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引言
现代汉语中含有数字的四字成语是一个重要且庞大的类别,其中含有“七”“八”二字的成语更不在少数。在正式的书面文本里,这类含“七”“八”的成语凭借其凝练的表达效果,承担着精准传递语义、增强语言表现力的功能;在口语交流情景中,它们的使用频率同样居高不下,一直是人们日常表达时信手拈来的常用语言形式,充分体现出这类成语在不同语体中的强大适应性与广泛的群众接受度,其中又有一部分成语的意义不能从各字的含义中推测出来,如:
1) 常二爷没说什么,心中七上八下的非常的不安。(《四世同堂》)
2) 满屋子里人,七嘴八舌,只说闲话,金太太和凤举夫妇,依然是不言语。(《金粉世家》)
3) 那时候,它是在武昌的一家小印刷所里,以七拼八凑的字体,以性质不同的文章,慢慢的拼成,慢慢地由一架手摇机降落下来。(《老牛破车》)
4) 他越走道路越是狭窄,数次踏入了田中,双脚全是烂泥。到后来竟摸进了一片树林之中,脚下七高八低,望出来黑漆一团。(《神雕侠侣》)
5) 路果然烂,中间段的柏油混凝土好像被人撬破了,七拱八翘。(《你别无选择》)
可以看到这部分成语的意义都不是其组成各字的简单相加,而是有一定程度上的整合。《现代汉语词典》[1] (第7版,商务印书馆2016年出版。以下简称《现汉》)中“七”字有这样一个“七X八X”的词条,解释为“嵌用名词或动词(包括语素),表示多或多而乱”。可见,当现代汉语中“七”和“八”同时出现组成成语时,其中有相当一部分成语具有在字面上解释不出的“多而乱”的含义。而在实际应用中,除了“七X八X”(其中X可以相同,也可以不同,下同)这样的形式外,还有“X七X八”“X七八X”形式的成语,如:
6) 见了我进来,起身让座。这屋子像是一间正屋,却横七竖八摆了四五张桌椅,又仿佛是个小小的私塾。(《金粉世家》)
7) 于是马先生带着儿子到上海,买了两张二等船票,两身洋服,几筒茶叶,和些个零七八碎的东西。(《二马》)
在这些含“七”“八”的成语中,“多而乱”的意义都不能从其组成的各字中推断,那么究竟为什么会产生这种“怪”现象呢?本文不揣浅陋,尝试着就此做一点猜想和探讨,并推断该类成语与“胡说八道”成语的关系。
2. 含“七”“八”四字成语“乱”义成因分析
2.1. 汉语史上的含“七”“八”的四字成语
通过检索北京大学语料库我们发现含“七”“八”的四字成语最早出现在六朝时期《全刘宋文》中,书中只有一个“七X八X”的例子:
8) 此邦解纲舍前,矜昆育,七泽八薮,禽兽丰硕,虞候算,义非所吝。(《全刘宋文》)
在该例中,“七泽八薮”理解为“所有可以进行捕捞的水域和狩猎的山林”,可以得出此时的含有“七”“八”的四字成语中,已经出现“多”的含义,但还没有表“乱”的用法。
在宋代,尤其是在禅宗语录中“七X八X”使用频率大大增加,并且开始出现“多而乱”意义的用法:
9) 其或未然,切莫乱走。蓦然地水火风一散,如落汤螃蟹,七手八脚。那时莫言不道。(《佛语·录无门关》)
由此得出,“七X八X”形式的成语,至少在六朝时期出现并有“多”的含义,至少宋代时期已经开始出现“多而乱”的用法。
据此,我们又继续检索北京大学语料库发现含“七”“八”的另一种格式“X七X八”的使用情况,该格式相对“七X八X”用例较少。根据检索,该形式首次作为固定成语使用是在明朝:
到得城外看时,原来旧有数百人家,却都被火烧做白地,一片瓦砾场上,横七竖八,杀死的男子妇人,不计其数。(《水浒全传》)
该例中,“横七竖八”显然已与当代的用法十分接近,即“形容事物摆放杂乱,毫无规律”,“多而乱”的用法已经十分成熟。同样,我们在北大语料库中进一步检索了含“七”“八”成语的另一格式“X七八X”,发现早期“七”“八”连用常用来表数目多、概数或具体数目,如“长七八尺”“西门庆进来,已带七八分酒了(《金瓶梅》)”,这并不是本文的研究对象,该格式正是作为成语出现时间较晚,并且在语料库中第一次作为“多而乱”的用法出自清曾朴《孽海花》第五回:
“你看屋里的图书字画,家伙器皿,布置得清雅整洁,不像公坊以前乱七八糟的样子了,这是霞郎的成绩。”(《孽海花》)
综上,通过对北京大学语料库的检索,可以得出含“七”“八”的四字成语中,“七X八X”格式于六朝时期已经出现,只表“多”义,宋代开始有了“多而乱”用法。“X七X八”格式用例较少,明朝时“横七竖八”作为固定成语出现,其“多而乱”义已成熟。“X七八X”格式早期多表数目相关,其作为成语出现较晚,首次以“多而乱”义用于清代《孽海花》。通过检索,但基本可以推测出此类成语由“多”发展出“乱”的发展轨迹,且“多而乱”的用法至晚不晚于宋代。
2.2. 含“七”“八”四字成语“乱”义的成因
由以上三种格式成语的用法发展可得,这部分含“七”“八”成语并非一开始形成就有“乱”义,而是在随着“多”义用法的使用频率增加逐渐发展出表“乱”义的用法,我们认为一方面这与中国千百年来的思想观念具有一定程度上的关联,《庄子》[2]有言:夫道不欲杂;杂则多,多则扰,扰则忧,忧而不救。“多”“乱”在人的观念中总是联系在一起,这也符合人们的认知规律,“多”作为“杂”的量化基础,其超阈值存在必然引发系统熵增,这种量变到质变的哲学思辨通过语言使用得到具象化呈现,因此中国传统思维中更注重“尚简忌繁”。
另一方面,虽然含“七”“八”的四字成语“乱”义的用法约在宋代时才开始出现,但“七”“八”分别和“乱”“纷扰”义联系在一起在历史上时间要早得多,这一点可以从“乱七八糟”成语典故中得知,据洪慧敏[3],“乱七”一词与汉朝周亚夫平定“七国之乱”的典故有关。西汉时期,诸侯王权力逐渐扩大,形成独立王国。汉景帝为巩固统治,采取一系列措施收回权力,引发七国联合叛乱。在杀掉大臣晁错后,景帝派周亚夫领兵平定七国,最终恢复了朝廷的统治地位。“八糟”一词与晋朝历史上的“八王之乱”有关,描述了晋朝皇室内部为争夺权力而进行的长时间、大规模、血腥的斗争。晋朝初年,司马炎为巩固政权,将皇室子弟封为诸侯王,享有特权。然而,随着皇帝更迭和权力斗争的加剧,各诸侯王开始争夺中央权力,导致朝廷动荡不安。这场斗争持续了很长时间,规模宏大,给人民带来了深重的灾难。最终,东海王司马越在斗争中胜出,掌握了朝廷大权。这种历史上的联系也为“七”“八”构成具有“乱”义的成语提供了可能。
其次,同义词语的骈用是汉语中重要的一种表达手段,相当数量的双音节词和四字格形式就是同义词语骈用的结果。从成语的内部结构看,本文研究的这类成语的两个组成部分“X七”(“七X”)和“X八”(“八X”)之间多数是一种骈用的并列关系,与“七”“八”分别组合的词或语素意义是相反或相近的,如“七上八下”“七零八碎”“七”和“八”也在两部分中起着制约平衡的作用。这在《周易》[4]中也有所涉及,《周易》有言:太极生两仪,两仪生四象。其中四象分别代表着:少阳、少阴、老阳、老阴。在周易象数中,少阳代表七,少阴代表八,老阳代表九,老阴代表六。采用“七”“八”刚好对应“少阳”“少阴”,制约着阴阳平衡,所以“七X八X”本是性质较为稳定的少阳少阴加两个并列的词或语素构成,在后来使用中不断变化,导致无法判断是阳是阴,这也是为什么古人用“七上八下”来形容人内心方寸大乱,惊惶不安的原因。
最后,古代汉语中常用相邻数字表虚指(如“三言两语”“千军万马”),七和八都是接近十的中间数,加之汉语成语中讲究平仄对仗和音节节奏,七和八这两个音素发音在汉语中发音一个偏前一个偏后,都是阴平字,调值中等,同调组合容易形成朗朗上口的四字结构,上下、零落等很适合与它们形成抑扬顿挫的语音组合,为“七”“八”二字连用现象的形成提供基础。
3. 含“七”“八”成语对“胡说八道”成语形成的影响
王灿龙[5]通过语料库检索和文献调查探讨了“胡说八道”和“胡说白道”在不同历史时期文献中的出现情况,证实了“胡说白道”的产生明显早于“胡说八道”。在探讨“胡说八道”的生成理据时,文章提出了“八”对“白”的同音替代观点。通过分析全国41个方言点的“八”和“白”的发音情况,文章发现这两个字在多数方言点中发音相同或相近,为同音替代提供了坚实可信的语音基础。同时文章还反驳了网络上关于“胡说八道”来源于胡僧宣讲佛教“八正道”的解释,认为这种解释缺乏语言学理据,并与佛教传入我国的历史事实相悖。我们赞同文中认为成语“胡说八道”是由“胡说八道”同音假借而得来的观点,但文中并未深入探究“白”和“八”之间语义上的联系。那么为什么单单是“八”逐渐取代了“白”,而不是其他与“白”在语音上有密切联系的字呢?本节尝试就这一点作出补充。
“胡说白道”作为一个并列式成语,“说”和“道”在语义上接近,“胡”和“白”作为这两字的修饰成分在语义上也应当接近,根据王灿龙对《晋察冀日报》《东方杂志》《申报》以及对BCC语料库、CCL语料库的检索,“胡说白道”差不多在明朝万历年间(16世纪末)就已有成熟的用法,即表示信口开河、乱讲一通,“胡”和“白”显然也就具有表“胡乱”“没有根据”的修饰作用。
通过第二小节可知,含“七”“八”的成语在语义上具有“多而乱”的含义在宋代就已经出现,且使用频率一直都较高,我们认为正是这种联系为“胡说八道”取代“胡说八道”奠定了基础。邹韶华[6]提出“语频效应”即“语用频率效应”,他认为词语、句式在语用中出现次数的多寡会对语言的意义、结构等产生不同的影响。他主张“一个语言成分甲(如‘水平’)经常与另一个修饰性的语言成分乙(如‘高’)在相同的语境中(如‘有高水平’)连用,乙成分的性质就影响到甲,从而潜存于甲中,最后在和原来相同的语境中只出现甲而不出现乙时,甲就有可能体现乙的性质,这种语言感觉称之为语境频率联想”。
尽管上述理论是邹文在论述中性词在语境中的语义偏移时所涉及的,但我们认为一定程度上也可以解释为什么“八”可以逐渐取代“白”。根据该理论,含有“七”“八”的成语表“乱”的用法在远早于明朝万历时期的宋代就已经出现。随着使用频率的提高,这类成语的“乱”义逐渐影响到了其组成成分“八”,从而潜存于“八”中,以至于在部分语言形式中只存在“八”时,也使得整个语言形式具有“乱”义。所以“八”字单独使用时有“乱”义也并非不可能,而“胡说白道”中“胡”字本就有“胡乱”“任意”的含义,更容易激活并使得“八”与“乱”义联系起来,这更为“八”替换“白”提供了可能。最终,由于语音和语义上的紧密联系,随着使用频率的提高,“胡说八道”也就逐渐替代了“胡说八道”。
4. 结语
“七”字单独使用时,一般表示数目多,不表“乱”义,“八”字单独使用时一般表示数目多或使用起来比较通达威风,如“八仙过海”“才高八斗”。含“七”“八”的四字成语中却相当大一部分具有“多而乱”的含义,这与成语的整合有关。本文从检索语料库入手,在成语的来源、典故、语音和谐等方面对此类成语的形成做了相对系统的解释,并基于已有的成果探讨了对“胡说八道”成语形成的作用,有利于帮助理解成语本身,也有利于汉语教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