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引言
自20世纪80年代以来，概念隐喻理论逐渐发展为认知语言学中的核心研究范式之一，广泛应用于政治、经济、教育、文学等多个领域的语言实践研究，包括小说、诗歌、新闻报道和演讲等多种语体。与其他类型文本相比，文学作品和宗教文本由于承载哲学与道德观念，往往隐喻密度更高。然而，尽管文学文本在认知语言学中的研究已颇具规模，宗教文本尤其是中国本土宗教道教的研究仍相对滞后。现有研究主要集中于《圣经》等基督教、犹太教文本以及部分佛教经典，对道教文本的隐喻分析尚属薄弱环节。
本文运用概念隐喻理论及隐喻批评分析方法对道教南宗代表人物白玉蟾的所著的《劝道文》进行详尽地分析，结构其隐喻表达机制。《劝道文》作为南宗道教的重要文献，不仅在教义传播与修行实践方面具有重要价值，也凝结了白玉蟾对人生与修行之道的深刻思考[1]。全文短小精悍，展现出道教文本强大的隐喻承载力，因而为认知语言学视角下的宗教语篇研究提供典型样本。
2. 概念隐喻及隐喻批评理论框架
概念隐喻理论由Lakoff与Johnson于1980年在其合著《我们赖以生存的隐喻》中首次系统提出，并在随后由Lakoff进一步发展为一种具有解释力的认知模式[2]。该理论认为隐喻不仅是一种修辞手段，更是一种基本的思维方式和认知机制，其核心在于“跨概念域的系统映射”，且该映射具有“非对称性”和“部分性”[3]。概念隐喻根植于人的具身经验，并反映个体对现实世界的认知建构，同时以语言形式显化，从而可通过语言数据反向揭示潜在的认知图式和思维模式。
早期研究中，Lakoff与Johnson将概念隐喻划分为结构性、本体性和方向性三类，但在其2003年修订中对这一划分提出修正，认为所有隐喻本质上均涉及一个概念结构向另一个概念结构的映射，核心在于源域与目标域之间的关系构建[4] [5]。近年来，隐喻研究持续拓展其理论边界，不仅涵盖修辞学范畴，也逐步融合认知科学、语言哲学等学科内容，涵盖包括转喻、明喻、提喻、反语等相关语言现象。
本文使用Charteris-Black提出的“隐喻批评”三步分析法，即识别(identification)、理解(interpretation)与阐释(explanation) [6]，以系统解析《劝道文》中的隐喻表达。具体而言，研究首先通过文本细读识别出具隐喻性的语言表达，进而在语境中进行认知解读，明确源域与目标域的映射关系，并最终在解释层面上探讨其背后的文化认知基础及宗教哲学内涵。
3. 宗教文本中的概念隐喻研究现状
宗教语言具有高度的象征性和多义性，广泛运用象征、隐喻、符号等语言机制传达复杂且层次丰富的宗教意义。隐喻作为宗教语篇中重要的认知手段，不仅建构了信徒的世界图式，也对其价值观念与宗教实践产生深远影响。不同宗教传统在构建教义体系与宗教经验时，往往采用不同的意象图式与概念映射，进而塑造出具有特定文化内涵的认知模型。
在西方宗教语篇研究中，《圣经》无疑是认知语言学关注的重点文本。一方面，有学者基于传统语言学方法，从语言规范性、文体一致性等角度探讨其文本魅力与传播机制[7]；另一方面，越来越多研究运用概念隐喻理论揭示圣经语篇中的思维模式与隐喻构建[8] [9]。
在国内语境下，佛教文本的认知语言学研究亦呈现上升趋势。蓝纯结合概念隐喻与概念整合理论分析《宝积经》中的隐喻表达，指出佛教世界观通过高度结构化的概念来映射现实，从而实现教义的传递[10]。蓝纯与高秀平进一步在《心经》《金刚经》中识别并解析关键隐喻，进一步展示空间、时间与生命概念如何经由隐喻建构出佛教独特的精神图谱[11]。钟安林则将《六祖坛经》中的隐喻区分为特征映射、图式映射与实体映射三类，细致揭示其在教义传播中的功能[12]。
相比之下，道教文本中的隐喻研究尚属起步阶段，系统性研究更为稀缺。这一局面主要源于两方面原因：其一，道教语言古奥且结构松散，形式上接近散文化表达，增加了语篇分析难度；其二，道教隐喻常与中医学、天文学及炼丹术等传统知识体系交织，导致隐喻机制难以在纯语言层面抽离。现有研究多集中于《道德经》等文本的片段分析，对道教晚期劝化类文本尚缺乏系统梳理。
因此，本文选取白玉蟾《劝道文》为研究对象，结合认知语言学隐喻理论，识别并分析其主要隐喻类型，尝试揭示其宗教认知建构与隐喻机制，旨在为本土宗教语篇的认知语言学研究提供有益补充。
4. 《劝道文》的隐喻表达分析
《劝道文》选自四川大学教授盖建民主编的《道教南宗研究系列：白玉蟾文集新编》，全文仅334字，却以凝练简洁的语言表达融合了道教哲学的修行理念与人生观。为了全面揭示该文中隐喻的构建机制，本文在概念隐喻理论及隐喻批评三步骤指导下，依次完成比喻识别、结构分析与功能解释。
4.1. 《劝道文》中的比喻表达
考虑到文言文的修辞特点与道教文本的文化背景，本文采用了“广义隐喻”视角，不仅将“如”“是”等明确比喻标记构成的明喻纳入识别范围，同时关注无标记但具有源–目标域映射关系的隐喻结构，亦包含某些文化典故、类比修辞等具有隐喻认知功能的表达手段。正如Lakoff所强调，隐喻的识别并非完全依赖表层语言形式，而在于深层认知结构的投射与映射[4]。
此外，鉴于道教文本语言的古奥性、句式散文化强等特征，本文在比喻识别过程中结合语境进行句法断句、结构判断，并依据喻体重复、目标域扩展等语言线索进行动态归类。最终识别出隐喻表达14处，其中明喻5处，隐喻6处，其他辞格3处。
《劝道文》中明喻表达多以“如”“似”“若”等标记引导，句法结构规整，源域与目标域一一对应，具有显性、直观的特点。例如：
(1) 人身如无根树，惟凭气息以为根株
此句将“人身”比作“树”，“气息”则为“根株”。中国宗教哲学历来重视“气”之学问，希腊哲学家以“水”或“火”作为存在物之根本时，中国思想家们视“气”为本源，强调作为道和万物之间的联系，有“气”才能得道，而道化生万物。
(2) 百岁光阴，如梦相似
本句中源域为“梦”，目标域为“百岁光阴”。强调了生命如同梦境虚幻易逝，从而启发教徒们生活中追求的东西并不全都具有实质性的价值，激励人们去追求更有价值的生活。
(3) 如蝉饮露，体自轻清
本句源域为“蝉饮露”的行为，目标域暗示通过精神修养，人可以达到一种纯净和轻盈的状态。在道教中，蝉蜕常被比喻人得道成真或羽化成仙。即蝉蜕之前，蝉需不断饮露，恰似人需不断修炼自身。
(4) 如龟吸日，寿乃延长
龟和蝉一样都是道教文本中常见的喻体，作为世界上已知最长寿的动物之一，常被道教视为不朽和长寿的象征，恰好满足道教所追求的长生不老的特点。本喻将人通过修行获得长寿比作龟吸收阳光，再次强调了修行和精神修养的重要性。
(5) 如龙养珠，如鸡抱卵
本喻源域借用了“龙养珠”和“鸡抱卵”的行为来映射修炼者精心培养和呵护自己的内丹的行为。白玉蟾的内丹道法则是一种渐进的修炼过程，包括“修性”与“修命”两个层面，强调身体和精神的修炼，源域和目标域一一对应，白玉蟾以更为易于感知的意象去传授修炼内丹的具体方法。
相较而言，隐喻常无显性比喻标记，需依赖语义推理或意象构建进行识别。根据Lakoff和Johnson在著作《女人、火和危险事物》中的观点，常见的意象图式有五种，包括：路径图式、容器图式、连接图式、力量图式和平衡图式[3]。我们也能从《劝道文》中发现这样的映射。例如：
(6) 百骸渍散，四大分离
“百骸”指的是人体的所有骨骼和肢体，而“渍散”则意味着分散、解体。在道教中，这可以被理解为生命活力(如气)从身体中的消散，导致身体的各个部分失去了生命力的支持，最终导致身体的瓦解。在佛教和道教中，“四大”指的是构成一切物质世界的四种基本元素：地(固体)、水(液体)、火(热能)、风(气体)。当说到“四大分离”，意味着这些元素在生命终结时重新回归到宇宙中，身体的物质形态不复存在。
(7) 神识昏迷，散舵诸趣
“神识”(人的精神和意识)作为容器内的内容，在边界变得“昏迷”(失控)后，开始“散舵”(分散和混乱)。强调了神识作为一个整体，以及当这种完整性和稳定性受到威胁时的状态，传达了一种对内核不稳、精神混乱将导致不良后果的深刻理解。
(8) 若能餐松啖相，戴笠披蓑，岩下眠云，洞前饮水，犹是作家人也。
这个隐喻将源域中的“作家人”具体的苦行生活方式映射到目标域的身体修养和精神追求上，从而帮助我们理解或想象一种理想的生活状态：一方面，隐喻地表达了对于物质欲望的超脱和精神生活的重视；另一方面，通过与自然的亲密接触，隐喻地表达了对于自然法则和宇宙节奏的顺应。
(9) 朝收暮采，日炼时烹
本句可以使用路径图式、连接图式两种意向图书来进行分析。全句描述了一连串的采集以及提炼实践，隐含着一个人在内在修为的成长也需经历持续的过程。同时，“收”与“采”、“炼”与“烹”的行动之间存在因果或顺序的连接。利用连接图式强调了这些活动之间的相互依赖性，表明了修炼过程中各个步骤之间的紧密联系，需要修行者们脚踏实地、潜心修炼。
(10) 把茅盖顶，莫求安适
源域“把茅盖顶”强调一种原始、朴素的生活方式，目标域为精神上追求返璞归真和“无为而治”的思想。白玉蟾劝勉修行者要顺应自然，不追求物质上的奢华和舒适，而是追求内心的平和与自然。
(11) 煮米疗饥，莫分微恶
与例(10)一样，通过描述满足基本的生理需求，隐喻地表达了对于精神或道德需求的简单直接的满足方式。这里的“莫分微恶”，指在道德或精神修养上不要过分计较微小的错误和缺点，表示但行好事，积极、宽容。
此外，还有一些借助典故、成语、历史语言符号而构成的“隐喻型典故”，如“至于子母相见，不亦乐乎”援引《道德经》[13]第52章“子母”典故，构建“道与人”再归合一的终极信仰图景，具有明显的宗教启示性与象征性，虽非严格修辞学“比喻”，却在认知功能上完全具备“跨域映射”的语义机制，应纳入隐喻分析范围。
4.2. 隐喻的文化认知投射
Kövecses指出，隐喻不仅是语言单位，更是文化经验的认知结构显现[14]。不同文化背景中，源域意象的选择深受民族经验、宗教信仰、历史记忆等因素影响。《劝道文》中的比喻表达即呈现出高度“文化内嵌性”(cultural embeddedness)，其源域多来自中国传统文化中的象征性动植物、哲理性意象与道教语义场的专属范畴。
例如，“蝉”“龟”“龙”“鸡”皆非任意选择，而是具有文化象征功能的意象符号。“蝉饮露”意象中，蝉的清净、栖居高处与蜕壳特性与道教追求清静无为、羽化飞升之理念相契合[15]；“龟吸日”则关联“龟”长寿、吸阳炼气等民间信仰，表达修道延年之愿景；“龙养珠”“鸡抱卵”原属传统图腾神话与农耕经验，但在《劝道文》中被转化为内丹学的情境隐喻，强调精气神之聚养与圣胎之孕成[16]。
此外，“百岁光阴，如梦相似”所引发的人生虚幻之感不仅来自语言映射，更与佛道文化共同的“无常观”密切相关。在道教语境中，“梦”不仅是休憩行为，更是“幻相世界”之象征，与“尘世”“五浊”相对照，隐喻修道需突破表象幻境，回归本真本性。
4.3. 隐喻的认知图式构建
概念隐喻的核心机制是“源域”与“目标域”之间的映射结构，而此种映射往往并非任意建立，而是依赖于人类普遍经验中的“图式结构”(schematic structure)。Johnson提出“具身图式”(image schema)概念，指出诸如路径、容器、平衡、力、中心—边缘等认知图式是人类理解抽象概念的基本方式[3]。《劝道文》中的隐喻构建即频繁依赖路径图式与容器图式。
(1) 路径图式(source-path-goal schema)
“朝收暮采，日炼时烹”“岩下眠云，洞前饮水”等描写动作持续性的表达，体现出从凡尘入道、日积月累的修行路径。该类比喻的认知核心为：“修道过程 = 行进路径”，其中“起点”为俗世烦扰，“过程”为持之以恒之身心操炼，“目标”为得道升华、返本归真。
(2) 容器图式(container schema)
容器图式将某些概念视为具有边界、内容和内部空间的“容器”。在这种图式中，容器的边界代表某个系统或领域的界限，容器内的内容代表该系统或领域内的事物或状态。“百骸渍散，四大分离”“神识昏迷，散舵诸趣”等表达，体现出“身体/神识 = 容器”，“气/神 = 内容物”的认知模式。在这一喻中，身体被视作一个容器，当容器分解时，容器内的内容便消散。如容器破裂或失衡，内容即流失，隐喻修行失败、神气离散，无法成道。
(3) 平衡图式(balance schema)
道教思想强调“阴阳调和”“中和为贵”，认为它们的平衡是身体健康、宇宙和谐的关键，“神识昏迷”恰是平衡被打破而导致神气分散。该类图式体现出个体精神系统需要维持内在秩序、协调能量流动的基本经验。
(4) 力图式(force schema)
如“煮米疗饥，莫分微恶”蕴含了抽象的心理对抗，主要体现在修行者需对抗外界诱惑与内心欲望的牵引力。这种“克制”与“制伏”的过程，便可纳入“对抗型力图式”，呈现出道德实践中的心理动因结构。
(5) 中心–边缘图式(center-periphery schema)
典故“子母相见”将“道”为“母”，视作宇宙中心本源，而“子”为从道而出的众生。最终“子归母”，体现了典型的宗教认知构型。
4.4. 隐喻的语篇功能与劝化机制
宗教语篇中的隐喻不仅具有解释抽象概念的功能，更承担劝化、动员、唤醒等重要语篇功能。在《劝道文》中，隐喻所建构的意象不仅描绘修行路径，更具备劝诫功能，实现“启悟–警醒–引导”三位一体的语篇目的。
通过构建信徒的世界观，劝导和引导信徒遵循特定的信仰，以形成相应的行为规范。如“人身如无根树，惟凭气息以为根株”通过“无根树”形象构建对“死亡”的隐喻恐惧，唤起信徒们对“气息”重要性的认知与修持意识[17]；“百骸渍散，四大分离”以分解身体意象引发“身败神离”的强烈感知，推动信徒们采取实际行动来加强修行；而“子母相见”则借典故勾勒出修道成功之终极圆满状态，增强修行吸引力。
《劝道文》通过形象化的隐喻使得道德教义变得更加直观且易于理解，构建出“警醒–修行–得道”的语篇进程，即：先以生死无常启示个体的“焦虑认知”，再以清静修为描绘“理想路径”，最终以道合天人映现“圆满目标”，实现了道教文本中典型的“由俗入道–由象达理–由理导行”的语言逻辑。
5. 结论
本文以概念隐喻理论为基础，对《劝道文》中所蕴含的隐喻表达进行了识别与分析，并结合文化认知图式、具身图式结构及语篇功能，系统揭示了其宗教认知逻辑与语言建构机制。研究表明，《劝道文》通过“蝉饮露”“龙养珠”“无根树”等意象构建了修道路径、精神升华与道法合一的图式化认知模型。隐喻在文本中不仅是一种表达方式，更承担着教化功能，体现了道教文本“象寓理，理导行”的话语特征。本研究在一定程度上对使用认知语言学方法研究道教语篇进行了补充，拓展了概念隐喻理论在本土宗教文本中的应用范围。然而，本文研究仍局限于对单篇文本，乃至单个道教宗派的分析，未来可考虑引入多文本对比研究或借助语料库工具进行量化处理，以进一步提升研究的系统性与外延价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