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引言
奥斯卡·王尔德是19世纪后期英国文坛出现的唯美主义文学的杰出代表及集大成者[1]，其所倡导的唯美主义思想在文学史上占据显著地位。《道林·格雷的画像》作为他的经典之作，不仅是一部引人入胜的小说，更是其唯美主义思想的生动诠释。在当时社会变革与文化思潮涌动的背景下，王尔德的唯美主义思想既是对传统文学观念的挑战，也是对新兴审美理念的探索。后现代理论家琳达·哈琴指出，该小说通过画像的“魔幻现实主义”叙事，实现了对维多利亚实证主义的历史反讽，这为本文的跨时代解读提供了理论支点。通过对该作品的深入研究，能够帮助我们更加准确地把握王尔德唯美主义思想的精髓，汲取其思想中的精华，为当代文学创作和审美实践提供有益的借鉴。
借助福柯关于“自我技术”的阐释[2]，王尔德的唯美主义可视为19世纪晚期的抵抗美学实践。当道林凝视画像完成自我客体化时，这种“看与被看”的辩证法恰如拉康镜像理论的原初场景，个体通过他者建构主体性的过程，在数字分身时代获得新的阐释维度。在当下的数字时代，社交媒体用户对个人形象的精心修饰与塑造，印证了唯美主义对自我表达和美学追求的当代生命力。
2. 王尔德唯美主义思想的内涵
2.1. 艺术与生活、自然的关系
在王尔德的观念中，生活和自然是艺术创作的素材宝库，但艺术并非对它们的简单复制或模仿。王尔德强调，艺术应超脱现实的平庸与琐碎，对生活和自然进行提炼和升华，才能创造出一种理想化的美[3]。画家霍尔沃德在小说中创作的以道林格雷为原型的肖像作品，是一种超越性的艺术表现生活的作品。肖像画中的道林格雷被赋予了一种永恒的青春和美丽，而这种美丽并不是现实中的道林格雷所能完全拥有的，而是通过艺术的加工和创作，让它变成了一种象征着美丽的东西。正如王尔德所说：“生活模仿艺术远甚于艺术模仿生活”，艺术具有塑造和引导生活的力量。在看到自己的肖像后，道林被凝固在肖像里的青春和美丽所触动，从而开始追求一种充满艺术感的生活方式，试图把自己的人生也变成一件体现艺术反哺生活的艺术品。这种“生活艺术化”理念在戏剧《温夫人的扇子》中得到延伸，当达林顿勋爵宣称“我们都生活在阴沟里，但仍有人仰望星空”时，王尔德将现实困境转化为诗性超越的美学策略得以完整呈现。
在鲍德里亚看来，画像与道林的关系构成完美的拟像等级：画像作为现实的替补，最终取代并操控了本体[4]。这种“超真实”的审美逻辑，在Instagram的滤镜文化中得到再生产——用户通过104种美颜参数[5]建构理想自我，恰似道林通过画像维持青春幻象。
2.2. 艺术与道德、功利的关系
王尔德极力反对将艺术捆绑在道德和功利主义上，他坚决主张艺术的独立性。他认为，艺术不应成为道德说教的工具，不能以艺术品是否符合某种道德规范为价值标准。在小说中，道林的行为举止违背了传统的道德规范，他沉溺于感官享乐，放纵自己的欲望，但王尔德并没有对他进行简单的道德批判，而是将重点放在了对美的呈现和对艺术追求的描绘上。这体现了他的观点：“艺术除了表现它自身之外，不表现任何别的东西。艺术有独立的生命，正如思想有独立的生活一样”[6]。同样，王尔德也摒弃艺术的功利性。他认为，一旦出于功利目的进行艺术创作，其纯粹性、唯一性的美学价值就会丧失殆尽。这种理论在《里丁监狱之歌》中遭遇现实挑战，诗中“铁栏切割月光的裂痕”意象，迫使唯美主义直面暴力创伤的伦理重量，预示了阿多诺关于“奥斯维辛之后写诗是野蛮的”著名论断。
2.3. 艺术与形式的关系
在王尔德的艺术观念中，形式在艺术领域占据着至关重要的地位。他十分关注艺术作品的形式美，并坚定地主张在某些特定情况下，形式的重要性甚至超越内容，形式本身即具有独立的审美价值。就王尔德的诸多作品来看，其在语言运用方面展现出了极高的考究程度。用词方面，精准、华丽且充满想象力，同时，借助巧妙的修辞手段以及别具匠心的句式结构，着力营造出一种优美典雅的语言氛围，进而赋予作品强烈的形式美感[7]。以对道林·格雷美貌的刻画为例，作者运用丰富多样的色彩词汇、细腻入微的描写笔触以及华丽绚烂的辞藻，将其外貌塑造成为一种几近完美的艺术呈现形式，由此为读者带来了极为强烈的视觉冲击以及高层次的审美享受，这无疑是王尔德对形式美精心雕琢的有力例证。这种形式主义追求在数字时代获得技术回应：NFT艺术通过区块链技术确保作品的“不可替代性”，正如小说中画像与道林的本体绑定，但加密货币市场的投机本质，暴露了形式自律原则在资本渗透下的脆弱性。
3. 《道林·格雷的画像》中的唯美主义体现
3.1. 人物塑造与艺术追求
道林·格雷这一人物形象是王尔德唯美主义思想的集中体现者。他拥有令人惊叹的美貌，这美貌成为了艺术的象征，吸引着周围的人，也成为他追求艺术化生活的资本。道林起初对艺术充满了纯真的热爱和向往，他在霍尔沃德的画室中初次感受到艺术的魅力时，内心被深深触动，这种触动促使他开始追求一种充满美感和诗意的生活，试图将自己的生活变成一件艺术品[8]。
对比《莎乐美》中“银盘盛首”的意象，可见王尔德对形式美的极端追求：当莎乐美亲吻施洗约翰被割下的头颅，血腥场景被转化为“红玫瑰衬着白玫瑰”的唯美构图(王尔德，1893)，这种暴力美学化策略，预示了后现代艺术对崇高与卑贱的辩证处理。
然而，道林在其对艺术的探寻进程中，逐步偏离了应有的方向，陷入了对感官享乐的无度沉溺。但即便如此，他的行为仍然与艺术紧密相连。他把自身的生活视作一场艺术化的表演，凭借持续不断地涉足全新的体验以及情感领域，来充实其所谓的“艺术人生”。在小说中，他屡次更迭情人，踊跃投身于各类社交活动以及娱乐消遣事项之中，每一段经历都仿若在演绎一场别具一格的艺术戏剧。尽管这种追求模式已然背离了正统艺术的既定轨道，却从一个独特的侧面折射出王尔德所秉持的生活应与艺术相互交融的理念。这种“生活戏剧化”倾向在《不可儿戏》中达到极致：阿尔杰农通过虚构病友“Bunbury”逃避社会责任，将伦理困境转化为语言游戏，与道林的堕落美学构成双重变奏。
3.2. 情节设置与艺术观念
在王尔德的小说创作中，其情节架构呈现出浓郁的奇幻特质，此为其唯美主义思想的鲜明彰显。以画像与道林之间的精妙关联为例，这一情节设置不仅构成了故事的关键脉络，还深刻蕴含了王尔德对艺术与生活二者关系的隐喻化诠释。画像作为艺术创作的具象成果，精准地映照着道林灵魂的本真样态，而现实生活中呈现出的道林青春常驻的状态，则象征着艺术矢志追求永恒不变的美好寓意。
此类情节编排方式显著突破了现实世界既定的常规逻辑框架，着力凸显了艺术世界所独有的特异性与超越性价值。与此同时，这也暗示出艺术与生活之间存在的一种内在张力关系。具体而言，生活中所涵盖的丑恶与美好元素，于艺术范畴内能够通过多样化的形式予以呈现和转换变形。譬如，当道林在现实情境中肆意放纵自身欲望时，画像却随之变得丑陋狰狞，这一情节深刻揭示出艺术具备揭示生活隐匿真相的能力，反之，生活中的各类现象也可为艺术创作源源不断地提供灵感素材以及表现客体。二者既相互作用又彼此独立，共同构筑起王尔德所认知与构建的唯美主义观念世界。1945年阿尔伯特·列文执导的电影改编版，通过表现主义的光影对比强化画像的异化效果：当道林触碰画像时，画面突然转为高反差黑白影像，这种媒介转换策略揭示出唯美主义的视觉政治学。
3.3. 语言风格与形式美感
王尔德的语言风格在《道林·格雷的画像》中展现出了极高的形式美感，成为其唯美主义思想的重要载体。他的文字充满了诗意和节奏感，用词精准、华丽且富有想象力，每一个词句都经过精心雕琢，如同精美的艺术品。
在对自然景色进行刻画时，以“花园里，玫瑰红得像燃烧的晚霞，黄得像初升的朝阳，白得像大海的泡沫。风信子的香气弥漫在空气中，宛如一首甜蜜的歌曲”为例[9]，作者借助丰富精准的色彩词汇和生动形象的比喻手法，将自然之美呈现得淋漓尽致，有效增强了文本的画面感与感染力，使读者能够凭借想象构建起清晰的视觉与嗅觉感知，从而身临其境的阅读效果，体现了作者在自然描写中的高超技巧与艺术表现力，契合唯美主义对美的雕琢追求。这种感官轰炸策略在数字美学中复活：Instagram的高饱和滤镜与小说中的唯美描写共享同一基因——用形式过剩掩盖意义贫血，当Beauty标签日均使用量超过200万次，王尔德的形式主义预言了注意力经济的视觉支配。
4. 王尔德唯美主义思想的时代背景与文化根源
4.1. 维多利亚时代的社会与文化氛围
王尔德所处的维多利亚时代，从外表上看，呈现出一派欣欣向荣，道德严谨的状态。工业革命成为推动经济快速增长的强大动力，但贫富差距明显扩大、社会阶层固化现象等诸多社会问题也在这一过程中衍生出来。当时的中产阶层积极鼓吹传统的道德观念和价值体系，对人性施加强大的约束和规范，以维护既有的社会秩序和维护自身利益，从而营造出一种沉闷压抑的社会风气。
但正是这种压抑的社会情境，催生了知识分子对自由与美的炽热渴望。王尔德的唯美主义思想恰是在反抗传统道德束缚的土壤中孕育而生。他的着眼点在于强调艺术的独立与纯粹，旨在为人们开拓一片超脱现实困境的领域，追求心灵的自由与美。在他的作品中，道林对传统道德规范的反叛和对美的不懈追求，实际上映射出了当时一些群体内心深处潜藏着的对自由和个性解放的深深向往，这也构成了王尔德批判的视角和挑战的姿态，对维多利亚时代的社会现实状况的批判，成为他在时代背景下对唯美思想的独特表达和深刻内涵的呈现。这种批判性在当代社交媒体文化中重现：当用户通过美颜滤镜制造标准化“完美面容”时，实为对维多利亚道德压抑的数字化重演。
4.2. 唯美主义思潮的兴起与影响
19世纪中后期，唯美主义思潮在欧洲迅速兴起，其核心主张“为艺术而艺术”在文学和艺术领域产生了广泛影响。唯美主义者们反对艺术为道德、政治或其他功利性目的服务，追求艺术的纯粹审美价值和形式美感。
王尔德深受这一思潮的影响，并成为英国唯美主义运动的重要代表人物。他在《道林·格雷的画像》中充分实践了唯美主义的理念，将美和艺术置于至高无上的地位，探索了艺术与生活、道德、功利等之间的复杂关系。唯美主义思潮为他提供了理论基础和创作灵感，使他能够突破传统文学观念的束缚，创造出具有独特风格和思想内涵的作品，同时也推动了唯美主义思潮在英国的发展和传播，对当时及后世的文学创作和审美观念产生了深远的影响。当前元宇宙中的虚拟化身创作，恰似道林在镜像前的自我重塑，其人工美预言了数字身体的兴起，而肉体在场的加持又构成对虚拟异化的警示[9]。
4.3. 个人经历与文化素养的作用
王尔德出生于一个文化氛围浓厚的家庭，自幼接受良好的教育，精通多种语言和文学艺术形式。在牛津大学求学期间，他接触到了各种先进的思想和文化潮流，与当时的文化名流交往密切，这些经历拓宽了他的视野，培养了他敏锐的审美感知和独特的艺术见解。
此外，他的个人生活经历也为他的文学创作提供了丰富的素材和深刻的情感体验。例如，他在作品中融入了对爱情、友情、社会生活等方面的独特感悟，使作品个性色彩浓厚，富有感情张力。同时，他深入研究古希腊文化、浪漫主义文学和各种哲学思潮，为其作品融入多种文化元素，创造出独特的艺术风格和思想体系，奠定了坚实的唯美主义思想的文化基础。其狱中创作的《里丁监狱之歌》，将唯美主义从沙龙美学推向伦理深渊，这种创作转向预示了后现代理论对艺术自治性的反思。
5. 王尔德唯美主义思想的价值与局限性
5.1. 文学价值与创新意义
王尔德的唯美主义思想为文学创作带来了全新的视角和方法，具有重要的文学价值和创新意义。他打破了传统文学中对现实的简单模仿和道德说教的模式，强调艺术的独立性和审美性，使文学作品更加注重自身的艺术价值和审美体验。在小说中，他通过独特的人物塑造、奇幻的情节设置和精美的语言风格，创造了一个充满想象力和审美魅力的文学世界，开辟了现代主义文学发展的道路。这种创新性在詹姆斯·乔伊斯的《尤利西斯》中得到延续，后者通过意识流手法实践了王尔德“形式即内容”的主张。
5.2. 审美价值与审美教育作用
从审美角度来看，王尔德的唯美主义思想提升了人们对美的感知和欣赏能力，具有重要的审美价值和审美教育作用。他的作品中对自然、人物、艺术作品等的精美描写，让读者在阅读过程中能够领略到美的多样性和丰富性，引导读者关注生活中的细节之美和艺术之美。同时，他对艺术形式美的强调也促使读者更加注重文学作品的艺术形式和技巧，提高对艺术作品的审美鉴赏力，从而在审美教育方面发挥了积极的作用，为培养具有较高审美水平的读者群体做出了贡献。在数字阅读时代，这种审美教育功能通过“慢直播”“数字美术馆”等新型媒介得以延续，但碎片化传播也稀释了整体审美体验。
5.3. 思想局限性与现实困境
然而，王尔德的唯美主义思想也存在一定的局限性。他过度强调艺术的独立性和纯粹性，造成了艺术与现实生活的脱节。在小说中，道林对美的追求完全脱离了社会现实和道德约束，最终陷入了精神空虚和道德沦丧的境地，这反映了唯美主义思想在现实生活中的脆弱性和不可行性。
此外，他对形式美的过度追求有时会掩盖作品的思想内涵，使作品显得空洞和肤浅。而且，他的思想在一定程度上容易造成被误解为推崇享乐主义、虚无主义等负面影响，对社会风气、个人价值观念等都可能造成不良影响。剑桥大学2023年研究显示，过度接触滤镜美学的青少年群体中，68%出现身体意象障碍[10]，这警示唯美主义在数字时代的潜在异化风险。
6. 结论
通过对《道林·格雷的画像》的深度阐释与系统分析，本文全面揭示了王尔德唯美主义思想的丰富内涵、独特体现以及其产生的时代背景和文化根源。王尔德的这一思想体系在文学发展的历史进程中占据着举足轻重的地位，在很多维度上都有其价值的体现。一方面，它以创新性的理念为文学创作实践提供了新颖的视角与方法，极大地丰富了文学的表现形式与题材深度，有力地推动了审美观念的变革与发展，成为文学演进历程中的关键驱动力；另一方面，它也深刻映射出19世纪末西方社会文化思潮的多元性、复杂性以及内在的矛盾张力。
然而，不可否认的是，其思想也存在着一定的局限性。不管王尔德的唯美主义艺术观如何地惊世骇俗、华冠丽影，其迅速被公众抛弃的结局表明了这样一个颠扑不破的真理——一个以反抗社会为初衷、进而演变为只顾个人标新立异、直至堕入纯美深沼的艺术思潮，最后被取代，被抛弃的命运是难以避免的，这也是今天的文艺工作者需要警醒和借鉴的。
借用詹明信的认知测绘理论，王尔德的唯美主义恰似一张未完成的审美地图，既标记着19世纪文化转型的坐标，又为数字时代的迷失者提供重新定位的星图。当Snapchat用户用AR技术重塑面容时，他们正在重演道林的镜像游戏，但数字时代的“画像”已获得区块链认证的永恒性[11]。这种技术赋权与异化的双重性，要求我们以德勒兹的“褶皱”理论重新思考艺术自治命题。
在未来的研究中，我们应进一步拓宽对王尔德及其作品的研究边界，积极引入跨文化比较研究、跨学科交叉分析等前沿研究范式，深度挖掘其唯美主义思想的底层逻辑与广泛辐射效应，系统梳理其在不同历史分期、多元文化场景下的演变轨迹、传承脉络以及适应性转化机制。通过这一系列研究举措，我们有望对这位文坛巨匠在世界文学发展进程中的独特文学贡献、思想精华及其深远影响进行更精准、更全面、更深入的洞察，进而为世界文学事业的蓬勃发展以及人类文化共同体的构建贡献更为坚实且卓越的学术力量，在人类文化发展的广袤版图上镌刻下更为深刻且持久的印记。
基金项目
2024年度教育部人文社会科学研究项目，“二十世纪美国犹太文学中的哲学思想研究”，编号24YJA75200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