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引言
“西域”一词从字面意思来说就是指“西部地区”,有关“西域”的定义有广狭之分。广义的西域包括自玉门关、阳关以西至今中亚、西亚甚至东欧在内的广大地域。狭义的西域一般指天山以南,昆仑山以北,葱岭以东,玉门以西的地域,大约相当于今日新疆范围。西域诗中的“西域”取其狭义。有清一代,为巩固统治,谋求发展,在西域设立了军府制的统治。大量文人因做官、遣戍、入幕等原因来到西域,参与到边疆文化建设当中。他们为边塞地区鬼斧神工的自然景象所震撼,途经之处多挥洒笔墨,乘兴作诗,使得清代西域诗得到了高度发展,达到了继唐代之后的另一个高峰。在清代西域诗当中,瀚海这一意象备受清代西域诗人青睐。本文拟通过分析鉴赏具体诗作,探究清代西域诗中瀚海意象的深刻意蕴,发掘隐藏在这些诗作背后西域诗人的精神世界。
2. “瀚海”意象的源流与其含义的演变
“瀚海”又名“翰海”,这一概念在历代文学作品中频繁出现,但其具体含义却有着天壤之别。关于这一词语的最早记载可追溯至《史记·匈奴列传》:“汉骠骑将军”霍去病于元狩四年(前119)“出代二千余里,与左贤王接战,汉兵得胡首虏凡七万余级,左贤王将皆遁走。骠骑将军封于狼居胥山,禅姑衍,临翰海而还”。司马贞在《史记索隐》中对其的具体解释为“按:崔浩云‘北海名,群鸟之所解羽,故云翰海。’《广异志》云‘在沙漠北。’”唐人张守节在《史记正义》中又进一步解为“翰海自一大海名,群鸟解羽伏乳于此,因名也[1]。”《说文》中有“翰”字而无“瀚”字,可见,“瀚”是“翰”的后起字,加上水字旁,是为了表意。瀚者,浩瀚也。唐以前的文人注释《史记》《汉书》等,皆把“瀚海”解作北方的大湖之名。比如《北史·蠕蠕传》中多次出现“翰海”一词,通常被释为呼伦湖、贝尔湖或者贝加尔湖。《晋书》“收功祁连,饮马瀚海”[2]亦然。可见,“瀚海”最初的含义是北方的大湖,指内陆中面积很大的湖泊水域。
唐代以后,文人雅士将“瀚海”的词义扩大并转用,泛指蒙古高原大沙漠以北及其西至准噶尔盆地一带广大地区。“瀚海”一词在诸多文学作品中的运用使其由一个纯粹的地理概念逐渐演变为意蕴丰富的文化符号。此外,唐武周时期曾以征伐瀚海为名筹备瀚海道行军,之后在北庭(今吉木萨尔)设立的军镇因之而名为瀚海军。随着瀚海军影响力的扩大,在文学作品中也出现了以“瀚海”指代“瀚海军”的现象。后元代耶律楚材作《西游录》时称新疆古尔班通古特沙漠为瀚海,刘郁作《西使记》时以古金山(今阿尔泰山)为瀚海等例亦可作为“瀚海”词义扩大并转用的有力佐证。其中最值得探讨的是岑参《白雪歌送武判官归京》“瀚海阑干百丈冰”[3]一句中的“瀚海”,当前最通行也最多人认可的解释为“沙漠戈壁”;刘维钧先生认为其指的是“天山阴崖”[4];岑仲勉先生、柴剑虹先生将其解释为“杭爱山”[5];应晓琴、黄坤两位则认为是“天山天池”[6],莫衷一是,众说纷纭。和谈将此句中的“瀚海”解释为“瀚海军”,将整句译为“瀚海军营账外面的栅栏上挂满了冰凌,这些冰凌在栅栏上绵延数百丈”[7]较有新意,也具有一定可信度。
明清之际(始于明末),瀚海专门被用来指代戈壁沙漠,其表示“大海、湖泊”的含义逐渐湮灭不存。对于造成此种内涵重塑的缘由,刘子凡认为其“背后有着很强的制度性因素,唐代以征行瀚海之意在北庭设立瀚海军,在汉唐时期传统的漠北‘瀚海’概念之外,又重塑了一个专指瀚海军的西域‘瀚海’。后人不知其制度渊源而以西域大沙海比附,从而造成了‘瀚海’从水体向沙漠的转变。”[8]这一解释笔者私以为比较可信。自此“瀚海”这一概念历经千年的沉淀,最终实现了由水体向沙漠的含义演变。
由上述分析可知,历史上“瀚海”意象的含义极为丰富,其具体所指则因时而变,需结合背景进行分析,本文涉及的清代西域诗中的“瀚海”意象即指“戈壁沙漠”。
3. 清代西域诗中“瀚海”意象的新境
清代西域诗中的瀚海意象是反映当地自然景象和历史文化的重要载体。清西域诗人或因亲身途经西域地区的荒凉大漠,有感而发,对瀚海意象进行了描绘;或因某些前代诗歌中瀚海意象的含义与诗人要表达的寓意十分契合,自然而然地将其运用于自己的诗歌当中。通过对“瀚海”这一西域特有意象的分析与阐释,既可以帮助我们了解西域地区独特的自然风光、生活环境、风土民情等具体现实,还能够使我们从中体会到深刻而抽象的历史变迁和世事沧桑。
3.1. 自然风光和生活环境的体现
西域深居内陆,降水量少,蒸发量高,风沙多发,环境极为干燥。独特的地质和气候条件导致苍茫浩渺的戈壁滩和沙漠占据了西域相当一部分土地。太阳炙热的光芒洒在黄沙之上,铺天盖地的沙丘呈现出一种震撼人心的广阔。独特的自然风光可以极大程度上激发诗人内在的创作兴致,初至西域的诗人见到如此迥异于中原的壮阔景象,往往诗兴大发,肆意挥洒如椽大笔,将眼前的“瀚海”融会于自己的诗歌中,故而使其成为诗人笔下频繁出现的诗歌意象。
国梁于乾隆三十年(1765),“自天水旋兰州,闻迪化同知任期已满,乃慨然言于上官,力求宣力塞垣,得请。是年七月,遣妻孥旋都,只身赴迪化同知任”[9]。在他由兰州向乌鲁木齐赴任时途经吐鲁番,国梁为眼前的壮美景象所打动,形诸笔端,作了一首《吐鲁番道中》,诗歌开头写道:“瀚海七十里,欣看草棘青。墓田红叶树,场圃翠云汀。”([9], p. 28)此处沙海绵延约七十里,远远望去其中有青葱的草棘。次句便随着行程将目光投向绿洲田野,墓田里的树木枝叶泛红,谷场水边的平地郁郁苍苍。大漠风光和绿洲秀景泾渭分明,黄沙、青草、枫叶相映成趣,俨然一幅壮阔的瀚海绿洲秋景图。根据诗人实际行进的路线以及诗中“墓田”“场圃”等地点来看,这首诗极有可能描绘的是吐鲁番奇异的库木塔格沙漠。该沙漠由来自天山七角井风口的西南风和来自达阪城风口的东南风,沿途经过长风程,携带着大量沙砾,在吐鲁番盆地东缘库木塔格地区相遇碰撞并沉积形成。由于千百年来风向交汇点始终在鄯善老城南端,从未向北移动,故而未把鄯善城淹埋,形成了“瀚海与城楼相连,黄沙与绿洲相伴”的奇特景观,与此诗所写之景象十分契合。
施补华“同治九年(1870)举于乡,应礼部试不第。遂西逾秦陇,佐左文襄公幕府五年。既而遴谗被劾,君乃出嘉峪关,循天山而南,经汉车师后庭焉耆尉犁姑墨龟兹疏勒,谒钱唐张公曜于阿克苏城。张公爱君才,留佐幕府数年”[11]。其西域诗《大风》描绘了壮阔的瀚海景观:
黄云天半波涛涌,惊飙震荡阴山动。酒泉城外军声喧,千帐忽作蝴蝶翻。筚篥乌乌吹不起,硬雨着人攒万矢。辕门老卒曾出关,诸君未遇边风颠。君不见瀚海茫茫沙怒卷,人马吹空似蓬转([10], pp. 159-160)。
该作品以极具张力的文字建构出震撼人心的艺术图景。诗中“怒海惊涛”般的狂风呼啸与“金甲蔽日”似的沙暴翻涌构成动态画面,既凸显出边塞大漠的奇绝壮美,又展现出自然伟力的狂暴特质。作者通过拟人化笔法赋予天地以人格意志,在苍茫与暴烈的意象碰撞中,将荒原的辽阔孤寂与自然的威慑能量展现得淋漓尽致。
福庆于乾隆五十九年(1794)至嘉庆二年(1797)于迪化州(今乌鲁木齐)任镇迪道,期间对西域的山川风物、土俗民情耳濡目染,形成了自己独到的体会和感受,他把这些都记录于自己的诗歌中,构成了组诗《异域竹枝词》。这部作品中也有诸多对西域“瀚海”的描绘,如“洞里旋风起羊角,黑黄两气杂尘氛。扬沙走石寻常事,往往人间失牧群。”“土俗人呼火焰山,童童赫日照孱颜。流金铄石难逃暑,赢得三冬暖气还。”“野驼野马各奔驰,瀚海茫茫风雪时。寄语行人肠莫断,当年定远驻雄师。”这些诗句体现了瀚海狂风肆虐、尘土飞扬的景象,也展示了当地人民独特而艰难的生活环境。
除国梁、施补华、福庆外,还有众多西域诗人也通过对“瀚海”意象的运用,充分展现西域壮阔的自然风光和独特的生活环境。如方孟希《南达阪行》“一声铃铎下荒原,瀚海茫茫更东逝”([9], p. 437)和《哈密道中》“直疑瀚海同沧海,翻误南山是北山”([9], p. 442);和瑛《风戈壁吟》“我度瀚海来,屈指轮台中”[11]和《戈壁喜雪》“西母嵰山雪,平铺瀚海遥”([11], p. 518);萧雄《听园西疆杂述诗》“边陲自此从东入,瀚海连天路尚赊”[12]等等,这些诗作大多描绘瀚海的苍茫及其艰苦的自然条件,这里不再一一赘述。
3.2. 历史变迁和世事沧桑的隐喻
除对西域地区自然风光和生活环境的体现外,清代西域诗中的“瀚海”还以其源远流长的意象含义及苍茫、神秘、变幻莫测的特性成为诗人们展现历史变迁和慨叹世事沧桑的重要媒介。
和瑛为宦西域期间游巴里坤松树塘,有诗《题巴里坤南山唐碑》:
库舍图岭天关壮,沙陀瀚海南北障。七十二盘转翠螺,马首车轮顶踵望。高昌昔并两车师,五世百年名号妄。雉伏于蒿鼠噍穴,骄而无礼不知量。寒风如刀热如烧,易而无备胥沦丧。贤哉柱国侯将军,王师堂堂革而当。吁嗟韩碑已仆段碑残,犹有姜碑勒青嶂。岂知日月霜雪今一家,俯仰骞岑共惆怅([11], p. 518)。
库舍图岭地区瀚海苍茫寥廓之景象,引发了诗人对当地悠久历史的思考以及对世事变迁的慨叹。全诗将写景怀古、叙事抒情自然而然地融为一体,通过对唐平高昌这一历史壮举的描绘、对柱国侯将军这一英雄人物的赞美以及对韩碑、段碑、唐碑留存状况的描述等,寄寓了诗人对历史变迁、世事沧桑的深沉感慨。
福庆于迪化州任职三年期间有诗《冬日自巴里坤度天山雄关,经南山口至哈密作》:
镇西蜃幻起城楼,风日晴和度岭头。飘渺钟声鸣古寺,依稀碑篆勒唐侯。流沙马踏飞浓雾,瀚海车驰荡小舟。何事冲寒行塞外,凉州移节过伊州[13]。
此诗首联描绘瀚海中有时出现的神秘自然现象——“鼍海蜃楼”,它形成的城楼影像是虚幻的,会随着光线的变化而消失,这隐喻着世事的无常与沧桑。颔联悠扬的古寺钟声传达出一种岁月的沉淀,依稀可见的平高昌纪功碑政治意义重大,同时也展现了此地历史的悠久。颈联直接描绘瀚海的广阔和苍茫,展现出马踏浓雾的壮丽和瀚海车驰的雄伟画面,为结尾处的抒情做铺垫。尾联表达了诗人在荒凉寒冷的塞外赶路时的思考,抒发其对身世浮沉、世事难料的感慨以及对和平的关注与担忧。
嘉庆四年(1799年),洪亮吉因直谏上书获罪被贬,在伊犁度过了百日流戍岁月,终在嘉庆六年(1801年)接到了特赦准归的诏令,但东归之路坎坷非常,诗人煮雪以饮,攀树而眠,还路遇教匪,历尽艰危,终得渡赤金峡,入嘉峪关。在抵达凉州武威城时,诗人赋《凉州城南与天山别放歌》,诗中云“天山送我出关去,直至瀚海道尽黄河流”([10], pp. 143-144)。此处既表现了瀚海的广阔壮丽,同时也隐喻了对世事无常和坎坷自我经历的喟叹。
4. 清代西域诗中“瀚海”意象的情感蕴涵
“瀚海”意象在西域诗歌中的频繁出现使其具有了丰富的象征意义。在诗歌创作中,艺术家将个体生命经验与西北荒漠的壮阔图景相融合,通过个性化的审美视角重构这一地理意象,将其转化为承载多重情感意蕴的艺术符号。这种创作实践不仅实现了自然景观的诗学转化,更构建起作者内心世界与外部空间的精神对话机制,使浩瀚沙海成为映射诗人心理图式的抒情介质。下文将通过赏析具体诗作窥探隐藏在“瀚海”这一客观物象背后清代西域诗人的主观情思。
4.1. 思乡叹远,怀家念故之情
清代西域诗中的瀚海意象与流寓文人的乡愁书写存在特殊关联。作为谪戍西域的放逐群体,这些诗人不仅承受着政治贬谪的精神重负,更面临着双重生存困境:一方面要适应迥异于中原的“瀚海穹庐”式地理空间,大漠风雪的酷烈气候与戈壁连天的荒凉景象不断冲击着他们的视觉感知;另一方面,严酷的戍边生活与故园记忆形成强烈反差,这种空间位移带来的心理落差在诗歌中转化为“望阙”与“怀乡”的复调书写。特定地域的自然符号经过诗人的情感投射,最终升华为承载文化乡愁的审美意象。
易寿崧于光绪七年(1881)投效新疆长将军幕,期间途经吐鲁番连木沁时有感而发,作了一首《连木沁口占》,诗中写道:
边城风景太凄凉,山石嶙峋夹道长。羽檄奚烦驰瀚海,雁书谁共忆阳河。云连大漠天无雨,月印平沙夏有霜。客里鹧鸪啼不住,半村林木认微茫([10], p .184)。
这首诗首联描绘了吐鲁番连木沁山路崎岖、怪石嶙峋、窒碍难行,展现了此地凄冷的风光和艰苦的生存环境。颔联通过描写作者鸿雁传书的美好想象,表达他深切的思乡念家之情。诗人渴望大雁可以飞越苍茫的瀚海,将带着自己思念的家书送往家乡。颈联表现边疆瀚海的辽阔与荒凉。云彩低垂,仿佛与大漠相连,天空中没有一丝雨意。皎洁的月光洒在平沙之上,伴随着夏夜的清霜,共同形成了一片银白的世界。尾联借用鹧鸪的啼叫声,表达自己内心的哀怨。鹧鸪啼声凄切婉转,仿佛在诉说游子内心的辛酸与无奈,他们的怀乡之情难以抑制,就如同鹧鸪的啼声,悠扬不绝。渡过瀚海,眼前呈现出稀疏的树木和微茫的村庄,静谧而孤寂。整首诗以简练的语言、深远的意境,通过对山石、瀚海、村庄等景象的描写,渲染出一种凄清萧瑟的氛围,将西域游子的怀乡之情展现得淋漓尽致。
李銮宣“以平反龙世恩狱忤巡抚某,被劾落职,遣戍新疆”[14]。期间与友人别,有诗《留别张子白同年二首》:
去年出塞门,挥手与君别。生还不敢期,欲语气先咽。今年入塞门,握手相慰悦。既慰旋复悲,人事哪可说。感物增凄怆,望云成诀绝。衣上老亲泪,泪痕濡不灭。鬓压天山雪,须沾瀚海尘。剪烛西窗下,相对情弥亲。念昔初别时,坚冰结双轮。今来值霖雨,小住刚半旬。下君陈蕃榻,饮我公瑾醇。明日驱车去,君怀失路人([10], pp. 158-159)。
全诗通过“天山”、“瀚海”等意象,运用“剪烛西窗”、“陈蕃榻”和“公瑾醇”等典故,极言依依惜别之意和怀乡恋阙之情,椎心泣血,扣人心弦,使人不禁为诗人的遭际和情感所动容。
颜检戍守边疆时于嘉庆十二年(1807年)冬作《轮台初冬》十首,其四写道:
生平性本爱林丘,轻跨征鞍竟远游。浪迹卅年辞故里,悲歌一曲听伊州。阴山日落人增栗,瀚海沙迷鸟度愁。向老壮心非似旧,荷戈无意觅封侯([9], p. 281)。
当哀婉的异域胡笳刺破凛冽空气,其音调律动与中原雅乐形成文明符码的断裂,触发诗人潜意识中的文化记忆。暮色苍茫间,混沌的沙碛天幕与迷离的落日余晖构成视觉蒙太奇,使“瀚海孤烟”的物理空间转化为心理图式中的文化荒野。这种多维度的感知场域通过意象叠加效应,不仅强化了诗人“身如转蓬”的生存境遇认知,更在视听通感中完成了文化乡愁的仪式化表达——胡笳的悲音对应着中原礼乐的缺席,沙碛的混沌隐喻着文化坐标的失序,最终形成个体生命体验与集体文化记忆的双重震颤。
4.2. 关注民生,爱国忧民之情
有清一代,文人群落通过边疆行旅的在地性书写实践,将西北戈壁的苍茫意象进行诗学重构。这种突破历史框架的创作激情既源于士人阶层的疆域勘察经验,更植根于对家国命运的共同关切,终使“瀚海”完成了从自然景观到文化隐喻的嬗变——既承载着士大夫经世济民的价值理想,又折射出特定时代知识分子的集体精神诉求,在文学地理学层面构建起连通个人抒情与民族叙事的符号系统。
前文提及国梁于乾隆三十年(1765)自请出塞,赴西域任职途经吐鲁番时作有一首《吐鲁番道中》:
瀚海七十里,欣看草棘青。墓田红叶树,场圃翠云汀。外市河汾客,中城赞普庭。西来称乐土,未敢诮膻腥([9], p. 28)。
诗歌除上文所述对吐鲁番地区“瀚海”的独特风光进行了细致描述外,还表现出国梁对当地民生的关注和对国家统一的赞叹。边塞诗人通过“瀚海驼铃”等意象,将目睹的边疆民生图景转化为“西来称乐土”的宣言。这种跨文化书写不仅体现着中原士人对游牧文明的认知转型——从“膻腥”的异质化表述转向“未敢诮”的文化包容态度,更通过多民族和谐共处的空间叙事,歌颂了民族团结的珍贵。无独有偶,其同年诗歌《奉调赴乌鲁木齐》与前首有异曲同工之妙:
瀚海苍茫疆邑岩,中朝文吏促惊颿。七千里外新分郡,十五年前旧署衔。自是壮怀轻远道,敢因白发恼青衫?燕然勒石非吾事,看取周民颂柞芟。五载西秦今更西,远于玉塞抚苍黎。诸夷牧畜归田里,大漠封疆重鲁齐。车骑从教轻结束,妻孥那复惜分携。三年弹指还京国,风土编成待品题([9], p. 22)。
该诗展现出诗人的豪情壮志,他不惧道远,不畏艰辛,决心为国家和人民尽忠职守,即使两鬓斑白亦无悔。“燕然勒石”一句表达出诗人对各族人民的关爱。他明确表示自己的目标不是为了个人的荣耀和功绩,而是为了给予百姓更好的生活。“诸夷牧畜归田里,大漠封疆重鲁齐”更是充分体现出了诗人对边疆事务的高度责任感及其以民为本的情怀。
李銮宣谪居迪化期间有诗《瀚海歌》,将“瀚海”意象运用到了极致,可谓其集大成之作。诗作结尾写道:“君不见沙行如龙际天表,祁连愕之怒犹矫。谁治瀚海作桑田,天荒一破乾坤小。”([10], p. 145)该句用“沙漠变绿洲”的想象,表达了对西北地区进行实际开发的计划;这种想象也隐含着希望游牧民族接受农耕文明的期待。该诗作不仅仅是自然描写,实际上折射出清政府对边疆地区的治理策略——既要在自然层面改造荒漠,又要在文化层面促进不同民族融合。通过将环境改造与民族政策编织进诗歌意象,诗人把简单的自然景观描写,转化成了展现国家治理智慧的文化符号,其忧国忧民、以天下为己任的爱国之情喷薄而出。
5. 结语
频繁出现于清代西域诗歌中的“瀚海”意象展现了当地壮阔的自然风光和独特的生活环境,隐喻了西域的历史变迁和人生的世事沧桑。与此同时,诗人在描写“瀚海”意象时,熔铸了自己独特而深刻的人生感受:或因思念家乡而忧伤;或因自请出塞而昂扬;或因“瀚海”苍茫而唤起诗人深沉的爱国忧民之情。“瀚海”意象因之成为寄托诗人各种复杂的感情和心境的载体,具有了丰富的象征意蕴。这其中既有对前代“瀚海”意象的一脉相承,又有在前代基础上的发展与创新。首先,清代西域诗继承了前代,特别是唐代诗歌中对“瀚海”意象的基本运用,如诗人常常借助“瀚海”抒发对边塞风光的赞叹,或者将“瀚海”作为表达离愁别绪和思乡之情的背景,这体现出清代西域诗人对前代诗歌传统的传承。其次,“瀚海”本来是一个前人使用的“熟语”,清代西域诗在继承前代的基础上对“瀚海”意象进行了更为深入的开掘和拓展,丰富了这个意象,赋予其新的内涵。一方面,清代西域诗人更加注重对“瀚海”景象细节的描绘,如《吐鲁番道中》对“瀚海与城楼相连,黄沙与绿洲相伴”奇特景观的书写;另一方面,清代西域诗人还尝试将“瀚海”与其他意象相结合,如《题巴里坤南山唐碑》和《冬日自巴里坤度天山雄关,经南山口至哈密作》等。此外,清代西域诗在表达主题和情感上也有所创新。与前代诗歌相比,清代西域诗更加注重对边疆生活的真实描绘和对各族人民情感的表达。诗人们通过“瀚海”意象来抒发对西域生活的感慨和对民族和国家命运的关切,使得“瀚海”意象具有了更深刻的思想蕴涵。综上所述,清代西域诗中的“瀚海”意象既继承了前代的传统,又在描绘细节、意境创造以及主题情感表达等方面有所创新。这种继承与创新相结合的方式,使得清代西域诗中的“瀚海”意象更加丰富多彩,具有更加独特的艺术魅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