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引言
“人比黄花瘦”出自于李清照的词《醉花阴·薄雾浓云愁永昼》。该词为诗人新婚不久后所作,此时的诗人正与丈夫分隔异地,重阳时分,思念与孤寂之情涌上心头,所到之处,所见之景,诗人皆感凄凉,遂写下此词。《醉花阴·薄雾浓云愁永昼》上阙咏节令,下阙赏菊景,字字句句书写别愁。最后一句,“人比黄花瘦”以黄花喻人,以瘦示相思,含蓄深沉,言有尽而意无穷,因而广为传诵。
而该句之所以能广为传颂与句中所蕴含的隐喻息息相关。隐喻作为语言系统的一部分,隐含在人类的概念系统之中,是人类认识世界的认知工具。诗词情感也大多靠隐喻展现出来,因为模糊且抽象的情感难以表达,所以为了生动地描述人类情感,人们常常将其隐喻化。可以说离开了隐喻,诗词便无从谈起。同时,隐喻的产生也与我们生活经验与社会文化息息相关。本文以“人比黄花瘦”为研究对象,从认知语义学视角深入剖析该句的隐喻结构,寻找其成为经典且广为传颂背后的原因。
2. 文献综述
在原句的研究方面,学界已展开较为丰富的探讨。颜帼英(2012)从文化意象角度出发,指出“黄花”不仅突出色彩的描写以烘托秋意,更寄寓着相思之情与年华易逝的感叹[1];李宗坡(2009)则对李清照词作中的“花”意象进行了系统梳理,认为词人笔下的“花”随着其人生境遇的变化呈现出“娇”“瘦”“残”三个阶段,形成完整的“花”意象演变序列[2];张剑(2020)针对“人比黄花瘦”中的“瘦”字进行了细致分析,认为该词虽非实指,却是基于节令氛围与情感体验而生成的一种心理化的“瘦”[3];此外,文旭和罗洛(2004)在其关于隐喻理论的论述中,简要分析了该句的认知隐喻结构,指出其背后隐含“人是一种植物”这一概念隐喻[4],但其分析多集中于隐喻的修辞观与认知观,具体到该句的探讨篇幅占比较少,尚显粗略。
在有关花卉的隐喻研究方面,张凌(2006)从神话、宗教、历史、风俗等多维文化背景出发,分析了花卉意象在语言中的隐喻建构机制[5];朱文娟(2022)则通过中英诗歌的对比研究,指出表达相似情感时所选用的花卉种类具有显著差异,这种差异根源于不同文化和自然生态环境的影响[6]。
综上可见,尽管已有研究从文化意象、情感演变及概念隐喻角度对“人比黄花瘦”进行了初步解读,尤其是文旭和罗洛(2004)涉及了该句的隐喻结构分析,但其侧重理论梳理,具体分析不足。迄今为止,尚缺乏系统运用认知语义学框架,对该句进行深入的隐喻识解分析。因此,本文将以“黄花”为核心意象,结合概念隐喻理论,从多个维度探讨“人比黄花瘦”的隐喻生成机制与理解过程,旨在为古典诗词中的情感隐喻研究提供新实证路径。
3. 概念隐喻理论
Lakoff和Johnson在其经典著作《我们赖以生存的隐喻》(Metaphors We Live By, 1980)中指出,隐喻不仅仅是一种语言修辞手段,更是一种深层次的思维方式[7]。他们强调,语言中的隐喻现象反映了人类对世界的概念化方式,隐喻普遍存在于日常语言之中,并深度参与人类的理解构建、价值判断与行为决策。这一理论观点推动了“隐喻认知化”研究的兴起,标志着概念隐喻理论的正式确立。
概念隐喻理论认为,隐喻是一种通过语言形式显现的认知活动,其本质是源域向目标域之间的系统性映射。人们倾向于将具体、熟悉且具身的经验领域(如空间、高低、容器、路径等)作为源域,通过认知映射迁移至抽象、复杂或陌生的目标域,从而赋予其以结构和意义。以“时间是金钱”(Time is Money)这一概念隐喻为例,人们借助“金钱”这一熟悉的物质概念来理解“时间”的稀缺性与可分配性,由此衍生出“节省时间”、“浪费时间”、“投资时间”等一系列表达。这表明隐喻在认知层面不仅组织语言表达,也影响着人们的思维模式与行为倾向。
概念隐喻的生成根植于人类的具身经验,体现出“从具体到抽象”的认知迁移机制。Lakoff和Johnson强调,隐喻建构依赖于人类日常与世界互动中形成的身体感知模式。例如,在大多数语言中,“上”常用来表示积极状态(如“心情高涨”“事业上升”),“下”则用以表达负面情绪(如“情绪低落”“地位下降”),这种倾向并非偶然,而是源于人类在身体与环境互动中形成的空间经验对抽象情绪的映射。这种具身性使得隐喻成为连接身体与认知的重要桥梁,也为隐喻的跨语言研究提供了理论依据。
此外,概念隐喻的映射并非总是单向的。尽管在大多数情形中,认知迁移是由源域指向目标域,但在某些情况下,目标域的结构也可能对源域的理解产生反向影响。这种双向性体现出隐喻系统的复杂性与动态性。同时,隐喻具有强烈的语言投射功能,它不仅改变了人们的表达方式,更深层地参与塑造了人们对现实世界的理解结构,甚至影响其社会行为的合理性判断。语言中看似自然的表达,实则背后潜藏着隐喻结构对意义的建构作用。
概念隐喻在具有普遍性的同时,也呈现出显著的文化依附性和语境敏感性。虽然许多隐喻根植于人类共有的身体经验,但不同文化对相同抽象概念的理解方式可能大相径庭。例如,“辩论是战争”(Argument is War)在英语语境中极为常见,表现为“击败对手”,“站稳立场”等表达,而在汉语语境中则更偏好“辩论是表演”或“辩论是交流”的构建方式。这表明,隐喻不仅受制于普遍认知机制,也深受文化传统、社会观念和交际语境的制约。
概念隐喻理论不仅揭示了语言与思维之间的深层互动关系,也为语言学、心理学、语篇分析、文学研究乃至人工智能等多个领域提供了坚实的理论基础。它促使研究者重新认识隐喻的普遍性与认知功能,拓展了语言研究的深度与广度,也为多学科交叉研究提供了有力支撑。
4. “人比黄花瘦”的隐喻构建
隐喻的产生通常基于一种“语义冲突”机制,即语句在意义组合过程中出现违反常规语义选择限制的现象。换言之,当两个语言成分在语义上不具有常规搭配关系时,读者便会主动启动隐喻识解机制,尝试在字面意义之外构建新的认知链接。要使语句产生有效的“语义冲突”,从结构特征上看,通常需具备两个基本条件:一是涉及两个独立对象,二是这两个对象分别隶属于不同的认知领域。在“人比黄花瘦”中,“人”与“黄花”即为两个不同的对象,分别属于“人类”和“植物”两个认知范畴。这种跨范畴的对应为隐喻的建构提供了认知基础,也满足了隐喻产生的基本结构条件。
在隐喻的构建过程中,源域与目标域之间的认知映射构成了意义生成的核心机制。根据Lakoff提出的概念隐喻中的映射机制,在该句中,“黄花”作为源域,其所具有的显著结构特征——如其生命体属性、生长与凋谢的自然过程、饱满与枯瘦的形态对比、对环境的敏感性等——被系统性地映射至目标域“人”的身上。通过这一映射,“人”的状态在诗意构建中便获得了“黄花”之“瘦”的形象特征,从而实现了一种情感化的类比。
促使这种跨范畴映射得以实现的关键,是源域与目标域之间的相似性机制。束定芳(2008)归纳出四种相似性类型:形状相似性、功能相似性、心理相似性和创造相似性[8]。在“人比黄花瘦”中,所涉及的相似性显然不止于形态的表层,而是一种更为深层的创造相似性。词人李清照在创作过程中,主动地“选择”并“激活”黄花作为源域,以其生理状态与生命轨迹类比自身的情感体验。这种创造相似性不仅体现在“人”与“黄花”作为生命体都经历出生(发芽)、成长(盛开)、衰老(凋谢)的过程,也体现在二者与周遭环境的交互作用上:菊花因应时节变化而盛衰,人亦在社会关系与心理状态中感知情感起伏。
由此可见,“人比黄花瘦”不仅在结构上满足隐喻产生的基本条件,而且在意义生成上借助了创造相似性构建了“人是植物”的认知模型,成功实现了两个范畴之间的跨域互动。这种通过情感驱动与经验映射完成的隐喻建构,正是诗歌语言之所以能够超越字面、引发共鸣的内在机制所在。
5. “人比黄花瘦”的意义理解
通过上述分析可知,“人比黄花瘦”涉及两个概念范畴,即“人类”与“植物”,构成了一个典型的概念隐喻,即“人是一种植物”。情感作为一种抽象、模糊且难以言说的心理体验,在语言表达中常借助具体可感的事物来传递,而植物因其种类繁多、形态各异,往往被用作情感的具象载体。借助植物形象表征情绪状态,具有高度的可行性和表现力。自古以来,诗人便常以植物入诗,表达复杂情感。例如,李清照《声声慢》中的“梧桐更兼细雨,到黄昏、点点滴滴。这次第,怎一个愁字了得!”以梧桐与细雨营造深沉哀愁氛围;刘希夷《代悲白头翁》“洛阳城东桃李花,飞来飞去落谁家?”以桃李花映射人生无常;刘桢《赠从弟(其二)》“岂不罹凝寒,松柏有本性”则借松柏之坚贞象征人格理想等。
此外,正如前文所述,“人比黄花瘦”的隐喻系通过创造性地建构相似性来达成,这种表达方式相较于如“我情绪高涨”、“我很开心”、“我情绪低落”这类基于方位隐喻(如“情绪高涨”暗含“积极情绪为上”,“情绪低落”体现“消极情绪为下”)的常规情绪表达更为复杂、抽象,因此理解难度相对更高。在该句中,决定其隐喻意义解读的关键在于“人”究竟是“怎样的一种植物”。此时,语境的作用便尤为关键,而语境包括语言语境与非语言语境两个层面。语言语境主要指上下文及词语搭配关系,非语言语境则涵盖交际背景、社会文化知识、民族传统经验等(束定芳,2008:158) [8]。因此,只有在充分整合这两个层面的语境信息之后,才能实现对“人比黄花瘦”这一诗句的深入理解。
5.1. 语言语境分析
在语音层面,“瘦”字为清音收尾,辅音[-u]的收束具有一种微弱、收紧、冷寂的感觉,在诗词节奏上与“人比黄花瘦”末尾的停顿构成回落感,与整首词的低沉基调形成呼应。“瘦”作为声母清、韵母闭的单音节词,其在句末形成短促有力的语音终止,起到了收束情绪、深化语义的作用。
从词语搭配层面看,“人比黄花瘦”中的“瘦”是对“黄花”的定语修饰,构成了“瘦的黄花”这一意象单位。在传统诗词语境中,花朵常被赋予“饱满”、“绽放”、“艳丽”等积极意义,用以象征生命的旺盛与美感的极致,而“瘦”则是一种形象上的反向描写,表示植物的“羸弱”、“衰败”、“凋零”,暗含着生命力的流失。人们往往将“圆润–丰满”视为积极的身体或自然状态,“消瘦–枯槁”则常与疾病、虚弱乃至哀愁等负面情感相关联。因此,“黄花瘦”一词首先从语义层面确立了整体意象的负面情绪基调,暗示秋日时节植物的衰败与哀伤。
从修辞层面来看,“瘦”字使用了移就修辞。在通常意义下,“瘦”用于描写人的身体状态,而在此处却被赋予给“黄花”,形成了意象错位,从而强化了情感的张力。这种修辞手法通过跨范畴的转移,引导读者将黄花的羸弱转化为人物心理状态的映射。在移就完成的基础上,词人又通过“比”字构建出“人”与“瘦黄花”的对比结构,将人物情感与自然意象紧密结合。“比”不仅承担了连接两个意象的功能,更在意义上呈现出程度递进的逻辑,即“人”的状态较“黄花”更为消瘦、虚弱和哀愁。这种由“黄花”的颓败过渡至“人”的羸弱,实现了由自然向人物情感的过渡,既具象又抽象地完成了情感表达的转译。
将该句放置于整首词中来看,“人比黄花瘦”出现在末句,具有情感聚焦与总结升华的作用。此前文本中“愁”、“凉”、“销魂”等词语相呼应,营造出浓郁的感伤氛围。“人比黄花瘦”的出现不仅是对前文情感的集中呈现,更是整首词情感路径的最终归结。其在结构上处于收尾位置,在内容上完成了感情张力的顶点释放,具有高度的情感唤起功能。
至于“黄花”一词的具体语义,则需结合上下文语境予以判断。根据《辞海》(第六版)解释,“黄花”可指代多种植物或文化意象,如黄色花朵、菊花、菜花、金针菜,甚至引申为处子之身等[9]。例如,张翰《杂诗》“青条若总翠,黄华如散金”和司空图《独望》“绿树连村暗,黄花入麦稀”中,“黄花”即为江南春季盛开的油菜花。然而,在李清照《醉花阴·薄雾浓云愁永昼》一词中,结合其开篇“佳节又重阳”可推测,“黄花”指代的是菊花。这一判断并非孤立成立,而是基于中国传统文化中“重阳节与菊花”的固定搭配语境。重阳节素有登高、赏菊、饮菊花酒的民俗传统,诗词中亦频繁以菊花象征思亲与孤高。如孟浩然《过故人庄》中“待到重阳日,还来就菊花”即为典型例证。因此,“黄花”在此处显然为“菊花”的代指,其文化意象又进一步强化了本词的孤寂、思念与哀愁情绪。“黄花指代菊花”的论断将在后文非语言语境分析中进一步展开。
5.2. 非语言语境分析
在判定“人比黄花瘦”具有负向情感基调的基础上,若要实现对该句更为全面而深入的解读,非语言语境的考察显得尤为关键。非语言语境不仅包括作品的创作背景,还涉及文化传统与民族共同经验的积淀,对于隐喻意义的解读具有重要的引导功能。
首先,从写作背景来看,《醉花阴·薄雾浓云愁永昼》作于北宋崇宁二年(1103年)重阳节期间,是李清照早年词作中的代表之一。根据《漱玉词》及《宋史》相关记载,词人十八岁时嫁给太学生赵明诚,婚后不久赵氏便外出求学,夫妻分离[10] [11]。李清照独守空闺,正值重阳佳节,感念良辰而倍思亲情,因而以词寄情,抒发对远行丈夫的深切思念。词中“愁”、“销魂”、“瘦”等词,铺陈出浓重的离愁别绪,而“人比黄花瘦”则作为全词情感的集中表达,将哀愁推向高潮。这一写作背景不仅为词语的情感色彩提供了现实支撑,也构成理解“黄花”指代及其象征意义的重要语境依据。
其次,要准确解读“黄花”在诗句中的具体含义,必须结合当时的文化背景与节日风俗加以辨析。从历代节令文化来看,重阳节又称“菊花节”,自汉代起即形成了佩茱萸、登高、饮菊花酒、赏菊等习俗,如《西京杂记》载:“九月九日,佩茱萸,食蓬饵,饮菊花酒,令人长寿[12]。”菊花盛开于深秋,色泽金黄,成为这一节日的象征植物。因此,词中开篇“佳节又重阳”明确指出节令背景,即为“九月九日”重阳节,则“黄花”与“菊花”高度契合。
进一步考察“黄花”一词的历史语义和文学运用,也可提供充分证据支持其指代“菊花”的判断。《礼记·月令》中有“季秋之月,菊有黄华”之语[13],其中“黄华”即“黄花”,即为菊花的古称。在唐宋以降的大量诗词作品中,“黄花”作为“菊花”的别称频繁出现,尤其在重阳节相关诗作中更是成为固定的意象。如孟浩然《过故人庄》中云:“待到重阳日,还来就菊花”,苏轼《九日次韵王巩》亦言:“黄花应笑愁无酒,白发新添怨别离”,皆将“黄花”作为节令植物与节日情绪的重要象征。
除时令与语言使用层面的依据外,菊花在中国古代文化中还承载着丰富的象征意义。据颜帼英(2012: 107)统计,菊花在古典诗词中具有多重文化意象,如秋季之花、高洁隐逸人格的象征、不与世俗同流合污的坚贞气节、重阳节的典型标识、失意者的孤寂与相思寄托、才子佳人之象征、延年益寿的祝愿符号,甚至作为战争与边地的象征[1]。在李清照此词中,菊花作为“黄花”,不仅回应了“重阳节”这一时令文化背景,更因其“坚贞”、“孤寂”、“相思”之象,契合了女词人此时的心理状态与情感表达。她借“黄花”之“瘦”以映衬自身的羸弱与相思之苦,通过移情于物、以花写人,完成了内在情绪向外在自然的映射。
综上所述,通过结合节令背景、语义传统与文化意象等多方面证据,可以明确判断“人比黄花瘦”中的“黄花”即指菊花。词人通过这一文化深厚的植物意象,不仅表达了自身的孤独与哀愁,更建构出一幅情感与自然交融的抒情画面,彰显出宋代女性词作中常见的“情中寓理、物中托情”的审美特质。
6. 结语
隐喻作为语言的重要认知机制,不仅承载着人类思维的深层结构,也构成了诗歌表现情感与建构意象的核心方式。对诗词中隐喻的理解,不仅依赖语言形式本身的分析,更有赖于将其置于语境之中,尤其是将语言语境与非语言语境有机融合,从而揭示其更深层次的文化意涵与审美价值。
李清照《醉花阴·薄雾浓云愁永昼》中的“人比黄花瘦”一句,便是典型的概念隐喻表达,其通过跨范畴的联结将“人类”与“植物”建立起认知映射关系,表现出词人身心俱疲、相思成疾的情感状态。在“瘦”字的语音、语义与修辞维度的综合作用下,这一隐喻得以强化并升华。更重要的是,“黄花”一词的指向并非孤立存在,而是依赖于重阳节的时令背景与中国传统文化中“菊花”所承载的多重象征意义,如坚贞、孤高、思念等,进一步深化了诗句所传达的情感厚度与文化温度。
本研究通过对“人比黄花瘦”的多维度分析,不仅揭示了隐喻构建的语言机制,也凸显了语境在隐喻理解中的决定性作用。可以说,正是语言与文化的深度交融,使得这句诗词跨越时代,成为中华诗词宝库中不可磨灭的经典。在对诗歌的学习与欣赏中,我们应不断增强对隐喻的敏感度,并注重语境在意义建构中的中介作用,从而实现对诗词艺术更为全面、深刻的审美体验与文化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