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引言
在中华文明的历史长河中，传统文化始终是民族身份认同与文化连续性的精神根基。然而，面对全球化与现代化进程的双重冲击，传统文化正经历着从“静态传承”到“动态活化”的范式转型。文化活化不仅意味着符号形式的当代转化，更要求价值内核的情感共鸣，这一过程亟需创新传播载体突破时空桎梏。数字游戏作为融合视听叙事、交互体验与虚拟场景的媒介综合体，正凭借其独特的沉浸优势，成为传统文化现代传播的新场域。根据《2024年中国产业报告》显示，国内游戏市场实际销售收入达到了3257.83亿元，与此同时，游戏用户规模也达到了6.74亿人，数据表明游戏已然成为大众的普遍娱乐方式，是近半数中国人日常文化消费的对象。游戏的受众是玩家而非受教育者，其存在的核心要义是休闲娱乐而非传道解惑[1]。
在当下中国的语境中，“国风”又称“中国风”，是一种中国风格。它建立在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的基础上，具有大量中国元素，既囊括了各种艺术形式，又与民众生活方式紧密相关[2]。作为国风游戏的典型样本，《桃源深处有人家》(以下简称为“《桃源》”)展现出独特的文化传播价值。游戏以“归隐田园”为核心叙事，将水墨画卷式的视觉语言、二十四节气民俗体系与模拟经营机制有机结合，构建起“文化符号–情感体验–行为参与”的闭环传播链。凭借其独特的传统文化符号表达与沉浸式田园叙事，不仅成为现代人寻求心灵栖居的“数字桃花源”，更通过柔性传播机制实现了传统文化的创新性传承与大众化普及，玩家在建造传统建筑、参与民俗活动的过程中，潜移默化地完成文化解码与意义再生产。
柔性传播作为一种传播范式，其理论根基可追溯至约瑟夫·奈(Joseph S. Nye Jr.)的“软实力”(Soft Power)概念。软实力强调通过吸引力与认同感而非强制手段实现目标，柔性传播则进一步聚焦于传播过程中“非强制性”策略的具象化实践，包括情感共鸣、符号隐喻、参与式互动等机制。其内质贵在柔性，行为方式和意图具有较强的含蓄性、内敛性、暗指性，柔不一定柔弱，柔中也会带刚，往往以柔克刚[3]。相较于传统“硬性传播”的单向灌输与显性说教，柔性传播通过“轻触达–深浸润”的双层逻辑，以低侵入性方式实现文化价值的潜移默化植入，在符号互动论、参与式文化理论与情感传播理论的交叉框架下形成独特范式。例如，《桃源》中的节气符号既承载农耕文明的历时性内涵，又被玩家赋予“治愈”“怀旧”等现代情感价值，体现了符号意义的双向赋义；同时，游戏通过UGC创作与社群互动，将玩家纳入文化再生产链条，体现了阿尔文·托夫勒(Toffler)提出的“产消者”理论，形成“官方叙事–玩家阐释”的动态平衡。
图片来源：七麦数据。
Figure 1. Trends in rankings for “A House in the Deep Peach Blossoms” (March 1, 2025~March 31, 2025)
图1. 《桃源深处有人家》排名趋势(2025年3月1日~2025年3月3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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Figure 2. App Store ratings history for “A House in the Deep Peach Blossoms” (March 22, 2023~March 31, 2025)
图2. 《桃源深处有人家》App Store评分历史记录(2023年3月22日~2025年3月31日)
《桃源》自2023年3月22日上线后持续保持市场热度。尤其是在今年3月6日《桃源》发布二周年花朝节活动版本首日，游戏同时进入iOS游戏畅销榜TOP 21，休闲畅销榜TOP 3，模拟畅销榜TOP 5 (见图1)。凭借休闲游戏畅销榜的良好市场表现与iOS App Store平台上近4 w人打出5星的高评价用户口碑(见图2)，其打造了“情感浸润 + 轻量化交互”的柔性传播范式，甚至衍生出了“桃源社会学”“种田考古学”等亚文化议题。这一现象不仅印证了游戏作为文化载体的创新潜力，更揭示了数字时代传统文化传播的转型方向。
本文以《桃源》为研究对象，通过剖析其典型的文化传播特征，即以情感化叙事、符号选择及转化、叙事策略与交互设计构建柔性传播网络，揭示传统文化在以国风网络游戏为数字媒介中的再生逻辑，为传统文化与现代媒介的融合创新提供了实践思路。在“娱乐”的表象之下，国风游戏正悄然成为传统文化赓续的新阵地。
2. 国风游戏的文化传播特征
国风游戏《桃源》以与玩家的情感共鸣和游戏本身的低门槛交互为核心，凭借独特的叙事框架与符号转化策略，构建了“沉浸式文化浸润”的传播模式。游戏灵感源于陶渊明的《桃花源记》，故事背景设定在具有古风传统田园特色的环境中，玩家在游戏中化身主角，通过建设和经营自己的田园生活，沉浸式体验返璞归真、远离尘嚣的生活方式。整个游戏还融合了北宋名画《千里江山图》的青绿风格，呈现出古色古香的田园风光，让玩家在模拟经营中感受中国传统文化韵味。
2.1. 情感化叙事框架的建构
国风游戏依靠场景美学与互动设计，把传统文化符号嵌入情感体验之中，形成一种“无意识的文化习得”机制。《桃源》选以水墨丹青为视觉基调并借鉴《千里江山图》的构图理念，搭建出层峦叠嶂、四季流转的虚拟田园景观。游戏中的动态天气系统(如雨雪天气)与昼夜交替场景设计，还原了“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传统农耕意象。游戏通过与现实同步的四季变换和限定建筑的更新，为玩家营造了一个与现实世界紧密相连的虚拟空间，削弱了时空分裂感，增强了沉浸感[4]。通过慢节奏交互消解玩家的焦虑感，使其在种田、垂钓等强度低的简单操作中自然感知“天人合一”的哲学理念。例如，游戏中玩家只需等待短时间庄稼作物即可成熟，这不仅契合了陶渊明“复得返自然”的闲适精神，更通过时间成本投入强化情感归属。
情感共鸣的多元触达是此类游戏的核心优势。《桃源》通过“喵客建筑”“祈愿灯”等场景设计，提供对应“养猫”“放飞祈愿灯”的交互设计，为玩家提供情感投射的具象化空间以寄托现实情感(如纪念宠物、追思逝者)，这种私人化的文化实践使传统伦理观念(如慎终追远)以非说教形式传递。以近期游戏内两周年特别活动“花朝春晓”为例，以花朝节为主线的剧情通过女性群像叙事，重构传统文化中的性别表达。非典型花神“陶陶”以棍法舞蹈传递“做自己就很美”的价值观，打破了女性就应该“柔美温婉”的刻板印象，引发B站相关二创视频播放量超百万次。这种叙事策略既保留了文化符号的在地性，又通过现代价值观的重释实现文化认同的深层联结。
2.2. 传统文化符号的轻量化转化
游戏中的符号具有实体特征，是所指(游戏的视听要素)和能指(游戏玩家的体验所赋予的意义)结合的产物[5]。“符号轻量化转化”的核心是通过简化符号系统(如模型、文化元素、文本符号)的结构或表达方式，提升其效率、传播力或用户体验，同时保留关键信息或功能。在这里所强调的是国风游戏通过“轻量化转化”策略，将厚重的文化遗产转化为可感知、易互动的游戏符号，实现文化内涵的柔性传递。《桃源》优先选择与日常生活密切关联的文化符号，如二十四节气、传统饮食、非遗技艺等，通过游戏机制将其转化为可操作的互动对象。以“节气任务”为例，立春时节可收获竹笋，清明节气时玩家需制作青团，这种周期性活动设计使农耕文明的知识传递融入玩家的日常节奏，同时契合实际生活中的饮食习惯，淡化虚拟与现实的界限，获得沉浸式体验。
轻量化交互设计进一步降低了文化接受门槛。《桃源》将复杂文化知识拆解为点击、拖拽等简单操作：修复《富春山居图》只需完成拼图，参与“绣娘体验”活动仅需点击刺绣点位。在夜晚可以在观星台进行观星，通过简单的点与点之间的连线，描绘出星宿的位置及形状，收集拓片点亮星象图学习天文知识。这种“碎片化渗透”策略通过即时反馈(如生产效率提升、成就奖励)强化正向激励，使玩家在无意识中完成文化积累。与此同时，游戏通过萌系表达消解文化距离感：Q版“萝卜精灵”演绎傩戏表演，苏州刺绣转化为家具装饰选项，使非遗技艺从博物馆展柜走入玩家的虚拟生活空间。
2.3. 多模态交互的沉浸式表达
国风游戏的文化传播特征不仅体现在叙事与符号转化层面，更通过多模态交互技术构建沉浸式文化感知场域，形成“视听触”联觉的文化体验。在视觉模态的意境营造层面，通过动态光影、粒子特效与水墨渲染技术，将传统文化意境转化为可交互的视觉语言。《桃源》采用“随境赋彩”技术，使场景色调随昼夜、天气自动调节：晨曦时青绿山水淡雅朦胧，黄昏时暖金暮色渲染归耕诗意。在听觉模态的文化转译层面，通过音效设计与传统乐器的数字化复现，构建声景融合的文化语境。《桃源》中的背景音乐融合古琴、箫、琵琶等乐器音色，并依据玩家行为及场景动态切换。游戏中所包含的剧情音乐共40余首，如《归去来兮》《林间夏风》《栖山月》等。通过这些声音符号，塑造出具有中国风格的听觉文化景观，其不仅能强化玩家对游戏环境的感知和互动能力、提升玩家在国风游戏中的融入度与沉浸感，也以声声入耳的方式，传播着中华文化之音[6]。在触觉模态的拟真反馈层面，通过物理引擎与触觉交互技术，将文化体验从视听延伸至体感维度。玩家在《桃源》中参与愈画斋“修复画作”玩法，进行揭画操作时，游戏设备振动频率随揭画时长的变化，模拟修复画作时的紧张氛围，这种体感映射机制使传统文化技艺的“身体记忆”以数字化的形式留存，突破了传统媒介的感官局限。
3. 柔性传播的实践路径与效果
柔性传播作为传统文化数字活化的创新范式，其核心在于通过情感化、参与化的机制设计，实现文化符号从静态展示到动态体验的转化。本部分从实践路径的建构逻辑与传播效果的双向性展开分析，揭示柔性传播在数字语境下的运行规律与价值张力。
3.1. 实践路径的建构逻辑
3.1.1. 文化符号的分层转化机制
柔性传播通过“符号筛选–语义转译–场景嵌入”的三阶模型实现传统文化的现代适配。市场研究表明，游戏中融入经过精心设计和敏感处理的文化符号，通常能获得积极的市场反响，通过提供多元文化视角，不仅增强了玩家的游戏体验，也促进了游戏的销量[7]。《桃源》在符号筛选层面，优先选择具有普适认知基础的文化元素(如自然时序、生活技艺、传统节日习俗)，规避过度冷僻或争议性内容；语义转译环节则通过萌系视觉、隐喻叙事等策略，将抽象文化精神(如天人合一、工匠精神)转化为可感知的交互语言；场景嵌入阶段通过任务机制与虚拟环境设计，使文化符号自然融入玩家的行为轨迹。这一机制在降低认知门槛的同时，保留了文化内核的在地性。
3.1.2. 参与式传播的双循环模型
《桃源》构建了“官方叙事驱动–玩家内容共创”的双向循环结构。在每次主题活动开始前，《桃源》官方账号往往会提前一周左右在各个平台(微博、小红书、B站)发起相关主题的用户创作活动。以二周年活动为例，《桃源》开启了“布局赛道”“攻略赛道”“二创赛道”等征集玩家的创作内容，并设置了现金和游戏内道具的奖励方式来鼓励创作。以游戏内的已有剧情和元素等为主体要求，赋权玩家成为文化再生产者，形成“标准文化框架”与“个性化阐释”的互补生态。在此过程中，传统文化从单向度的权威阐释转向多元主体协商的意义网络，既维持了文化连续性的基线，又为创新表达预留空间。这种动态平衡机制有效化解了文化传承中“守正”与“破圈”的结构性矛盾。
3.1.3. 情感–认知的耦合驱动路径
柔性传播以情感共鸣为认知引导的触媒，通过“沉浸体验–无意识学习–主动探索”的递进路径实现文化认同的内化。《桃源》通过视听美学(水墨画田园风景、轻松欢快的背景音乐)营造舒缓的情感基调，使玩家在身心放松的状态下接收文化信息；在情感沉浸状态下，通过碎片化交互(如点击进行主线任务、触发文化彩蛋)完成符号认知的潜意识植入；最终，社群互动与成就系统激发玩家的自主探索行为，形成从被动接受到主动传播的转化闭环。
3.2. 柔性传播的双重效应
国风游戏的柔性传播方式在扩大传统文化影响力的同时，也引发了关于娱乐化和深度传承的辩证讨论。这种传播路径一方面通过情感共鸣与轻量化设计，让文化浸润的范围更广；但另一方面，在实际操作中又面临符号意义被重新定义的问题，这就形成了既要突破圈层又要保持传统精髓的双重矛盾。
从正向效应来看，柔性传播以低门槛的参与机制激活了传统文化的现代生命力。游戏通过“动态策展”将文化符号转化为可交互的叙事体验，《桃源》中的节气活动以周期性任务引导玩家感知农耕文明的时序逻辑，中元节傩戏表演通过点击触发角色互动，使传统仪式从静态展示转向沉浸式参与。这种设计不仅消解了文化传播的认知壁垒，更通过玩家社群的二次创作形成文化再生产的“涟漪效应”。以趣味吸引参与，以内涵增强黏性，利用娱乐轻松的内容吸引受众主动参与，利用情感和精神内涵增强受众深层次感知和黏性[8]。例如，玩家在虚拟家园中复现苏州园林的造景美学，或基于非遗刺绣元素设计角色服饰，使传统文化在亚文化圈层中焕发新的表达形式。这种从“官方叙事”到“民间共创”的转型，印证了参与式文化理论中“受众赋权”的传播逻辑，凸显了游戏作为文化共生载体的独特价值。
然而，柔性传播的轻量化特质也可能导致文化深度的稀释。萌系表达与娱乐化设计在降低接受门槛的同时，存在消解文化严肃性的风险。《桃源》中的历史人物以Q版形象演绎传统技艺，虽增强了亲和力，却可能模糊真实与戏仿的边界；非遗联动活动将复杂工艺简化为点击小游戏，虽提升了参与度，却难以传递技艺背后的精神内涵。这种“符号抽离”现象引发学界对“传统文化快餐化”的批评，质疑其是否真正实现了文化传承的深层目标。
但需要注意的是，柔性传播的本质是通过技术赋能与机制创新，让文化保护既符合传统又能适应时代，在两者之间找到平衡。它的目的不在于取代深度阐释，而是依靠情感联结与玩家参与机制，为传统文化的可持续传播创造新的路径。很多玩家因游戏中出现的傩戏表演或古画解谜产生兴趣，脱离游戏后主动搜索相关历史资料、参观线下展览，慢慢就形成了“游戏触发–自主探索”的良性循环。这种从初步接触到深入探索的过程，恰恰体现了柔性传播在传统文化传播中的启蒙作用。实践表明，唯有在文化还原与创新表达、大众参与与深度传承间寻求动态平衡，才能真正实现传统文化从“活起来”到“火起来”的可持续传播。
4. 结语
在全球化与数字化浪潮下，传统文化传播面临新挑战与机遇，国风游戏成为文化传播新阵地。国风游戏《桃源》作为传统文化传播的创新载体，通过情感化叙事、符号轻量化转化与多模态交互技术，搭建起文化传承与现代娱乐的桥梁。其柔性传播机制既实现了文化符号从静态展示到动态体验的转型，又通过玩家共创与跨界联动激活传统文化的现代生命力。尽管轻量化设计可能存在文化深度稀释的风险，但《桃源》凭借情感联结与参与机制，为传统文化的可持续传播培育了土壤，并衍生出“游戏触发–自主探索”的良性循环。
为优化国风游戏柔性传播的实践路径，需从符号转化、参与生态、效果评估与平衡策略四方面切入。在符号转化机制上，建立分级文化符号数据库，区分核心符号(如傩戏仪式)与辅助符号(如传统纹样)的转化策略，并引入民俗学者与非遗传承人担任文化顾问，确保专业性与准确性。参与式传播的生态构建需设计“深度共创”功能模块，例如开放游戏内文化编辑工具，允许玩家自定义传统建筑样式或节气活动规则，同时链接权威知识库提供文化注释。跨平台协作网络的搭建可联合教育机构开设“游戏化非遗课程”，将《桃源》中的刺绣玩法与线下工坊体验结合，形成“虚拟学习–实体实践”闭环。效果评估方面，需开发“文化感知度”指标体系，通过玩家行为数据与问卷调查量化传播效果，并建立动态调适机制。此外，采用“双线叙事”设计，将轻量化体验融入主线任务，同时在支线任务中嵌入深度文化解读，并设置“文化成就”系统，激励玩家完成特定挑战后解锁专家解读视频或线下展览门票，可有效调和娱乐性与深度传承的矛盾。
未来，国风游戏需以理论创新反哺实践，通过符号转化精细化、参与生态多元化与评估体系科学化，推动传统文化从“数字活化”迈向“价值再生”。柔性传播的本质并非取代深度阐释，而是通过情感联结与参与机制为文化传承开辟新路径。唯有在还原与创新、大众参与与专业传承间寻求动态平衡，才能真正实现传统文化从“活起来”到“火起来”的可持续发展，最终在全球化语境下完成文化自觉与创新传承的双重使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