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引言
周邦彦作为北宋集大成之词人，在两宋词坛的贡献和影响极大，“二百年来，以乐府独步。贵人、学士、市儇、妓女、皆知美成词为可爱。”([1], p. 873)在后世，周邦彦存世之作也有不少成为经典名篇。周邦彦慢词的经典化历程呈现“大起大落”的态势，但也有细水长流，曲折而缓慢地奠定经典化地位的小词，如《少年游·并刀如水》：
并刀如水，吴盐胜雪，纤手破新橙。锦幄初温，兽烟不断，相对坐调笙。低声问向谁行宿，城上已三更。马滑霜浓，不如休去，直是少人行([2], p. 1)。
前人对宋词经典名篇的研究主要是以定量分析的方法，如王兆鹏、郁玉英等对“历代宋词选本、评点、唱和、20世纪以来的研究以及互联网上超文本链接的文章等五种代表读者对宋词选择性接受的可考性资料”进行统计分析，最终拟定300首宋词经典名篇排行榜，可使研究者对宋词作在历代的接受状况和经典化过程有直观的认识[3]。因此，时代风气、文人审美趣味对周邦彦《少年游·并刀如水》的经典化历程的影响也主要通过以上几个因素透视出来。
2. 经典化历程
周邦彦《少年游·并刀如水》的经典化地位确立经历漫长的过程，在宋至明时期，尚处于萌芽时期；有清一代，奠定经典化地位；近代以来，经典化地位得到巩固、强化。
2.1. 宋至明：经典化萌芽
两宋时期，词体既兴，传唱甚广。“倚栏谁唱清真曲，人与梅花一样清”([4], p. 1959)，就传播广度来说，清真词在歌唱的宋代处于普遍接受的状态，但就深度而言，《少年游·并刀如水》在在两宋及元明的接受和传播尚处萌芽时期。
首先，在历代选本方面。选本有存词的功能，是读者接受的前提；此外，选本删汰繁芜，可彰显精华，使词作更易为普通读者所熟悉和认同。在选本、唱和、评点等诸多因素之中，选本是词作经典化历程中最重要的影响因素。因此，历代词选本选录清真《少年游·并刀如水》对其经典化极其重要。
宋代词选留存不多，据王兆鹏《词学史料学》统计[5]，宋代词选仅存7种，其中收录《少年游·并刀如水》的词选有2种：南宋曾慥《乐府雅词》、宋代书坊编刻《草堂诗馀》。曾慥选词，以雅为尚，而《草堂诗馀》所录作品以婉约风格为主，将《少年游·并刀如水》一阙归入“冬景”，则后代诸词选往往于词题小注或词后注释该时节，选词者选冬词时，也会首先关注清真此阙。宋代此种词选首选录《少年游·并刀如水》，既是对这首小令的雅致与婉约有所肯定的表现，也奠定了此词在后世婉约词中的正统地位。明代词选择录《少年游·并刀如水》者，主要有卓人月《古今词统》、茅暎《词的》、潘游龙《古今诗馀醉》、陈耀文《花草粹编》四种。明代词选词评较之宋代已较为成熟，词选中评价、补释等可帮助增加对选词的理解，后人也可从中观察选词者的词学素养与审美。
其次，在历代唱和方面。唱和既是次韵者的创作现象，也是考察被次韵者词作传播、接受，及经典化历程的重要的一环。后人对清真词追和次韵已成为了一种独特的词文化现象。据刘尊明、王兆鹏《唐宋词的定量分析》一书统计，从南宋前期始至清康熙朝止约600年间，历代词人共有95人创作次韵清真词凡491首，其追和次韵所涉及清真词原作共93调135首([6], p. 311)，可见其规模庞大。然就《少年游·并刀如水》一阙而言，讫至康熙，仅有南宋对清真词进行集中唱和的三家词人依韵唱和。可见，次韵唱和对《少年游·并刀如水》的经典化有其局限性。
再次，在历代评点方面，历代文人对《少年游·并刀如水》的评点呈现出由单一到多元的变化趋势。在宋代，为清真此阙奠定基础的是词作本事。此词本事以其故事性、谐趣性、可读性，往往经过历史和时间淘洗而流传广泛并影响深远，亦可视为词作本身经典化影响力的象征。《少年游·并刀如水》词后周美成、李师师、宋徽宗的风流词事最早见于宋张端义《贵耳集》，此外，周密《浩然斋雅谈》所记亦流传甚广。其本事既讲明创作缘由，又涉及词作对于清真仕途的影响，情事如绘，脍炙人口。由于记载此词本事的文人据周邦彦生活的时代极近，故其可信性高，传播范围更广，如清王闿运《湘绮楼词评》、陈廷焯《白雨斋词话》也有论证。直至近代王国维先生在《清真先生遗事》中才辨此词本事为附会之说，足见其影响力深远。金元两代，无一评家关照此词；直至明朝，卓人月在《古今词统》卷六中评此词“即事直书，何必益毛添足”([7], p. 963)，但仍是对南宋就词本事对清真此阙进行评论的继承。值得注意的是，潘游龙在《古今诗馀醉》中，点评《少年游·并刀如水》“说尽冬景行路意思，展转有味”([8], p. 191)，涉及词的内蕴层面，为清代词评家从更多角度评点此词开辟新的角度。
综上，清真此词在两宋至明近700年间，择录选本较少，评点角度单一，尚处于经典化“萌芽”阶段。
2.2. 清代：经典化奠基
有清一代，词学复兴，词话的数量、质量都达到了高峰。众多词学宗派以不同的审美追求对清真《少年游·并刀如水》进行不同的阐发，奠定了清真《少年游·并刀如水》的经典化地位。
首先，在选本方面，清代词选更具文学批评色彩。16种代表性清代词选[9]中，《少年游·并刀如水》入选13次，足见清代选家对清真此阙的重视。其中《词综》为浙西词派宗祖朱彝尊、汪森辑，主清空骚雅，以为当时词的创作提供文本规范，后被浙西词派奉为圭臬[10]；《词辨》《宋四家词选》《词选》《续词选》等为常州词派中坚词人之作品。清代不同审美追求的词选对《少年游·并刀如水》的选择，展现了此阙于清代词坛广泛传播和接受的情况。
其次，在评点方面。据吴熊和主编《唐宋词汇评》，清代词学家点评《少年游·并刀如水》多达10次，评点质量、数量都占据此词漫长经典化历程中的首位。就评点角度而言，正变、意辞、情景、雅俗、本事都成为此词为论者关注的焦点。清初云间派宗婉约风格，如毛先舒就对此词“马滑霜浓”句称赞不已，誉清真为“词家神品”，此词“意思幽微”，非是柳七所能“煞得住”([11], p. 609)，主要评点此阙蕴藉深长。有清一代，陈廷焯的评点，最能反应在清初至清代中后期不同阶段，浙西词派与常州词派对此词的看法：早期受浙派影响，以雅正为综，主含蓄蕴藉，在《云韶集》中评清真此词为“秀艳。情急而语甚婉约，妙绝古今。”([7], p. 964)后期转宗常州词派，重在扶雅放郑，主沉郁顿挫之说，将此阙收录《词则·闲情集》中，论此词“颠倒重复，层折入妙”([7], p. 964)。从中我们能发现清真此阙符合清代大部分词派的审美追求。此外，周济“本色”论([12], p. 215)，谭献评“丽极而清，清极而婉”([12], p. 157)，都极为精当。
尽管在清代近300年间，清真此首《少年游·并刀如水》无一人依韵唱和，但伴随着词学的复兴、清真地位的提高，《少年游·并刀如水》在选本、评点上都奠定其经典地位。
2.3. 近代以来：经典化稳固
20世纪以来，随着人们词学观念的变化，清真《少年游·并刀如水》的经典地位持续巩固。
首先，在近代词选及唱和方面。20世纪有众多词学大家编词选本时收录此词，如梁令娴《艺蘅馆词选》、胡适《词选》、俞陛云《宋词选释》、徐珂《历代词评集选》、胡云翼《宋名家词选》等。可见，近代词选继承清代，巩固了《少年游·并刀如水》在词坛上的经典地位。声调格律大家龙榆生，在其《唐宋名家词选》选录此词；又于其《唐宋词格律》中将清真此阙列为少年游词调别格之范例，可见清真此词由古至今影响之持久。此外，近代以来，突破了宋代之后此词无人唱和的局面，饶宗颐和吴湖帆均次韵此词。可以说，近代以来巩固了《少年游·并刀如水》的音律在词坛上的地位。
其次，在当代学界，众多对此首小词展开多角度、多层次的探讨。通过中国知网，检索关键词中同时包含“周邦彦”和“少年游”的文章，便可发现21世纪以来已有6篇期刊论文论及此词，更有不少部分论及此词的相关论文未纳入计算范围。从讨论对象来看，不仅有此词鉴赏文章，更有论及此词作本事与词人形象嬗变、文化情境与风物时俗等深层含义的论文。总体来看，至今学界关于此词的研究层次更加丰富、研究程度也愈发深入。
再次，在互联网文章数据方面：王兆鹏、郁玉英《宋词经典名篇的定量考察》一文，将之作为考察某首词作经典性的最后一项指标，以此来反映当下社会大众文化的选择。据《宋词排行榜》统计，周邦彦此词在互联网拥有15830篇讨论文章([13], p. 179)，规模庞大，可见清真此首小词被大众所传播和接受之广。
简言之，20世纪以来，《少年游·并刀如水》得以巩固经典地位，并未寥落。
3. 经典化原因探析
古典文学作品之所以能流传后世，甚或是传为经典，与其本身的艺术价值及客观的社会文化背景分不开。就《少年游·并刀如水》而言，它的经典化既有自身的特性之功，也有历史的必然。
3.1. 艺术价值
《少年游·并刀如水》的经典化过程首先应该归功于词人对音律、用字的审慎追求，即所谓调美、律严、字工。
龙榆生先生提到：“韵脚的相谐，一则可使前后呼应，在五音繁会中取得调节的效果；二则表示情感的起伏变化，使得疾徐中节；三则利用收音相同，易于记忆，并引起联想([14], p. 60)。”周邦彦的《少年游·并刀如水》，为隔两句押韵，前后片各两平韵，押韵位置均匀。此词平仄错落相间，既讲究“两句之中，轻重悉异”，又讲究“粘连”，于对称中求变化，跌宕跳跃，又因押平声韵中的八庚，所以在动荡之后归于和谐，停留在平声上，符合传统审美观念的要求。此外，古人早已发现汉字四声具有不同的音乐效果，适宜表达不同的感情，其中“平声哀而安”，《少年游》一阙押平声韵，适宜表达平和、欢乐、愉悦的感情，营造出温暖暧昧的环境，便于展现缠绵的爱意。正是因为周邦彦《少年游·并刀如水》一阙在音韵上具有极高的艺术价值，龙榆生先生在其《唐宋词格律》中，将此阙列为少年游词调三大别格之一。
清真此词在用字方面也极为精当。上片先以“刀”与“盐”两种本为寻常的生活日常品起笔，然而周邦彦前施修饰，点出物件的精巧，便化平常为不寻常。而“如水”、“胜雪”的比喻，更能衬托刀的锋利，盐的洁白，两句用词精警，对偶天成。紧接着，词人选择了“纤手破橙”的特写，与上文的物件构成了一副极具生活感的画面。接下来三句，选择了闺房生活中的华贵事物，调动读者的多种感官，从触觉、视觉、听觉角度描绘了温馨动人的情事。上片首先创造了一个温暖的环境，为下片描绘分别时的情景做好铺垫。下片以女子的询问及挽留为主体，同时刻画出远处夜深霜浓的环境，与屋内的温馨动人形成鲜明对照。女子的措辞，极有分寸，恰如沈谦评下片“言马言他人，而缠绵偎依之情自见，若稍涉牵裾，鄙矣。”([11], p. 632)
我们可以说，如果没有周邦彦在声律、遣词造句上，对《少年游·并刀如水》的严格追求，此词就无法拥有极高的艺术价值，也绝无纳入词家视野中的可能性。因此，此词的艺术成就是其经典化地位奠基的基石。
3.2. 本事效应
如上所述，清真此词在经典化初期，词作本事起到了重要作用。词作本事在传播接受方面不仅能交代词作前因后果、帮助读者理解词作含义，其本事的故事性也能增加词作对读者的吸引力。清真《少年游·并刀如水》词作本事生动形象，犹如小说家言，故事性极强，又因主人公涉及词人、皇帝和一代名妓，不能不吸引人的眼球。词作在故事流传中自然得到广泛的传播。其故事影响深远，无怪乎清许昂霄《词综偶评》道此词“情景如绘，宜遭道君之怒也。”([11], p. 1554)互联网上，将此词本事与清真形象联系起来的文章更是不胜枚举。
此外，《少年游·并刀如水》具有极强的故事性，导致后世小说、戏曲等时兴的文学样式将它吸纳进来，用以招徕读者与观众。早在南宋，已有具备虚构性叙事功能的文本记载这则故事及此词[15]。明代崇祯年间，此词本事进入凌濛初《二刻拍案惊奇》所附的《宋公明闹元宵杂剧》中，将此词本事与水浒故事错综杂糅，情节更加离奇，主线更加复杂。近年来，《少年游·并刀如水》也登上昆剧表演的舞台，为更多人欣赏[16]。可见，《少年游·并刀如水》以其极强的本事效应，成为后世小说、戏曲的题材来源，在重视故事情节的小说戏曲之中，表现出惊人的适应力。
然而，本事效应对于清真此词的传播深度并非全无消极作用。宋至明，此词为本事“光环”掩盖，词作造语用字、创作风格等词体本身的美质并未为词家体认。直到清代词学复兴，词评家才从更深刻的角度解读此词。可以说，本事效应对《少年游·并刀如水》而言，是早期经典化历程的一把“双刃剑”。
3.3. 词学观念
《少年游·并刀如水》经典地位的确立与词学观念的形成及转变具有紧密的联系。具体说来，其经典化过程与以婉约为宗的词坛主张及小令地位的上升具有密切关系。
词学批评史上，明代前期的张綖最早提出婉约与豪放风格并举。其《诗馀图谱》云：“词体大略有二：一婉约，一豪放，盖词情蕴藉，气象恢弘之谓耳。”([17], p. 3)将词体分为婉约与豪放两种风格，并指出婉约的特征是“词情蕴藉”。到了明代徐师曾的《词体明辨》，则于二体之中独尊婉约，开启了有明一代崇婉约抑豪放的先声。他说：“盖虽各因其质，而词贵感人，要当以婉约为正。否则虽极工，终乖本色，非有识之士所取也。”([18], p. 165)清代，孙麟趾《词迳》示人学词门径，中云“高澹婉约，艳丽苍莽，各分门户”，“欲婉约学清真、玉田。”([11], p. 2557)蒋兆兰也说，“词家正轨，自以婉约为宗。欧晏张贺，时多小令，慢词寥寥，传作较少。逮乎秦柳，始极慢词之能事。其后清真崛起，功力既深，才调尤高。加以精通律吕，奄有众长，虽率然命笔，而浑厚和雅，冠绝古今，可谓极词中之圣。”([11], p. 4632)明清词评家，或以婉约为宗，或以清真为婉约圣手。清真《少年游·并刀如水》一阙，因其蕴藉袅娜之态、意思幽微之妙，为推崇婉约风格的云间派激赏。此后，浙西词派、常州词派代表词人也多次赞此词本色，得深婉之妙。
作为清真令词典范的《少年游·并刀如水》，其经典化过程与小令体式的审美特征的被挖掘密切相关。较之慢词，小令“须有有余不尽之意”，收处“贵含蓄，贵神远”([11], p. 1793)。清初沈亿年将令词推向词坛。他认为“五季犹有唐风，入宋便开元曲”，作词时应当“屏去宋调”，然后“专意小令”([19], p. 245)，将五代令词地位推举甚高。其后，浙派创始人朱彝尊提出“小令宜师北宋，慢词宜师南宋”([20], p. 455)。尽管朱彝尊对此理论践行未深，其好友徐釚受此影响，将这一观点进行深化，对令词作法进行总结，“小调要言短意长，忌尖弱。……能于豪爽中著一二精致语，绵婉中著一二激厉语，尤见错综”，又说“小词以含蓄为佳，亦有作绝语而妙者。”([11], p. 1794)即至民国，词学大家王国维提出境界说，就与令词有着密切关系。彭玉平先生在《人间词话疏证》中谈到“境界说在时代上立足于五代北宋，在体制上则立足于小令”([21], p. 75)。可见，清代以来，令词被众多词家推重，地位上升。
《少年游·并刀如水》一阙，词情蕴藉，层折入妙，句篇浑融，恰是令词典范。难怪徐釚、王国维等家要以清真作比词中少陵、词中老杜，推崇周邦彦令词。
4. 结语
综上所述，《少年游·并刀如水》的经典化历程缓慢而曲折，经过漫长时光洗礼仍熠熠生辉。作为清真词“调美、律严、字工”的代表，其经典化是偶然因素与必然的产物，历代词选对此词的选录与阐发，以及学界对其孜孜不倦的研究与阐释，都深化了世人对此词的理解，也最终成就了它的经典地位。
附 录
周邦彦《少年游·并刀如水》次韵词统计表
时代 |
作者 |
次韵词名 |
次韵词 |
宋 |
方千里 |
少年游 |
人如秾李，香濛翠缕，芳酒嫩于橙。宝烛烘香，珠帘闲夜，银字理鸾笙。 归时醉面春风醒，花雾隔疏更。低辗雕轮，轻栊骄马，相伴月中行。 |
宋 |
杨泽民 |
少年游 |
鸾胎麟角，金盘玉箸，芳果荐香橙。洛浦佳人，缑山仙子，高会共吹笙。 挥毫便埽千章曲，一字不须更。绛阙瑶台，星桥云帐，全胜少年行。 |
宋 |
陈允平 |
少年游 其一 |
兰屏香暖，松醪味滑，湖蟹荐香橙。雁宇秋高，凤台人远，明月自吹笙。 轻寒剪剪生襟袖，银漏渐催更。暗忆年时，桂风庭院，笑并玉肩行。 |
现当代 |
吴湖帆 |
少年游 其一 次周清真韵四首 |
龙团初罢，香温味苦，回意试鲜橙。便觉清心，凝情何许，微醉伴调笙。 浑忘一刻千金短，隐隐漏深更。上马谁扶，路遥星暗，斟酌且休行。 |
现当代 |
饶宗颐 |
少年游 |
清厨香积，敲冰作笋，呵冻试金橙。惆怅尊前，有谁顾曲，银字不成笙。 风窥牖更搴帷问，少坐到三更。不是阳关，浥尘飞雨，雪滑只愁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