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引言
双重否定句从形式上看，它由两个否定成分连用构成，却在内容上呈现出肯定的语义，完美诠释了“负负得正”的逻辑特性。这种独特的句式，在特定语境下能够传达出普通肯定句难以表达的丰富含义，进而达成特殊的修辞效果，极大地丰富了语言的表现力。
长期以来，双重否定现象在学界备受瞩目，不同语言中的双重否定结构也成为研究的重点。汉语与法语分属不同语系，二者在语言体系上存在诸多差异。尽管汉法两种语言都具备双重否定句，然而由于各自表达否定概念的方式既有共通之处，又存在明显区别，这使得它们的双重否定句在结构上呈现出同中有异的复杂态势。例如，法语可借助否定词缀、否定介词、含否定意义的词汇以及特定固定结构来展现否定意义；与之不同，汉语表达否定概念的途径相对单一，主要依赖“不/没有/无”等否定副词或否定动词。
基于此，本文以认知语言学中的象似性原则为坚实理论基石，深入开展对汉法双重否定句句型结构的对比分析。旨在通过这一研究，清晰揭示两种语言在双重否定句结构方面的异同，并从象似性理论视角予以深度阐释，可以更好地了解两种语言在表达双重否定方面在认知上的差异，为语言对比研究贡献新的思路与成果。
2. 象似性理论
象似性的概念最早是由著名的符号学家Peirce于十九世纪末提出的。他分析了符号和它所指对象间存在着三种不同的关系，并将符号分为了三种。一是“象似符”，符号和其所指的对象之间的联系是各自性质上的某种相似。比如“地图”的形状和它的实际地形有明显的相似。二是“引得符”，符号只是通过它与对象之间的某种关联(因果关系)来指向它的对象。比如淋湿的马路表示下过雨了，“淋湿的马路”是结果，“下过雨”是原因，二者是因果关系。三是“标志符”，符号和对象之间的联系完全靠规约。比如法语中的“livre”这个符号与其指称物“书”的关系。Haiman深化了Peirce的象似性观念，提出了“图像象似符”。后来Givon将“图像象似符”分为了三种基本类型：数量象似性、距离象似性、顺序象似性[1]。本文主要用到的理论是距离象似性和数量象似性。
2.1. 距离象似性
Givon将距离象似性的动因称为“相邻原则”，是在功能上、概念上、认知上更接近的实体在语码的层面也放得更近[2]。在句法范畴与距离象似性动因中，其中粘合式与组合式结构形式的的认知解释有利于帮助我们分析汉法双重否定句。比如在汉语动结构式中的粘合补语与组合补语，其中组合式需要有助词“得”做标记，比如“吃撑了”和“吃得撑撑的”。二者的表达差异取决于说话人想哪种程度来凸显结果，粘合补语表达出来的结果是低程度的，组合补语表达出来的结果是高程度的。
距离相似性指的是表层形式下连接得越紧密，其意义联系往往也越紧密，所以说形式关系是意义关系的临摹。Haiman将距离象似性动因表述为：语言成分之间的距离反映了所表达的概念的成分之间的距离。他给概念距离下的定义是：如果两个概念具有以下性质：1) 语义上有共同的特征；2) 互相影响；3) 在现实中不可分离；4) 被感知为一个概念单位，无论在现实中是不是不可分离)那么这两个概念之间在概念领域里的距离是更近的。这也适用于双重否定句中，如果两个否定词或否定元素离得越近，那么句子表示双重否定的程度就会越高。例如下面的三句话，a) 我认为他不会不去北京。b) 我不认为他会不去北京。c) 我不认为他不会去北京。a句中两个否定词的距离非常近，意义联系更加紧密，所以表达双重否定的程度也越高，表示说话人心理的确定。b句中两个否定词的距离很远，表达的双重否定的程度并不高，表示说话人心理很拿不准。c句中两个否定词之间的距离没有a句中的距离那么近，也没有b句中的距离那么远，所以表达双重否定的程度处于a句和b句中间，表示说话人心理不确定。
2.2. 数量象似性
数量象似性是指语言的形式的量与意义的量成正比，语言形式越复杂，所表达的概念也就越复杂，意义越复杂，所需要体现的语言结构也就越复杂。人们在处理信息时会对那些重要的，意义较多的内容加以说明，主要通过增加语符数量的方式[3]。
数量象似性中越重要意义越多那么形式就越多，双重否定句和肯定句相比，肯定句的形式简单，句子长度较短，表达意义直接，双重否定句形式是十分复杂的，句子长度较长，它所表达的意义更加委婉，人们的使用频率也很高。a) 这对我来说不是不能接受的。b) 这对我来说是能接受的。很明显两个句子用了不同的语符数量，却表达着同一含义，但a句所表达的意义要比b句复杂。a句比b句多的含义是我能接受，但是情愿程度低。
所以从距离象似性原则和数量象似性原则出发，能有效进行汉法双重否定句的对比分析。
3. 汉法双重否定句句型结构的对比分析
双重否定是一个可接受的表达有两个表示否定的成分连用，在句法结构有一些特点[4]。由于语言的差异，法语中的双重否定跟汉语既有同又有异，对双重否定进行对比研究，可以让我们更好地了解两种语言在表达双重否定方面在认知上的差异。
3.1. 汉语双重否定句
从形式上来说，现代汉语双重否定句是“不”“没有”。汉语的双重否定句有多种形式，主要可以分三种。第一种是：否定副词 + 否定副词，不(非)……不，第二种是：否定动词 + 否定动词，没有……没有，第三种是：否定副词 + 否定动词，没有……不。下面分别对这三种主要的双重否定形式进行分析。
3.1.1. 否定副词 + 否定副词
两个否定副词之间可以插入动词也可以插入助词，甚至还可以插入名词性成分或介词短语等，下面对此进行分析总结。
① 不 + 动词 + 不
(1) 不 + 判断动词(是) + 不X
在这个双重否定形式中，第二个“不”与“X”可能是一种修饰关系，也可能是一个固定表达。比如，a.别送我了，我又不是不回来了。b.这不是不可避免的。在a句中，第二个“不”与“回来”是一种修饰关系，“不”先否定“回来”，“不是”再否定“不回来”。在b句中，“不可避免”是一种固定表达，“不是”直接修饰“不可避免”。
(2) 不 + 关系动词 + 不
比如，“这并不意味着不能去学校。”该句子的意思是这意味着可以去学校。
(3) 不 + 能愿动词 + 不
这类的双重否定结构在汉语中出现次数是非常频繁的，比如“不能不”“不会不”“不可能不”“不应该不”“不敢不”等等。能愿动词是有语义强度的，比如“一定”在语义强度等级中是强项，“应该”在语义强度等级中是中项。“允许”在语义强度等级中是弱项，“不一定不”意为“可能”，而不是“一定”。“不应该不”意为“应该”，“不允许不”意为“一定”而不是“允许”。值得注意的是，在能愿动词的双重否定中，并不是负负得正的关系。
② 不 + 助词 + 不
在汉语中助词是可以放在两个否定副词中间的构成双重否定的形式，比如，“她不得不去参加比赛。”双重否定表肯定意思是她必须去参加比赛，更加强调了她的不得已。
③ 非X不(可)
其中的X可以是谓词性成分、名词性成分、主谓短语或是介词短语等。比如，“我今天非去不可。”X为谓词性成分，该句意思是我今天一定要去。“制作这种椅子非松木不可。”X为名词性成分，意思是制作这种椅子必须是松木材质的。
3.1.2. 否定动词 + 否定动词
① 没有X没有Y
“没有不懈的努力，就没有卓越的成就。”该句话的意思是卓越的成就离不开不懈的努力。
② 没有无
在“没有无”构成的双重否定结构中，“无”后面一般为名词。“没有无意义的研究对象。”意思是所有研究对象都有意义。
3.1.3. 否定副词 + 否定动词
最常用的否定副词是“不”，最常用的否定动词是“没有”，否定副词和否定动词的前后位置是可以互换的。
① 不……没有
“做人不可以没有良心。”“我不是没有胃口。”可以发现的是，一般“不”在前，“没有”在后时，“不”后面一般出现的词是“是”或者“情态动词”。
没有不……
a.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b.没有不犯错误的人，只有错误大小轻重的问题。可以发现，“没有不”一般表示总括的意思。a句表示所有的宴席都会散。b句表示所有人都会犯错误。
② 没有……不
这个句型可以理解为“没有X不Y”表示的意思是“没有一个X不具有Y的性质”。X可以是代词也可以是量词。
(1) 没有 + 一 + 量词 + 不
“学校组织的活动，她没有一次是不参加的。”意思是学校组织的所有活动她都参加。
(2) 没有 + 代词 + 不
“没有谁不认识他。”在这种句式中“没有”后接疑问代词表周遍义，意思是大家都认识他。
3.2. 法语双重否定句
与汉语的一般否定句不同，法语中的一般否定句由两个否定词构成，比如“Je ne fume pas.我不抽烟。”“ne”和“pas”都是法语中的否定词，一般动词要插入到两个否定词的中间。虽然这个否定句连用了两个否定词，但是他们并不是我们所说的双重否定句，双重否定句是在已经包含了两个否定词的一般否定的基础上再加上一个否定词。“ne……pas”只是对一次命题的否定，因此需要再进行第二次否定才算是双重否定句。因此这里从认知语言学的象似性理论中的数量象似性原则中可以得到解释。
3.2.1. 否定副词 + 否定介词
法语最常用的否定副词是“ne……pas”“non”“ne……jamais”等，否定介词一般有“sans”等。下面对常用的否定副词 + 否定介词进行介绍。
① ne……pas + sans
Il n’est pas de génie sans folie.伟大的天才总有点癫狂。
② non + sans
Il se rend au travail comme d’habitude, non sans peur.他照常上班，虽然并不是没有害怕。
③ ne……jamais + sans
Nous ne sommes jamais sans mouvement.我们从来都不是没有运动。
通过举例分析可以得出，后两个法语中的双重否定在汉语中也有对应的形式。
3.2.2. 否定副词 + 带有否定意义前缀的词
ne……pas/jamais + ir-/im-/il-
Ce n’est pas impossible.这不是不可能的。
3.2.3. 否定副词 + 含否定含义的词
含否定含义的词一般指表示否定的动词(manquer、ignorer等)、形容词(léger等)、副词(mal等)等[5]。Il ne manque jamais àécrire à sa mère chaque mois.她每个月都不会错过给她的妈妈写信。
事实上，法语中的大多数双重否定句都可以翻译成中文的双重否定句，但是他们的双重否定句的形式并不相同。
3.3. 汉法双重否定结构的异同
汉语和法语在否定结构上有相同点也有不同点。双重否定也是一种重要的语言现象，长期以来，这一语言备受学界的关注。本文以认知语言学中的象似性原则为理论基础，来进行对比分析汉法双重否定句的句型结构。
3.3.1. 汉法双重否定句型结构的相同点
(1) 汉法双重否定句的句子内部结构相同，句子根据内部结构可分为单句和复句。汉法双重否定句只限于单句，不包括复句。比如，a) 如果不完成作业，我们就不休息。b) Nous ne prenons pas de pause si nous ne finissons pas nos devoirs.以上两句都不是双重否定句，两句都是复句，否定词分别出现在不同的分句中，否定不同的成分。距离象似性指出，形式越紧密，意义也就越紧密。单句中句子的内部结构十分紧密，意义也就越紧密，而在复句中句子的内部结构并不像单句那么紧密。因此汉法两种语言都将双重否定句限于单句。
(2) 在汉法两种语言中，双重否定句除了都有表肯定之意，还都有加强语气的作用或表委婉语气的作用。上文所提到的，a) 这对我来说不是不能接受的。Il ne m’est pas impossible de l’accepter. b) 这对我来说是能接受的。Il m’est possible de l’accepter. [6]很明显汉法两种语言中，双重否定句的句型结构要比肯定句复杂，句子的长度也比肯定句长。这就可以用数量象似性原则来解释。数量象似性指越重要意义越多那么形式就越多。两种语言的两个句子中双重否定句表达出一种委婉的含义，指我能接受，但能接受的程度比肯定句要低。可见，信息的含量与其语符数量的多少有着紧密联系，其认知基础为：语符数量越丰富，越会引起人们的注意，信息含量也越多。
3.3.2. 汉法双重否定句型结构的不同点
(1) 首先，汉语的双重否定句一般要有两个否定成分，而法语的双重否定一般要使用三个否定要素。比如汉语中常用的“不……不……”，法语中常用的“ne……pas + sans”[7]。在相同点中，我们用数量象似性原则解释了为什么双重否定形式比肯定形式复杂。同样象似性原则也可以解释汉法否定词的数量不同。汉语双重否定句中否定词有两个，而法语中的否定词有三个。法语中的ne……pas这两个否定词在使用时是十分紧密的，一般情况下并不会分开。它的意义也相当于汉语中的一个否定词“不”或“没”。数量象似性原则可知，形式多则表达程度就会加强，同样一个含义的句子，双重否定句中法语三个否定词比汉语两个否定词所表达的程度更强。
(2) 法语中的否定词比汉语多很多，比如法语中有否定代词rien、否定介词sans等。汉语中，常用否定词的语法功能不如法语中的多，几乎所有的否定词都是动词和副词，没有否定名词、否定形容词、否定介词等。数量象似性原则中指出形式越复杂就越能表达复杂的概念和意义。汉语是孤立语主要用语序和虚词来表达，法语是屈折语，没有汉语那么复杂的语序和虚词，所以在表达双重否定句中只得增加否定词的数量和词类，才能表达出复杂的概念和意义。
(3) 法语的双重否定形式也比汉语的双重否定形式复杂得多。比如法语中的双重否定有否定副词 + 带有否定意义前缀的词(ne……pas impossible)，在汉语中并不存在带有否定意义的前缀[8]。这可以从距离象似性原则来解释，我们前面所提出的距离相似性指的是表层形式下连接得越紧密，其意义联系往往也越紧密，所以说形式关系是意义关系的临摹。法语中否定前缀im-与词根possible(可能)结合构成一个新词，是属于粘合式的。它们的距离非常近，意义的连接也更加紧密。而汉语中否定副词“不”修饰“可能”，是属于组合式的。它们之间的距离并不像法语中的距离那么近，所以汉语表达双重否定的程度也要比法语的低。
(4) 汉法双重否定结构在句中的位置及它们在句中的功能不一样。汉语双重否定结构在句中位置相对固定，通常充当状语；在法语中，双重否定结构的位置较灵活，可作状语，也可作宾语和表语。a) Il non sans peur. (状语)他不是不害怕。b) Ce n’est pas impossible. (表语)这不是不可能的。
(5) 汉语的“不 + 助词(得) + 不”的结构一般法语的双重否定结构没有对应形式。法语中一般用être obligé或者ne pouvoir se来表示。这是因为法语中并没有助词。语法的构造是在人类意象构造的基础上产生的。
4. 结论
本文从汉法对比的角度出发，以象似性理论为基础，对汉法双重否定句的句型结构进行了认知上的对比分析。由此可得出结论：汉法双重否定句的句子内部结构相同且都有加强语气或表委婉语气的作用。不同之处在于汉语双重否定句有两个否定成分，法语双重否定一般有三个否定要素、法语中的否定词比汉语多且形式复杂、汉法双重否定结构在句中的位置及句中的功能不同、法语中没有汉语的“不 + 助词(得) + 不”的结构。从象似性理论这一有力的理论基础之上对以上汉法双重否定句句型结构异同进行认知分析，挖掘了汉法双重否定句背后的深层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