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引言
苏农译本的《哈利波特与魔法石》深刻影响了汉语读者群，生动再现了哈利波特故事跌宕起伏、惊心动魄的故事情节，成功将英国当代文学引入中国读者的视野。然而，从翻译学角度来看，苏农的译本在文学差异的处理上，特别是在英式幽默方面有所欠缺。英式幽默以其讽刺、反转、夸张、弱化等风格特征，呈现出独特的语言魅力与文化深意。因此，所以需要审视苏农的译本，旨在研究如何精准再现原文本的情感色彩以及语用意图。
Werner Koller提出的“对等框架理论(Frameworks of Equivalence)”为此提供理论支撑和研究方法。本文选取《哈利波特与魔法石》前五章中的英式幽默为研究对象，辩证探讨苏农译本是否再现英式幽默，并结合Koller“对等框架理论”，提出优化策略，力求将理论和实际相结合，提升译文的对等效果。
2. Werner Koller“对等框架”理论概述
Werner Koller在The Concept of Equivalence and the Object of Translation Studies中提出了“对等框架理论”(Frameworks of Equivalence)，指出原文本与目标文本之间的对等关系并非单一维度，而应从不同的维度进行分析。Koller将对等关系分为五个层级，每一层级具有独立的对等特征，且层级之间呈现递进关系。高层级对等包含低等级对等的特征，当某一层级难以实现时，倾向于将下一个层级作为对等目标[1]。
第一层级是形式对等(Formal Equivalence)，指原文本与目标文本在拼写、语音特征等形式特征上的对应。印欧语系语言直接可以实现形式对等，但印欧语系和汉藏语系之间往往由于差异过大难以实现形式对等。第二层级是指称对等(Referential Equivalence)，强调原文本与目标文本在指称对象(signifier)或事实意义的一致性，确保客观信息内容的对应。
在此基础上，Koller深化对等关系，提出第三层级内涵对等(Connotative Equivalence)，要求指原文本的附加意义、语气色彩、情感以及文化等内涵意义应尽可能贴近原文。第四层级是文体规范对等(Text-normative Equivalence)，这一层级更强调目标文本应该与原文本的写作风格、语体基调等实现对等。最后，语用对等(Pragmatic Equivalence)关注目标语言读者的期盼和效果，注重译文在目标文化中产生等效交际效力，也是“对等理论框架”所要实现的最终目标[2]。
由此，Koller的“对等框架理论”为译者提供了多维度的翻译参照路径，强调根据需要动态选择对等层级，实现源语与目标语之间跨文化传递。
3. 英式幽默典型特征
3.1. 反语/讽刺
英式幽默中使用频率最高的类型就是反语/讽刺，常通过语气、人物话语的逻辑错位等方面，形成话语表面意义与真实意图的强烈反差，形成幽默效果[3]。反语/讽刺不仅用于调侃，更多地带有批评性质。以《唐顿庄园(Downton Abbey)》一则对话为例：
[例1] Daisy: “Penny for your thoughts.”
Mrs. Patmore: They’re worth a great deal more than that, thank you very much.
Daisy用“Penny for your thoughts”来询问Mrs. Patmore的内心想法，旨在与她建立交流，关心情绪。根据语气可以很明显得知Mrs. Patmore心情并不好，不认为“A penny”就能解决自己的烦恼。因此，Mrs. Patmore用“thank you very much”这一反语来表达自己的不满和不耐烦，带有讽刺意味。
3.2. 夸张荒诞
英式幽默通常借用人物行为、语言之间的张力，夸张现实，制造荒谬效果[4]。通过对“无厘头”行为或者语言的刻画，营造出荒诞不经的氛围。以《死鹦鹉(The Dead Parrot Sketch)》一则对话为例：
[例2] Mr. Praline: Hello, I wish to register a complaint!...
Shopkeeper: Oh yes, the Norwegian Blue. What’s wrong with it?
Mr. Praline: I’ll tell you what’s wrong with it—it’s dead, that’s what’s wrong with it!
Shopkeeper: No, no, it’s resting….
No, no, it’s not dead, it’s resting. Remarkable bird, the Norwegian Blue—beautiful plumage!...
Nah, it’s stunned….
Yeah, you stunned it, just as it was wakin’ up! Norwegian Blues stun easily….
Mr. Praline发现买到了死鹦鹉，便回到店里想要退货，但店员一直在不断地找借口称“它只是太累了”、“它只是晕倒了”，这种荒谬的坚持营造出了喜剧效果。且店员全程态度镇定，理直气壮地“胡说八道”，这种“无厘头”的荒诞行为，正是英式幽默的特点。
3.3. 弱化
弱化即“以平和之词言荒谬之事”，通过轻描淡写的方式来表达强冲击力的内容，从而制造幽默感[5]。弱化与英国文化有着密切的联系，这种危急情况下仍保持的冷静，带有一丝自嘲、自我否定的意味，以实现自我的安慰[6]。以《唐顿庄园(Downton Abbey)》一句台词为例：
[例3] 情景：伯爵夫人Violet认为医生缺乏经验，面对绝症或重病时，只能缓解痛苦而不是治愈患者。
Lady Violet Crawley: “I thought the role of a doctor was to make you die more comfortably.”
医生的职责是救死扶伤，但Violet称其“仅仅让人死得更舒服些”，语气淡然，轻描淡写地表达了对医生的不信任，讽刺医生的“无能”。同时也表现了Violet经历过众多生死，对于死亡的态度比普通人更加冷静甚至冷漠。
3.4. 反转
反转通常指情节颠覆读者正常预期，通过心理预期与实际情况之间形成出乎意料的反差，形成幽默感[7]。语义脚本理论认为，幽默通常源于两种不兼容语境的碰撞[8]，这就是反转的魅力所在。以欧·亨利《警察与赞美诗(The Cop and the Anthem)》的情节为例：
[例4] Soapy是一个无家可归的流浪汉，计划被捕去监狱里过冬。吃霸王餐，却因穿着破烂拦在门外；砸店铺主动承认罪行，警察却认为罪犯另有其人；扰乱治安，警察却认为他只是喝醉了；调戏女子，结果女子却主动迎合……后来，Soapy听到赞美诗后，决定重新做人，结果却无故监禁。
按照上半部分情节的发展，无论Soapy做什么违法事，都不会被捕，结果后半部分一心向善后就立刻被抓，情节反转之大，颠覆读者预期，幽默感油然而生，深刻讽刺了当时社会。
4. 苏农译文评析与改译
4.1. 讽刺/反语
[例1] Mr. and Mrs. Dursley, of number four, Privet Drive, were proud to say that they were perfectly normal, thank you very much. They were the last people you’d expect to be involved in anything strange or mysterious, because they just didn’t hold with such nonsense [9].
[苏农译本] 家住女贞路4号的德思礼夫妇总是得意地说他们是非常规矩的人家，拜托，拜托了。他们从来跟神秘古怪的事不沾边，因为他们根本不相信那些邪门歪道[10]。
[评析] 根据3.1中[例1]可知，“thank you very much”并非简单表达感谢之意。在本语境中，并未显性指向感谢对象或表明感激意图。因此，仅在“指称对等”层面进行翻译，难以传达出其语用功能，需进一步从“内涵对等”层面展开分析。
《哈利·波特》的故事设定在一个魔法世界，其中人类被划分成两类：一类是不会魔法的“麻瓜”，另一类是有着魔法天赋的“魔法师”。而“麻瓜”通常不相信“魔法”的存在，认为其不过虚假骗人的把戏，并以“不会魔法”为荣。因此，此处“thank you very much”一方面表现出德思礼夫妇对自身“麻瓜”身份的肯定和得意，另一方面又以反语形式，讽刺德思礼夫妇愚昧无知和自以为是。
苏农将其译为“拜托了，拜托了”，在逻辑流畅性上十分突兀。“拜托”通常用于请求他人帮忙，而从原文语境来看，德思礼夫妇并未请求任何人，因此该表达并不符合逻辑。此外，在效果上，“拜托”虽然具有一定的情感色彩，但更偏向于无奈之意，难以再现英式幽默的讽刺特征。
依照汉语的表达习惯，有两种方式可以重现英式幽默的讽刺特点。一是“讽刺性客套”，重构语境，重塑德思礼夫妇不屑和不耐烦；一种是“间接讽刺”，用貌似合理的反问表达反语效果。前者讽刺效果更加自然，实现“内涵对等”，后者符合英式幽默“反话正说”的特点，实现“内涵对等”和“语用对等”。
[改译] (版本一)德思礼夫妇住在女贞路4号，见人就得意说他们家非常规矩。要是有人对其质疑，他们就会回应“不劳您费心了。”
(版本二)德思礼夫妇住在女贞路4号，总爱自豪地说他们家再普通不过了，当然了，怎么能不普通呢。
4.2. 夸张荒诞
[例2] “STOP! I FORBID YOU!” yelled Uncle Vernon in panic. Aunt Petunia gave a gasp of horror. “Ah, go-boil-yer-heads, both of yeh,” said Hagrid. “Harry—yer a wizard.” There was silence inside the hut. Only the sea and the whistling wind could be heard [9].
[苏农译本] “住嘴!我不准你说!”弗农姨父惊慌失措，大喊大叫起来。佩妮姨妈吓得上气不接下气。“哦，气死你们，把你们两个统统活活气死。”海格说，“哈利，你是一个巫师。”小屋里鸦雀无声，只听见滚滚的涛声和狂风呼号[10]。
[评析] 这七个字毫无逻辑可言，却又极具冲击力，这种连字符连接的命令语调，海格那种怒气一下子跃然纸上。如果基于“指称对等”这一层级进行翻译，译为“快去–把你们的脑袋–下锅–煮煮！”，虽然保留了原文的荒诞性，但是汉语母语者未必能够理解这种幽默，造成语用隔阂。苏农重构了非原本信息的语境，创意性地转化为愤怒情绪的爆发宣泄，不仅充分展现了英式幽默“无厘头”般夸张与荒诞，而且海格的怒气也油然而生，还更容易引起读者的共鸣，实现了“语用对等”。
4.3. 弱化
[例3] It was on the corner of the street that he noticed the first sign of something peculiar—a cat reading a map.…What could he have been thinking of? It must have been a trick of the light… Mr. Dursley gave himself a little shake and put the cat out of his mind [9].
[苏农译本] 在街角上，他看到了第一个异常的信号——一只猫在看地图。……他到底在想些什么？很可能是光线使他产生了错觉吧。德思礼先生定了定神，把猫从脑海里赶走了[10]。
[评析] 该片段描写了德思礼先生初次看到“猫(实则是麦格教授幻化而成)在看地图”这一荒诞场景。见到极度不寻常的景象，却用“光线问题”轻描淡写地打发，试图否认自己所见的一切，实现自我安慰，表现了德思礼先生对于魔法世界的否认和恐惧。
苏农的译本实现了“指称对等”，但未能准确再现德思礼先生内心的挣扎。“trick of light”更像是下意识的自我催眠，而苏农译本“很可能是光线使他产生了错觉吧”语气偏向客观，削弱了幽默效果。后文“Mr. Dursley gave himself a little shake and put the cat out of his mind.”表现出一种欲盖弥彰的紧张和后怕，印证了前文的不安情绪。
汉语的文学作品中，为凸显人物不安情绪，多通过自言自语的表达，使用重复和迟缓疑问语气，实现情感的流露。中译时采用该表达习惯，可以实现“内涵对等”。
[改译] 就在街角，他发现了怪异的第一个迹象——一只猫正聚精会神地看着一张地图。……他究竟在想些什么呢？也许只是光线的问题吧……没错，应该是吧。德思礼先生定了定神，把猫从脑海里赶走了。
[例4] It was a very odd watch. It had twelve hands but no numbers; instead, little planets were moving around the edge [9].
[苏农译本] 这块表的样子很奇怪，有十二根指针，却没有数字，还有一些小星星在沿着表盘边缘转动[10]。
[评析] J·K·罗琳仅用“a very odd watch”极度轻描淡写的表达，这种冷静的用词，反而放大了读者对“奇怪”的感知，营造出幽默效果。
苏农的译本实现了“指称对等”的忠实，而且也再现了魔法物品的视觉特征，但英式幽默那种“越荒诞，越冷静”的英式幽默却没有得以充分体现，更像是对事实的客观描述。在描写怪异时，英式幽默偏向“越荒诞，越冷静”的弱化手法，但是汉语偏向“越是‘怪’，越是要凸显其‘怪’”，如《聊斋志异》《搜神记》等著作，调侃性用词丰富，竭力塑造怪异感。二者之间的文化差异，若要实现弱化表达效果，注定不能直接翻译，而是适用中文的文学表达习惯，达到“语用对等”。
[改译] 那手表怪得有点意思：十二根指针，偏偏没有一个数字，反倒是在表盘边缘，几颗小行星悠然地转动着。
4.4. 反转
[例5] “No post on Sundays,” he reminded them cheerfully as he spread marmalade on his newspapers, “no damn letters today—” “mething came whizzing down the kitchen chimney as he spoke and caught him sharply on the back of the head. Next moment, thirty or forty letters came pelting out of the fireplace like bullets… They could hear the letters still streaming into the room, bouncing off the walls and floor.”…“Out！OUT！” [9]
[苏农译本] “星期天没有邮差，”他一边把果酱抹在报纸上，一边高兴地提醒大家，“今天不会有该死的信来了……”正说着，有东西嗖嗖地从厨房烟囱里掉了下来，狠狠地砸在他的后脑勺上。接着三四十封信像子弹一样从壁炉里射出来。……他们能听见信件源源不断地向厨房里涌入，弹到地板上和墙上。……“出去！出去！”[10]
[分析] 前半部分德思礼先生自信满满地陈述，语气轻松从容；而后半部分场景骤然失控，信件漫天飞舞，场景混乱荒谬，德思礼先生恼羞成怒，展现了“由心情的平静到情感的爆发、由秩序的祥和到崩坏的荒谬”的反转幽默。
苏农的译本，副词的运用生动形象，“嗖嗖地”“狠狠地”“源源不断地”栩栩如生地再现了场面的荒诞。情节的反转往往牵动着情感的反转，译文中“星期天没有邮差”一语，过于平淡，没能体现出德思礼先生的自信；“出去！出去！”也没能很好地展现出德思礼先生被“打脸”后的恼羞成怒。“内涵对等”有所欠缺，情感的反差并不凸显。
改译时，可以添加副词，增强德思礼先生的盲目自信，为下文突发事件埋下伏笔，使得现实打破其“绝对期望”时，反转效果更加显著。最后一句可以增强语气的怒吼感，展现德思礼先生从自信到崩溃的强烈情感反差，突出戏剧化效果。
[改译] “星期天绝对不送信！”他一边把果酱抹在报纸上，一边高兴地提醒大家，“今天根本不可能有信……”话音未落，一封信呼啸着从厨房烟囱飞下来，狠狠地击中了他的后脑勺。紧接着，三四十封信像子弹一样狂射出壁炉……他们还能听见信件不断涌入房间，撞击着墙壁和地板，发出啪啪的响声。……“出去！都给我出去！”
5. 总结
本文基于Werner Koller的“对等框架理论”，聚焦《哈利·波特与魔法石》前五章英式幽默，深入探讨苏农译本在反语/讽刺、夸张荒诞、弱化以及反转四类幽默类型翻译的优缺点。苏农译本在“指称对等”层级忠实地传达了原文本的信息内容，但在“内涵对等”与“语用对等”层面，部分译文未能有效传达人物情绪、讽刺意味以及修辞色彩等，导致部分译文未能再现原文本幽默效果。
通过评析苏农译文，并在其基础上进行优化，充分强调译者需要兼顾文化语境、语用意图、修辞风格等方面，尽可能地再现原文本的魅力。希望本文能为相关研究提供借鉴和启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