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引言
《西游记》作为中国古典文学的瑰宝,其人物形象形形色色、千姿百态,历来吸引了无数研究者。在众多角色中,女妖是一个独特的群体,具有重要的审美价值和文化内涵。郭红英通过文献分析法和比较归纳法,探讨了女妖的特点及其所体现的女性意识的最初觉醒;李逸秋运用女性主义、原型理论等方法,具体分析了女妖群体的形象,包括女妖的特征以及形成原因;史威和高春燕通过分析《西游记》中不同类型的女妖形象,探讨了这些形象如何反映明代社会的性别观念、女性地位以及人情人性。其他的研究也对女妖形象进行了细致的分类,如“红颜祸水”式、“才女贤妻”式和另类女妖等,深入分析了其性格特征和社会文化意义,但鲜有对其形象英译的研究。《西游记》中对女妖的外貌描写富含隐喻,辞藻华丽、语言优美,具有极高审美价值和文化内涵。将女妖形象中所蕴含的隐喻意义忠实而准确地传达出来,不仅有助于传播中国特色文化,让世界更深刻地了解中国,同时也能增进对文学作品中女性外貌描绘词汇的理解,展现中国语言之美。关联理论揭示翻译是通过在源语意图与译入语读者认知间建立最佳关联,以最小认知努力实现最大语境效果的认知交际过程。余国藩的《西游记》英译本以其严谨的学术考证、丰富的文化阐释和生动的文学再现,成为西方汉学界公认的权威全译本,搭建了中西文学对话的桥梁。以下将结合关联理论的核心观点,分析余国藩英译本对女妖外貌描写中隐喻的翻译,揭示余国藩如何实现原文与译文之间的最佳关联。
2. 隐喻翻译与关联理论
隐喻,亦称简喻或暗喻,是修辞学中的一个术语,指的是不直接言明而借由一种事物来暗示另一种事物的比喻方式。隐喻不仅仅是一种语言现象,它更重要的是一种人类认知现象,它是人类将其某一领域的经验用来说明或理解另一类领域经验的一种认知活动[1]。隐喻通过将一种事物或概念比喻成另一种事物或概念,来比较或表达两者之间的相似性。这种比较并不是字面上的,而是超越事物本身含义,创造一种比喻性的内在关联。日常生活和文学表达中处处可见隐喻,本文着重论述其在文学表达中的运用。它将抽象的情感与思想雕琢成具象的艺术形象,增强语言的表现力和感染力。隐喻是隐晦的、形象的,它不像明喻那样直接使用“像”、“如”、“似”等比喻词来描述两种事物之间的相似性,而是通过语言的暗示,让读者在理解的过程中,通过联想和推理自行构建出相似性,给读者留下了更多想象和解读的空间。同时,隐喻也是一种文化现象,它反映了人们对事物的认知方式、思维模式和价值观念,是文化传承和交流的重要方式。
关联理论是一种认知语用学理论。翻译的关联性研究最早来源于1986年出版的法国丹·斯珀泊(Dan Sperber)和英国迪尔德丽·威尔逊(Deirdre Wilson)合著的《关联性:交际与认知》(Relevance: Communication and Cognition)一书[2]。该理论的核心在于关联原则,包括认知原则和交际原则。认知原则指出,人类的认知倾向于追求最大程度的关联性;而交际原则则强调,每一个话语或推理交际行为都应设想为本身具备最佳的关联性[3]。关联理论将关联性视为从输入到认知过程中的一种特性,如话语、思想、行为、情景等。关联性的程度由两个因素间的相互作用所决定,即认知效果和理解话语时付出的努力[4]。近年来,关联理论在文化翻译研究中得到了广泛应用。翻译作为一种跨语言、跨文化的交际活动,其本质与关联理论所探讨的交际行为相契合。关联理论为翻译研究提供了一个全新的视角,帮助译者理解原文作者的交际意图,并在目标语言当中找到具有最佳关联性的表达方式。
从关联理论的角度出发,隐喻翻译是包含多层面认知推理和语境分析的过程。译者在翻译时面临着双重挑战:译者既是原文的读者,对原文隐喻意义进行分析;同时也是译文的作者,以目标语读者能读懂的方式来传达原文隐喻意义。在关联理论指导下,译者首先应对原文语境进行分析,即语言语境和认知语境,才能充分理解原文隐喻意义。之后,译者需要基于目标语读者的认知语境,选择最恰当的表达方式来传达原文隐喻意义。这需要译者进行深入的认知推理和语境匹配,找到在目标语中能产生相似语境效果和认知关联的表达。
3. 关联理论视角下女妖形象隐喻英译
《西游记》中对女妖形象的描写,隐喻丰富,深刻反映了封建社会女性的生存状态,也揭示了形形色色的人性弱点。译者在翻译女妖形象描写的隐喻时,必须综合考虑原著作者、译者及译文读者三方的认知语境,合理运用翻译策略,力求实现原文与译文的最佳关联。
3.1. 女妖群像概述
据统计,共有12人(伙)女妖在取经路上与唐僧师徒四人发生正面交锋:尸魔白骨夫人(27回)、金角大王的生母九尾狐(34回)、灵感大王的义妹斑衣鳜婆(48回)、于毒敌山琵琶洞作祟的蝎子精(55回)、掌管芭蕉扇的铁扇公主罗刹女(59回)、牛魔王爱妾玉面公主(60回)、九头虫怪之妻万圣宫主(63回)、荆棘岭杏仙(64回)、盘丝洞栖身的七个蜘蛛精(72回)、比丘国妖白面狐狸(78回)、于陷空山无底洞藏身的金鼻白毛老鼠精(80回)、天竺国假公主玉兔精(95回)。她们大都由动物化成人形,一心想要修炼成仙。作者通过丰富细腻的外貌描写,将这些女妖的形象活灵活现地呈现在读者面前。其中,对白骨夫人、杏仙、铁扇公主、玉面公主、蜘蛛精和老鼠精等女妖的外貌刻画得入木三分。
“白骨夫人”作为典型的长生女妖,三次变换身形诱惑唐僧,试图获取唐僧肉身以达长生不老。这充分展现了其对生命永恒的极端追求以及不择手段的贪婪本性。佛教专门有个修止观的方法,叫白骨观,是不净观的一种,“白骨观”的基本功能是破除贪欲,尤其是破除人对情欲淫心的执着[5]。对“白骨夫人”这一形象的描写,正是作者为了表达这一内涵所创作出的生动形象的转语。“蜘蛛精”为《西游记》独创之妖群,乃七只修炼成精的蜘蛛,居于盘丝洞,貌美而心毒。此形象源自远古人类对自然之力的畏惧与想象。古时人类力微,常与自然抗争,对无法解释之现象,如毒蜘蛛咬伤之痛,因无法医治而心生恐惧,遂创造出“蜘蛛精”等妖怪形象,以夸张描绘动物与灾害的威胁。由于雌蛛毒性更强,所以“蜘蛛精”常被描绘为女性形象[6]。蜘蛛精的形象,根植于人类对未知的恐惧与想象的融合。七姐妹擅长织网设陷,以美貌为饵,诱捕行人,图谋害死唐僧师徒,助其修炼。她们武艺高强,兼通法术,为取经之路平添重重险阻,成为《西游记》中集危险与诱惑于一身的反派形象。
“铁扇公主”(罗刹女),居住在火焰山,持有能灭火焰的神奇芭蕉扇。其性格复杂多维,集狡黠奸诈与温柔多情于一体,复仇心切又不失人情味。从文学起源来看,铁扇公主的原型主要来源于三个形象:罗刹女、鬼子母和铁扇仙[7],并在一定程度上借鉴了前代文学作品和民间传说中的相关元素。虽名“罗刹”,实则具有人性的复杂情感,非传统恶鬼。其形象映射了情感与道德的冲突,反映出古代社会阶级矛盾及女性地位问题。“玉面公主”,亦称玉面狸精或玉面狐狸,系牛魔王之妾,居于摩云洞府。《名山记》曰:“狐者,先古之淫妇也,其名曰阿紫,化而为狐,故其怪多自称阿紫。”1她容貌娇美,风情万种,擅长撒娇卖萌,家财丰厚而孤弱,以美貌与柔情迷住牛魔王,使得牛魔王长时间不归芭蕉洞,与铁扇公主生隙。虽然出场不多,但对故事情节的发展起到了重要的推动作用。
“杏仙”为慕爱之女妖,貌美性柔,以“青姿丹脸”著称,手持杏花,笑眼盈盈,对唐僧爱慕之情溢于言表,乃“本我”情欲之真实展现,无害他命之意。其原为荆棘岭杏树成精,与四树精为伴,好诗乐道,颇具才女之风。然其举止言谈间,亦流露出随性风流之态,尽显人性与妖性之交融,是情欲与自然、人性与妖性交织的艺术典型。老鼠精全称“金鼻白毛老鼠精”,她的毛是白色的,葛洪的《抱朴子·对俗篇》中说“鼠寿三百岁,满百岁则色白”,小说中说她“三百年前成怪”(《西游记》第83回) [8]。她为陷空山无底洞之鼠妖,因窃食如来香花宝烛而法力大增。擅变化之术,曾化身美女诱骗唐僧。老鼠精狡黠多谋,与孙悟空屡斗智勇,虽最终失败,其狡诈坚韧,于《西游记》妖界中仍是独树一帜的存在。
3.2. 女妖外貌形象隐喻英译
对女妖外貌描写的隐喻进行翻译,译者需精准传递原文文化内涵与社会意义,同时兼顾译文读者阅读期待,力求使其能够跨越文化障碍,深刻理解女妖形象所承载的多重意蕴和深刻内涵。余国藩在翻译对女妖外貌描写的隐喻时,巧妙地运用了直译保留意象法、转换释义法、直译加注法和省略不译等策略,力求在不同的文化背景下最大限度地将原著的深层含义和艺术魅力传达出来。
3.2.1. 明示意象映射法
译者在翻译过程中,应尽可能保持原文内容、修辞风格和句法结构的一致性,同时保留文化意象和深层象征意义,而不影响译文读者对文本的理解。当原文与译文的文化背景和语境高度契合时,明示意象能够准确地传递原文内涵,有效减轻译文读者的认知负荷,但仍需兼顾语境的适应性,以确保译文的可读性和可接受性。此方法旨在使译文读者获得与原文读者相似的反应,在意象和体例上保持等量齐观,做到“形神兼备”。译者在运用此翻译方法时,应尽量减少对原文的改动或解释,通过直译将原文的文化意象和情感色彩传递出来。这就要求译者必须深刻理解原文和译文的文化语境,准确把握两种语言的文化差异和共性。
例1:柳眉积翠黛,杏眼闪银星。(第27回)
Willow brows gather dark green hues; Almond eyes shine like silver stars.
“柳眉”指的是像柳叶一样细长而弯曲的眉毛,描绘出眉毛的形状,“杏眼”指的是形状与杏仁轮廓非常相近的眼睛,“willow brows”和“almond eyes”保留了原文的植物隐喻,在此处是一种生动形象的表达,“柳”和“杏”是人们熟知的植物,译文读者可以轻松理解其形状的隐喻。
例2:星眼光还彩,娥眉秀又齐。(第64回)
Luminous star-like eyes; Moth brows neat and refined.
“星光”比喻眼睛的光芒,传达出眼睛明亮、闪烁如星的意思,“娥眉”也作“蛾眉”,在中文语境里是一个具有文化象征意义的词汇,常用来形容女子眉毛美丽,“star-like”(像星星的)和“moth brows”保留了“星星”与“蛾”的意象,准确传达了原文的隐喻意义,能在此特定语境下唤起读者对女子眉眼之美的联想。
3.2.2. 语境适配的意译转换法
在特定情境下,某一概念、表达或词汇可以从其原始形式转换为另一种形式,以更好地适应当前语境或满足表达需求,这种方法广泛应用于语言学、翻译学、法律解释等众多学科领域。关联理论特别强调语境的重要性,因此这种转换并非随意进行的,而是必须以当前语境为基础,找到与之具有最佳关联的表达方式。在翻译实践中,词汇的转换必须考虑目标语言的文化习俗、惯用表达和语境因素,以确保转换后的表达既忠实于原文,又能产生与原文相似的语境效果。关联理论将语言交际看作一个明示——推理的过程。在进行转换释义时,同样需要进行类似的推理。这就需要译者根据已有的认知语境,推理出最恰当的转换形式。这种推理是在综合考虑词汇意义、语境、文化背景和交际目的等方面的基础上进行的。
例3:翠袖轻摇笼玉笋,湘裙斜拽显金莲。(第27回)
Slender hands hugged by gently swaying green sleeves; Tiny feet exposed beneath a skirt of Hunan silk.
“玉笋”形容女子的纤纤玉手,洁白如初生的笋芽,“slender”意为苗条的、纤细的;“金莲”形容女子小脚,足轻如莲、步态轻盈,“tiny”意为微小的、极小的。译文通过直接阐释植物意象所蕴含的深层文化与情感含义,使英文读者能够更容易理解和体会到作品所要传达的意蕴。
例4:蛾眉横月小,蝉鬓叠云新。(第72回)
Her moth brows were slanted crescents; Her hair piled up a cobweb bun.
“蝉鬓”是古代汉族妇女的一种发饰,其鬓发薄黑如蝉翼与蝉身,常被用来形容美女的发型,也借指妇女。译文没有直接将“蝉”翻译为“cicada”,而是翻译成英文读者更为熟知且易于理解的“cobweb”。
3.2.3. 推理支持型显性加注法
为确保原文人物与文化典故得以保留,在传播中国特色文化的同时使译文读者易于理解,余国藩采用了加注的方法,这种策略融合了明示意象的准确性和注释的补充性。明示意象,保持原文的词汇表达和句法结构,尽可能忠实地传达原文信息。这与关联理论中的“最大关联性”原则相吻合,即译者应寻找与原文最直接相关的译文表达,以确保信息的准确传递。但由于语言和文化的差异,直译有时无法完整地传达原文的深层含义或文化意蕴。这时,加注就显得尤为必要。通过添加注释,译者能够阐释原文中的文化典故、隐喻、习惯用法等,帮助译文读者更全面地理解原文的背景和含义。这与关联理论中的“语境效果”原则相契合,即译者需要通过提供额外信息来增强译文的语境关联性,使译文读者能够更轻松地理解文本。
例5;妖娆娇似天台女,不亚当年俏笪姬。(第64回)
Seductive and coy like a Tiantai goddess; She seems to be the fair Daji of old. (Daji: 笪姬, a variation of Daji 妲己, favorite concubine of King Zhou, last tyrant of the Shang.)
“笪姬”,亦写作“妲己”,是商朝末代君主纣王的宠妃。她以绝世美貌和狠辣手段闻名于世,成为后世文学作品中反派女性的典型代表。“Daji”这一英文表述,既保留了“笪姬”的音译,又通过详细注释,向英文读者揭示了这一角色的历史背景与文化内涵。
例6:锦江滑腻蛾眉秀,赛过文君与薛涛。(第60回)
And moth-brows soft and smooth like the River Jin; She surpasses even Wenjun and Xue Tao.(Wenjun: this is Zhuo Wenjun 卓文君, a beautiful widow who was moved to elope with her lover, ... Xue Tao 薛涛(768-833), a famous courtesan of the Tang, who was reputed to be a gifted poet, ...)
“文君”音译“Wenjun”,注释补全其名“卓文君”,简述故事背景,并指引《史记》相关篇章,供英文读者深入探究。“薛涛”音译“Xue Tao”,注释详述其身份成就,突出其诗才与造纸技艺,以及与元稹、白居易等文人交好,并附有诗选资料,为英文读者提供了解薛涛的途径。
3.2.4. 非关联信息过滤优化法
在翻译过程中,可以选择性地过滤掉原文中冗余、重复或对目标语言读者理解整体意义不重要的内容。该策略旨在减轻读者的认知负担,更好地适应目标语读者的阅读习惯,使译文更加精炼流畅。余国藩注重面向读者创造可读的译本,认为这是一个必需的目标,因为没有它,译文将比原文还难懂;它是一种不言而喻的骄傲,因为它代表着翻译能够成功,即我们能够暂时、以一种有限的方式颠覆巴别塔[9]。关联理论指出,人们在交际过程中,会根据信息的关联性来进行信息加工。在翻译实践中,译者应识别并优先处理那些对理解整体意义至关重要的信息,忽略关联性较弱或无关紧要的内容。在某些情况下,由于文化差异,原文中的某些内容在目标语言中显得格格不入或难以理解。此时,非关联信息过滤优化成为一种有效的文化适应性调整手段。根据关联理论,译者需要考虑到目标语言读者的文化背景和认知习惯,对原文进行适当的删减或改写,以保证译文的准确性和可接受性,前提是必须确保这种操作不会破坏原文的整体意义和语境连贯性。
例7:风嘴弓鞋三寸,龙须膝裤金销。(第59回)
Phoenix-bill shoes, just three inches; Trousers with knee-fringes of gold.
“龙须”指的是装饰在服饰边缘的像龙须一样的细长装饰物,译文将“龙”这一意象省略了,直译为“fringe”,既不影响原文的意思,又使得译文简洁流畅。
例8:娇娇倾国色,缓缓步移莲。(第60回)
A coy, empire-toppling beauty; In slow, sedate steps she walks.
“步移莲”中的“莲’是一个典型的植物隐喻,源自中国古代对美女行走姿态的描绘,通常用来形容女子步伐轻盈优美,如同莲花般高洁不俗。在译文中,这一植物隐喻被省略了。“莲”与女人的脚是怎样联系起来的,可能是英文读者难以理解的,译者在翻译涉及到“莲”这个意象的句子时,没有一句话是直接保留下来的。译者可能认为,保留这一隐喻对于传达整体信息而言,并非至关重要,而且可能会增加读者理解上的负担,因此省略不译。这也避免了译文引入过多难以解释的文化元素,从而增强了文本的流畅性和可读性。
4. 结语
通过聚焦于《西游记》女妖外貌隐喻的翻译,分析余国藩英译策略发现,余国藩在翻译这些文化意蕴深厚的隐喻时,展现出高超的翻译才能:既精心保留原文文化精髓,确保中国文化特色跨语际传播;也充分考虑目标读者文化背景与阅读预期,力求译文既忠实原著,又激发英语读者共鸣。不仅促进了《西游记》的国际传播与理解,更彰显了译者在跨文化交流中的深刻洞察与巧妙平衡能力。
NOTES
1见《搜神记》卷十八第42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