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引言
“X得不像话”在现代汉语中使用频率愈来愈高,由原来意为“违背常理”的动宾结构“不像话”通过词汇固化、语义虚化后逐渐演变为表示X程度的补语成分,可以表示某人、某事好或坏得无法形容,超出说话人的预期,促使其主观性程度不断增强。目前网络平台中“X得不像话”超越了传统的否定评价功能,逐渐在特定的交际互动语境中发展出更广泛的正面夸赞功能。
近年来,学界主要是对于“不像话”的研究,主要集中在其词汇化、语法化过程、语义演变及情感表达等方面。张天雪(2001)考察了“不像话”从动宾结构向固定表达发展的语法化轨迹,认为其最初表示言语或行为不合情理,后逐渐虚化为程度表达,并能修饰形容词或动词,展现出语义泛化的特征[1]。而李金凤(2017)进一步分析了“不像话”在不同句法结构中的语用功能,指出其在主谓、偏正、述补等结构中均可出现,且表现出较强的评判性和情感色彩[2]。刘荣荣(2018)则聚焦于“不像话”在“X得不像话”结构中的功能,认为该构式主要用于表达极量程度评价,已固化为构式成分,不再具有原初的否定意义[3]。还有学者认为“不像话”从否定性短语结构逐渐词汇化,并演化成具有凸显主观情态的话语标记(王志英,2020) [4]。
尽管上述研究揭示了“不像话”在现代汉语中的语法化发展及其主观性特征,但大部分聚焦于其历时演变层面的发展,对“X得不像话”作为完整构式的研究仍较为有限。基于此,本文拟从主观性与交互主观性的角度出发,探讨该构式如何在语言使用中体现说话人的主观态度,以及在交际互动中如何通过程度评价建构对话者间的态度共识和立场调控机制,以期深化对该构式语用特征的理解。本文语料均来源于北京大学CCL语料库。
2. “X得不像话”的构式特征分析
2.1. “X得不像话”的来源与构式义
1、来源
“X得不像话”较多出现于网络平台以及日常口语,其中“不像话”从动宾结构表示实在的具体意义逐渐词汇化演变为形容词,具有固定的整体意义(指言语行动不合乎道理或情理),并随着语言经济性原则以及使用频率的不断增加,进一步虚化为表示否定评价或肯定赞美的程度义,作为补语成分传递说话人的主观情态从而形成“X得不像话”程度评价构式。
2、构式义
根据Goldberg (2006: 5)构式语法理论指出:“任何构式只要是在其形式或者功能上的某方面无法从它的组成成分或者其他已经证实了的构式来预测,都会被确认是构式。”[5]构式的典型特征体现在整体的意义独立于构成要素的意义(牟关早,2024) [6]。
“X得不像话”满足其构式的定义,该构式的意义不能从其构成成分中得到完全预测,并非各部分意义的简单相加,即其整体意义为“X表示正面积极程度极高”无法直接从“X”“得”或“不像话”的语义中推导出来,而是具有固定的构式义。“得”是述补结构中的典型的补语标记,引导其后的程度补语,“不像话”则是语义虚化表示为极端程度,两者都是该构式中的常项,固定不变,而X是变项,以不同的词性出现从而使该构式具有多元的语义功能与丰富的感情色彩,因此,“X得不像话”作为现代汉语的程度构式,核心功能是表达说话人主观上对于X的性状或者行为的极端否定或肯定的程度评价。从CCL语料库中进行检索共358条语料,通过对“X”语义色彩进行统计见表1:
Table 1. Statistical data on semantic colour
表1. 语义色彩数据统计
“X”语义色彩 |
句法形式 |
次数 |
频率 |
表贬义 |
“X”得不像话 |
47 |
13% |
表褒义 |
“X”得不像话 |
302 |
84% |
表中性 |
“X”得不像话 |
9 |
3% |
根据X的褒贬义,存在少量表示否定倾向的程度评价,存在极少量中性评价,大部分表示为正面的积极程度评价,进一步说明“X”得不像话构式的成立。按照其发展时间,该构式最初多用于书面上表示负面倾向的极端评价。例如:
(1) 后来他看见他们实在闹得不像话,便悄悄地溜进角门找他的三叔克明去了。(巴金,《春》,1938)
(2) 房子破得不像话了,楼梯坏的不能走人,墙上黑的像涂了层漆。(《人民日报》,1958)
但是近年来在网络平台上以及日常口语交流中时常将“X得不像话”用于说话人主观上的正面积极评价。例如:
(3) 假面舞会果然性感神秘颇受欢迎,装扮好的姑娘们都美得不像话。(微博,2010)
(4) 一样的景,不一样的视觉感受!宏村美得不像话!(微博,2012)
同时出现了中性评价,需在下文中结合语境具体分析。以上的用法说明目前在网络用法中“X得不像话”的主观性特征更加突出,其用法突破了负面极端评价义,更多倾向于形成构式用以表达积极的正面高度赞美义,并且在特定语境对话中凸显幽默感从而促进双方会话合作。
2.2. “X得不像话”的构件分析
构式“X得不像话”由“X”“得”和“不像话”三部分组成,其中,“X”是变项,后两部分是常项,其中,将简要探析常项“不像话”的词汇化与语法化过程。下文将对各构件进行具体分析。
1、变项“X”词性
该构式的唯一变项“X”具有多种词性,最常见的是形容词与动词。
首先,变项“X”为形容词,例如:
(5) 这里美得不像话!抬头有蓝天,远方有青山,低头有绵延不断地毯般的绿草茵茵!(微信公众号,2010)
(6) 自从大阅兵以来,北京的天总是蓝得不像话。(微信公众号,2015)
(7) 大爱夫妻肺片,毛血旺,川北凉粉,青花椒香得不像话,非常解馋。(微博,2012)
朱德熙(1982)认为,性质形容词可以表示事物的程度性变化,因此能够接受程度副词的修饰,如“很高”“非常聪明”[7]。张国宪(2000)进一步指出,性质形容词具有可分级性,而状态形容词则是固定的状态,因此通常不接受程度副词,如“非常乱七八糟”是不自然的表达[8]。基于学者的研究并通过语料库分析,“X”通常由性质形容词来充当,可以受到程度副词的修饰,如例(1)中的“美得不像话”中的“美”量化后为“很美”“非常美”“美极了”,例(2)同样。而状态形容词则本身具有一定的程度义,例如例(3)中的“香得不像话”不能改为“*香喷喷得不像话”“香喷喷”作为状态形容词不具有程度性的量化。因此,在该构式中,“X”应具有[+可量化]的形容词,即性质形容词。
其次,变项“X”为动词。例如:
(8) 实在做得不像话了!我是代表奚流来的!(戴厚英《人啊人》,1980)
(9) 苻坚觉得樊世闹得不像话,把他办了死罪。(冯国超《中华上下五千年》,1984)
(10) 沈拓骂完了,心舒坦多了,看她哭得不像话,上前大手一拥,把她的头按进他的胸膛,让她尽情宣泄。(芃羽《怪盗游侠》,1998)
(11) 加上今天在车管所的遭遇,广州真心让爱这座城市的人感觉太陌生,已经倒退得不像话了。(微博,2012)
当“X”作为动词时,上述例子中的动词“做”“闹”“哭”“倒退”同样具有量化的效果,即动词表示的动作可以达到不同的程度,在该构式中表示动作程度达到了极点,并且具有可持续性,动作持续时间极短的动词不能进入该构式,例如“*拍得不像话”“*忘得不像话”。因此,在该构式中,动词“X”应具有[+可量化] [+持续性]的语义特征。
2、变项“X”感情色彩
在“X得不像话”构式中,“X”的选择不仅与其词性、语义特征有关,还与其感情色彩有密切的联系,从感情色彩的角度看,“X”可以分为褒义、贬义与中性三类。例如:
(12) 一觉醒来发现天气好得不像话。(微博,2010)
(13) 房子破得不像话了,楼梯坏的不能走人,墙上黑的像涂了层漆。(《人民日报》,1958)
(14) 相比派县和清莱,这个迷你山城安静得不像话,稻田、寺庙、市集,都保留着百年前泰国最初的模样。(微信公众号,2016)
以上褒义、贬义以及中性词语均可以进入该结构中“X”的位置,但是需要放在具体语境中,从构式的整体出发去判断其感情色彩,具有极强的主观化倾向。例如:
(15) 他再也想不到说话那么温柔,笑声那么好听的一个女子竟肥得如此可怕,简直肥得不像话了。(古龙《多情剑客无情剑》,1970)
(16) 生蚝和扇贝的新鲜程度就大大超出了我们的预期,生蚝肥得不像话,扇贝也是鲜美多汁,还有大个儿的鱿鱼劲道弹牙。(微信公众号,2016)
同样是“肥得不像话”,两者所描述的对象有所不同,前者蕴含贬义,而后者则是带有褒义色彩,因此要根据前后文语境来推断其特定的感情色彩,具有不同的程度评价义。
3、常项“得”“不像话”
首先,常项“得”在该构式中充当述补结构中程度补语的标记,连接变项“X”与表示程度的常项“不像话”,促使“X”的行为或者状态的极端表达。
其次,“不像话”最初主要是否定式动宾结构“不像 + 话”,用于客观上评价言语是否符合道理,在这一阶段里“不像话”保留其字面意义,即指人的言语不合情理。例如:
(17) 采和听她越说越不像话,不期哈哈大笑起来。(清《八仙得道》)
(18) 济公说:“我是姑子庵的。”这个三爷一听说:“你这不像话。你是和尚,怎么在姑子庵,男女混杂?”(清《济公全传》)
随着其不断发展,描述的对象发生改变,语义从描述言语不合情理扩展到人的行为不合常理,开始转向主观性评价方向发展,可在其前附加“真”“可”等词对“不像话”进行修饰,这也表明“不像话”逐渐固化,主观性不断增强。例如:
(19) 三个人拉着妇人进了庙内屋中,将妇人倒捆二臂。这妇人连哭带骂。刘道玄说:“这可真不像话,赶早将妇人放下,万事皆休,不然我就到嵩阴县把你们告下来。”(清《彭公案》)
(20) 陈亮正在屋中观看,听众人要进来,自己一想,叫人躲到屋中,可不像话。(清《济公全传》)
在现代汉语中,“不像话”从评价意义向程度表意发展,逐渐语法化为固定表达,指说话人主观上强调负面程度之高。“不像话”在《现代汉语词典》中(第7版)主要表意为:(言语行动)不合乎道理或情理;坏的没法儿形容。例如:
(21) 他说,这事绿蒂做得不像话,不该让小孩子搞这一套。(韩耀成译《少年维特的烦恼》,1995)
(22) 但是长期放在露天,任凭风吹雨淋,有不少已经锈得不像话了。(《人民日报》,1955)
在“X得不像话”构式中,通过主观性不断增强,“不像话”从否定结构逐渐语义扩大并固化形成整体意义,并随着使用频率的不断增加,甚至网络上产生极高程度的正面夸赞评价,而否定评价色彩进一步减弱。如:“美得不像话”“好得不像话”等等,体现了语法化和主观化的趋势。
3. “X得不像话”的语法功能及其主观性分析
3.1. 作谓语
构式“X得不像话”作谓语的例子较多(主语 + “X得不像话”),表示主语性质或状态达到了极点,主观性最强,是对客观事物的直接评价,表述说话人的批评、惊叹与夸张等,带有强烈的情感色彩。
(23) 房子破得不像话了,楼梯坏的不能走人,墙上黑的像涂了层漆。(《人民日报》,1958)
(24) 出敦煌,晚开的夕阳美得不像话。少年月亮终于躲进又厚又暖的乌云歇了。(微博,2013)
(25) 这肉香得不像话,凭什么只有你家的锅能煮?有福同享,有难同当,你家的老腊肉,匀也要匀我一点!(《人民日报》,2018)
3.2. 作宾语
构式“X得不像话”作宾语的例子极少,从收集语料中发现主要是在“觉得”后出现(觉得 + “X得不像话”),仍然带有主观色彩,其评价对象具有结果化,能够感染听话人,具有交互主观性的特点。
(26) 如果可以,我想跟你一起到细微末节的地方,即使是那细弱的小草和尘埃里的花朵,也都让我觉得美好得不像话。(微信公众号,2016)
(27) 沈从文的描述,的确让边城茶峒更为人所向往,来到这里之后,你甚至会觉得安静得不像话。(微信公众号,2016)
3.3. 作定语
构式“X得不像话”修饰名词成分时作定语(“X得不像话” + 名词),名词成分一般是具体的人物或事物,通常是基于一定的社会共识或社会标准,带有主观评价的感情色彩。
(28) 漂亮得不像话的新衣服。(微信公众号,2016)
(29) 邂逅大风车赏华宁陶就在玉溪华宁县,有个美得不像话的风电场――磨豆山,你知道吗?(微信公众号,2016)
3.4. 作补语
构式“X得不像话”做补语时,主要是强调上文所描述的事物或行为对说话人产生强烈的情感影响,通常具有一定的夸张色彩,突出说话人主观上的情感投入。
(30) 回到家发现家里乱得不像话。(微博)
(31) 我还能歌唱,能倾听,能奔跑,能看见一切温暖的,真心觉得生活美好得不像话了。(微博)
(32) 才三点半就堵车堵得不像话了。(微博)
综上所述,“X得不像话”可以出现在谓语、宾语、定语、补语位置,结论见表2。
Table 2. Grammar function performance based on subjectivity
表2. 基于主观性的语法功能表现
语法功能 |
例句 |
主观性表现 |
谓语 |
房子破得不像话 |
最为常见,单方面的主观性核心量级表述,是说话人对客观事物超出常规的直接评价,不涉及听话人。 |
宾语 |
我觉得美好得不像话 |
最为少见,侧重说话人心理主观感受,评价对象基于社会标准与他人共识,评价具有事实结果化,感染听话人。 |
定语 |
漂亮得不像话的新衣服 |
较为常见,形容名词对象,基于社会群体共识的用于描述某个事物的主观评价。 |
补语 |
堵车堵得不像话了 |
较为少见,强化主观情绪,修饰动词,强调由于X影响当前事件的发展,主观情绪色彩强烈。 |
4. “X得不像话”的语用功能及其主观性分析
沈家煊(2001)指出:“‘主观性’是指语言的这样一种特性,即在话语中多多少少总是含有说话人‘自我’的表现成分。也就是说,说话人在说出一段话的同时表明自己对这段话的立场、态度和感情,从而在话语中留下自我的印记。”[9]
构式“X得不像话”评价对象极其广泛,是说话人在网络平台或口语交际中用于表述自己的立场、情感与认知,随着频繁使用以及语境多样化,从多用于否定消极评价到目前广泛使用的正面赞美评价。其核心功能是表达说话人主观上对于X的性状或者行为的极端否定或肯定的程度评价,因此本文接下来将从说话人的立场、情感表达、个体认知三方面进行探究。
4.1. 表述强烈立场
构式“X得不像话”从说话人本身的立场出发,带有“自我”的表现成分,以自身的经验标准为基础,不仅仅简单表示其程度的极高,而是依赖于说话人对X超出客观常规的主观量级评价,具有极强的主观性特征。例如:
(33) 香港的东西贵得很,哪里买得起,我就给孩子带了点小食品,别的人也没敢花钱,导游特别不高兴。(《人民日报》,2011)
(34) 其实,香港的某些高档消费品虽说价格低廉,但生活必需品却大都贵得要命。(《人民日报》,1980)
(35) 可是他总归是回答了她的一些问题,还叫了几片有名的宝松火腿,贵得不像话,还有一瓶香槟,跟她在伯爵家喝的味道完全不同。(《玉女私情》)
按照程度由低到高排列,从例(1)到例(3)的程度量级分别是贵得很<贵得要命<贵得不像话,例(1)中的“贵得很”表示价格高,但仍在合理范围内,例(2)中“贵得要命”对比强调价格昂贵的程度高,但出于必需品依旧可以忍受,而例(3)则主观化极其强烈,表达出说话人从自身消费水平出发,表述主观上无法接受的极端状态。因此可以看出说话人运用该构式带有强烈的主观立场与判断,受到客观因素的制约程度极小,例如每个人的消费水平与购买力的不同等。
4.2. 增强情感表达
构式“X得不像话”同样也是情感表达的强化手段,说话人通过表述该构式可以传递个人情感,情绪色彩强烈,并且在网络平台、口语使用时前加“真”“简直”等副词,“呢”“啊”“吗”等语气词表达感叹、反问来进一步强化主观情感的抒发,增加情绪感染力。例如:
(36) 看似普普通通的一碗粉丝,关键就在那麻汁酱料上,简直香得不像话!(微信公众号,2016)
(37) 帝都、帝都、行程在哪里?美得不像话呢!(微博,2013)
(38) 西南方天上大片鱼鳞状的白云,这天儿亮得不像话啊。(微博,2012)
同时该构式较早运用于负面评价,表述说话人的不满与批评,并进一步发展为正面评价,通过主观夸张表述表达惊叹与赞美。例如:
(39) 头发脏得不像话了,又是汗,又是土,粘成一团,梳都梳不开。我决定去理发馆理一理。(《人民日报》,1956)
(40) 济南的泉水,简直清得不像话,每一汪小泉都是一首透明的诗,映得出你的影子和天光云色,你就和天光云色一起走入了诗中。(《人民日报》,2015)
4.3. 展现个体认知
构式“X得不像话”的使用因人而异,例如上文的例(35)中说话人表述“宝松火腿贵得不像话”,普通消费水平者认知中根据自身消费与收入不匹配后所作出的主观判断,而对于消费能力高水平者则认知中不会产生该看法,因此对于不同消费能力的个体会产生不同的认知,足以说明该构式的使用具有极强的主观依赖性。综上结论见表3。
Table 3. Pragmatic functions and manifestations of subjectivity
表3. 语用功能与主观性表现
语用功能 |
例句 |
主观性表现 |
表述强烈立场 |
宝松火腿贵得不像话 |
从说话人本身的立场与经验出发,依赖于说话人对X超出客观常规的主观量级评价,具有极强的主观性特征。 |
增强情感表达 |
天儿亮得不像话 |
传递个人情感,情绪色彩强烈,表达感叹、反问来进一步强化主观情感的抒发,增加情绪感染力,用于负面评价与正面赞美。 |
展现个体认知 |
宝松火腿贵得不像话 |
每个个体对同一事物具有不同的判断评价,具有极强的主观依赖性。 |
5. “X得不像话”的交互主观性
根据Traugott & Dasher (2002)的理论,语言表达往往经历从主观化到交互主观化的演变,即某些原本仅用于表达个体情感或评价的结构,逐渐发展为说话人与听话人共同认可的意义。张爱玲(2015)指出,交互主观性不仅涉及说话人的主观态度,还包含与听话人之间的认知共享和态度共建[10]。交互主观性的核心特征在于通过认知协作,使听话人对说话人的言语内容、观点和主观态度产生认同与共鸣(史金生、周稚新,2023) [11]。
在“X得不像话”构式中,这种交互主观化特征尤为明显。该构式最初可能仅用于个体的极端感受表达,例如“这天气热得不像话”“他在家闹得不像话”,但在目前网络平台中,该构式被广泛用于引导听话人态度、强化群体共识,例如“这里风景美得不像话”“这部剧好看得不像话”不仅表达说话人的评价,也试图影响听话人的认知,使他人接受其观点。同时,听话人也可以用作回应,从而形成交互主观化的互动模式。因此,该构式已超越单纯的主观性,同样也是一种具有交互主观性功能的表达方式,在会话合作中发挥着重要作用。但是值得注意的是“X得不像话”构式在不同语境中的交互主观性存在一定的差别,在谈话双方关系处于亲密状态时,该构式往往在口语中被赋予幽默调侃、赞美夸奖等轻松语气,而处于权力不对等的正式语境中,则更多的是承载负面评价语气。本文接下来将通过收集BCC中的对话语料,从认知引导、态度共建以及情感渗透三方面展开分析,并且从不同交际情景所提供的语用空间差异性,进一步感知该构式呈现的交互主观性多样化特征。
5.1. 认知引导
首先,说话人与听话人双方建立认知共享框架,并且基于认知框架侧重单一方向引导使听话人接受X达到极端程度的评价,即说话人的语言表述是存在于双方头脑认知中的内容,该框架是听话人接收信息后能够迅速解读、理解并给予回应的前提。在当今大数据时代,构式“X得不像话”由于网络平台以及日常频繁使用,因此其表示X达到极端程度的语义是存在于听话人认知框架中,是听话人得以迅速判断说话人的意图,并不会产生其他特别的歧义。例如以下对话:
(41) a:“这村儿简直美得不像话。”
b:“哈哈哈对呀超美。”
发话者通过认知协作达到双方对概念化客体的识解平衡(史金生、周稚新,2023) [11],本例中会话双方基于原有美的认知框架,都对村子的美景表示赞叹之意。首先说话人通过极端表达构建判断框架“美得不像话”,听话人对于此信息在默认接受后迅速给予极端表达“超美”,在认知上达成了一致性。由于极端表达“X得不像话”表示X的程度达到了极值,出于会话交际协作,听话人往往会产生认同或附和。
其次,该构式的认知引导还体现在新闻媒体报道中,例如新浪新闻报道中:
(42) 实在美得不像话,这就是中国奇迹!
这是描述世界上峡谷间跨度最大的钢桁梁悬索“矮寨大桥”,两索塔间跨度达到了惊人的长度,成为当时跨峡谷跨径的世界第一。通过设立引人注目的极端表意标题“美得不像话”进行新闻报道,从而对公众进行认知引导。
5.2. 态度共建
态度共建是指会话双方对某一事物评价的共同认可,因此该构式可以出现于说话人和说话人的任何一方,即说话人在表达个人观点时,通过该构式让听话人更加容易接受,从而形成共同立场或者是听话人对说话人的评价表示认可后运用该构式强化情感。说明“X得不像话”不仅是表达个人观点,同时还具有强化对方认同感的功能。上文第一部分说话人对听话人的认知引导中已经说明单一的引导以及听话人相应的认可,接下来将叙述视角转换为听话人来运用该构式给予强化补充。例如:
(43) a:“四哥,那时候,你好瘦的。”
b:“是啊!现在胖得不像话!”
例(43)中将叙述视角变为听话人视角,即听话人“四哥”对于自己的外形变化运用“胖得不像话”构式给予回应,以期望达成态度共建的效果。通过极端程度表达过分夸张自己的体型变化,带有主观上自嘲的意味,从而加强与对方的交际互动性。
叙述视角的变化也说明构式的认知引导并不是单向性的,而是在交际中可以被双向使用,听话人也可以运用该构式进行回应,来引导说话人的当前认知,使得双方达成共同认可以及话题强化,从而交际变得更为自然。同时,还可以利用该构式在社交媒体上形成群体的凝聚力,例如“这本书好看得不像话”“这部电影感人得不像话”。
5.3. 情感渗透
情感渗透指说话人运用多种语言表达手段,使听话人受其情绪感染而产生共鸣。根据与一般的程度副词“很”“非常”相比较,极端程度义“X得不像话”更具有情绪感染力,在极端化评价中感受情感表达并激发情绪共鸣,从而对话顺利进行。例如:
(44) a:“情侣装,甜得不像话。”
b:“啊啊啊啊简直了。”
说话人运用“甜得不像话”表示内心的极其激动,表达其对情侣装的喜爱程度极高,听话人受其感染,通过语气词“啊”的连用给予反应,体现双方的情感共鸣。为增强其效果,还可通过语气词、重复、语调等手段加强对话情感共鸣,促进双方互动。
5.4. 情景差异下的交互主观性表现
“X得不像话”作为表达强烈主观评价的构式,其交互主观性的实现不仅仅依赖语言本体结构,更多的是受到具体情景与交际双方关系的动态构建的影响,产生不同的语用空间从而使该构式呈现出多样化的交互主观性特征。本文主要选取该构式出现在非正式语境和正式语境中的部分语料,分别对应亲密、情绪化的交流场合与权力不对等、规范客观化的交流场合,并对其在具体语境的调适能力进行分析。
首先由上文可知非正式化语境尤其是在网络平台中,“X得不像话”的使用极其活跃,多是表现积极意义上的程度评价,往往携带强烈的情绪色彩,承担夸张表达、态度强化和群体共建等功能,往往用于调侃、赞美或是抱怨的主观情绪。如例(44),说话人通过高度主观性的表达不仅是内心情感的流露,同时意在试图引导听话人接受其主观评价并渴望与听话人产生情感共鸣。
其次正式语境中,尤其是新闻访谈中、政策评价中,该构式更多的是表达负面程度的评价,表达说话人强烈的不满。例如在深圳卫视《22度观察》中对于谈到赌球现象:
(45) 董路(资深足球评论员):所以有人说打击赌球,反赌扫黑,它实际上是对我们管理者的所谓管理智慧,或者是艺术的某一种考量。更何况最关键的,我们实际上是错过了一个最好的打击的时机。你比方说马来西亚说反赌风暴,说二百过个从业者都给逮起来了,那是因为都是现行啊,就是你们正在干这个事,我都给你们逮住了,已经闹得不像话了,非抓不可。实际上闹得不像话的时候,没人出来抓呀。
又例如《今日观察》节目中谈到房产问题:
(46) 霍德明:这个对这个游资炒房团最大的一个杀伤力,我觉得是我后面要提到的,就是地方政府,它可以有临时性的措施,就是干脆禁止甚至限制你购买的套数,这个太厉害了,尤其是以前的文件里面对地方政府,这一条是完全没有规范的,现在授予了地方政府,当你觉得这个房价涨得不像话的时候,你的确是可以做以下的这种限制性的,当然也是临时性的措施。
主持人:所以这次出台的这个调控措施也的确在市场上引起了很大的反响,我们网友在他们发来的观点当中其实我们也可以读到这些新的变化。
由此可见,在正式语境中的这类表达多用于强化批评态度,强调某种现象超出了常人可以接受的程度,赋予其夸张语气以引发他人重视警觉。以上两例都是新闻访谈的正式语体,这类语境可以看出两个共同的特征:一是说话人的权威性较强,其公众影响力较大,能够令人信服;二是表达内容往往带有问题批判性,需要借助极性程度评价“X得不像话”进行问题的放大,意在引导听话人认同并严肃对待。
“X得不像话”构式在不同语境中表现出鲜明的评价方向差异,这种差异突出构式在交际中的主观引导功能与情感调控能力,说话人借助该构式表现情感立场与激活双方共识期待。这表明,“X得不像话”不仅是一种程度夸张的修辞形式,更是一种服务于特定交际目标的主观表达工具,其交互主观性在不同语境中以不同方式得以实现并放大。
6. 结语
“X得不像话”目前是现代汉语中高频使用的程度表达方式,具有高度的主观性,并在对话中表现出交互主观性特征。本文结合构式理论,探究构式内部的特征,构式整体的语法功能、语用功能等方面的主观性以及交互主观性,发现该构式不仅可以作为负面意义的极端表达,也可以对于正面意义进行程度评价,同时进一步在交际互动中影响认知形成、态度共建与情感表达。并在不同语境中感知该构式呈现的交互主观性多样化特征。本文主要研究的对象来源于网络平台,未来可以进一步探讨在书面语体中出现的频率以及通过何种功能策略以适应相应的语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