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疆话“勺”字贬义刍议
A Preliminary Discussion on the Derogatory Meaning of the Word “Shao” in Xinjiang Dialect
DOI: 10.12677/ml.2025.137674, PDF, HTML, XML,   
作者: 赵美玉:新疆大学中国语言文学学院,新疆 乌鲁木齐;王志敏:新疆农业大学林学与风景园林学院,新疆 乌鲁木齐
关键词: 新疆话贬义语言接触Xinjiang Dialect “Shao” Pejorative Language Contact
摘要: “勺”本为舀取液体的工具,在新疆话中有愚蠢、笨拙、呆傻、糊涂等贬义,且表贬义时的语音与本义不同。新疆话“勺”字贬义的出现或与新疆地区通过丝绸之路、人口迁移、新疆杂话等历史文化因素和其他地区发生的语言接触有关。本次研究主要着眼于新疆话“勺”字贬义的内涵、语用功能及其相关的语言接触,以期助力新疆话具体词汇的研究及为我国新疆地区与其他地区的密切交往提供例证。
Abstract: The word “Shao” was originally used as a tool for scooping up liquids, but in Xinjiang dialect, it has pejorative meanings such as stupid, clumsy, foolish, and confused, and the pronunciation of the word is different from its original meaning. The emergence of the pejorative meaning of the word “Shao” in Xinjiang region may be related to the language contact between Xinjiang region and other regions through historical and cultural factors such as the Silk Road, population movements, and Xinjiang region miscellaneous languages. The present study focuses on the connotation, pragmatic function, and language contact of the derogatory meaning of the word “Shao” in Xinjiang dialect, with a view to contributing to the study of the vocabulary of Xinjiang dialect and providing examples of the close interaction between the Xinjiang region of China and other regions of China.
文章引用:赵美玉, 王志敏. 新疆话“勺”字贬义刍议[J]. 现代语言学, 2025, 13(7): 1-12. https://doi.org/10.12677/ml.2025.137674

1. 引言

“勺”字最早见于商朝甲骨文,《现代汉语词典(第7版)》将其释为舀东西的用具及容量单位。《说文解字》中有“勺,枓也,俗作杓”,则“杓子”即为“勺子”。如:“以小杓子挹粉著铜钵内”(北魏《齐民要术》)中“杓”同“勺”,是中性工具义。“勺”字还有贬义,元明清时期用字为“杓”,多见于元曲和元明清的杂剧、话本。如“小杓俫死限泫”(元朝杂剧《李素兰风月玉壶春》)中“杓俫”指年轻、愚蠢、易受骗的人。其中“俫”字是人称代词,在杂剧中多用于丑角或杂角,“杓”字具有呆傻、愚蠢、笨拙、糊涂、见识少、易被哄骗利用等含义。

现代汉语的“勺”字只表达工具义,而新疆话“勺”字除指工具外,也有愚蠢、笨拙、疯傻、糊涂等贬义,也存在直接用“勺”的贬义描述愚笨傻的情况。该字只在新疆杂话、方言词典等文献资料中有所提及,在历史学、考古学等领域有所涉及,语言学角度更少,相关文献仅有《青铜匕、勺、斗考辨》(1991)、《试释甲骨文中读为“庙”的“勺”字》(2015)、《试析“勺”族字》(2015)、《维吾尔族木勺文化研究》(2020)等,缺乏全面系统或局部细致的研究。因此,本文以“新疆话‘勺’字贬义刍议”为题,以方言词典、ccl语料库、《一个勺子》(杨奋)、新疆杂话作品、网络语料、自拟语料等为语料来源,通过文献研究法和分析法,从语义角度探讨新疆话“勺”字贬义的内涵、歧义现象,继而分析其语用功能,再尝试初步推测“勺”字贬义背后新疆地区与其他地区发生的语言接触,以期为新疆话具体词研究的发展提供实例,以及寻找中华民族多元一体文化格局的微观印证。

2. 新疆话“勺”字的贬义

需说明的是,方言使用汉字记录,记录用字或不统一。“勺”字在收集的文献、语料中较多使用,具有一定通用性,因此本文选择使用该字。但新疆话“勺”字也并非其贬义的统一固定记录用字,存在多种音近形异的书写记录形式:勺、烧、苕、韶、芍、傻等,如表1

Table 1. Chinese characters used in the recording of the derogatory “Shao” in Xinjiang dialect

1. 新疆话贬义“勺”的记录用字

记录用字

具体词句

来源

烧子

《焉耆汉语方言词汇》刘俐李

装烧

烧料子

《乌鲁木齐汉语方言词汇》杨晓敏

你又烧啥呢啊

《新疆汉语方言词典》

芍料子

《南疆回族方言初探》殷军

傻料子

《新疆汉语方言词典》

傻头

《汉语方言大词典》

苕通

《巴里坤谚语初论》李志忠

苕料子

《乌鲁木齐方言词典》

苕子

一对苕料二杆子

《来福子进城》戴明忠

把精神不正常叫底勺子

《新疆话》窦世刚

对于该情况,笔者认为主要是主观性导致记录用字的不同。新疆话分为兰银官话、中原官话和北京官话,音位调值具有多样性,文献资料编辑整理者基于此进行主观理解判断,从而选择特定文字进行记录。因此,不同的编辑整理者选择的记录用字也可能不同。

2.1. 新疆话“勺”字贬义的内涵

了解“勺”字的语义认知基础有助于理解新疆话“勺”字贬义的内涵。从语义认知角度而言,“勺”字的贬义或是隐喻的结果。隐喻通常是通过具体的概念去理解抽象的概念,是我们理解抽象概念和进行抽象推理的主要认知机制。这种机制通过始源域向目标域结构的映射实现,其基础是人们的经验以及两个域之间的概念相似性。[1]笔者认为,工具“勺”有中空、浅显、被动承载操控等特性,傻、愚蠢、笨拙等状态特质体现智力不足、思维空洞、意识不清晰、行为被动等特征,因此二者在特质上具有相似性。“傻是勺”语言现象的语义认知基础是工具“勺”作为始源域映射到愚笨、傻、迟钝、无知、糊涂等状态特质,形成隐喻中的实体隐喻,将抽象概念具体化为实体,使其具备可感知的物理属性。因此,清朝有“市井嘲人曰‘木杓头’,讥其呆蠢若杓形”(范祖述《杭俗遗风》),直接以“杓形”象征“呆蠢”,以“木杓头”指呆蠢人。“杓子,谓蠢钝不晓事者。”(范寅《越谚》)直接用“杓子”指愚蠢迟钝、不明事理的人,用“杓”直接表达了愚笨傻的贬义。

现代汉语已不再使用“杓”字,古“杓”今作“勺”。新疆话“勺”字在口语中具有贬义色彩,如使用新疆话拍摄的电影《一个勺子》中“勺子”既是人物角色名称,也是对其憨傻特征的形容,在此意为“傻子”,英文片名也为“a fool”。贬义“勺”属于形容词,可单独使用,也常作为形容词性语素与“子”“怂”“货”等语素搭配使用。究其贬义的内涵,各方言词典对“勺”类贬义词中“勺”的贬义进行了解释:

《新疆汉语方言词典》[2]

1) 傻唧瓦达–智力低下、不明事理,死心眼,不知变通;

2) 傻料子、傻头–不通事理,说话随便,举止不沉着;

3) 傻傻颠颠–神经不太正常,傻头傻脑;

4) 傻头掂上–没有头脑,做傻事;

5) 傻兮兮–智力低下,不明事理。

《乌鲁木齐方言词典》[3]

1) 苕子–智力低下、不明事理;

2) 苕苕颠颠–愚蠢糊涂;

3) 苕料子–不明事理,做事鲁莽;

4) 苕头掂上–头脑糊涂、老做傻事;

5) 苕颠颠–糊涂或老实;

6) 苕病–精神异常,不明事理,违反常规。

《汉语方言大词典》[4]

1) 傻头–不通事理,说话随便,举止不沉着;

2) 傻兮兮–傻。

综合而言,新疆话“勺”字贬义的核心范畴是认知能力弱、行为合理性缺失、偏离社会规范,其内涵主要辐射认知和行为两个维度,对其具体内涵的辨别依赖于具体语境。

2.1.1. 认知维度“勺”的贬义

新疆话“勺”字贬义的内涵在认知维度上主要指认知存在缺陷或盲区、心智能力不足,包括智力贫乏、思维意识空洞、逻辑混乱、缺乏认知灵活性。对应的词典解释有:智力低下、不明事理、死心眼、不知变通、没有头脑、愚蠢糊涂、老实、精神异常、缺乏主见等。例如:

例1. 拉条子一直就是“一个勺子”,一个轻信人言的可以随意欺骗的“勺子”。

此句“勺”的贬义表示“拉条子”存在认知缺陷,容易轻信他人,缺乏自我保护意识。

例2. 鸡问羊:“主人呢?”羊:“出去买洋芋去了。”鸡听了一蹦子就跑掉了么。羊说:“你跑撒呢?”鸡:“你个勺怂,有本事主人买孜然和烤肉签子的时候你丁丁站哈不要跑。”

此例“勺”的贬义表示羊不通事理,对鸡即将成为菜品这一潜在的危险没有正确认知。

2.1.2. 行为维度“勺”的贬义

在行为维度上,新疆话“勺”字贬义主要指行为违背社会常规或客观事实、行为结果违背预期目标,包括行为异常、不合时宜等,对应的词典解释有:说话随便、举止不沉着、做傻事、做事鲁莽、违反常规等。例如:

例3. 他边追边喊:“你个勺子么,你想把我冻死么。”

“勺”在此语境中表示说话者认为对方的行为愚蠢,采取了不恰当、不合时宜的鲁莽行动,没有尽到照顾他人或避免他人受伤害的责任,违背了人们对于常规人际互动的预期。说明对方做事鲁莽,不考虑他人感受。

例4. 大冬天不穿秋裤,你咋是个勺子么哎。

天冷加衣是被广泛认可的行为规范,“勺”在此该穿秋裤却没穿秋裤的语境下表示人的行为异常、不合时宜,违背了大众对于合理御寒方式的认知常规。

2.2. 新疆话“勺”字贬义的歧义现象

歧义是指在语言交际过程中一个词、词组或句子甚至一个语段有时会含有两个或两个以上的意义可以作两种或两种以上的理解。[5]“勺”字本义是舀取液体的工具,新疆话“勺”字有贬义,所以或因此会产生歧义,影响友好交际。例如:

例5. 记得有次去吃火锅,有一桌客人,有个调门特别高的,一直在喊:“服务员勺子。服务员,勺子”,几个服务员愣没人理他,估计是怕被坐实了吧。

对于此句中的“服务员,勺子”有两种理解:第一种基于“勺”字的工具义,意为客人要求服务员拿勺子。第二种基于“勺”字的贬义,意为客人称服务员是勺子,认为其认知或行为异常。语境对于言语理解有决定性的作用。人们在理解语言的时候必须结合语境,因为语境具有解释功能。[6]客人可能不了解“勺”字在新疆话语境中的贬义,所以客人与服务员对于新疆话“勺”字特殊贬义与普通话“勺”字工具义的认知理解错位,导致歧义的产生以及服务员误会并未理睬客人的结果。

值得注意的是,语义的变化有时会造成语音的变异。[7]新疆话中工具义的“勺”多读ʂuo35等,贬义“勺”多读ʂɑu35等。方言词典中对二者的读音也有记录,如表2,新疆话“勺”的发音和语义相关联。除对于语境的认知理解差距外,语音或许是该字在语用中产生歧义、影响友好交际的原因之一,因此在新疆话语境下使用该字时也要注意语音的选择。

Table 2. Pronunciation of “Shao” in Xinjiang dialect

2. 新疆话“勺”的读音

语义

读音

(国际音标注音)

来源

中性工具义

[ʂuɤ51 44 ʂuɤ tsɿ]

《新疆汉语方言词典》

[fɤ214 13 fɤ214 13 tsɿ]

[ʂuɤ˥˩ ˦(或fɤ˥˩ ˦) tsɿ]

《乌鲁木齐方言词典》

[ʂuɤ˥˩ ˦ ʂuɤ(或fɤ˥˩ ˦, fɤ) tsɿ]

[fɤ214-23214-23 tsɿ°]

《汉语方言大词典》

[fə fə tsɿ]

[ʂuɤ51-44 ʂuɤ° tsɿ°]

贬义

[ʂau214]

《新疆汉语方言词典》

[ʂɔ51]

[ʂau214 13]

[ʂɔ˥˩ ˦]

《乌鲁木齐方言词典》

[ ʂɔ˥˩ ˥˧]

[ʂɔ˥˩]

[ʂau214-23]

《汉语方言大词典》

[ ʂɔ51-53]

[ʂɔ51-44]

2.3. 新疆话“勺”字贬义的语用功能

2.3.1. 评价功能

1) 负面评价

新疆话“勺”字贬义具有评价功能,多用于负面评价。其负面评价主要是基于其贬义内涵和具体语境对评价对象在认知、行为等方面进行批评否定的主观性评价。“勺”的贬义用于客观评价时多指个体具有精神疾病。例如:

例6. 那个勺子,干啥都不动脑子。

此处“勺”批评个体缺乏基本思考判断的能力或主动性,属于认知层面的否定性负面评价。

例7. 我看他又犯勺病的呢,满院子和人嚷仗的呢。

“勺”批评个体在公共场合和多人争吵这一行为的不理智、不恰当和其性格的冲动、易怒,属于行为层面的否定性负面评价。

2) 正面评价

除负面评价外,“勺”的贬义有时还可用于正面评价,即贬义褒用。例如:

例8. 在我眼中,他是才华横溢、认真努力,是一个对电影充满热情的勺子,一个绝对标准的勺子。

在该语境下,表贬义的“勺”与正面评价词并置,在此用于评价个体努力、坚韧、执着的精神,是一种正面情感投射。

例9. 或许一个跟世界死磕的勺子,才能够得到人们更多的尊重。

此处“勺”表示固执、不知变通,认知缺乏灵活性,但“跟世界死磕”传达不妥协、坚持不懈的精神,因此“勺”在此处属于贬义褒用。

3) 评价对象

“勺”字贬义的评价对象可以是人,也可属非人类领域,包括物品质量、自然现象等事物、现象,例如:

例10. 这个手机勺得很,三天两头死机。

“勺”评价手机性能低、功能异常,是对物品质量的评价。

例11. 今天天气勺了一样,快40度,热得人要化掉。

“勺”评价气温的极端与不合理,是个体对自然现象的批判。

例12. 他们家的狗勺掉了一样见人就咬。

“勺”评价狗的行为异常,是对动物的评价。

2.3.2. 情感功能

新疆话“勺”字的贬义在交际中具有情感功能,在不同语境和人际关系中的情感色彩也有差异。

1) 负面情感的分级表达

新疆话“勺”字的贬义可以直接表达负面情感,本文按照其强烈程度将其划分为强负面情感、中负面情感、弱负面情感三个层级。

强负面情感:核心表现为恼火、愤怒、极度生气、辱骂等,负面情感强烈。例如:

例13. 他边追边喊:你个勺子么,你想把我冻死么。

此句通过“冻死”这一极端后果形成语境的压迫感,该语境下“勺”字贬义表达的愤怒情感已超越指责,是带有攻击性的辱骂。

中负面情感:主要表现为批评、责备、不满、讽刺、戏谑、嘲笑等,负面情感程度弱于强负面情感,强于弱负面情感。例如:

例14. 我打电话问他,你勺子么,你懂什么是摄影吗?

“勺”的贬义在此语境下指向对方认知能力,但未升级为侮辱。说话者认为对方不懂摄影知识,通过质疑对方的专业性用“勺”的贬义表达批评、不满、质疑、不认可,属于中等程度的负面情感。

弱负面情感:主要是无奈、抱怨等,用于无竞争、无利益冲突的非对抗性语境,负面情感程度较弱。例如:

例15. 行了别管他了,那就是个勺子,说他多少次了,谁说都没用。

此句以客观描述替代直接指责,用“勺”的贬义表达对其固执行为模式较为平静的抱怨和无奈接受。

2) 亲疏维度的情感体现

“勺”字贬义所表情感的强烈程度主要受语境影响,此外人际关系的亲疏也会影响其贬义所表达的情感。本文按照亲疏程度和心理距离,暂将人际关系分为近距离关系、中距离关系、远距离关系。“勺”字的贬义可在以上不同亲疏程度的人际关系类型中体现不同的情感功能。

近距离关系:情感亲密度高、心理距离近、互动高频、社会义务较强、信任包容度较高的是近距离关系,如直系亲属、配偶、密友、长期伴侣。在较为亲近的关系中,“勺”的贬义有所弱化或几乎消解,使用风险较低,可贬义褒用,表达亲昵,以用于玩笑调侃、自嘲幽默、缓解紧张、活跃气氛等。

例16. 他满心欢愉地跳了一段蹩脚的舞蹈,我就哈哈哈地大笑起来:“你这个勺子还知道感谢呢”。

“勺”的贬义在此关系亲近的语境下用于委婉调侃,表现并强化了关系的亲密感。贬义“勺”本为非礼貌语言,在此其贬义极度弱化,并无强烈的负面情感,体现了友好轻松的氛围。

例17. 我真真儿得勺掉了,没去看桃花?哦吼!

此句说话者因错过看桃花而用“勺”的贬义自嘲太傻,减少了被评价的压力,通过“勺”的贬义进行轻度的自我贬低,以诙谐幽默的方式调侃自身行为,使“勺”字原本的贬义在亲密关系中发生了弱化,也使自身更易被理解。

中距离关系:有一定情感联结、互动频率、心理距离、信任包容度适中、社会义务有限、处于角色化交往的关系是中距离关系。在上级对下级、年长对年轻、强对弱等类型的中距离关系中,“勺”的贬义可以表达规训、教导、同情或关怀。例如:

例18. 勺娃娃,天冷穿这么少想感冒么?

此句“勺”的贬义在此表达长辈对晚辈行为的规训和天冷加衣的关怀,同时也强化了自身生活经验的优势。

例19. 教练对学员说:“嗨呀,我把你个勺料子,让你踩油门,红灯你也不过,绿灯你也不过。”

此句存在教练和学员间的师生关系,“勺”的贬义表达了教练对学员驾驶操作的规训,也体现了教练的话语批判权。

“勺”的贬义不适用于年轻对年长、下级对上级,即便上对下使用时也需观察对方的接受度和注意分寸,否则可能影响友好交际。

远距离关系:情感联结较弱、心理距离较远、互动频率低且较为表面化、无社会义务的关系是远距离人际关系,如陌生人。此类关系中适合使用正式、礼貌的语言,而新疆话中“勺”有贬义,属于非礼貌用语,在远距离关系中多表达攻击贬损等负面情感。因此该字贬义的使用风险较高,易破坏关系或引发冲突,不宜使用。如对陌生人说“勺了吗?”“勺子。”等含贬义“勺”的话语时,“勺”一般表达愤怒、攻击、贬低、侮辱等负面情绪。

综上所述,新疆话“勺”字不仅可表达基本工具义,其贬义还具有评价功能和情感功能,可影响人际关系。贬义“勺”也体现了语言的经济性与方言的独特魅力和文化价值。

3. 新疆话“勺”字出现贬义的接触性动因推测

造成语言演变和变异的语言条件可以分为两种类型:一种是原发性的,即由语言自身机制引起变化;一种是接触性的,即由于受到外部语言或方言的影响而产生变化。[7]新疆话“勺”字贬义的出现或与此相关。语言是文化的载体,可洞察社会历史文化的变化。本文尝试从历史和文化方面致使的语言接触探讨新疆话“勺”字贬义出现的可能接触性动因。

表3所示,一些方言中也有与“勺”相同或相近的字表类似愚笨傻的贬义,一定程度上与新疆话具有一致性。无论是地域方言还是社会方言,其形成都是障碍和距离两个因素在起作用,是和人们相互之间的交往密度紧密相关的。人际交流维系着一种语言内部的一致性,人际交流的增多也能加强这种一致性。[7]由此看来,新疆话“勺”字贬义的出现可能与地区间的人际活动交流有关,因此考察新疆地区与其他地区之间可能影响语言传播的历史文化交流活动尤为重要。

Table 3. Words similar to the pejorative “Shao” in other dialects

3. 其他方言贬义“勺”类似词

方言属地

表贬义的“勺”类词及其释义

来源

天津

勺叨:作风不稳重;话多而无条理,无分寸

《天津方言词汇》 李行健、刘思训

《天津方言词典》

怯勺:外行或愚蠢的人

勺了咯叽:形容人不明事理,言行失当

烧包儿:指咋咋呼呼,不稳当

四川

勺娃儿:傻孩子

《谈谈“韶刀”》 江亚丽

苕的很:见识少,土

苕货:傻瓜

《汉语方言大词典》

四川云阳

勺铎:不谨慎

四川奉节

韶:傻

四川成都

苕头苕脑/苕里苕气:土里土气,土头土脑。

苕果:乡下粗野无知的人。

四川自贡

苕民:土包子

东北

勺拉光叽的:不正经、不稳重

河北

勺叨:作风不稳重

云南

韶胯胯:不伶俐;愚笨而好多话。

韶宝:呆头呆脑,不懂事。傻瓜

苕:笨,傻;说话做事不知高低深浅

甘肃兰州

烧料子:浮夸沉不住气的人

云南玉溪

苕婆娘:傻里傻气的女人。

湖南

苕:笨,傻;随意乱来

山东淄博

苕巴:傻瓜

山东济南

韶叨:傻里傻气

《济南方言词典》

韶刀:傻里傻气、糊涂;絮叨,啰嗦

《谈谈“韶刀”》 江亚丽

安徽合肥

韶道/勺道:爱卖弄,好出风头,别人看来有点傻(安徽桐城称韶)

甘肃兰州

韶:傻,冒冒失失

《兰州方言词典》

甘肃凉州

勺:傻,真正勺着哩

《凉州(张义)方言词汇研究》兰喜梅

勺不啦叽/勺不兮兮:有点傻

重庆

韶/勺/芍/苕:表示傻、笨

《重庆秀山方言音系考察》邹璐

广西

韶/芍:傻

《广西乐业官话同音字汇》唐七元、李涓涓

湖北武汉

苕:笨,傻;糊涂、不明事理;傻子

《汉语方言大词典》

苕货:傻瓜。

《武汉方言词典》

湖北荆门

芍气:傻

《荆门方言在旅游文创产品中的设计研究》曾晨

芍里芍气:傻乎乎的

陕西

苕:蠢笨

《陕西方言大词典》

苕包子:常被人捉弄挨整的人

苕不褦襶:不聪明,不晓事

苕龙包:痴吊呆傻者

苕脑壳:笨蛋

苕筒:爱办傻事,没出息的人

烧料子:言行不稳重,冒失的人

宁夏银川

韶:颠三倒四,唠唠叨叨,前拉后扯

《银川方言词典》

3.1. 历史变迁

历代以来,由于朝代更迭、人员流动等,汉语一直在古代的新疆地区流传、使用、发展。人是语言的基础,地域方言有一个长期的形成和发展过程,在这一过程中,语言分化是主要原因,但也存在语言的融合,包括人口增加,向外扩张、迁居或和平垦荒等,都可增加不同地区人们的接触。人们在相互交往中产生语言或方言间的接触,从而引起语言或方言各方面的变化。[7]历史上古丝绸之路的开辟、古代新疆地区的屯田戍边、人口迁移等都有人口流动。这有利于语言交流传播,促进了新疆话的形成。因此,新疆话“勺”字贬义的出现或受历史活动中语言接触的影响。

3.1.1. 受丝绸之路的影响

丝绸之路促进了西域与中原的语言交流。汉代张骞两次出使西域,对于丝绸之路的开辟与经营意义重大。丝绸之路不仅促进了东西方经济文化交流,也增强了中原地区与古代新疆地区的联系,包括文化和语言等各方面的接触。公元前60年西域都护府的设立促进了丝绸之路的繁荣,为汉语在古代新疆地区的传播提供了政治保障,进一步促进了其与中原的语言接触。

古(北方)丝绸之路经过陕西、宁夏、甘肃、青海、新疆等地,南方陆上丝绸之路(“蜀–身毒道”)经过四川、云南、贵州等地。如今新疆话“勺”字的贬义与其中陕西、甘肃、宁夏、四川、云南所使用方言中“勺”类字的贬义相同,还与河北话“勺”的贬义相近。其次,丝绸之路经历了兴衰起伏,元朝是丝绸之路兴盛期之一[8],元朝文学戏曲作品中多次出现了“杓”的贬义用法。另外,河北石家庄在金元时期是重要的丝纺织品贸易中心和丝绸之路丝织品的重要产地,金元时期丝绸之路途经地的大批商人来此进行丝织品贸易。由此推测,贬义“勺”出现于新疆的历史因素之一是元朝及以后丝绸之路往来者的流动促使途经地与古代新疆地区的语言接触。

3.1.2. 受人口流动的影响

1) 汉至清代屯田戍边的人口流动

“孝武以屯田定西域”,历代屯田使部分人口向新疆地区流动,促进了语言传播和发展,汉文化和汉语也随汉人在古代新疆地区逐渐扩散发展。古代新疆地区使用的语言或因此与中原地区的汉语方言接触而发生语言演变。因此,屯田戍边的人口流动对新疆话发展的影响不可忽视。

新疆地区屯田始于西汉,在西汉、唐、元、清时较为繁盛。新疆话“勺”字贬义的出现也可能受屯田兴盛期屯田人员的影响。屯田兴盛期,大量屯田人口进入新疆地区,带入丰富的语言文化资源。人口交流促进了语言发展、语言接触、词汇传播和演变,为新疆话“勺”字贬义的出现创造了有利语言条件。

另外,屯田衰落期,人口向新疆地区流动速度可能减缓,语言接触和词汇演变却不一定停止。屯田制度对新疆地区的经济影响深远,可促进土地开发利用、技术传播、人口迁移、边防巩固和文化交流等。屯田衰落,影响社会经济结构、安全稳定和文化环境,人们的心理或会受此影响,使用贬义词的可能性更大。比如,与元代20年的大规模屯田相比,明朝建立后未在新疆地区屯田,只在河西地区利用戍守军队及内徙的哈密部众进行了屯田活动。[9]新疆地区许多屯田点被废弃或沦为游牧民族的牧场,影响人们生活,从而影响当地社会情绪和语言使用,或导致使用贬义词频率增加,这可能促进了“勺”字贬义在新疆地区的发展。

2) 清代至解放初期的人口迁移

新疆话主要以西北各省方言为基础,融合了多地方言,基础要素异质,成分繁杂。其词汇构成包括少数民族借词、土语自创词和陕西、甘肃、宁夏、青海、湖南、湖北等各省词。清朝清政府采取了“移民实边”政策,清代以后新疆地区也有人口迁移。清朝时期至解放初期,新疆发生过三次大规模人口迁移。迁移群众几乎涉及全国各省,主要来自北方各省,以陕西、甘肃的汉、回族群众为主,也涉及宁夏、青海、天津、山西、湖南、湖北、云南、东北等地群众。经整合,三次人口迁移的人员构成和对新疆话的影响大致情况如表4。人口迁移推动了新疆话的形成,也造就了新疆三大汉语方言区:兰银官话北疆片、中原官话南疆片和北京官话北疆片[10]

Table 4. Three population movements in the Xinjiang region

4. 新疆地区三次人口迁移情况

人口迁移次序

时间

迁移人员成分

迁移人员主要来源

对新疆话的影响

第一次

1759年新疆 统一后

屯田人员

甘肃、陕西

迁移人员多集中新疆地区北部和东部,促使新疆话形成以甘肃话为基础的兰银官话北疆片

第二次

1884年新疆 建省后

首批遣屯的一千五百人。建省前后多为陕西回民等回族民众

陕西、甘肃、山西、四川、河北、山东、河南

促使新疆话在焉耆、库车、轮台、阿克苏等南部一带形成了以陕西回族话为基础的中原官话南疆片。

形成时间短,有的音不稳定,两读现象多。

第三次

20世纪40~60 年代

其他地区的支边、复员、知青、兵团屯垦戍边、毕业分配生、农民等群众,或随建筑、印刷、铁路、纺织、教育等行业进入新疆地区的人员。

山东、河南、湖北、山西、湖南、上海、江苏、甘肃、陕西、天津、河北、四川以及广东、广西、福建等

形成了新疆地区的北京官话片

人口迁移促进了新疆地区的语言接触,所以新疆话中的词汇也会受到迁移群众所使用各方言的影响,出现与其他方言词相同或相近的共有方言词,其数目也可反映其语言上的亲疏关系及语言接触程度。新疆话与官话关系较密切,其次为非官话中的湘语、晋语。与兰银官话、中原官话接触最多,其次是北方官话,与南方官话接触较少[11]

新疆话与一些方言中“勺”类字的贬义相同或相近,新疆三次人口迁移中人口属地的方言影响了新疆话的形成。因此,人口迁移也可能影响新疆话“勺”字及其贬义的发展。比如,回族群众把工具“勺”也读作ʂuo35或fo35等,结合第二次人口迁移致使的两读现象,可推测新疆话中表工具义的“勺”读作ʂuo35、fo35等以区别于贬义,可能也受到了陕西回族话的影响。再如,天津话中贬义“勺”也有愚笨义。清末左宗棠率西征大军收复新疆,天津杨柳青商贩随西征军“赶大营”到新疆地区经商,这期间也可能发生语言接触,使天津话“勺”的贬义影响新疆话“勺”的贬义。

3.2. 文化交流

除历史角度的人口流动引起的语言接触和演变外,文化交流也利于语言接触和传播,如少数民族文化、新疆杂话、和以迁移群众创造的、以兰银官话为基础的方言剧种新疆曲子剧等。本文提到的文化因素主要是涉及多地区方言的新疆杂话。

新疆话“勺”的贬义与少数民族语言有一定联系,以维吾尔语为例。关于木勺文化,维吾尔族木勺在熟语中也具有讽刺、愚蠢、傻、磨蹭等贬义色彩,如:“jaʁatʃ qoʃuqtɛk qarap turmaj, tʃaqqanraq bolsila. (不要总是像木勺一样发呆,赶紧去做)”,其中“qoʃuq (木勺)”形容人长得傻或做事磨蹭[12]。维吾尔语口语中一般不用该词表达愚蠢笨拙,但有时用葫芦头“qapaq baʃ”表达傻。笔者认为,葫芦与勺子外形相似,都有凹凸部分,维吾尔语的这种表达可能是借鉴了汉语方言中勺子与愚笨特征在外形上的关联性,或与民族交往交流交融过程中汉语对维吾尔语的影响有关。

新疆话“勺”字贬义的出现可能受新疆杂话这一文化媒介的影响。新疆杂话起源于19世纪,2007年4月列入首批新疆维吾尔自治区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最初是清末民初新疆汉回民聚居地区春节社火活动中丑角的即兴方言俚语[13],后发展出以商贩杂话韵文演说、婚丧嫁娶宴席上表谢意使用的两种类型杂话,流传逐渐广泛。建国后,新疆杂话艺人创作服务人民文艺生活的杂话并公开演出。

新疆杂话是文化交流的结果,其形成与发展处于近现代新疆人口迁移、屯垦戍边时期,以新疆话为基础,融合了多地区方言和多元文化,集合了民间文学、曲艺、语言等资源。因历代屯田政策、人口迁移浪潮或建国以来上山下乡、西部垦殖与西部大开发而扎根新疆地区的人们,来自陕西、甘肃、四川、山东、湖北、江苏、湖南、上海、天津等地,始于清末民初的新疆杂话就是在此复杂语言文化背景下产生。因此,新疆杂话的发展受上述各方面尤其是语言和文化的影响,从而可作为多地区方言与新疆话发生语言接触的文化媒介,通过借鉴、借用或融合的方式促进新疆话词汇的发展。新疆杂话中也有贬义“勺”类词,如以下例句中“烧”“苕”“勺”也有傻、笨、蠢、糊涂的贬义:

例20. 朋友你咋是个烧料子,这么热你还戴个皮帽子!(《张翻翻》赵国柱)

例21. 两个酒鬼街溜子,一对苕料二杆子。(《来福子进城》戴明忠)

例22. 把精神不正常叫底勺子。(《新疆话》窦世刚)

表3中与新疆话相同或相近的贬义“勺”类方言词来源地多元,新疆杂话融合的方言和文化所属地区也具有多元性,其中也有贬义“勺”类词,由此也可推测新疆杂话可能作为文化媒介影响推动“勺”字贬义在新疆地区的发展。

语言的融合和发展并非一蹴而就,中华民族多元一体格局的形成过程伴随着语言的接触和融合。通过推测新疆话“勺”字贬义背后的语言接触,可以看到自古以来我国新疆地区与其他地区在政治、经济、文化、语言等方面的深刻交流与交融,也可以从汉语方言与少数民族语言的相互影响与借鉴这一微观角度透视中华民族交往交流交融程度之深,中华民族多元一体格局之稳。

4. 结语

本文主要探讨了新疆话“勺”字贬义的内涵、语用功能、所导致的歧义现象及其背后可能发生的语言接触。研究发现,“勺”字本义为舀取液体的工具,新疆话“勺”字具有贬义,其贬义或是隐喻的结果。该字贬义的内涵在认知维度上主要指认知存在缺陷或盲区、心智能力不足,在行为维度上主要指行为违背社会常规或客观事实、行为结果违背预期目标。语用中,其贬义可能导致歧义,新疆话中工具义和贬义“勺”的发音与其语义相关联。在语用功能上,新疆话“勺”字的贬义具有评价功能,多用于负面评价,有时也“贬义褒用”用于正面评价。其评价对象可以是人,也可以是非人类领域的事物、现象。其贬义还具有情感功能,可分级表达弱、中、强不同程度的负面情感,在不同亲疏关系中也可表达不同的情感。本文认为,新疆地区与其他地区或在丝绸之路发展中的交流互动、屯田戍边等人口流动以及新疆杂话有关的历史和文化交流中发生了语言接触,这可能促进了新疆话“勺”字贬义的发展。

本次研究不仅有助于深化对新疆话具体词汇的理解,还有利于揭示新疆维吾尔自治区语言与社会历史文化变迁的紧密联系,从微观角度为民族的交往交流交融及中华民族多元一体的格局提供微观例证。未来可进一步拓宽语料范围,加强跨方言比较,以更全面揭示“勺”字的语言演变和构建其使用规范建议,以及从中华文化视角研究该字与铸牢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的有机联系。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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