从汉语史视角分析“谁知道”的语法化
Analysis of the Grammaticalization of “Who Knows” from the Perspective of Chinese History
DOI: 10.12677/ml.2025.135484, PDF, HTML, XML,   
作者: 王懿彤:新疆师范大学中国语言文学学院,新疆 乌鲁木齐
关键词: 汉语史语法化谁知道History of Chinese Grammaticalization Who Knows
摘要: 本文从汉语史的视角出发,深入探讨了“谁知道”这一结构的语法化过程。通过详细分析其在不同历史阶段的语义演变、句法功能和语用特征,揭示了“谁知道”从自由短语逐渐凝固为话语标记的演变路径。本文还探讨了驱动这一语法化过程的多种机制,包括重新分析、主观化、语境吸收和频率效应等。此外,本文还从类型学角度比较了“谁知道”与其他语言的相似结构,并讨论了其当代变异和跨语言共性。
Abstract: From the perspective of Chinese history, this paper discusses the grammaticalization process of the structure “Who knows”. Through a detailed analysis of its semantic evolution, syntactic function and pragmatic characteristics in different historical stages, it reveals the evolution path of “who knows” from a free phrase to a discourse marker. This paper also discusses various mechanisms that drive this grammaticalization process, including reanalysis, subjectification, context absorption and frequency effect. In addition, this paper also compares the similar structures of “who knows” with other languages from the perspective of typology, and discusses their contemporary variations and cross-language commonalities.
文章引用:王懿彤. 从汉语史视角分析“谁知道”的语法化[J]. 现代语言学, 2025, 13(5): 372-377. https://doi.org/10.12677/ml.2025.135484

1. 引言

在汉语语法化研究的谱系中,“谁知道”的演变轨迹具有典型个案价值。这个结构从先秦时期的自由短语发展到现代汉语的多功能话语标记,经历了至少两千年的演变历程。其语法化过程不仅涉及语义虚化、句法凝固和语音弱化等典型特征,更折射出汉语类型特征演变,如疑问代词功能扩展、话语标记形成机制与认知表达模式转型,从客观叙述到主观情态的深层互动。本文通过历时和共时相结合方法和类型学比较方法,系统揭示这一结构的语法化路径及其动因机制。

2. 历时演变阶段

2.1. 疑问功能阶段(上古至中古汉语)

“谁”作为疑问代词最早见于《诗经》:“谁谓河广?一苇杭之”(卫风·河广)。在上古至中古汉语时期,“谁 + 知道”是典型的疑问结构。“谁”作为疑问代词,指代未知的主体,与动词“知道”结合,构成特指问句。例如,在唐代诗人李绅的《悯农》中,“谁知盘中餐”一句便体现了这一用法。在这一阶段,“谁 + 知道”结构保持词汇义,“知”表示认知义,句法位置相对灵活,可带宾语。

战国时期的文献中已出现“谁 + 知”的固定搭配,但此时尚未形成完整的“谁知道”结构。例如,《庄子·山木》中的“谁知乌之雌雄”一句,便体现了“谁 + 知”的用法。此时,可插入副词如“谁复知”、宾语前置如“谁仁义之知”、“知”保持“知晓”本义,结构整体表询问。随着语言的演变,到了中古汉语时期,“谁知道”结构逐渐形成,并开始广泛应用于各种文献中。

2.2. 反问用法阶段(近代汉语)

在唐宋时期,反问用法已经开始在诗歌中出现,但尚未完全规约化。例如,在李绅的《悯农》中,“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一句,虽然主要表达的是对农民辛勤劳动的同情,但“谁知”一词已经隐含了反问的意味。到了宋代,禅宗语录中反问用法的语境进一步泛化,例如《碧岩录》中的“谁知道得这老汉皮下有血”一句,便充分体现了反问的用法。而在元杂剧中高频出现反问定型,如“谁知道天不容奸,被巡军拿住”(《窦娥冤》)。

到了近代汉语时期,特别是明清时期,“谁知道”开始呈现反问用法。通过语境的吸收,这一结构获得了否定含义,表达“无人知晓”的意思。例如,在《金瓶梅》中,“谁知道他葫芦里卖的甚么药”一句便体现了这一用法。此时,“谁知道”结构开始凝固,疑问功能逐渐弱化,主观评价功能增强。“谁知道他这会子来,偏我不在家”(《红楼梦》第77回)此时“谁知道”是意外标记,而“谁知道将来怎么样呢”(《儿女英雄传》第29回)中“谁知道”是一种认知情态。

2.3. 话语标记阶段(现代汉语)

到了现代汉语时期,“谁知道”完成了语法化过程,成为了一个多功能的话语标记。这一阶段,“谁知道”结构完全虚化,句法位置固定,常居句首,语音弱化也就是轻读,不可分解。它主要表达了意外标记、认知情态和话轮转换等三种新功能。

1) 意外标记:例如,“谁知道刚出门就下大雨了”,这里的“谁知道”表示说话者对突发事件的意外反应。也是信息层级标记,如“谁知道,这个方案居然通过了”。

2) 认知情态:例如,“谁知道他会不会来”,这里的“谁知道”表示说话者对某件事情的不确定性或无法预测性。

3) 话轮转换:例如,“谁知道呢……或许吧”,这里的“谁知道”用于话轮的转换,表示说话者对前面话题的未确定态度或引出新的话题。也是交际策略标记,如“谁知道……反正先试试吧”。

3. 语法化机制

3.1. 重新分析

重新分析是“谁知道”语法化过程中的一个重要机制。在疑问功能阶段,“谁 + 知道”结构中的“谁”是疑问代词,“知道”是动词,两者结合构成特指问句。然而,在反问用法阶段和话语标记阶段,这一结构发生了重新分析。原本的词汇边界[谁[知道X]]转移为[[谁知道]X],导致结构凝固,形成了一个新的语法单位[1]

3.2. 主观化

主观化也是“谁知道”语法化过程中的一个重要机制。在疑问功能阶段,“谁 + 知道”结构主要表达的是客观询问。然而,在反问用法阶段和话语标记阶段,说话者的主观态度逐渐介入,使得这一结构开始表达意外、不确定等情态意义。这种主观化的趋势在现代汉语中尤为明显,使得“谁知道”成为了一个表达说话者主观态度和情感的话语标记。说话者主观态度介入,从客观询问转向表达意外、不确定等情态意义。如清代《红楼梦》用例:“谁知道竟被老爷看重了”。

3.3. 语境吸收

语境吸收在“谁知道”语法化过程中也起到了关键作用。在反问用法阶段,通过语境的吸收,“谁知道”获得了否定含义。这种否定义在现代汉语中已经被规约化,即使不带问号也能传达否定含义[2]。例如,“谁知道他会不会来”一句中,“谁知道”已经隐含了“他不会来”或“他来的可能性很小”的意思。这也符合语用中的礼貌原则和经济原则:用间接否定的“谁知道呢”来替代直接反驳;用单一的形式来承载疑问、否定、情态等多重功能。

3.4. 句法环境的制约

3.4.1. 宾语类型的扩展

(1) 从具体事物到事件小句

在古代汉语中,“谁知道”通常用于询问某人对某一具体事物的了解程度。然而,随着时间的推移,其宾语类型逐渐扩展,开始能够容纳更复杂的事件小句。例如,在句子“谁知道他来了”中,“谁知道”的宾语不再是简单的具体事物,而是一个描述某个事件的小句。这种扩展使得“谁知道”能够表达更为丰富和复杂的语义内容。

(2) 从命题内容到话语命题

进一步地,“谁知道”的宾语类型还从命题内容扩展到了话语命题。在句子“谁知道,这事还没完”中,“谁知道”所引导的内容不再仅仅是对某个命题的询问,而是对整个话语情境的一种感叹或评价[3]。这种扩展反映了“谁知道”在句法环境中的灵活性和适应性,使其能够更好地融入不同的语境和表达需求。

3.4.2. 句法位置的固化

在中古汉语时期,“谁知道”通常出现在句子结构中较为固定的位置,即作为主谓短语的一部分,其中“谁”是主语,“知道”是谓语,而宾语“NP”(名词短语)则紧跟在谓语之后。这种结构可以表示为S [谁VP [知道NP]]。例如,“谁知道那个秘密?”在这个句子中,“谁知道”清晰地作为主谓短语出现,宾语“那个秘密”紧跟其后。

到了现代汉语时期,“谁知道”的句法位置发生了显著变化。它不再仅仅作为主谓短语出现,而是逐渐固化为一个独立的话语标记,可以出现在句子的开头或中间位置,用于引导后续的话语内容。这种结构可以表示为S [(谁知道) [TP...]]。例如,“谁知道,明天会不会下雨?”在这个句子中,“谁知道”已经作为一个独立的话语标记出现,用于表达对后续话语内容的不确定性或惊讶。

3.5. 频率效应

频率效应也是推动“谁知道”语法化的重要因素之一。在明清白话小说中,“谁知道”的出现频率较前代增长了约300% (基于CCL语料库统计)。这种高频使用加速了“谁知道”的虚化过程,使得其逐渐从一个自由短语凝固为一个话语标记。

4. 类型学特征

4.1. 单向性路径

“谁知道”的语法化过程符合“命题功能→语篇功能→人际功能”的语法化普遍规律[4]。这一单向性路径体现了语言演变的普遍趋势,即从表达具体命题的意义逐渐扩展到表达语篇衔接和人际互动的功能。同时也体现着汉语特异性,“谁知道”符合汉语双音步韵律,区别于印欧语的限定从句结构。汉语语法化常经历“反问→否定→情态”三阶段,不同于英语“疑问→可能性”的直接过渡。

“谁知道”的语法化路径(疑问功能→反问用法→话语标记)与英语中的“who knows”结构高度相似。例如:英语“who knows”在中古英语时期主要用于疑问(Who knows the answer?),近代发展为反问(Who knows? Maybe he’s right.),现代英语中已虚化为话语标记,表达不确定性(Who knows, life is unpredictable.)。

这种共性反映了人类语言在语法化过程中对“疑问代词 + 认知动词”结构的普遍利用,其核心动因是认知上的“未知→不确定性→主观情态”的隐喻扩展。

4.2. 去范畴化表现

在语法化过程中,“谁知道”结构呈现出去范畴化的特征。这主要体现在以下几个方面:

1) 失去时体变化:在语法化之前,“谁知道”可以有时体变化,如“谁知道了”表示已经知晓。然而,在语法化之后,“谁知道”失去了时体变化的能力,只能表示一种情态或衔接功能。

2) 排斥修饰:在语法化之前,“谁知道”可以接受程度副词等修饰成分。然而,在语法化之后,“谁知道”排斥了这类修饰成分,如不能说“很谁知道”或“不谁知道”。

3) 句法独立性增强:在语法化之前,“谁知道”通常作为一个独立的句子成分出现。然而,在语法化之后,“谁知道”的句法独立性增强,可以作为一个独立的话语标记出现在句首或句中位置[5]

汉语“谁知道”的去范畴化特征,如失去时体变化、排斥修饰等特点,与英语“who knows”一致,但汉语因缺乏形态变化,虚化更彻底。例如:英语“who knew”仍可表示过去时(Who knew the truth?),而汉语“谁知道”无法添加“了/过”表示完成体(*谁知道了真相?)。汉语“谁知道”完全排斥副词修饰(*很谁知道),而英语“nobody really knows”仍可插入副词。

4.3. 汉语的类型学特异性

4.3.1. 双音步韵律的制约

汉语“谁知道”的凝固化受双音节韵律驱动,区别于印欧语的多音节结构。例如:英语“who would have known”需借助助动词扩展,而汉语仅需双音节“谁知道”即可承载相同功能。

4.3.2. 反问阶段的强制性

汉语语法化常需经过反问阶段(如“岂敢→不敢”“何必→不必”),而英语可直接从疑问过渡到情态。例如:汉语“谁知道”在明清时期必须通过反问语境吸收否定义,而英语“who knows”无需反问即可表达不确定性。

5. 在现代汉语中的差异

在现代汉语中,“谁知道”的语法化程度在不同方言中呈现出差异。这种差异反映了语言接触、社会变迁等因素对语法化过程的影响。

5.1. 方言差异1

据《当代北京口语语料库》显示,“谁知道”作为话语标记占比为89%,“谁知道”在北京话中已经完整虚化为话语标记,主要用于表达意外、不确定等情态意义。然而,粤语语料库显示,“谁知道”在粤语中仍然保留较多的实义用法,疑问用法仍占54%,相当于普通话中的“谁知道呢”或“谁能知道呢”。此外,在吴语中,苏州话“啥人晓得”(相当于普通话中的“谁知道”)在《吴语方言语法研究》中仅17%为标记用法,仍然处于反问阶段,尚未完成语法化过程[6]

5.2. 语体分化

除了方言差异外,“谁知道”的语法化程度还在不同语体中表现出分化现象。在书面语体中,特别是在法律文本等正式场合中,“谁知道”通常保持真值义,不能用于虚化用法。然而,在文学语言等非正式场合中,“谁知道”则可能出现创新变体,如“谁又知道”等强化意外的用法。在口语语体中,“谁知道”则更多地表现为语音缩减、手势伴随等特征。

“谁知道”的语法化历程完整呈现了汉语语法化的多维特征,在时间维度上跨越两千年历时演变,在系统维度上牵涉语义句法语用的连锁变化,在认知维度上实现从命题功能到元语用功能的转化。这个过程既遵循人类语言语法化的普遍规律,又体现汉语类型特征的独特路径,反映了汉语从综合到分析、从客观表述到主观表达的历时发展趋势,其演变动力来自语言经济性原则和主观性表达的语用需求,最终形成了现代汉语中兼具衔接功能与情态表达的多功能语言形式。

NOTES

1数据采用CCL语料库(2000万字)和BCC语料库(1500万字),以每10万字为单位计算“谁知道”的出现频次,控制文本长度差异,进行对比分析得出。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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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冯玲芝, 胡波. 量词“堆”的语法化[J]. 汉语史与汉藏语研究, 2024(1): 321-336+364.
[5] 姜淑珍. 语法化中的趋近、分化和竞争——以苍南吴语的直指动词“来、去”为例[J]. 语言学论丛, 2024(2): 76-84.
[6] 王健, 毛秋杰, 顾静. 苏州(东桥)话“叫啥”的词汇化与语法化[J]. 方言, 2024, 46(2): 211-22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