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引言
全球人口老龄化趋势日益显著,与老年群体相关的语言研究已成为诸多学科共同关注的重要热点[1]。中国老龄化的主要特征之一是城乡差异大[2],研究农村老年人话语有助于增进对老年群体的理解,对推动家庭代际关系和谐发展、响应国家积极老龄化战略有重要意义。本研究从言语行为理论出发,分析农村老年人在家庭代际沟通中的话语,探究其在家庭代际关系中的现状。
2. 文献回顾
“老年语言学”由德国学者Lütjen [3]提出,相关研究主要从语言行为角度研究健康及罹患各类神经退行性疾病的特殊老年群体话语现象[4]。Ripich et al. [5]发现深度阿尔茨海默病(SDAT)患者与健康老年人在要求(requestives)与断言(assertives)类言语行为的使用上存在显著性差异,具体表现为SDAT患者多用要求类话语,少用断言类话语。Kempler [6]发现大部分阿尔茨海默病患者都存在找词困难、词汇有限等问题。刘红艳[7]对比正常老年人和老年性痴呆患者两类人群的找词困难现象,发现二者在大脑认知处理能力上存在差异。刘楚群[8] [9]发现衰老会导致老年人口语流利表述能力下降,出现冗余性重复、填塞语、话语缺损、口误、后语抢先、舌尖现象等,其中70~74岁是老年人口语流利度下降的一个重要拐点。李宇峰[10]对老年人展开问卷调查研究,发现其主动交际意愿呈下降趋势。黄立鹤、杨晶晶[11]发现阿尔茨海默病患者在语力表达中存在情感状态与面部表情的不匹配,对体貌等资源的调配能力下降。
近年来,有不少研究考察老年群体与其他群体之间的语言差异和代际沟通问题。邵茜[12]调查了老中青三代词汇使用的代际差异,发现老年人的语言有保守稳定的特点,方言保留较全。刘文杰等[13]聚焦中国不同代际群体社交媒体请求,发现年轻组与老年组在微信请求中均倾向直接策略,但社会地位显著影响两组对请求外部修饰语和内部修饰语的选择偏好。随着人口老龄化加剧,代际沟通在心理学、社会学与传播学领域备受关注,且呈现出多学科交叉特征。国外相关研究起步较早,关注代际沟通中年龄歧视(agism)、年龄刻板印象与过度顺应(overaccommodation)现象[14]。沟通困境模型指出,代际沟通面临刻板印象与过度顺应的恶性循环[15]。Coupland et al. [16] (1988)基于会话分析方法,发现老年人在初次相识的代际沟通中更倾向于自我表露“痛苦的经历”(painful self-disclosures),并指出老年人可能希望塑造一种“历经生活考验”的个体身份,从而起到自我肯定的话语效果。Coupland [17] [18]研究发现老年群体在代际沟通中呈现身份弱势化特征,同时通过主动透露年龄的叙事策略,实现强化“典型老人”的刻板印象或挑战年龄偏见的互动效果。国内相关研究起步较晚,集中于社会学与传播学领域。随着现代化进程,代际关系逐渐从“老年本位”向“青年本位”倾斜[19],代际权力重构成为研究焦点。在老龄化和数字化共同发展的背景下,老年人代际沟通议题集中于数字鸿沟、文化反哺相关现象。研究指出代际交往存在文化冲突,而代际沟通本质上是文化协商的过程,现代社会代际交往是一种双向交流,正在向平等的方向发展[20] [21]。
综上所述,现有研究较多关注老年群体语言能力衰退的问题,较少探讨老年人基于社会角色变化呈现的语言特点,且缺乏现场即席话语语料;老年群体在代际沟通中表现出年龄刻板印象、文化反哺等特征,但相关研究缺乏语用学视角下的微观分析。本研究收集农村老年人在日常家庭生活中的自然对话,基于Searle言语行为理论,探讨其在家庭代际沟通中的言语行为特征。
3. 研究设计
3.1. 研究问题
1) 老年人在家庭代际沟通中使用了哪些言语行为?有哪些特征?
2) 以上数据反映了老年人在家庭代际沟通中怎样的现状?
3.2. 语料收集
本研究在笔者社交圈进行方便抽样,招募到16位(8男8女) 65岁及以上来自农村的健康老年人。笔者严格遵守研究伦理,在征得研究对象同意的前提下,收集每位老年人与子辈、孙辈的自然对话录音,并分别从中随机抽取30分钟聊天作为语料,时长共计8小时。本研究借助软件“飞书妙记”初步转写,并进行人工核对。为方便分析,将老年人标识为A1、A2、A3……,其他会话参与者标识为B1、B2、B3……。受试老年人的具体信息如下(表1)。
Table 1. Demographic information of elderly participants
表1. 受试老年人身份信息
序号 |
性别 |
年龄 |
职业 |
序号 |
性别 |
年龄 |
职业 |
A1 |
女 |
65 |
农民 |
A9 |
男 |
66 |
务工 |
A2 |
女 |
66 |
农民 |
A10 |
男 |
69 |
农民 |
A3 |
女 |
68 |
农民 |
A11 |
男 |
72 |
农民 |
A4 |
女 |
70 |
农民 |
A12 |
男 |
72 |
农民 |
A5 |
女 |
70 |
农民 |
A13 |
男 |
75 |
农民 |
A6 |
女 |
72 |
农民 |
A14 |
男 |
75 |
退休职工 |
A7 |
女 |
78 |
农民 |
A15 |
男 |
81 |
退休教师 |
A8 |
女 |
90 |
农民 |
A16 |
男 |
89 |
农民 |
3.3. 分析框架
Searle [22]将言语行为划分为五大类,包括断言类、指令类、承诺类、表情类和宣告类。考虑到老年人在家庭代际沟通中言语行为的复杂性,本研究结合以往关于汉语言语行为的研究成果[23]与自身语料特点,将断言类细分为陈述、声称、断定、否定、解释和告知六种子类,指令类细分为要求、请求、建议、邀请、询问和劝告六种子类,承诺类细分为承诺和拒绝两类,表情类细分为道歉、感谢、赞美、赞同、不赞同、抱怨、批评、感叹、祝福和支持性言语反馈十种子类。此外,还有少数不属于上述类别的言语行为被归为“其他”。
本研究剔除了因语言形式模糊、信息缺失而无法识别言语行为和经判断不具备明确语用意义的话语。研究小组严格遵循每一类言语行为的界定标准进行分类,并组内互检达到统一。
4. 研究结果
4.1. 农村老年人在家庭代际沟通中的言语行为总体分布
基于Searle言语行为理论,研究小组对语料进行了识别和整理,老年人在沟通中的言语行为分布特点如表2所示。
Table 2. Distribution of speech acts by elderly adults in intergenerational family communication
表2. 老年人在家庭代际沟通中言语行为分布情况
分类 |
总计 |
占比 |
总计 |
占比 |
断言类 |
陈述 |
685 |
40.29% |
910 |
53.53% |
声称 |
28 |
1.65% |
断定 |
82 |
4.82% |
否定 |
45 |
2.65% |
解释 |
55 |
3.24% |
通知 |
15 |
0.88% |
指令类 |
要求 |
89 |
5.24% |
470 |
27.65% |
请求 |
20 |
1.18% |
建议 |
55 |
3.24% |
邀请 |
23 |
1.35% |
询问 |
268 |
15.76% |
劝告 |
15 |
0.88% |
承诺类 |
承诺 |
7 |
0.41% |
22 |
1.29% |
拒绝 |
15 |
0.88% |
表情类 |
道歉 |
1 |
0.06% |
297 |
17.47% |
感谢 |
1 |
0.06% |
赞美 |
5 |
0.29% |
赞同 |
3 |
0.18% |
不赞同 |
6 |
0.35% |
抱怨 |
47 |
2.76% |
批评 |
12 |
0.71% |
感叹 |
47 |
2.76% |
祝福 |
2 |
0.12% |
支持性言语反馈 |
173 |
10.18% |
其他类 |
寒暄 |
1 |
0.06% |
1 |
0.06% |
总计 |
1700 |
如上表所示,本研究共识别出1700条言语行为,共涉及25种言语行为子分类。研究发现,断言类(53.53%)言语行为最多,其次是指令类(27.65%)、表情类(17.47%),承诺类(1.29%)、其他类(0.06%)较少,没有出现宣告类。从具体类别来看,断言类中的陈述言语行为(40.29%)占比最多,其次为指令类中的询问言语行为(15.76%)、表情类中的支持性言语反馈(10.18%)。下文将详细讨论几种主要言语行为的数量及分类,由于承诺类和其他类言语行为出现频次较少,本研究暂不展开讨论。
4.2. 农村老年人在家庭代际沟通中的主要言语行为
4.2.1. 断言类言语行为
断言类言语行为(Assertives)指说话者对某一命题的真实性作出承诺,即使用断言类言语行为来表达自己的观点、看法和信念[22]。本研究中老年人使用断言类言语行为(53.53%)最多,主要用来传递信息、表达自我等。陈述是断言类言语行为的一个具体形式,《汉语大词典》中将其定义为有条有理地表达事物、事实或者说话人的观念、观点。本研究共识别出685条陈述言语行为,占所有言语行为40.29%,显著高于其他子类别。
本研究中的陈述言语行为涵盖讨论家庭事务与社会事件、参与家庭互动、讲述个人经历与分享生活状况等,呈现多元特征。参照刘虹[24]对“对答结构”的讨论,我们对陈述言语行为进行了分析。对答结构类似于相邻对的概念[25],前部分是对答的“引发语”,后部分为对答的“应答语”。然而日常会话比较复杂,组成相邻对的两个语句常常并不相邻,就产生嵌入式对答结构;而在毗邻式对答中,有的结构也可能由两个以上部分构成,其中间部分兼有引发语和应答语双重功能,它既是上一个话轮的应答语,又是下一个话轮的引发语。在此基础上,我们发现老年人的陈述言语行为包含引发语509条(53.64%),应答语440条(46.36%),其中兼有引发和应答功能的话语264条(27.82%)。该数据表明,老年人在家庭代际沟通中既积极参与话题的发起和延续,也注重对他人话语的回应。如下例。
例1:[语境:爷爷A13和孙女B1探索游戏内容]
01 B1:嗯。那你以后一定要用这个号吗?
02 A13:不,这是活动的号,这次这个搞了个舞会(回应语) (引发语)
03 B1:啊
04 A13:网上的。
05 B1:你今天晚上参加啊,哈哈哈。
此案例中,爷爷A13向孙女B1分享自己的游戏体验,并与孙女探索游戏内容。孙女先以询问作为引发语(01);爷爷回答“不”,又紧接着补充活动号、舞会等信息,进一步向孙女解释账号性质(02),这句话兼具应答语和引发语的双重功能,既完成了对前句孙女提问的回复,又成功引发下一话论,推动了对话延续。这种套环式对答序列使会话双方不断交换主动发话和被动应答的角色关系,营造了会话热情、友好及和谐的气氛[25]。爷爷在与孙女互动时多使用兼具引发和应答功能的话语,展现了其延续交流的强烈意愿和对孙女的积极回应。此案例印证了老年人在家庭代际沟通中积极的参与意识,凸显其在代际互动中主动性与互动性兼具的沟通特质。
4.2.2. 指令类言语行为
指令类言语行为(Directives)是说话人为了让听话人做某事所做的尝试,它们可能是委婉的邀请、建议,也可能是强烈的要求[22]。本研究中老年人使用指令类言语行为(27.54%)仅次于断言类言语行为,其中主要以询问(15.76%)为主,要求(5.24%)和建议(3.24%)次之,较少出现邀请(1.35%)、请求(1.18%)和劝告(0.88%)。本节主要讨论询问类言语行为及其目的。
询问(questioning)是指说话人从听话人那里获取信息的行为[26]。本研究中老年人的询问涉及生活事务沟通、人际情感交流等内容,可分为知识性和情感性两大核心目的。生理衰老、文化变迁等因素导致老年人在代际互动中知识状态相对弱势,其询问言语行为呈现“知识协商”[27]特征,是老年人求取信息的表现,在本研究中具体为:确认(26.92%)、修正发起(18.85%)、求助(16.15%)、求知(12.31%)。与之不同,关心(25.77%)是老年人给予对方情感支持的表现,属于情感性目的。
确认是指人们基于间接认知形成初步认识后,向相关知识状态优势方询问以取得确切信息[26]。如下例。
例2:[语境:老人A10正在停车,孙女B2与他讨论车是否停正]
01 B2:你这个停歪了,没有事,走了,我刚看你那屏幕就停歪了。
02 A10:停歪啦?应该没有吧?
03 B2:没得事,没得事,这个车位大,歪也歪不到哪去。
04 A10:应该没,应该没有歪呀。
05 B2:没有特别歪。
06 A10:没有特别歪?
该例中祖孙二人在讨论车是否停正。孙女B2提醒爷爷A10车停歪了,爷爷基于驾驶经验,对孙女的话半信半疑,重复对方话语进行询问(02、06)。尽管爷爷多次表达车没有停歪,但其否定话语始终伴随模糊限制词“应该”和疑问语气词(02、04),构成不确定的表述,避免直接反驳对方,体现了对孙辈的尊重。本例中,老年人通过协商性语言策略,既维护了自身积极面子需求,又给予对方消极面子空间[28],达到经验权威与代际尊重的平衡。
修正发起指交际者因自身未听清或未理解,通过疑问形式(如“啊?”)进行修正发起[29],请求他人对话轮内容的重述来消除理解障碍。如下例。
例3:[语境:孙女B4询问爷爷A14晚餐内容,爷爷A14未听清]
01 B4:嗯。我晚上要吃啥?
02 A14:啊?
03 B4:我们晚上要吃啥?
04 A14:什么?
05 B4:我晚上吃啥呀?
06 A14:晚上吃啥啊……
该例中,孙女B4询问爷爷A14晚餐吃什么,而爷爷可能由于自然听力衰退未听清对方话语,通过“啊?”等简短疑问形式(如02)进行修正发起,请对方复述。孙女重复两遍后,爷爷消除了理解障碍(06)。因生理衰老或文化变迁,老年人与子辈、孙辈沟通存在一定障碍,进行修正发起较频繁。
当话题转向互联网等未知事物时,老年人还常发起求助、求知,如向孙辈询问电脑操作、了解新奇事物等。现代社会,晚辈向长辈反向传输知识的后喻文化成为新的文化传承模式[30]。老年人求助、求知的代际互动反映了“文化反哺”[31]现象,既弥合代际差异,又有助于老年人更好融入新时代。
亲情往往是老年人情感需要的重要来源,老年人出于情感性目的发起关心类询问,以传递对他人的情感关怀。如下例。
例4:[语境:爷爷A13、奶奶B3与孙女B1在餐桌上话别]
01 B3:过年,过春节早点回来。
02 B1:嗯
03 B3:又给你做卤面吃。
04 B1:嗯,好。
05 A13:嗯,嘉嘉还喜欢吃啥?
06 B1:吃那个熬菜。
07 A13:哦,熬菜。
08 B1:嗯。
该例中,孙女B4即将返校,祖孙三人在餐桌上话别。奶奶B3承诺为孙女做喜欢的食物(03),爷爷A13通过关心类询问(05)承接前序话题,又开启新的话轮延伸,构建连贯的关心表达序列。孙女回答后,爷爷重复其话语(07),体现他的积极倾听。食物是家庭情感表达的载体,爷爷在询问饮食偏好时承担了照顾者的角色,通过物质关怀实现情感投射,既隐含对孙女的不舍与挂念,又传递对未来团圆的期待,体现中国家庭含蓄传情的风格和以食传情的传统。
4.2.3. 表情类言语行为
表情类言语行为(Expressive)指说话人通过话语表达某种情感状态或心态的行为[22]。本研究中老年人主要使用表情类言语行为(17.47%)进行支持性言语反馈(10.18%),较少表达抱怨(2.76%)和感叹(2.76%)等情绪。其中支持性言语反馈是指听话人在当前说话人话语激发下做出的一种言语反馈,其目的是支持或帮助当前说话人完成其言语行为和话轮,甚至表明自己的支持性态度[32]。如下例。
例5:[语境:儿媳B5和公公A15在讨论非遗项目嬉鱼灯的现状]
01 B5:我看,就像人家那个嬉鱼灯一样吼?
02 A15:嗯呢。
03 B5:就是湾满田那个鱼灯吼?
04 A15:嗯。
05 B5:搞、搞、搞嬉鱼灯,就是那个非遗吼。
06 A15:嗯。
07 B5:很热闹的。
08 A15:嗯呢。
该例中,儿媳B5和公公A15在讨论非遗项目嬉鱼灯的现状。在儿媳说话停顿时,公公使用支持性言语反馈“嗯呢”“嗯”(如02),扮演积极倾听者的角色,表明公公支持儿媳所讲的内容和观点。尽管公公没有进一步展开话题,但他通过“嗯呢”“嗯”等参与对话,既表示收到信息,又表明自己无意取得发言权,支持说话人继续发言,维持对话的连贯性[33],营造出和谐的对话氛围。
5. 讨论
5.1. 老年人在家庭代际沟通中的现状
研究发现,农村老年人在家庭代际沟通中的言语行为以断言类(53.53%)、指令类(27.65%)和表情类(17.47%)为主,承诺类(1.29%)和其他类(0.06%)较少。其中陈述(40.29%)、询问(15.76%)和支持性言语反馈(10.18%)占比最高。老年人话语兼具主动表达与互动协调的特征,反映其在家庭沟通中具有积极适应性;但仍有部分数据显示其话语空间受家庭权力结构变迁与自身能力衰退等因素的限制。
从话语角色来看,老年人言语行为形成主动表达与积极回应的双重特征。本研究中断言类言语行为占比最多,主要表现为陈述,说明老年人愿意在家庭中表达自己的观点、看法和信念。进一步分析发现,陈述言语行为中引发语占53.64%,应答语占46.36%,较为均衡,且兼有引发与应答功能的话语占27.82%,说明老年人在会话中兼顾主动性与互动性,满足双方沟通需求,实现代际沟通的良性循环。同时,老年人较多通过询问表达对年轻人的关心,在这种温馨的代际互动中,老年人能够感受到自身的价值和被需要的感觉,汲取情感滋养[34]。另一方面,老年人频繁使用支持性言语反馈(10.18%),通过简短的反馈信号呈现出合作态度[35]。本研究结果与李宇峰[11]提出的“注重交际对象情绪的老年人并不多”这一结论不同。老年人在家庭代际沟通中既满足了自我表达需求;又通过应答语和支持性言语反馈传递对晚辈的关注,其话语符合礼貌原则,维护了代际关系。在话语策略层面,老年人倾向于规避强势表达,在负面表达中融入积极话语[36],通过话语重构维护沟通氛围,减少代际冲突风险。此外,老年人与年轻一代发展出文化反哺的对话路径,代际互动向平等的方向发展。本研究中老年人通过询问言语行为发起求助与求知,向年轻人就网络操作求助或了解新奇事物,以开放姿态适应新时代,使文化反哺从单向知识传递转向双向协商[21]。
尽管上述数据表明老年人在家庭沟通中具有较强主动性,但在某些情境下,他们的表达和参与空间仍受限制。其一,老年人的表情类言语行为(17.47%)整体较少,且以支持性言语反馈(10.18%)为主,体现了其在家庭对话中更多发挥辅助作用,缺乏多元情感表达渠道;其二,询问言语行为中确认、修正等不自信互动较多,展现出老年人的保守性沟通策略。其三,老年人的承诺类言语行为(1.29%)较少,宣告类言语行为缺失,表明老年人对家庭事务的责任较少,在家庭决策中缺乏主体地位。家庭代际关系的变迁是一个渐进的、动态的过程。传统权威正在遭遇现代性解构[37],老年人在适应新时代变迁的同时,也难免陷入代际沟通的调适困境。
5.2. 老年人家庭代际沟通现状的成因分析
农村老年人在家庭代际沟通中呈现出积极适应性与话语空间受限的双重特征,可从多重维度展开分析:社会经济文化发展重塑家庭权力结构,代际关系重构引发互动模式变化,个体生理机能衰退及自我认同降低加剧沟通弱势。三者交织作用,最终形成了老年人在家庭代际沟通中能动性与局限性并存的局面。
从宏观结构来看,经济资本消减和社会文化变迁等客观因素影响了老年人的家庭地位,进而影响了其在家庭代际沟通中的话语权。随着社会经济发展,传统农村家庭经历了家庭权力结构转变,子辈和孙辈因教育和职业优势掌握经济主导权,农村老年人的知识和经验的相对优势降低,在家庭经济中处于依附地位;同时,传统孝文化式微,“父为子纲”的传统伦理解构,家族权威从“老年本位”向“青年本位”倾斜[19],老年人丧失家庭主导地位。这些因素致使老年人的话语权被稀释,使其在家庭代际沟通中趋于保守以维护代际关系。
从代际关系来看,家庭角色转变促使老年人主动调整代际互动策略,通过构建新型情感联结实现情感补偿。随着代际伦理变迁,老年人在家庭中的权威逐渐弱化,但受中国社会集体主义观念影响,为维系传统“家”文化的凝聚力,老年人向慈爱的长辈形象转变,以温和、关怀的方式融入代际互动。同时,“隔代亲”在中国代际关系中普遍存在,老年人往往对孙辈更加亲密,有更强的表达欲。“隔代亲”既是传统血缘伦理在现代“青年本位”家庭结构中的情感延续,也是老年人通过对晚辈的关怀获得家庭归属感的适应性策略。本研究收集的老年人家庭对话语料中孙辈在场情况占比达82.86%,老年人在代际沟通中展现出的积极适应性一定程度上受此影响。此外,现代化进程中农村老年人与子孙间时空距离不断扩大,子女在外务工、孙辈在外求学成为常态,聚少离多的现实下,老年人在沟通中重视和谐氛围,兼顾主动性与互动性,以此积极维系情感纽带。这些策略本质上是老年人针对代际关系变迁导致的情感缺口,通过主动调整实现的情感补偿。
从个体层面来看,老年人因生理机能衰退和自我认同降低采取保守的沟通策略。多数农村老年人知识水平相对较低,又因自然衰老生理机能衰退和认知能力下降,面临着对现代社会适应能力不足等现实问题。老年人因此形成对自身弱势情况的认知,最终外化为沟通中的弱势心理表征。尤其在日新月异的数字时代,智能设备的使用障碍压缩了老年人话语空间,使其陷入数字鸿沟等困境。然而,尽管智能技术加剧了代际信息不对称,子辈和孙辈的“数字反哺”和老年人的主动适应也催生了新的互动可能性,为新时代家庭代际沟通提供新形式和新话题。
6. 结语
本研究基于Searle言语行为理论,分析农村老年人在家庭代际沟通中的言语行为。通过对健康老年人的自然对话语料进行定量与定性分析,发现其言语行为以断言类、指令类和表情类为主,其中陈述、询问和支持性言语反馈占比最高。研究表明,老年人在家庭代际沟通中展现出积极的主体性,但在部分情境下,其表达与参与仍存在局限。
从理论层面看,本研究为代际沟通的语用学研究提供了实证支持,并通过自然语料细化了Searle的言语行为分类体系,有助于构建更符合汉语语境的言语行为分类框架。传统研究往往将老年人视为沟通中认知衰退的弱势群体,而本研究揭示他们在家庭中仍具备一定的话语能动性,尤其在与孙辈交流中展现出明显的亲密互动倾向与参与意愿,这对于重新理解老年人在家庭权力结构中的话语位置具有重要启示价值。从实践层面看,研究结果有助于改善农村老年人的沟通环境。通过揭示其在家庭中的言语行为特点与潜在困境,可以引导家庭成员,尤其是年轻一代更加关注老年人的表达需求与情感反馈。积极回应老年人的陈述与询问,有助于增强其在家庭中的参与感,促进家庭和谐。此外,可以推动搭建代际互动平台,促进传统经验与现代知识的双向传递。
本研究仍存在一定局限,例如样本规模较小且集中于农村地区,未来可扩展至城乡对比,以验证结论的普适性。同时,还可结合多模态分析进一步揭示老年人代际沟通的互动特征,深化对老年人家庭代际沟通动态的探索。
基金项目
南京理工大学本科生科研训练计划(2024年立项)资助(项目编号:202410288238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