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引言
“富裕”是我们平时日常生活使用频率较高的一个形容词。葛本仪在《现代汉语词汇学》里把“富裕”一词归为“并列式联合词”[1]，但笔者检索CCL语料库时发现，“富裕”的两个词素“富”和“裕”之间的关系虽然在句法构词形式中是平等的，但二者在“富裕”语义功能上的地位有稍微的不平等。这种不平等的现象与它们的语义特征有紧密的联系。虽然表“丰富”义时，“富”和“裕”在“富裕”的语义功能上共同发挥作用，但表“财产多”义时，“富”在“富裕”的语义功能上占据着主导性作用。
针对这一情况，我们有必要对“富裕”一词的语义特点进行历史性探源和共时平面分析，以便于了解“富裕”一词的词义发展全貌。在“富裕”的句法功能探析方面，我们需对现代汉语语料进行梳理，展现“富裕”一词的句法功能特点。
2. “富裕”语义特点的历史探源
“富裕”一词首见于五代时期徐铉的笔记《稽神录》：“复掘地，获银数千两，遂致富裕云。”[2]五代之后，“富裕”一词的使用频率开始多了起来，且主要表现出两方面的意义，一是“丰富”义，二是“财产多”义。
(一) “富裕”“丰富义”历史探源
“富裕”一词的基本含义与“富足”“充裕”相近，多用于描述物质财富的充足状态。例如，《孟子·梁惠王上》中提到：“养生丧死无憾，王道之始也。”[3]这里的“无憾”即指百姓生活富足、无所欠缺，虽未直接使用“富裕”一词，但已蕴含了“富裕”的核心语义。这种用法在后来的文献中逐渐明确和固定下来。例如：
1) 话说昔日杭州金山寺，有一僧人，法名至慧，从幼出家，积资富裕。(冯梦龙《醒世恒言》)
2) 家私富裕，多亏那王氏守把。两个自道佳人才子，一双两好，端的是如鱼似水，如胶似漆价相得。(凌鞒踔《初刻拍案惊奇》)
3) 我弄不走了，你收下作富裕盘费。(张杰鑫《三侠剑》)
从以上例子我们发现例(1)和例(2)的“富裕”是形容词在句子中作谓语。例(3)如果是连谓句子，“富裕”则是动词作谓语；例(3)如果是主谓句子，“富裕”则是形容词作定语。并且从上述例句我们可以看出，“富裕”一词在早期文献中多与财产、财物相关，强调物质财富的充裕状态。这种用法一直延续到近现代汉语中，并逐渐扩展到其他领域，形成了更广泛的“丰富义”。例如：
4) 她确有富裕的时间和精神去招呼这后来者。(茅盾《蚀》)
5) 他连条富裕的裤子都没有，有时连饭都吃不上。(《人民日报》)
6) 发现了一些有用而实际呆滞或存量富裕的器材。(《人民日报》)
随着社会的发展和语言的演变，“富裕”一词的含义不再局限于物质财富的充裕，还逐渐扩展到了精神层面。例如，在现代汉语中，“富裕的时间”“富裕的精神”等表达逐渐出现，这里的“富裕”已经超越了物质财富的范畴，更多地强调时间、精神等非物质资源的充裕状态。这种用法的出现，反映了人们对“富裕”概念的重新理解和拓展。
(二) “富裕”“财产多”义的历史探源
表“财产多”义的“富裕”是由它的词素“富”的“丰富”义引申而来，如《说文》：“富，备也。”[4]“备”，就是完备、丰富的意思。如下例句：
7) 我若是给奎儿娶媳妇，撒下请帖去，富裕的家固不足论，若贫困之家，接到了我的帖，来随礼吧，没有钱。(张杰鑫《三侠剑》)
8) 彼时镖行非常富裕，给了华爷不少的银子，连华爷自己存的钱，也就够过的了。(张杰鑫《三侠剑》)
9) 彼富裕者固不復憂，而此貧乏者則受苦楚，其平日贓私者至此自為得計，臣竊恐自是之後，亷謹者愈無所勸矣。(程敏政《四库全书》)
以上例子的“富裕”都是形容词，但例(5)是形容词作谓语，例(4)和(6)则是形容词作定语。
要想了解“富裕”的“财产多”义的由来，我们必须对“富”和“静”两个词素分别进行分析。
“富”既可以作形容词，又可以作动词和名词，它在《汉语大字典》的义项有：“‘① 完备。《说文·宀部》：富，备也。’‘② 盛，多。晋潘岳《马汧督誄》：城小粟富。’‘③ 财物；财富。《礼记·大学》：富润屋，德润身。’‘④ 财物多。与贫、穷相对。《玉篇·宀部》：富，丰于财。’‘⑤ 使富裕。《论语·子路》：冉有曰：既庶矣，又何加焉？曰：富之。’‘⑥ 富农的省称。’‘⑦ 通福。降福；保佑。清朱骏声《说文通训定声·颐部》：富，假借为福。’”[5]由此可见“富”在春秋战国时期及之后有[+多] (与“少”相对)、[+财产]的语义特征。例如：
10) 我未尝闻天之祷祈富于天子也。(墨子《春秋》)
11) 皇祖日新，硕门传庆，克生哲人，天与聪明，郁为时秀；志好玩，毕富群书。(周绍良《唐代墓志汇编续集》)
12) 却说那殷家嫁资丰富，约有三千金财物，殷氏收掌，没一些儿放空。(凌鞒踔《初刻拍案惊奇》)
“裕”在《汉语大字典》中的义项有：“‘① 富绕；充足。《说文·衣部》：裕，衣物饶也。’‘② 使富裕。《国语·吴语》：裕其众庶，其民殷众，以多甲兵。’‘③ 宽容；宽宏。《广雅·释诂四》：裕，容也，王念孙疏证：裕为宽容之容。’‘④ 扩大。《国语·周语中》：叔父若能光裕大德。’‘⑤ 道理。《方言》卷三：裕，道也。东齐曰裕。’‘⑥ 引导。《书·康诰》：汝亦罔不克敬典，乃由裕民，孙星衍注疏：言汝亦無不能敬法，乃以道导民。’”[5]由此可知，“裕”在历史发展中也有[+多]、[+财产]的语义特征，而且可以单独成词。
“富”在《现代汉语词典》(第7版)有以下几个义项：“‘① 财产多(跟贫、穷相对)：~裕｜~有｜~户｜农村~了。’‘② 使变富：~国强兵｜~民政策。’‘③ 资源；财产：~源｜财~。’‘④ 丰富；多：~饶｜~于养分。’”[6]由此可知，“富”在现代汉语的使用中具有[+多]、[+财产]两个方面的语义特征。
“裕”在《现代汉语词典》(第7版)中有以下几个义项：“‘① 丰富；宽绰：富~｜宽~｜充~｜余~。’‘② 使富足：富国裕民。’”[6]由此可知“裕”也具有[+多]、[+财产]。
比较《汉语大字典》和《现代汉语词典》(第7版)，从历史发展来看，“富”这一词素的意义是从丰富义进而引申为“财产多”义，这两个意义均在现代汉语发展中有所使用；《汉语大字典》和《现代汉语词典》(第7版)的使用情况来看，“裕”这一词素在历史发展过程中的语义特征具有不稳定性。在现代汉语中，“裕”虽然保留了[+多]、[+财产]两方面的语义特征，但开始逐渐丧失宽容义和引导义。
3. 对表“丰富”义和表“财产多”义的“富裕”之分析
(一) 表“丰富”义的“富裕”——平列联合关系
“富”和“裕”在《现代汉语词典》中都有“丰富”义，因此富裕的“丰富”义是由“富”和“裕”的“丰富”义加合而成，表示“丰富”义的“富裕”是一个并列结构。董秀芳在《词汇化：汉语双音词的衍生和发展》指出：“两个语义接近的形式，在概念领域内的距离比两个语义相反或相对的形式近，根据距离象似原则，应该具有更近的形式距离，因而也就更容易粘合成词。”[7]表示“丰富”义的富裕符合这个原则，且在现代汉语中使用率较高，例如：
13) 她确有富裕的时间和精神去招呼这后来者。(茅盾《蚀》)
14) 手里有几个富裕钱，时常告假逃学，同着几个小荒唐鬼，不是吃喝就是走逛走逛：到处闲游。(蔡友梅《益世余墨》)
15) 朕意先生既然尚在尘世之中，不遽飞升而去，与其做这个卖缴的勾当，何妨再出来辅佐朕躬呢？先生在高祖皇考时，立朝多年，经纶富裕，闻见广博，如承不弃，不特朕一人之幸，实天下苍生之幸也。(钟毓龙《上古秘史》)
李芳杰在《汉语语义结构研究》中把联合词组语义结构关系分为7种：“领属关系、包孕关系、主客关系、递变关系、相对关系、选择关系、平列关系。”[8]“富裕”在现代汉语中虽然是一个词，而不是一个词组，但在词汇化之后仍然保留了以上的几种关系。以上举例的“富”和“裕”在语义结构上属于平列联合关系，也就是说“富”和“裕”在“富裕”的地位中是平等的。它们都用了其中一个语义特征[+多]，而它们组成的语义形式“富裕”在这种语境下自然就只有这一个语义特征[+多]。可以说[+多]这个语义特征构成了“富裕”的“丰富”义这一义位。
(二) 对表“财产多”义的“富裕”——主客联合关系
《现代汉语词典》(第7版)对于“富裕”的解释是：“① (财物)富足充裕：……② 使富裕：……”[6]。
从上可以看出，在现代汉语中，“富裕”的“财产多”义在成词过程中包含了[+多]和[+财产]的语义特征，而且这两方面的语义特征在“富”和“裕”中都具有，只是“裕”在“财产多”义里隐藏了[+财产]这一语义特征，并没有“富”这么突出。因此，表示“财产多”义的“富裕”在语义结构上是主客联合关系，“富”在表示“财产多”义的“富裕”中充当主动者的角色，而“裕”是充当参与者的角色。另外，在现代汉语中，“富”的构词能力相较于“裕”来说要强一些，而且“富”一般可以单独成词，但“裕”一般不能单独成词，例如：
16) 家中虽不大富，日月却很过得。他哥子曹先生早死了，留下两个孤儿，大的今年十八岁，叫曹耀乾，小的今年十六岁，叫曹耀坤，都聪明诚实。(向恺然《留东外史》)
17) 现在已经春天，我的衣服没有，美国人又是富，我们中国人到这面来，至少不要穿得像叫化子。(朱湘《二》)
18) 我就这么琢磨这回事：世界上不应当有穷有富。(老舍《柳家大院》)
其次，“裕”在表达“财产多”义时并没有“富”那么纯粹，因为其在语义发展过程中还存在“引导”义和“道理”等许多与[+财产]这一语义特征并不相关的义位。相反，“富”在语义发展过程中保留了比“裕”更多与[+财产]这一语义特征相关的义位，所以“富”相较于“裕”更好继承了“财产多”义。因此“富”在表示“财产多”义的“富裕”充当主动者的角色，而“裕”在表示“财产多”义的“富裕”中则是充当参与者的角色。
4. “富裕”的句法功能分析
(一) 表“丰富”义的“富裕”的句法功能
第一，多做定语，修饰名词。
表“丰富”义的“富裕”多做定语，放在名词前面，表示某种资源或事物的充足、充裕状态。例如：
19) 她确有富裕的时间和精神去招呼这后来者。(茅盾《蚀》)
20) 没富裕钱，玛力！把糖罐递给我。(老舍《二马》)
21) 他连条富裕的裤子都没有，有时连饭都吃不上，因为他的“人缘太好”啦，饭铺都不敢赊给他，有时只靠青年朋友们就从家中给他拿点吃的。他经过多少次饥饿，经过几次被开除，经过没数次的要帐人的追逼辱骂，但他还是没气没囊的活下去。(《人民日报》)
22) 其次，是发现了一些有用而实际呆滞或存量富裕的器材，这些器材，将由上级统一调拨给别的单位使用。(《人民日报》)
在这些例句中，“富裕”作为定语，修饰“时间”“精神”“钱”“裤子”“器材”等名词，强调这些事物的充裕或充足程度。
除了作为定语外，表“丰富”义的“富裕”还可以作为谓语，直接说明主语的状态或特征。例如：
23) 今年则变成战士都表扬后勤工作了，这就说明敌人加诸我们的这个艰难困苦的情况，跟麦克阿瑟滚蛋一样，是一去不复返了。现在前方不是没有东西，而是东西没地方放；现在不是没运输力，而是运输力已有富裕。(《人民日报》)
24) 由一个典藏富裕、力量雄厚的国家图书馆编印新书目录是适当的。(《人民日报》)
25) 感到力量和智慧都有富裕，可是今天，在这个姑娘眼前，他觉得力量和智慧都不够用了，他必须精神高度集中才能打个平手。(蒋子龙《赤橙黄绿青蓝紫》)
在这些例句中，“富裕”作为谓语，说明“运输力”“典藏”“力量和智慧”等主语的充裕状。
(二) 表“财产多”义的“富裕”的句法功能。
第一，表“财产多”义的“富裕”多做定语，放在名词前面，用来描述某人或某家庭的经济状况。例如：
26) 当然，顾涌是富裕农民，可是他自己辛勤劳动，几乎不雇工。不应忘记，这样的农民总是把个人利益放在首位的，并且害怕一切新事物的。(《读书》)
27) 宽敞的厨房和餐室，内院那口自用的水井，以及近二十间内室中精致的家具，都表明歌德生长在一个富裕家庭里。他的祖父经营旅店业和酒业，留下一笔可观的积蓄。(《人民日报》)
28) 桑合胜兴奋地说：“我们队虽然摘掉了穷帽子，但还谈不上富裕，要在富裕的道路上继续前进。”(《人民日报》)
在这些例句中，“富裕”作为定语，修饰“农民”“家庭”等名词，强调其经济条件的优越性。
第二，表“财产多”义的“富裕”有时也做谓语，放在主语后面，直接说明主语的经济状况。例如：
29) 我们国家目前财力物力都不富裕，在这种情况下，一要吃饭二要建设，如果不节约、不积累，是没有出路的。(《人民日报》)
30) 这位捐赠者，夫妇工资加起来也不过120元，妻子体弱多病，还有两个孩子，家境并不富裕。(《人民日报》)
在这些例句中，“富裕”作为谓语，说明“财力物力”“家境”等主语的经济状况。
从上面的分析可以看出，表“丰富”义的“富裕”和表“财产多”义的富裕都可以在句子中做定语和谓语。但是“富裕”的这两个义项在句法功能的使用频率上存在一定的差异。一是在定语功能上的差异。表“丰富”义的“富裕”作为定语时，修饰的名词范围较广，可以是时间、精神、物质资源等；而表“财产多”义的“富裕”作为定语时，通常修饰与经济状况相关的名词，如“农民”“家庭”“家境”等。二是在谓语功能上的差异。表“丰富”义的“富裕”作为谓语时，多用于描述某种资源或能力的充裕状态；而表“财产多”义的“富裕”作为谓语时，更倾向于说明经济状况的优劣。这种句法功能上的相似性和差异性，反映了“富裕”一词在语义上的紧密联系和语义分化。两个义项的语义特征虽然都与“充裕”“充足”有关，但在具体语境中，其侧重点和适用范围有所不同。所以说“富裕”各个义项之间的紧密联系和差异不仅表现在语义特征上，而且还表现在句法功能上。
5. 结语
从语义特点上看，通过对“富裕”一词的语义特点进行历史和共时两方面的分析，笔者发现，“富裕”一词的语义使用具有一定的复杂性。其“丰富”义和“财产多”义具有不同的语义特点，“丰富”义比“财产多”义多了一个[+财产]的语义特征。另外，我们从并列式复合词“富裕”的语义结构上分析发现，表“丰富”义的“富裕”是平列联合关系，表“财产多”义的“富裕”是主客联合关系。
从句法功能上看，表“丰富”义的“富裕”和表“财产多”义的“富裕”在句子中用作定语和谓语的都比较多，具有极高的相似性，这说明“富裕”各个义位之间的紧密联系不仅表现在语义特征上，而且还表现在句法功能上。
基金项目
国家社科基金项目：“课程思政视域下中华传统文化经典的育人功能开发与运用研究”(24VSZ13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