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 汉字作为中华文明的核心符码，其构形与语义映射着社会文化的深层逻辑。《说文解字》(以下简称《说文》)作为我国首部系统性文字学著作，为探究古代社会风貌提供了珍贵资料。本文聚焦《说文》“女”部字，通过梳理其字形分类与文化内涵，剖析古代社会对女性的审美取向、伦理规范及价值评判，进而反思此类观念的成因及其对当代性别文化的潜在影响。
Abstract: Chinese characters, as the core semiotic code of Chinese civilization, exhibit profound connections between their graphic structures, semantic meanings, and the deep-seated logic of socio-cultural evolution. “Shuowen Jiezi” (Explaining Graphs and Analyzing Characters, hereafter Shuowen), China’s first systematic lexicographical work, provides invaluable material for exploring ancient social landscapes. This study focuses on the nü-bu (女部, female radical) characters in the Shuowen, analyzing their graphic classification and cultural connotations to reveal ancient societal norms regarding aesthetics, ethical constraints, and value judgments imposed on women. Furthermore, it interrogates the historical formation of these ideologies and their latent implications for contemporary gender discourse.
1. 引言
许慎所著《说文》开创了汉字系统研究的先河，全书收录9353字，分属540部首，涵盖古代社会制度、风俗信仰及意识形态等多维内容。其中，“女”部字共258个(含重文与新附字)，集中体现了古代女性在社会结构中的边缘化境遇，以及主流文化对女性道德与外貌的规训。本文从文字学视角切入，结合性别研究理论，探讨古代女性地位变迁，并以此为鉴，反思当代性别平等的现实困境与突破路径。
2. 《说文》女部字的分类
《说文》按照“方以类聚，物以群分，同牵条属，共理相贯”的原则进行收录编排，根据意义远近进行排列。根据此规则，将《说文》女部字进行简单分类。
2.1. 表姓氏与名
除去“姓”之外，说文收录的姓氏共有11个，分别是“姜、姬、姞、嬴、姚、嬀、姺、妘、㜣、娸、
”。其中以居住地名为姓的：“姜”、“姬”、“姚”。以历史人物后代的姓氏：“姞”、“嬴”、“妘”。以及普通人的姓氏：“㜣”、“娸”、“”。《说文》中还提到一个氏：“媯，虞舜居嬀汭，因以爲氏。从女爲聲。”[1]以及怀疑是国名的“姺”：殷諸侯爲亂，疑姓也。从女先聲。《春秋傳》曰：“商有姺邳。”[1]
《说文》中有记载女性名字有19字，后新附一字。根据类别可分为三类。一是女神名：“媊”、“娲”。二是历史上女子的名字：“娀、娥、嫄、妲(新附)”。三是普通女字和女号：“嬿、妸、嬃、婕、嬩、孁、嫽、㛄、婤、姶、妀、妵、奺、㛅”。如“㛄，女字也，从女衣聲。”[1]
2.2. 表婚姻和生育
《说文》中表示婚姻嫁娶的字共有12个，分别是“娶、嫁、婚、姻、妻、妃、媒、妁、娉、妇、媲、媾”。它们集中反映了古代婚嫁制度以及习俗。《说文》中表示女性生育的字有7个，分别是“妊、娠、媰、嬔、嫛、婗、始”。
2.3. 表婚姻和生育
《说文》中表示称谓的词大致可分为四类。一是表示亲属称谓的“妻、母、嫗、媪、姁、姐、姑、威、妣、姊、妹、娣、媦、姪、姨”等，二是表示女性不同年龄段的称谓：“奼、婦、姂、嬪”，三是表示女性在婚姻中的称谓：“妃、媲、嫠(新附)、姤(新附)”。
2.4. 表赞美
《说文》女部字中表示赞美女性的词占据了很大篇幅。根据性质可将其分为两类，一类是赞扬女性外貌的字，一类是赞扬女性品德的字。描写女性美貌的词有以下几种：在整体上描写美貌的“姼”：“美女也，从女多聲”、“姣”：“好也，从女交聲”[1]；有描写女性眉眼的“媌”：“目裏好也。从女苗聲”、“娃”：“圜深目皃。或曰吳楚之閒謂好曰娃。从女圭聲”[1]；有描写女性身姿的“娙”：“長好也。从女坙聲”、“嬥”：“直好皃。一曰嬈也。从女翟聲”[1]；有描写女性颈项的“姛”：“直項皃。从女同聲”[1]；有描写女性行走的“媱”：“曲肩行皃。从女䍃聲”[1]；有描写女性体态轻盈的有“嫖”：“輕也。从女票聲。”、“嬛”：“材緊也。从女瞏聲”[1]。
表示赞扬女性品德的字可分为以下几种：表示女性安静优雅之美的字：“妌、嫿、婠、嫺、妟”等；表示女性温婉顺从：“婉、委、如、娓”等；表示女性端庄之美：“嫇、婧、妗、孎”等；表示女性欢喜之情：“娱、媅、媐”等；表示女子专一：“嫥、娹”。
2.5. 表贬低
《说文》中表示对女性贬低的字并不在少数。表现女子面貌丑陋的有“姡、嬒、婓”等；表现女子不顺从的“婼、婺、媟、嬻、婞、嫚、娝、嫯”等；表现女子淫乱的字有“婬、奸、姘、姦”等；表现女子善妒的字有：“妒、媢、妎”等；表现女子贪婪的“婪、㜗”等；以及表现懒惰的“嬾”和表现狂妄的“妄”等，这些字表现了当时社会对于女性的偏见。
2.6. 表中性
表示中性的词大多是表示女性装饰品，如“姕、妓、嬰、妝”等，以及表示男女平等的“姰”，《说文》曰：“鈞適也。男女併也。从女旬聲。”[1]以及一些与女性没有太大关系的词，如：“
”，《说文》日：“减也。从女省聱。”[1]表示减少，没有感情色彩。
3. 《说文》女部文化内涵分析
《说文》女部蕴含着丰富的文化信息，集中反映了古代女性社会地位、婚姻制度以及社会价值观念等，深入分析女字部，也是对古代社会风貌的进一步了解。
3.1. 反映了古代社会婚姻制度
母系氏族社会向父系氏族社会过渡，标志女性社会地位衰落，男性逐渐占据社会的主导地位。古代婚姻多少带有强制性，在女性不愿意的情况下，就出现了抢婚制度[2]。“娶”从字形上看像一只手抓住一个女性的头发，在说文中解释道“取婦也。从女从取，取亦聲。”段玉裁注：“取彼之女為我之婦也。”[3]而“取”在说文中有捕捉之意，“捕取也。从又从耳。《周禮》：‘獲者取左耳。’”[1]说明在古代，“娶”有抢夺女性来作为自己的妻子的传统。“媒”与“妁”反映出古代聘娶婚制度。《说文》中“媒，謀也，謀合二姓。”“妁，酌也，斟酌二姓也。”[1]点出古代聘娶婚的传统。“《诗·齐风·南山》中说：‘娶妻如之何，必告父母’，‘娶妻如之何，非媒不得。’这说明我国很早必须秉承‘父母之命’，经过‘媒妁之言’才能缔结的习俗。”[4]媒人在古代担任着促成男女婚姻的纽带作用。在古代聘娶婚制度下，男女都没有婚姻自由。在双方媒人的介绍下，双方父母同意后，便进行纳彩、问名、纳吉，经过宗庙占卜过后如果两人八字相和，占卜结果为吉兆后，便进行纳征、请期以及迎娶这几个环节。男女双方不能追求自己想要的爱情，只能屈服于封建传统婚姻制度之下，此类制度剥夺女性婚姻自主权，衍生出《孔雀东南飞》等悲剧叙事，其影响至今残存于部分传统婚俗中。
3.2. 女性地位的嬗变
《说文》中也体现了从母系氏族社会到封建父系氏族社会过渡中女性地位的变化。在母系氏族社会中，姓是用来区分氏系的主要方式。姓来源于女性，《说文》中“姜、姬、姚”都是以女子居住地名为姓，反映出女性较高的社会地位。进入父系氏族社会后，女性地位开始衰落。女性社会地位的嬗变我们也可以从女性名字中窥知一二。“古代社会，男性是社会的主流，男性主要从追慕祥瑞，托物喻志，褒扬德行等方面取名。”[5]但是在为女性取名时，过程就简单了很多，在名字中加上表示性别的构建“女”，且多用描写美貌以及柔顺之意的字来命名，反映出古代社会对女性的不重视。
在父权主导的社会体制下，男性居于统治地位，掌握着社会话语权。女性则依附于男性，居于社会的从属地位，这导致女性群体在政治、经济、文化多个领域被边缘化。随着社会生产力的发展，男性承担较多的社会劳动，男主外女主内的社会结构导致女性少有机会接触到社会权利核心，也逐渐使女性话语权缺失。女子如若没有遵从伦理道德，会被整个社会批判和不容。“宗法社会中的男性不仅对女性在生理上予以鄙视、玩弄，而且还在精神上对女性进行贬斥和侮辱，强调女性地位低下，而这种观念也被男性造字者带到了汉字的造字过程中。”[6]用“婼、婺、媟、嬻、婞”来贬低女性不顺从，将妒忌、贪婪、狂妄、淫乱、懒惰、不敬、侮辱等诸多罪名加到女性身上。这些字是将女性置于一个被审判的位置，对女性要求更加苛刻。这进一步削弱女性在文化方面的影响力，女性群体也只能“敢怒不敢言”，并在文字的推广使用过程中逐渐接受与妥协。
3.3. 反映出古代审美标准
“再没有哪种角度比男性如何想象女性、如何塑造、虚构或描写女性更能体现性别关系之历史文化内涵了。”[7]在男性掌握话语权的时代下，文字也体现着男性的审美价值追求。《说文》中对于女性外貌描写的字不在少数，反映着当时的审美标准：“娃”、“媌”描写女性眉眼清秀，灵动可人，如《诗经·硕人》所写“巧笑倩兮，美目盼兮”；“嬛”、“嫖”等字描写女性身姿轻盈，体态优美，宋代蔡伸《一剪梅·堆枕乌云堕翠翘》中所写“嬛嬛一袅楚宫腰”；“㜺”描写女性肤白貌美。以及一些对女性身体描写的词也反映当时的审美观念，如“姛”描写女性颈部直而美，“媱”描写女性行走时的动态美，以及“嫣”、“嬥”等字表现女性身材美。这些字是将男性群体的审美标准加之于女性身上，是男性凝视的具象化。男性评价视角下的女性身体描写，多了几分赏玩的味道，女性成为了一个可以被赏玩的物品，女性的美貌成为取悦男子的方式，服务于男性的审美。而女性缺失社会话语权，只能屈服于男性的审视之下，用男性的审美观来塑造自己。“汉字的存在潜移默化中也影响人们的价值观念、生活方式乃至社会风气。社会在物化女性，女性在物化自己。”[8]
3.4. 反映古代社会规则的要求
文字是统治者维护统治秩序、统一思想、加强中央集权的重要手段，文字也能反映出严格的社会等级秩序。在《说文》女部字中，如“妾，有辠女子，給事之得接於君者。从䇂从女。”与“婢，女之卑者也。”[1]表明这些女性地位之低。另外众多女部字的含义成为封建统治规范女性行为的准则。古代女性识字者寥寥，女性受到的教育也是“未嫁从父，既嫁从夫，夫死从子”，整个社会都在告知女性要顺从、要贤德。《说文》的“如”字反映出这种观念。《说文》曰：“如，从隨也。从女从口。徐鍇曰：‘女子从父之教，从夫之命，故从口。會意。’”[1]封建社会要求女子言行得体，品德端正，仪表端庄以及操持家务。《说文》女部表示赞扬女子的品德的字，与“四德”有着紧密的联系。如表现“妇容”的“婧，竦立也。从女青聲。”、“嫺，雅也，从女閒聲。”和“娕，谨也，从女束聲。”表现“妇德”的“娹”：“有守也，从女弦聲。”[1]通过文字来约束女性，不仅约束了女性行为，也约束了女性的思想。在这种文字霸权的主导下，女性也在自我洗脑，逐渐接受了封建礼教的束缚，禁锢了自己的思想，不愿踏出封建礼教的束缚圈，无法完成觉醒，便会自然而然地将自己处在一个从属地位，如此一来，维系了封建父权的主导地位，也将女性困在了封建礼教的牢笼之中。
4. 女部字嬗变与观念破局
汉字作为中华文化的载体，在五千年历史的浮尘中锻造了更深刻的文化底蕴，与历史脉络相连接，与中华文化同呼吸。积淀了千年意蕴的文字，在每个时代经历过筛选，它影响着每一代的文化，也被每一代文化重新塑造。
4.1. 文化观念的延续
《说文解字·女部》字所传达的文化观念在现代社会中依然有着深远的继承和影响。在词汇使用中，“好”、“妙”、“妍”等字，在现代汉语中依然用来形容女性的美貌和品德，“奸”“妒”等贬义字仍活跃于现代汉语，折射性别刻板印象的根深蒂固；婚姻词汇如“嫁”“娶”亦残留传统婚制的权力不对等，这些不平等观念与职场歧视、家庭暴力等问题密切相关，性别平等之路依旧道阻且长。
4.2. 传统观念的破局
随着思想解放和社会发展，觉醒的女性认识到女部字对女性的恶意，一些女部字已经做出了改变。一些讽刺意味的女部字逐渐消亡，如“姡、嬒、奻、媿、娝、嫯”等字，一些字发生了部首改变，由女部字变为非女部字：如“嬾”演变成为了“懒”，“媮”演变成为了“偷”。一些污名化的字逐渐被收复再定义。一些词汇经过《说文》女部字也对当代文艺作品创作提供了素材，这些文艺作品大多为女性发声，抨击社会上贬低女性的声音，如谭维维歌曲《小娟》，歌词“奴奸妖婊嫖姘娼妓奴耍婪佞妄娱嫌妨嫉妒”罗列出含有女部的贬义字，道出了女性处境的艰难，也发出“同一出悲剧何时彻底止息？”来表达自己对女性命运的关怀。女性文化工作者用教育和文化作品来关注女性成长、女性自我领域与自我表达，女性电影传统女性形象，凸显女性力量。
4.3. 女部字与女性主义
语言从出生就开始伴随我们，它是一种非常强有力的工具，对我们思维产生着潜移默化的影响，如果我们重视语言文字的作用，它也可以成为争夺权利、发声的工具。当下女性主义在中国的呼声越来越高，西方的女性主义理论与我国女性主义发展并不完全符合，“中国对于西方女性主义就不能是简单‘拿来’与‘拼贴’，需要整合本土经验与话语资源，有效地处理好两者的关系，在综合考察的基础上，实现对于西方女性主义的本土化。”[9]西方女性主义理论需结合本土语境，女部字研究为此提供切入点。通过批判文字中的性别歧视，重构积极语义，可为性别平等开辟文化层面的抗争路径。我国女性主义研究大多都是从文学文本出发，研究女性主义作品以及女性主义作家，从其他角度对于女性主义研究依旧欠妥。从文字研究的角度出发，对于各个女部字的研究探索，是对探索中国女性主义本土化之路的有益探索，也是从更深层次的文化观念入手，扎根于中国本土，探究女性问题的根源，进而寻找当下女性困境破局之路。
5. 结语
汉字经历五千多年的历史浮沉依旧焕发着生命力，古老的传承流传至今。它是中华文化的载体，也是体现文化观念和民族思维方式的载体。通过对汉字的研究，可以深入了解古代社会，理解其中蕴含的中华文化。《说文》“女”部字如同一面棱镜，映照出古代女性从氏族核心到礼教附庸的沉浮史。当下，尽管女性逐步突破传统角色，但语言中的隐性偏见仍亟待消解。唯有从文化根源入手，解构性别霸权，方能实现真正的平等对话。
致 谢
此文完成于暖风吹过洛阳的一个晴天，窗外繁花似锦，鸟雀呼晴。在此由衷感谢我的指导老师赵谚丽老师对我的悉心指导，“高山仰止”虽不能至，心向往之。感谢我的朋友们，他们的热情鼓励是我完成这篇文章的动力。感谢浮光跃金的梦想。感谢一路上所有的善意、美好和爱。感谢曾经的相逢、遗憾和曲折。感谢这个世界上还有文字。世界上不能缺少女性，最后祝愿每一位女性能够飞出高墙，越过深门大院，自由安宁，平安顺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