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引言
作为中国动画电影里程碑式作品，《哪吒之魔童闹海》以颠覆性的叙事重构和鲜活的人物塑造刷新了国产电影全球影史票房的最好成绩。影片以中国传统神话故事哪吒闹海为蓝本，讲述了哪吒和敖丙历经天劫后肉身将散，太乙真人想为他们重塑肉身却重重受阻的故事。在完成三次捉妖考验和龙族大战后，哪吒知晓陈塘关被灭门的幕后黑手实为无量仙翁，最后哪吒与龙族、海底妖族联手打败了无量仙翁和其门下玉虚宫弟子，逆转了被天元鼎炼化的命运。其语言系统中密集的幽默元素不仅承担着调节观影节奏的功能，更通过个性化的话语策略实现了文化内涵的深度表达。
合作原则是话语分析的经典理论，基于合作原则分析影视作品中的幽默话语也取得了一定的研究成果，但该类研究多以外语类电影和情景喜剧为题材[1] [2]，缺少对中文影视作品的关注。本文从语用学视角切入，从合作原则的四大准则出发，结合影片经典对白案例，解析影片幽默话语的生成机制与艺术效果，帮助读者从语用学角度领略幽默话语的魅力。研究发现影片中的幽默话语本质上是对合作原则的创造性违背：创作者通过故意偏离会话准则，构建出具有认知冲突的话语空间，使观众在解码过程中产生意外感与愉悦感。
2. 合作原则与幽默话语的理论概述
2.1. 合作原则的四维框架
美国语言学家格赖斯于1975年提出的合作原则(Cooperative Principle)是会话含义理论的核心，他认为在所有语言交际活动中，说话人与听话人之间应具备一种默契以达到特定目的，这种双方都应遵守的原则即会话的合作原则，其核心思想在于：交际双方为达成有效沟通，需共同遵守四项准则。数量准则(Maxim of Quantity)：要求说话者所说的话应该满足交际所需的信息量，同时不应超出交际所需的信息量；质量准则(Maxim of Quality)：参与者不能说谎话，不能说没有依据的假话；关系准则(Maxim of Relation)：在交流过程中保持话语与语境相关；方式准则(Maxim of Manner)：参与者之间的交谈应要清晰，避免表达含糊，避免歧义，简短并且有序[3]。格莱斯认为，如果人们遵循四大准则，就能实现高效且合理的交际。但实际上，说话人常因自身意图和需要，故意违反这些准则已达到的幽默效果，此时听话人需结合语境和语言内在规律知识来推断说话人的言外之意。
2.2. 幽默话语的语用机制
近年来，幽默话语一直是语言学研究的重点之一。“传统的幽默理论主要分为三种类型，分别是心理认知领域的乖讹论、社会行为领域的优越论，以及精神分析领域的释放论。”[4]乖讹论主张幽默产生于对常规预期的违背和冲突，当人们的认知模式出现意外的、不协调的情况时，就会产生幽默效果。优越论认为幽默源于人们对他人或自身缺点、不足的嘲笑，从而产生一种优越感，使自己感到愉悦。释放论指出幽默是一种释放心理能量的方式，幽默可以为处于紧张、压抑状态的人提供情绪出口。以经典的三大理论为基础，现代幽默研究越来越多的涉及交叉学科领域。在初步认识幽默话语后，进一步剖析其本质与语用机制，方能找寻合作原则在影视语言运用中实现幽默效果表达的规律。
幽默话语的本质是对常规会话模式的打破。当说话者有意违背某一准则时，听话者需通过语境推理重构会话含义，这种认知冲突与意外解码过程即幽默的生成机制。幽默话语的解读涉及语言学、心理学、社会学等多学科视角，在语言学角度，语义学集中分析词汇多义性、双关、反讽等语义现象；修辞学关注夸张、隐喻、拟人等修辞手法的幽默效果；语用学运用关联理论、面子理论和言语行为理论等对幽默话语多维解读。其中语用层面是至关重要的，正如李燕飞所说：“言语幽默往往不是由平铺直叙的语言来表达，而是隐含在话语之中，这就需要借助于语用推理来理解特殊的话语含义。”[5]因此，本文采用定性分析的方法，通过选取电影中的经典幽默对白作为分析素材，从合作原则的四个准则出发，探讨这些幽默话语产生的原因、机制及其效果。
3. 《哪吒之魔童闹海》中幽默话语对合作原则的违背
3.1. 违背方式准则：冗余信息与模糊表达
方式准则是指在交流中，说话者应清晰、有条理地表达自己的意思，同时避免模糊表达和产生歧义，可以精简为四个次准则：避免晦涩、避免歧义、简洁、有条理，而影片中大量幽默源于对这一准则的刻意破坏。
案例1：
哪吒：“哇，好白。哇，好白。哇，好白。整个宫殿都是玉做的吗？你们哪来那么多钱买玉啊，玉虚宫的玉字就是说用玉做的吧。那虚字是啥意思，是谦虚嘛，心虚，还是空虚。茅房也是玉做的吗，神仙也要用茅房啊，仙翁也会拉屎吗？”
鹤童：“清修之地，禁止喧哗。”
鹤童为初来玉虚宫的哪吒引路，一路上哪吒先感叹于宫殿雕栏玉砌，连说三句“哇，好白”重复表达自己的感受，接着使用连续的疑问句式询问玉虚宫的材质和名字由来，最后又连问三个问题不给对方回答空间，打破逻辑顺序，让观众在混乱中寻找头绪，产生一种滑稽的效果。与鹤童简洁的回答相比，哪吒这种通过使用大量不必要的词语来制造冗杂信息的表达方式违反了方式准则，但取得了幽默效果，成功塑造了哪吒玩世不恭，充满童趣的魔童形象。
案例2：
申公豹：“怎么停了？”
龟兵：“都三个时辰了，道长，实在扔不动了。”
申公豹：“废物，修炼怎可懈怠，我不说停，就不准停。”
李靖：“申道长，昨日一战，陈塘关居民伤者甚众。药物告罄，恳请道长开个通道。”
申公豹：“好胆色，不愧是……哪个混账，你个王八，我……停……停……停停停。”
影片中，申公豹带兵修炼，要求龟兵不停地朝自己投掷岩浆，训练被前来求药的李靖打断，龟兵不敢停下动作导致申公豹被灼伤，申公豹大怒：“你个王八。”“王八”一词一语双关，申公豹有意使用这个词语，既可对应龟兵的身份，又可以表达申公豹对龟兵的咒骂，可以在同一语境中同时表达出两种不同的意义。这种不明确的模糊表达具有歧义，违反了方式准则，却创造出独特的幽默张力，歧义带来的短暂困惑在观众发现双重意义后转化为愉悦感，从而产生幽默效果。
3.2. 违背关系准则：答非所问与逻辑断裂
关系准则强调话语关联性，在对话中，说话者的表达应与当前话题或语境直接相关，要切题，避免提供无关信息，而影片常通过制造不相关回应和转移话题创造幽默效果。
案例3：
哪吒：“你刚才是不是用抠了脚的手在做藕粉？”
采藕大爷：“哦，没事儿，脚上粘一些一会儿洗洗脚就好了。”
哪吒：“我不是关心你的脚。”
陈塘关百姓为哪吒重塑肉身制作藕粉，过程中哪吒注意到采藕大叔把抠完脚后的手放进藕粉桶里，于是质疑大叔的卫生问题。大叔的回答逻辑显然违背了关系准则，因为大叔并未直接回答“是否用抠脚的手做藕粉”，而是转移话题至“脚上沾藕粉后洗脚就好”。将“手部卫生”偷换为“脚部卫生”，使信息偏离了哪吒的提问核心，造成逻辑链条断裂，用“洗脚”回应“做藕粉”，答非所问，与哪吒的担忧无关。采藕大爷故意曲解哪吒的问题却创造出独特的喜剧效果，使回答与问题产生偏差，造成一种突兀和不协调感，从而产生幽默。
案例4：
敖丙：“师伯”
太乙真人：“这个才像正版的嘛”
敖丙和哪吒共用哪吒的肉身，哪吒吃完丹药昏睡后由敖丙掌控身体，哪吒的师傅太乙真人看到变换后的敖丙仪表堂堂十分感慨，以至于没有回应敖丙的问候而是发出了“正版”的感叹。这一感叹违反了关系准则，敖丙称呼“师伯”是正常的师徒礼节，而太乙真人的对话与场景无关，另外“正版”一词在语境中并无明确指向，导致观众产生暂时的理解断层。但结合前后剧情可知，“正版”指向身份转换的隐喻，敖丙作为灵珠转世，此刻才符合哪吒在太乙真人心中应有的样子，这种跳跃性表达需要观众结合背景信息补全逻辑。观众在逻辑跳跃中完成意义重构，最终产生顿悟似的笑声。
3.3. 违背数量的准则：信息缺失与信息过载
数量准则规定，在交流过程中，说话者所提供的信息应适量且满足当前对话需求，既不能信息量不足，也不能过多，电影中的幽默对话常产生于信息“过度”或“不足”的状态，如堆砌描述细节和省略关键信息。
案例5：
申公豹：“啊，我知道，裂……裂……裂……”
敖光：“裂空爪，谢谢。”
裂空爪是敖闰的招式，申公豹由于口吃的原因不能直接说明，敖光直接打断并替他补全信息。申公豹的话语仅重复“裂”字既未完成必要表达，也未提供足够的语境线索，呈现出明显的信息不足，因此说话者未履行“说话者所提供的信息应满足当前对话需求”的义务。这种违反数量准则的行为，为幽默的产生奠定了基础，先通过信息缺失引发悬念，再以听话者补全信息实现笑点爆破。此外，传统神话中申公豹多以狡黠形象示人，此处结巴表现颠覆了固有形象，形成角色性格的喜剧化错位。
案例6：
敖丙：“你怎么了？”
哪吒：“你说就我这形象，会不会给人第一印象不太好啊。”
敖丙：“肯定不会啊”
哪吒：“真的？”
敖丙：“虽然你仪态散漫，但意志坚定；虽然你个头矮小，但内心强大；虽然你相貌丑陋，但心地善良啊。虽然你眼眶发黑，鼻孔朝天，牙还缺了一颗，但我觉得你就是很好很好啊。”
哪吒要与两个哥哥金吒和木吒见面，却因担心自己的形象吓到哥哥们而失落，敖丙过来安慰哪吒。二人的对话违反了数量准则，根据格莱斯的理论，数量准则要求说话者提供的信息量应恰好满足交际需求。敖丙的回答连续列举“仪态散漫、个头矮小、相貌丑陋、眼眶发黑、鼻孔朝天、缺牙”六处负面特征，远超回答哪吒问题所需的信息量，通过大量夸张的负面细节制造滑稽感。通过故意信息超载，敖丙将哪吒的“缺点”以荒诞幽默的方式罗列，暗示“即便如此，我仍认可你”，既符合角色间的亲密关系，又暗含对传统审美标准的调侃。另外，敖丙的表达方式成功塑造了其直率与真诚的性格，使对话更具趣味性。
3.4. 违背质量的准则：夸张陈述与拟人修辞
质量准则强调会话的真实性和充分性，要求话语真实，不说缺乏足够证据的话，而影片中大量幽默源于对“真实性”的戏谑性破坏，如通过夸张、拟人和反讽等修辞手法制造笑点。
案例7：
弟子甲：“这小孩谁啊？”
弟子乙：“他叫哪吒，金吒木吒的弟弟，他是天尊钦定的灵珠转世。但形象可不咋样，弓腰驼背，脚步虚浮，低眉垂眼，相貌猥琐，还带黑眼圈，长得跟个鬼似的。”
哪吒完成捉妖考验，跟随捕妖大队返程，他得意地接受阐教弟子们的夹道欢迎，其中两个弟子对哪吒外形的调侃令人捧腹。这段对话通过夸张和反讽的修辞违反了质量准则中的真实性原则，电影中的哪吒相貌可爱，在对话中形象被极端化为“像鬼”。表面上贬低哪吒的外貌，实则通过反话暗示其“灵珠转世”身份与形象的反差，为后面鹿童怀疑哪吒的真实身份和无量仙翁给哪吒下穿心咒埋下伏笔，传递幽默的同时隐含着对哪吒颠覆性形象创造的调侃。
案例8：
石矶娘娘：“那我是不是这座山里最美的女人？”
铜镜：“不是啊”
石矶娘娘：“你骗鬼啊，这座山里除了我，根本没其他人。”
铜镜：“我也是女的，你说过不生气的哦。”
石矶娘娘是哪吒捉妖考核的最后一个对手，与之前的反派形象不同，电影中的石矶娘娘心思单纯，十分爱美。这段对话发生在骷髅山洞内，语境中只有石矶和陪伴她的宝物铜镜，面对石矶娘娘问美，铜镜明明是男性声线却谎称自己也是女的，惹得石矶勃然大怒，同时观众也被铜镜的谎话逗笑。根据格莱斯质量准则的要求，铜镜的回答存在虚假性，因为作为无生命物体，镜子并不具备性别特征，“我也是女的”属于铜镜的虚假陈述，是对客观事实的违背。这种出其不意的回答颠覆了观众预期，却创造出独特的幽默效果，令人捧腹。
4. 结论
本文基于合作原则，选取了电影《哪吒之魔童闹海》中违背会话原则的经典对白案例，着重分析了其背后的幽默生成机制。研究发现，电影中的幽默话语系统是对合作原则的创造性运用，其通过四大准则的违背构建了多层次的喜剧效果。这种语言策略不仅增强了影片的娱乐性，更在塑造人物性格、推动叙事发展和增强观众共鸣方面有着突出作用。研究表明，动画电影的幽默设计需兼顾语用规律与艺术创新，未来研究可进一步探讨跨文化语境下幽默话语的接受机制，为中国动画的国际化传播提供理论支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