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引言
“不如”在现代汉语中是一个较为常见的词汇，通过CCL语料库检索共得到相关语料136,849条。从词典的界定来看，《汉语大词典》(第一版)中将“不如”界定为副词和动词，作副词时解释为“比不上”，作动词时解释为“不象；不符”；《现代汉语词典》(第七版)中将“不如”界定为动词，表示前面提到的人或事物比不上后面所说的；《现代汉语虚词词典》(张斌主编)中将“不如”归为连词，表示取舍关系，连接小句，常用“与其”说明舍弃的一项，小句用“不如”表明选取的一项[1]。
韩滨(2015)分析了上古时期“不如”的出现及演变过程，他认为“不如”因为受到了语用因素的影响，其用法和含义均发生变化，表达“A不如B，B更好”的比较含义发展为直接选择B的含义，在功能方面“不如”也从表达自己的态度演变为推荐、建议对方进行选取等功能[2]。李德鹏(2012)分析了《现代汉语词典》(第5版)共收录的72个“不 + X”类双音节动词，认为这“不如”不符合汉语双音词判定的意义标准，应该剔除[3]等等。由此可见，“不如”的词汇化问题受到了关注，但语义演变的研究仍显薄弱，没有关注到其词汇化历程。
词汇化也常称为“词化”。韦氏在线大词典将词汇化概念定义为一种特殊的语言过程，它强调单个词汇或语素的意义，而不是将一个具有规律性的、可以自由组合的、语义清晰的短语视为固定的习惯用语。“词汇化”可以被概括为一个完整的过程，它既包括了概念上的内涵，也包括了结构上的特征。还原词汇的演变过程，需要从结构层面和语义层面展开。结构层面需要厘清词性演变，即在不同的语境中如何搭配使用；语义层面需要厘清含义演变，即在不同时期该词的语义是如何拓展的。为还原“不如”的词汇化全过程，本文对“不如”展开语义演变和词汇化研究，通过分析对“不如”在不同历史时期语义上的拓展情况和结构变化情况，厘清其词汇化全过程，后半部分通过分析明确“不如”的词汇化的动因和机制，阐明“不如”完整的词汇化路径。
2. “不”和“如”
“不如”的成词，本质上是一个完整的词汇化过程。古代汉语中，“不”属于副词，“如”则可以作为多种词性使用。
2.1. “不”
“不”最早见于甲骨文，象形字，本义为名词，指未经缔结构造而直接使用的树杈上的原始巢居。《说文解字》释义为：鸟飞上翔不下来也。从一，一犹天也。象形。凡不之属皆从不。先秦时期，“不”的本意开始弱化，出现了表否定的含义，同时作为副词开始出现使用，后面搭配动词，表示否定意。
(1) 棠棣之华，鄂不韡韡。(《诗·小雅·棠棣》)
(2) 契，百姓不亲，五品不逊，汝作司徒，敬敷五教，在宽。(《书·舜典》)
(3) 妓作之曲，赵皆不能逐。(牛僧孺·《玄怪录·裴谌》)
例(1)中的“不”意为花萼上方交叉状的生物体结构，此处作为名词来使用；例(2)中“百姓不亲”意为黎民百姓不亲近契，“不”后面搭配的动词“亲”；例(3)中“赵皆不能逐”意为(妓所创作的曲目)赵都不能跟上曲目中节奏的变化，“不”后面搭配动词“逐”。以上两例中的“不”都是作为副词使用，后面跟动词或动词词组，表示否定后面的内容。
唐朝时期，“不”仍作为副词出现使用，后面不仅搭配动词，也可以搭配动词词组，开始表禁止之意。
(4) 早知皆是自拘囚，不学因循到白头。(《孟子·滕文公上》)
(5) 陆澄以为非郑所注，请不藏于秘省。(陈鳣·《对策》)
例(4)中“不学因循到白头”意为不要因循守旧一直到老年，表达不要、禁止之意；例(5)中“请不藏于秘省”请不要把这本书藏在秘省(国家图书馆)，“不”后面搭配动词词组使用，唐朝时期“不”的语义上的拓展以及用法上的变化，可以看做“不如”在唐朝时期完成词汇化进程的必要条件之一。
2.2. “如”
“如”最早见于金文，形声字，本义是顺从。《说文解字》释义为：从随也。从女从口。“如”表顺从意使用时，词性为动词，后面搭配名词组成动宾结构。先秦时期，“如”的使用就已经开始了语义上的拓展，由起初的顺从意延伸出相像的意思。
(6) 镳为黄金，可饵以不死……得药，试如方，不效。(韩愈·《唐故监察御史卫府君墓志铭》)
(7) 一日不见，如三秋兮。(《诗·王风·采葛》)
(8) 拔帜斩旗，倏如奔电。(周绍良·唐代墓志汇编续集)
例(6)中“试如方”意为尝试着按照这类药方来进行服药，表示顺从、依照之意，“如”在此作为动词，与后面的名词组成词组。例(7)中“如三秋兮”意为好像过了三个季度那么长的时间，例(8)中“倏如奔电”意为(将士们的速度)就像闪电一样迅速，在以上两个例子中“如”表达好像、如同的意思，在语义上进一步拓展，这种含义一直延续到现在仍在使用。但“如”在此仍作为动词来使用，仍然只能搭配名词，故在结构上并无实质变化。
唐朝时期，“如”的语义不断拓展，演变出“及，比得上”的比较义。
(9) 春色已暄，王比何如也。(周绍良·唐代墓志汇编续集)
(10) 省官不如省事，省事不如清心。(杜佑·《通典》)
例(9)中“王比何如也”意为(和这美好的春色相比)大王的状况能不能比得上呢，“如”在此表示比较之意；例(10)意为：减少官员的数量或职位比不上减少管理上的琐碎事务，减少管理上的琐碎事务比不上内心平静、思路清晰，“如”在此作为副词，比较“如”前后两项内容的优劣性。可以看到，在唐朝时期，“如”的含义已出现比较意，且当“如”以此种含义出现使用时，多搭配“不”，由此可确定，唐朝时期“如”词义的延伸为“不如”的成词奠定了词义基础。
3. “不如”的词汇化历程
3.1. 源形式“不如”的出现
经CCL语料库及中央研究院古汉语文献语料库的查证，“不如”最早出现在先秦时期，表示不像之意。从结构来看，“不如”是“副词 + 动词”形成的偏正词组，即“不”(否定副词)与“如”(动词，表示“像、同”)的组合来出现。
(11) 岂曰无衣，七兮?不如子之衣，安且吉兮。岂曰无衣，六兮?不如子之衣，安且燠兮。(《诗经·秦风无衣》)
例(11)中“不如子之衣”意为不像你的衣服那样。从词义来看，“不如”意为不像，表其后所指与所描述之物不相像；从结构来看，“如”可被其他词代，“不如”是“如”的否定形式，二者结构上互相独立。
3.2. 先秦——“不如”的语义拓展
先秦时期“不如”的语义拓展，开始出现“不听从、不遵守”之意，从结构上来看两个字相对独立，“如”同样也可被其他词代替例如“从”，仅是位置相邻。
(12) 进而不进，退而不退，左而不左，右而不右，不如令者，斩！(《吴越春秋·勾践伐吴外傅》)
(13) 号令天下诸侯曰：诸从天子封于泰山、禅于梁父者，必抱菁茅一束以为禅籍，不如令者不得从天子。(《稷下学派·管子》)
(14) 守有所不说谒者、执盾、中涓及妇人侍前者，守曰断之、冲之若缚之，不如令及后缚者皆断。(《墨子》)
(15) 今吴乃济江淮踰千里而来我壤土，戮我众庶，赖上帝哀存，国犹不至颠陨。王今让以和亲，敢不如命。(《吴越春秋·内差左傅》)
例(12)中“不如令者”意为不听从命令的人，例(13)中“不如令者不得从天子”意为不遵从命令的人不许跟着天子一起去，例(14)中“不如令及后缚者皆断”意为而其他侍从不执行命令的或行动迟缓的都要给予处罚，例(15)中“敢不如命”意为谁敢不遵从命令，由此可见当“不如”翻译成听从、遵守含义，常搭配“命”与“令”来使用，与后面的名词形成动宾短语，例如“不如命”，并非结构上的线性结合，“不如”仍是“如”的否定形式。
3.3. 西汉时期——“不如”出现词汇化倾向
进入到西汉时期，“不”的否定作用逐渐削弱，“如”的听从、遵守、相像的含义开始虚化，同时“如”的比得上的含义进一步增强，二者逐渐融合，开始表达比较之意。
(16) 武安君战胜攻取，不知其数；攻城堕邑，不知其数。臣之功不如武安君也。(《战国策》)
(17) 臣之壮也犹不如人，今老矣无能为也。(《新序》)
(18) 夫华骝绿耳，一日而至千里；然其合之搏兔，不如豺狼，伎能殊也。(《淮南子》)
(19) 问曰：载使子草律？曰：吾不如弘恭。草奏？曰：吾不如陈汤。(《法言》)
(20) 夫不翦之屋不如阿房之宫，不琢之椽不如磨砻之桷。(史论)
例(16)中“臣之功不如武安君也”意为我的功劳比不上武安君的，例(17)中“臣之壮也犹不如人”意为我壮年的时候都赶不上别人，例(18)中“不如豺狼”意为比不上豺狼，例(19)中“吾不如陈汤”意为我比不上陈汤，例(20)中“夫不翦之屋不如阿房之宫”意为没有修剪过的房屋比不上阿房宫。
通过以上分析可以看出“不如”在这一时期“比不上”的比较义已经凝固，但仍作为动词来使用，其后搭配名词组成动宾短语，故并未成词。但可以明确的一点是，“不如”在西汉时期已经出现了词汇化倾向。
3.4. 唐代——“不如”已实现词汇化
进入唐代，“不如”的比较之意开始削弱，更多的是表达一种建议或推荐的语气，同时作为在这一时期连词开始广泛地出现使用，且很多用法一直延续到现在，因此笔者认为“不如”在唐朝完成了它的词汇化进程。至宋元明清时期，随着“不如”使用频率的不断升高，适用的语境越来越丰富，在结构方面其用法也越来越灵活。
(21) 汉与匈奴和亲，率不过数岁即背约，不如举兵击之。(《通典》)
(22) 念我故人劳碌久，不如投老卧沧洲。(《处厚游杭，作诗寄之》)
(23) 恐为妖魅假，不如早平夷(《谭子池》
例(21)中“不如举兵击之”意为不如我们出兵攻打他们，“不如”在这里作为连词连接其后的“举兵击之”，表达自己的建议，即建议实现“不如”之后的内容，而非之前的比较提到的与前面所述进行相比，例(22)中“不如投老卧沧洲”和例(23)中的“不如早平夷”也是如此。由此可见，“不如”在唐朝单独作为一个连词使用，在结构上已经完成了线性结合，成为一个整体不可拆分使用；在语义方面，“不如”更多地是表达自己的建议、推荐，而非之前单纯地进行前后两项的比较。但是受多种因素制约，“不如”在这一时期的使用绝大部分都是出现在句首位置来表达建议之意，缺乏了之前我们所说的比较之意，在用法方面仍有一定局限性，直至进入到明清时期，“不如”的用法不仅突破了这一限制，且增加了一些新的用法，更为直接地表达舍弃前项选取后项之意，变得更为灵活。
(24) 与其坐食三餐，不如走空一棍(《牡丹亭》)
(25) 则与其使诸姬子据权势以凌吕氏，不如先张吕氏以久其权(《廿二史札记》)
例(24)意为与其坐着吃三餐饭，不如出门去走动走动；例(25)意为与其让其他诸侯王的子孙们凭借权势去欺凌吕氏，不如先让吕氏家族掌握大权，使他们的地位得以长久保持。以上两例中“不如”的用法基本一致，都是表达前者A比不上后者B，建议执行B，由此可见进入到明清时期，已经成词的“不如”在作为连词使用时，不仅仅是表达自己的推荐和建议，还进行了前后的比较，比较之后得出自己的建议——舍弃前项选取后项。即进行A与B之间的比较，表达我建议执行B舍弃A的含义，同时这一用法往往伴随着“与其……不如……”这个结构的出现，一直到今天仍在广泛使用，因此笔者认为，“不如”的词汇化过程在明清时期彻底完成。
4. “不如”词汇化的动因与机制
4.1. “不如”词汇化的动因
“不如”词汇化过程的完成由很多原因共同导致，在此认为主要有以下三点。其一，语义泛化是“不如”发生词汇化的重要动因。语义泛化是一种普遍存在的语言变化过程，吴登堂将其概括为“词义泛化”，即将原本用于某一特定事物的词汇推演到另一个或更多的事物，从而使其成为一种普遍适用的表达方式。
从语义方面来看，“不如”的成词与“如”的泛化密切相关。语言的发展伴随着各种各样的变化，“不如”中的“如”，最初是表“顺从”，后来逐渐泛化，可以表示“相像”“比得上”等多重含义[4]。“不”与“如”由于高频共现，因此二者发生语义的泛化和融合。
“不如”句法位置的改变也至关重要。吴福祥认为，句法位置的变化在词汇化过程当中的重要影响因素[5]。从句法环境来看，线性序列的组合连用为“不如”的词汇化提供了句法条件。“不如”作为动词使用时，表示“比不上”，处在句子的中间位置，如例(16)中的“臣之功不如武安君也。”随着语言的发展演变，“不如”句法位置开始前移，出现了“不如 + 动宾结构”的格式，如例(21)中的“不如举兵击之”。
词汇化不是突变的，而是一个持续的、渐变的历程。“不如”作为次典型连动句，本身就处于连动与状中的交叉地带，结构本身有着向状中漂移的倾向。“不如”分析用作连词自唐朝至明清大量存在，这一时期也是“不如”从成词走向成熟的关键时期。中是重要的影响因素。
高频使用也是“不如”词汇化的不可缺少的重要动因。先秦时期“不如”开始紧邻共现，但用例较少，且还未产生连词和副词用法[6]。西汉时期“不如”的用例开始大量增加，而这一时期我们也提到过“不如”已经出现了词汇化倾向。进入到唐代“不如”的用例井喷式增长，仅《全唐诗》中“不如”就共出现92次，其中包括跨层结构、动词和连词，连词所占比例超过一半，而在这一时期也是也是“不如”实现词汇化的时间。入宋以来及至元明清，更是有大量“连词”的用例。所以笔者认为，在高频使用中“不如”的词汇化由萌芽阶段逐步发展成熟。
4.2. “不如”词汇化的机制
重新分析是汉语词汇化和语法化的重要机制之一。Langacker把重新分析定义为：“一个表达或者一类表达的结构变了，但是其表层形式并不会立刻发生改变。”因此，重新分析是隐性的，直至一些可以辨别的改变在表层形式上揭示出重新分析的存在[7]。重新分析是“不如”连词化的机制。在词汇化过程之前，副词“不”与动词“如”共同组合而成“不如”这一偏正结构，“不如”后可跟名词或名词性成分当作“如”的宾语，结构层次为“不 + 如 + 名词性成分”。随着时间发展“不如”的使用频率也越来越高，“不如”后可跟动词甚至是完整的动宾结构，至此结构层次调整为“不 + 如 + 动宾结构”。
语境吸收是词汇化的另一个重要机制之一，语境吸收是指语境吸收是指某个语言形式在其固有意义虚化或丧失后，从语境中获得一种新的意义。“不如”将所在的前一分句和后一分句所指示的意思进行比较，即“不如”是在前后两个分句所表达的意思中选择后一分句，对前一分句的句意进行转折。正是在这种上下文的语境中“不如”吸收了[+建议]的语义特征。如在例(24)“与其坐食三餐，不如走空一棍”中，前后分句就形成了“比较–建议”的语义环境，在将“坐食三餐”与“走空一棍”比较之后，更推荐“走空一棍”。因此笔者认为，“不如”在语境中吸收了[+建议]语义，语法化为连词。
5. 结语
本文详细论述了“不如”的词汇化过程及其词汇化的动因和机制。通过研究得知：“不如”最早出现在先秦时期并在这一时期实现了语义上的拓展；到西汉时期“不如”产生了比较意并开始作为动词出现使用，“不如”在这一时期产生了词汇化倾向；进入到唐朝“不如”作为连词大量出现，在这一时期“不如”实现了词汇化；直至明清时期，“不如”的词汇化已臻于成熟，一些语义及用法一直沿袭至今。“不如”实现词汇化主要有三个动因，其一是语义的泛化，其二是句法位置的改变，其三是高频的使用。“不如”的词汇化机制主要有两方面，一方面是重新分析机制，另一方面是语境吸收机制。希望通过此篇文章，能够为类似结构的词汇化研究提供帮助和参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