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引言
长期以来,西方生态主义者认为马克思主义缺乏应有的生态维度。特别是进入20世纪70年代以来,在全球性生态问题凸显的情况下,西方生态思潮掀起了新浪潮,开始将对生态环境的关注与主流政治相结合,来实现他们的政治意图。首当其冲的就是英国一些环保主义者通过对马克思主义经典著作中关于人与自然问题的狭隘理解,进而公开指责马克思生态思想存在着早晚期的断裂。除此之外,生态学马克思主义内部也对马克思生态思想的连续性产生了质疑,最具代表的是泰德·本顿(Ted Benton),他认为马克思理论整体上存在着生态学断裂必须进行修正。面对着这一系列的质疑和曲解,英国生态学马克思主义者乔纳森·休斯立足于马克思主义经典文本,以分析的马克思主义方法批判了环保主义者和生态学马克思主义者质疑马克思“生态思想断裂”的观点,回应了外界对马克思主义的诘难。
2. 马克思“生态思想断裂”问题的提出
2.1. 时间性断裂
西方生态中心主义者在历经对马克思是否具有生态思想争论后,将矛头转到对马克思生态思想连续性的质疑上,一些绿色评论家认为马克思生态思想存在时间上的断裂,并以马克思经典著作中的“人与自然外部关系”为切入点将马克思生态思想划分为“早期马克思”和“晚期马克思”。
一方面,持“早期马克思”具有生态思想观点的绿色评论家认为马克思早期的著作中关注人与自然的外部关系,而在其后期著作中却过于关注经济关系而放弃或忽视了人与自然关系。例如弗利特乔夫·卡普拉(Fritjof Capra)肯定马克思早期著作中的生态思想,他指出在早期马克思那里,自然与劳动都是作为人类生产过程必不可少的一部分。比如马克思在《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中将自然看作是“人的无机体的身体”等的描述可以表明;而在马克思晚期的著作中,卡普拉认为马克思却缺乏了历史唯物主义的应有生态尺度,其缘由在于晚期的马克思过于关注他的经济理论,尤其是对于生产力发展、科学技术的追求,即便他已经意识到资本加速带来生态影响。卡普拉对后期马克思追求经济理论的科学性的做法提出了批评,并声称其生态观应该作为一门学科比“经济决定论”更为大众所接受。唐纳德·C·李(Donald C. Lee)则是明确地以马克思在1845年前的著作为分界线,大肆辩护并赞扬其蕴含的人道主义的马克思主义内涵生态关怀,而后期的马克思主义与资本主义都是“贪婪的、暴力的、破环自然的,除非通过该人道主义的观点改造它们”[1]。因此,唐纳德主张应该回归正统的(即人道主义的)马克思主义。此外,鲁道夫·巴罗(Rudolph Bahro)也和卡普拉持相似的观点,认为后期马克思研究重心在于对资本主义关系的分析,而脱离了早期关注到的对“资本主义生产与自然之间的矛盾”研究范畴[2]。
另一方面,还有部分绿色评论家则采取相反的立场,他们认为在马克思后期的著作中完成了对人与自然关系的正确认识。其中比较有代表性的是塞巴斯蒂亚诺·廷帕纳罗(Sebastiano Timpanaro),他指出成熟时期(即在《资本论》时期)马克思的著作中是贯穿了生态依赖原则。他评价道,早期马克思的唯物主义只是简单否定了“精神高于任何经济结构的至高无限性”历史哲学中的黑格尔主义传统,而成熟时期马克思将“社会的进化看作是一个自然历史的过程”[3]。因此,在他看来,成熟时期的马克思是在与自然互动中考察人类历史发展过程,是包含生态依赖原则的。
2.2. 整体性断裂
在生态学马克思主义内部,本顿批判马克思“生态思想断裂”并非体现在其早期和晚期著作上的断裂,而是指出马克思主义整体上存在着其哲学、历史理论和经济理论之间的生态学断裂。进而言之,本顿质疑马克思生态思想存在整体上断裂的核心在于批判马克思的“经济过程对生态依赖的完整程度”与历史唯物主义的生态依赖原则前提是不相符合的。
于是,本顿将批判的矛头对准马克思的劳动过程概念上,并得出了两个观点:一是马克思的劳动过程概念不具备普遍性,并不包含“生态控制”劳动过程,而特指“生产性”劳动过程;二是即便马克思的“生产性”劳动过程本身包含生态特点,但是马克思并没有明确阐述。因此,本顿罗列了与环境相关密切的“生态控制”劳动具备以下四个特征,即:第一,它被应用到劳动“条件”而并非原料上;第二,它是“维持、调节、再生产”并非改变材料;第三,它的时空分布受到其环境条件及“有机发展过程的节奏”的强烈影响;第四,自然给予的条件作为劳动过程的条件和劳动对象,且“不易同化于马克思三分法”的范畴[4]。
总之,在本顿看来,马克思错误地将自然的给予归入了生产工具的范畴,而他所追求的促进生产力发展的劳动过程实际上是一种生产主义的倾向,而这忽视了环境要素会造成生态破坏,与马克思哲学和历史理论的唯物主义前提的生态依赖原则背道而驰,由此导致其理论整体上的生态学断裂。
3. 休斯对马克思“生态思想断裂”的反驳
3.1. 驳“时间性断裂”
针对上述质疑马克思早期与晚期著作中存在“生态思想断裂”的观点,休斯承认马克思早期著作中存在着大量生态论题,但是指责马克思晚期著作抛弃了人与自然的观点是无稽之谈。同样,对于廷帕纳罗等人认为后期马克思达到对自然的正确认识的观点也不能表明马克思早期著作中脱离了人类依赖于自然的原则。因为马克思关于生态依赖原则的思想是一个逐步深入的过程,历史唯物主义对自然的认可态度特别是历史唯物主义在自然中定义社会的思想是一以贯之的。
休斯分析那些认为马克思生态思想存在早晚期的断裂是因为没有真正理解马克思的人与自然的关系,他们断言“那些为使人类更强有力地控制自然而努力奋斗的思想家——如马克思,肯定低估了人类对自然依赖的重要性”[5]。因此,这样的看法导致他们错误地认为“人类依赖自然”和“人类改造自然”两者是不兼容的。事实上,人对自然的依赖与人对自然的改造是人与自然双向互动的过程,这些绿色批评者固执地认为依赖自然与对自然施加影响二者是对立的,并片面地将人类改造自然与人类破坏自然的观念划等号,尤其是抨击马克思强调的生产力的发展必然会带来自然环境的破坏。休斯指出,他们没有看到人类依赖自然并非只是被动地依赖自然同样也可以主动地改造自然,因为人类具有主观能动性,可以在把握自然规律的基础上依赖并改造自然,实现人与自然的和解。最后,休斯批评了这些绿色评论家的狭隘性,并指出一个具有生态意识的学说并不应该低估人类影响自然环境的能力,应该承认的是环境干预的意图和这些干预的后果之间的差距。
总之,休斯批判绿色评论家对马克思生态思想存在早晚期的断裂是不理解马克思人与自然关系包含依赖自然与改造自然两者可兼容的模式上展开的,而人与自然关系的观点始终贯穿在马克思著作中,并不存在早晚期的断裂。
3.2. 驳“整体性断裂”
针对本顿质疑马克思整体理论上存在哲学、历史理论与经济理论的生态学断裂,尤其是对马克思关于劳动过程概念缺乏生态依赖因素的论断,休斯指出这是对马克思关于劳动过程的狭隘理解。其原因在于本顿只是简单地从经济学角度出发,将劳动过程与生产主义完全挂钩,将劳动等同于“生产性”劳动,片面地将“简单、抽象要素”的劳动过程仅局限于经济学领域,这实际上没有看到马克思从自然界定义劳动过程的一般概念。此外,休斯指出马克思从一般物质角度将生产过程描述为劳动过程,实际上是表明这一过程是为了满足人类自身需要而占有自然物,暗含了劳动对自然的永恒性,并非狭隘地将其等同于生产主义。
休斯进一步分析了本顿的关于马克思劳动过程概念的批判所作的两个论断。在分析本顿的第一个观点时,休斯直接表明本顿断言的马克思劳动过程概念不具备普遍性是无稽之谈,本顿所谓的“生态控制”劳动的四个特点实际上可以被马克思的劳动过程概念框架所吸收的。首先,本顿所讲的“生态控制”劳动并非主要应用于原料具有误导性,劳动不直接应用于原料而是用于劳动条件(生产资料)是件平常的事,如工业中建筑设施等;其次,虽然工业生产中的劳动可能比农业生产的劳动受到“环境条件”的影响要小,但是这不意味着工业劳动的时间安排以及地点选择等不受生态条件的限制。这表明在某些时段和地区,在任何劳动过程都依赖于气候或其他自然条件的影响程度上,这些条件就成为了马克思分类中广义的劳动资料;最后,休斯指出自然给予的条件既可以作为劳动条件也可以作为劳动对象(原料)是在马克思关于劳动过程论述中承认的事实,马克思的劳动过程的三要素(即有目的的活动或劳动本身、劳动对象和劳动资料)是辩证发展的[6],并非本顿所批判的不能同化的。因为马克思在《资本论》中明确表明:“在同一劳动过程中,同一产品既充当劳动资源,又充当原料。”[6]
休斯指出本顿的第二个观点表明他对马克思著作中关于劳动过程的描述的理解是不够充分的。值得肯定的是,本顿认为的环境条件对人类活动尤其是农业活动具有重要影响这一观点是符合马克思本意的,但是他认为应该将环境条件从劳动资料中分离出来,因为劳动过程的无意识后果会影响环境条件及原料的持续存在或再生,这一点马克思看到的观点是没有根据的。马克思明确论劳动资料有广义和狭义之分,并且承认这些条件可能不再被满足以及预见了这种可能性对生产的可持续性影响。例如,马克思在《资本论》中论述,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破坏着人和土地的物质变换,资本主义农业在提高土地肥力进步的同时,也在加剧着对土地肥力持久力的破环。恩格斯也表示过对自然界的每一次胜利,往后都可能遭受到自然界的报复。
总之,在休斯看来,本顿误解了马克思关于劳动过程概念的论述,认为马克思哲学和历史理论与经济学理论存在生态学断裂是不合理的,本顿想通过含有生态学论点的描述对马克思著作中的重要论点得到更加清晰的理解,不过他试图通过对劳动过程概念进行详细的阐述往往会偏离马克思的本意。
4. 休斯反驳马克思“生态思想断裂”的意义
4.1. 捍卫了马克思主义的生态立场
在这场环保主义与马克思主义的对峙中,休斯通过与绿色评论家对话,指出他们从马克思早晚期的著作中关于人与自然描写的只言片语中断言其早晚期生态思想存在断裂,实际上是没有理解马克思著作中的人与自然的关系,这无疑有力地反击了绿色批评家对马克思生态思想连续性的抨击,打消了他们的政治意图,坚定地捍卫了马克思主义的生态立场。
休斯通过分析得出,人与自然关系问题的阐述在马克思早期和晚期著作中可能由于关注的论题不同而存在着表述差异,但是不能表明马克思生态思想出现时间上的断裂。同时,针对本顿批判的马克思经济理论尤其是劳动过程概念放弃生态依赖原则,尤其是指责马克思没有区分不同类型的劳动过程如“生产性的”、“生态控制”劳动过程的自然依赖程度,造成的马克思主义理论整体上的生态学断裂实际上是没有理解马克思劳动概念是在自然中界定的,因此,显得这种指责过于吹毛求疵了。
总之,休斯对马克思生态思想连续性的捍卫是有针对性的,一方面,他有力反击了西方生态思潮在生态问题突出的大背景下企图动摇马克思主义在生态问题上的发言权;另一方面,他在时间维度和内容整体维度捍卫了马克思主义的生态立场,证明了马克思主义的生态性和当代价值。
4.2. 发展了生态学马克思主义理论
休斯作为英国生态马克思主义的代表人物,不论是他与西方环保主义者的对话还是与生态马克思主义者(本顿等人)的交流都展现了生态马克思主义在当代问题的强大生命力。
就当代生态学马克思主义内部而言,马克思经济理论特别是生产力理论的是否具有生态性一直以来是争论的焦点。生态学马克思主义者就马克思生产力理论是否具有生态性形成了两种观点:一是本顿、岩佐茂等代表的生态学马克思主义者否认马克思生产力理论的生态性,他们认为马克思生产力理论追求的是生产主义,而缺少对自然环境的关怀,二是休斯、福斯特等代表的生态学马克思主义者肯定马克思生产力理论内涵生态性。休斯立足于马克思主义著作反驳了本顿认为的马克思经济理论特别是生产力理论与哲学和历史理论存在的断裂,正是对马克思主义生态理论的进一步发展。并且休斯在反驳本顿生产主义的同时,强调生态的发展与生产力的发展可以联系起来,这无疑丰富了马克思“发展生产力”的观点。
总之,休斯作为英国生态学马克思主义者从现实出发,与环保主义和其他生态马克思主义者的对话有针对性地回应了马克思生态思想连续性等话题,对推动生态学马克思主义理论的发展起到了重要作用。
5. 结语
正如休斯多次强调的,马克思主义从来不是一个单一的理论,其中生态理论是马克思主义在解决当代现实问题上的重要指导力量。而环保主义者们打着向马克思主义发出环境问题的挑战,质疑其生态思想的连续性的做法实际上是为了达到宣传“马克思主义不具有当代性”的政治目的。从表面上看,他们似乎更加关注人类面临的生态问题,但实际上他们却是抽象的不从具体的、现实的人与社会、自然的三者关系角度出发。马克思的生态思想是逐渐深入的、连续的,是从历史和现实角度为达到生活在“现实社会中”的人与自然和解为最终目的的。休斯在内的生态学马克思主义者为维护和坚持发展马克思主义生态理论所作的贡献,无疑对于我们当代生态文明建设有着重要价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