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引言
“潜、显理论”是王希杰先生于20世纪80年代后期提出的重要语言学理论，可以把1987年他发表在《修辞学习》第六期上的《潜意识和修辞》作为这一理论正式提出的发端[1]。该理论创造性地指出语言的潜性和显性概念。“语言首先可以区分为两个层次。第一个层次是显语言，我们所听到的和所看到的一切行为经验事实的语言现象的总和……第二个层次是潜语言。所谓潜语言，是在此之前，没有人说过的，我们并未听到过和看到的，但我们清醒地意识到它实际上存在着，随时准备破门而出为我们的社会交际活动服务。”[2]于根元(1996)认为，显指现在态，潜指过去态、未来态。潜加显即全息[3]。潜显理论被介绍到语言学及应用语言学中后，掀起了一阵讨论和应用热潮。语言的潜显理论是与语言的发展息息相关的，往往是显中有潜，潜中有显。
潜显理论分布在语言学的各个方面，新词汇、新语法等都有它的身影。本文正是立足于王希杰先生的“语言潜、显性”理论来分析“X搭子”这一流行用语语义和语用方面的显化特点，并运用该理论来探讨该词族潜词显化的原因。
2. “X搭子”的产生与发展
据《中国青年报》发布的相关调查显示，在1335名受访青年中，超过72.6%的青年表示日常生活中有“搭子”，这包含但不限于“饭搭子”“学习搭子”“运动搭子”“游戏搭子”“逛街搭子”“减肥搭子”等多种类型[4]。
“搭子”一词最早可追溯到19世纪末的德国柏林，彼时的城市中经常举办以共同兴趣为基础，以辩论、谈话为形式的小型沙龙[5]。而如今流行的“搭子”，反映的是一种新型的社交关系模式，这也表明“搭子”的使用由来已久。笔者从CCL语料库进行检索，发现在汉语中，也早已有“门搭子”“背搭子”“钱搭子”等词语的存在，但他们与“社交、交际”这一义项并没有联系。“门搭子”“背搭子”“钱搭子”分别表示“门栓”“出门时用来装被褥、什物等的布袋”和“装钱的袋子”，如例句(1)至(3)
1) 有好多院子根本没有大门，就是有大门的，也不过到了睡觉时候，把搭子扣上防个狼。(赵树理《三里湾》)
2) 小俊进去，陈菊英又把门搭子扣上。(赵树理《三里湾》)
3) 那人肩上背着钱搭子，低着头走得很慢，可是一步一步走近那大岩石了。(冯德英《苦菜花》)
除此之外，还有“兜搭子”(表示装东西的兜子)、“马搭子”(表示披在马身上的大型褡裢)、“皮搭子”(表示皮质的兜子)和表示服饰的“布搭子”“前搭子”……这些“搭子”大多指的是装物的袋子或是物体上的部件，这类“X搭子”并不含有如今“社交、交际”的意味，可以大致视为“X搭子”的本义之一。
笔者通过CCL语料库搜索发现，还有一部分“搭子”前可以加数词组成“数词 + (形容词) + 搭子”的结构，作定语使用，如例句(4)和(5)。
4) “救他？那是当然。”金三打衣襟底下掏出一搭子票子。“我带了钱来，一个劲儿在这儿转悠，想把亲家赎出来。要是这……”(老舍《四世同堂第三部：饥荒》)
5) ……嘻嘻地说：“林先生自己一个人，就可以开个邮政局啦。一来信就是一大搭子——全村的人也没有她一个人的信多呀！”(杨沫《青春之歌》)
作为含有“交际、交往”意味的“搭子”出现得并不早。根据CCL语料库检索结果来看，这种含义的“搭子”最早出现在20世纪30年代，如例句(6)。
6) 只是一件，今天在座的男女，都是配好了搭子的，其中布置，煞费苦心。若是这妮子果真一鸣惊人，雏凤清于老凤声……(张爱玲《沉香屑第一炉香》)
此处的“搭子”指的是“男女搭配”，具有了在社交场景进行交际的意味。笔者依据语料库搜索结果推测此处的“搭子”是含有“社交、交际”意义的“X搭子”最早的使用形式。并且随着时代的发展，还产生了“牌搭子”“桥牌搭子”“麻将搭子”等新词汇。
7) ……两桌，有时三桌。她对每位客人的牌品及癖性都摸得清清楚楚，因此牌搭子总配得十分理想，从来没有伤过和气。尹雪艳本人督导着两个头干脸净……(白先勇《永远的尹雪艳》)
8) 当晚，尹雪艳的公馆里又成上了牌局，有些牌搭子是白天在徐壮图祭悼会后约好的，吴经理又带了两位新客人来。一位是……
9) 毛毛娘舅说这个萨沙是他的桥牌搭子，很要好的。他的父亲是个大干部，从延安派往苏联学习，和一个苏联……(王安忆《长恨歌》)
10) 他房东顾太太是我的麻将搭子，那个湖北婆娘，一把刀嘴，世人落在她口里，都别想超生，可是她对……(白先勇《白先勇短篇小说集》)
需要注意的是例句(8)至(11)都是在20世纪60年代及以后才出现的。而如今流行的“饭搭子”出现得更晚，最早出现在21世纪的前十年，如例(11)和(12)。
11) ……已经来中国6年了。他们既是学习上的好伙伴，也是平日里生活中的“饭搭子”。两个人为了能更深入了解中国，还一起到了一家中国互联网企业……(《人民日报》)
12) ……摄影师LuLu：有的人通过才华吸引知音，有的人通过酒肉笼络饭搭子，云泥本就有别。沉静也好，喧闹也好，方式并不重要，但求有人读懂……(网络语料\微博\Weibo)
并且根据CCL语料库搜索结果来看，在2000年至2010年左右所出现的33例包含有“饭搭子”的语料中，网络语料有32条，占绝大多数。从搜集结果来看，“X搭子”表示“社交、交际”含义的语料出现时间并不是很早。并且依据检索结果来看，“X搭子”最初往往指的是装物的袋子或是物体上的部件，或是与数词结合组成“数词 + (形容词) + 搭子”的结构，但两者的使用频率较低，且如今已不活跃于语言交际中；而表示“社交、交际”含义的“X搭子”则出现得较晚，使用频次很高，大约占据了64.47%。
3. “X搭子”的潜显交替
潜显理论在语言学上的价值集中体现在对语言的规范和预测上[6]。王希杰先生认为，潜语言的显化取决于两个因素：社会文化语用需求和语言系统内部规律。于根元先生也认为潜词之所以没有进入交际，是因为还没有具备相应的社会语用条件，现实中还不需要他们出现。一旦现实需要了，社会语用条件具备了，潜词就会显化而成为显词进入交际系统。
“X搭子”从本义“装物的袋子或是物体上的部件”引申到“具有交际意味的伙伴、朋友”，是从“事物的附加或是不同物体的共存”这一潜义显化而来的。比如，“门搭子”是门上的部件，附属于门，具有共同协作的功能；而“背搭子”是装物的袋子，能够容纳不同物体，使之共存于同一容器中，互相协调。这些义项都是由本义的某一部分义项显化而来的。这些义项显化的原因，分析如下：
第一，从外部社会层面来看，这是社会语用交际的需求。“搭子”原本多是中性词，一般指一些日常用品，比如“门搭子”“背搭子”；再就是当作量词使用，如“一搭子”(后加名词)。在当代媒体网络迅猛发展，以及平和繁荣的时代背景下，“X搭子”的一些中性色彩正在慢慢的潜化，而新出现的事物由于与“X搭子”的部分意义相关，使得另一些中性词开始显化，如“麻将搭子、牌搭子”等；甚至部分新词会具有偏褒义的情感色彩，如“学习搭子、运动搭子”等。
同时，“X搭子”能“走红”也离不开自媒体、网络平台的算法助推。在短视频平台上，与“搭子”相关的笔记、动态爆料更易被内容平台识别和推荐。这种机械性复现的“X搭子”在一定程度上消弭了词汇的地域化隔阂，这使得社会中的各类人群都能因相同的爱好互相结识，进而满足自身的交际需求。而且，在自媒体文化的影响下，每个人不再只是被动的信息接收者，而是摇身一变成为了可以借助自媒体平台“发声”的信息输出者，主体性更强，个人特色更明显[7]，因而“X搭子”的用法也更为积极和活跃。
第二，从内部语言规律观之，语言是一个开放的系统，其作为开放系统的一个显要特征为语言具有自我调节功能。而自我调节功能的存在使语言在变化与不变之间保持一种相对的平衡[8]。从这个意义上看，“X搭子”表示“用来装物品的事物或者物件的一部分”在20世纪60年代以前是相对稳定的、不变的，这是语言系统稳定性的一个表现。但是，随着语言的历时发展，“X搭子”的传统的用法已经无法满足人们交际的新需求，人们追求一种“去人格化，临时性、功能型伙伴关系”的交际概念，这便形成了语义空缺，具有“社交、交际”意味的“X搭子”得以显化。正如“遛狗搭子、考研搭子”，它将具体的人类活动抽象为场景符号，并通过词法明示关系的临时性，既满足协作需求又规避情感负担，完成社交功能的精准编码。
“X搭子”当中的“X”所容纳的类别越发繁多，许多名词或者动词都可以进入该结构，越来越多的“X搭子”日益成为显词，而像“马搭子”“钱搭子”和“背搭子”等词语因为社会交际的使用需求减少，逐渐成为潜词。
4. “X搭子”的语用分析和语用规范
4.1. “X搭子”的语用分析
“X搭子”中的“X”多为连接搭子之间的“事件、行为、活动”，也有人会分为“日常活动、兴趣爱好”等。根据语料库的检索结果，我们可以将“X搭子”分为以下几种语义类别，它们或共同或分别具有独特的语用效果。
一是表示日常生活。这类“搭子”往往是由于均进行日常生活中的同一事件而形成的关系类别，例如：饭搭子、上班搭子、溜狗搭子、麻将搭子等。
二是表示兴趣爱好。该类“X搭子”在一定程度上能够满足人们的认同需求。组成“搭子”的双方往往拥有着相同的兴趣或爱好或是类似的意愿行为动作。如例句(13)至(14)
13) ……自从有了社区运动会，喜欢健身的邻居们经常聚在一起比“本事”，还有的成了“运动搭子”，激发了大家的运动热情。(中国体育报)
14) ……一种新型的旅行方式——“旅游搭子”正悄然在年轻人中流行开来。(网络语料\搜狐\Sohu)
人们在使用语言进行交际时往往会带有一定的情感。前两类的“搭子”在不同程度上满足了人们的交际和社会行为需求，营造了相对和谐的谈话氛围，推动了交际的进行，具有正向情感表达的语用效果。
三是表示心态情感，比如“摸鱼搭子”“摆烂搭子”。
15) “摸鱼搭子离职了，我比失恋还痛苦！”(网络语料\澎湃新闻·澎湃号·湃客)
该类“X搭子”具有幽默反讽的语用效果，制造出了一种诙谐的幽默感，反映了部分青年群体的社会心态以及对功利化社交的戏谑抵抗。
四是表示身份归属，比如“单身搭子”“美女搭子”“大学生搭子”等，这些均代表对某种身份或属性的归类。该类“X搭子”具有叙述评价的语用效果，人们在使用的过程中会无形地把自己划归到某一特征类别，表达了该类人群对该群体的归属和认同。
从以上对“X搭子”的语用分析中可以看出，不同类型的社交需求和语言自身强大的内生力赋予了“X搭子”持久的生命力和演进的强大动能，构成“X搭子”的语言成分也会越来越多元化。
4.2. “X搭子”的语用规范
语言潜显理论出现后，人们的语言规范观念也发生了变化，这不仅表现为超前的预测观取代了滞后的追认观，免除了语言规范工作中出现的尴尬局面，而且人们在注意语言的显性状态的同时也开始注意语言的潜性状态，注意开发潜语言在语言规范中的作用[9]。但就目前而言，笔者通过检索《现代汉语词典》(第7版)发现“搭子”并没有收录在其中。尽管在其他的词典上存在“搭子”的相关记载，但从严格意义上讲，“搭子”在现代汉语普通话中不能视为词语。所以在使用和预测今后的“X搭子”潜词时需要特别注意语言和语用的规范性。
5. 结论
“X搭子”作为一个新兴词语，在网络上经过发酵式扩散和使用，迅速成为大众关注的焦点。“X搭子”这一结构的出现，一方面是由于当代人们社会交际的需要，另一方面是因为语言系统内部自身的发展规律。本文从外部需求和内部语言规律两个层面对“X搭子”进行了阐释，并且从语用角度简要地分析了“X搭子”的语用类别和语用效果。“X搭子”具有生动形象，运用灵活和促进交流，调节气氛等较为积极的语用效果，也具有幽默反讽的效果，还能表达对群体的归属和认同。同时，“X搭子”的流行也表现出了汉语强大的生命力和能产性，这也是对传统语言形式的一种丰富和创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