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引言
量词研究是汉语语法研究的重要论题。但由于量词的语法形式简单,对量词研究的起步较晚。学界对量词的研究经历了由共时到历时的发展过程,早期对量词的研究依据使用范围、功能等不同标准对量词进行分类,为量词的系统研究奠定了基础框架。此外,在量词的语义方面,则主要探讨了与名词之间的语义搭配规律,发现二者间存在一定的语义关联。在历时层面,着重考察了量词在不同历史时期的演变,揭示了量词系统的动态发展过程。总的来说,从古代汉语到现代汉语,量词的种类在不断增加,使用范围在逐渐扩大,并且随着时代变化量词间也在发生新旧更替。本文主要在前人研究的基础上,进一步分析量词“窠”和“窝”的使用情况,发现二者在语义和语法化过程上均存在差异。
2. “窠”与“窝”的关系
“窠”最早见于东汉,《说文解字》:“窠,空也。穴中曰窠,树上曰巢。从穴果声。”关于“窠”的本义,有两种观点:李计伟[1] (p. 431)、[2] (p. 106)、李小平[3]等认为是“鸟兽栖息的巢穴”或“鸟巢”,与段玉裁《说文解字注》:“一曰鸟巢也”,及《小尔雅·广兽》“鸟之所乳谓之巢,鸡雉所乳谓之窠”的观点契合。但周国祥[4] (p. 28)、曹明慧[5]等认同《广韵》:“窠,窠窟”,指出其本义应当是“孔穴”,“鸟兽巢穴”只是其最早引申出的、主要的、常用的义项。据王凤阳[6] (p. 125):“‘窠’与‘坎’同源,就住处下成坑形而得名。……‘窠’较‘巢’用得要泛,因为凹陷呈碗形或袋形是很多动物的窝的共有特征,正因为如此,以‘窠’称动物的更多。”
在“窠”出现的东汉时期,这两种义项的用例都已出现,如例1~2。且可以肯定的是,在“窠”语义发展途中,其“有一定边界但内部中空凹陷”的特征至关重要,由此发展出了动物巢穴、人的居所、印章刻字一面的凹槽、种植植物的圆坑等其他名词义项。
(1) 或人捕取以给口腹,非作窠穿穴有所触,东西行徙有所犯也。(东汉王充《论衡·卷二十四·辨祟篇》)
(2) 夫神灵出入,无有穴窠,清静而无声,安枕而卧,神光自生。(东汉于吉《太平经·乙部》)
而后“窠”又由实词演化为抽象语法概念,即语法化,成为量词,可以用于计量动物、人、房间、植物、印章、印痕文字等,如例3~6。但“窠”语法化程度不高,只经历了“语义迁移”的第一阶段,即有实际意义的词汇,通过范畴隐喻实现了语法功能上的变化[7] (p. 9)。
(3) 鸢捎乳燕一窠覆,乌啄母鸡双眼枯。(唐白居易《秦吉了》)
(4) 数年之间,日新成立,创置精思院一所,再修常住一窠。(《唐代墓志汇编续集》)
(5) 忽见一窠牡丹,将身便采芳蕊。(《敦煌变文选》)
(6) 仍以紫印九窠,回旋印之。(北宋李昉《太平广记·卷一百四十·征应六》)
“窝”最早见于唐末,唐宋时期用例较少。《集韵》《韵会》《正韵》:“穴居也。藏也,窟也。”《字汇》:“凡别墅独处皆名窝”。与“窠”一样,“窝”的本义也同样存在上述疑问,已有研究对此的解释也大多含混不清。在“窝”产生初期,“动物巢穴”义和“孔穴”义都有见例,如例7~10。但与“窠”不同的是,“窠”语义中还含有[穿透]的语义(见例2)。但“窝”自始至终没有[穿透],只有[深凹]义。
(7) 云里蟾钩落凤窝,玉郎沈酒也摩掌。(晚唐夏侯审《咏被中绣鞋》)
(8) 有一物,是蜂窝。(南宋徐似道《阮郎归·茶寮山上一头陀》)
(9) 只是被他说出一样,却将圣贤言语硬折入他窝窟里面。(南宋黎靖德编《朱子语类·卷二十七·论语九》)
(10) 大窝窟便有大窝窟水,小窝窟便有小窝窟水。(南宋黎靖德编《朱子语类·大学五或问下》)
“窝”和“窠”联系紧密。从语音上看,两字语音十分相近,仅声母有异。王力[8]认为“窠[khuai]”和“窝[uai]”是一组同源词,溪影邻纽,叠韵。汤传扬[9] (p. 82)进一步提出“窝”是“窠”通过音变构词法中变声构词所形成的音近同源词,且这一音变是发生在北方方言中的。变声构词是音变构词的一种类型,即指通过基础词音节中声母的变化构造意义有联系的新词[10]。同时汤还依据“喉牙声转”理论来进行解释:所谓喉牙声转,就是喉音影、晓、匣和牙音(即今之舌根音)见、溪、群、疑之间的互转。由于它们的发音部位靠近,关系极为密切,因而常常互谐[11]。
而从语义上讲,“窝”也有着对“窠”语义的传承和发展。王凤阳[6] (p. 125)认为:“窝”是“窠”泛化后分出来的新字,成了巢穴、住处的共称。汤传扬[9] (p. 82)指出“窝”就是为了分担“窠”“动物巢穴”义位而形成的新字。李计伟[2] (p. 107)等进一步判断“窝”“窠”是不同历史阶段的同义词语。在语音和语义的支撑下,可以看出“窠”和“窝”之间有着密切的相关性,但二者语法化为量词却经过了不同的路径,下文将主要探讨量词“窝”的发展过程。
3. 量词“窝”的逆语法化
关于“窝”的量词用法,周国祥[4] (p. 31)认为出现于明代,王志英[12]认为在宋代就已出现。我们赞同后一观点,并发现量词“窝”和量词“窠”不同,“窠”作量词首先便是用于计量动物和植物,如例11~12。
(11) 若独著一窠,後有争窠之患。(北魏贾思勰《齐民要术·卷六》)
(12) 栽石榴法:三月初,取枝大如手大指者,斩令长一尺半,八九枝共为一窠,烧下头二寸。(北魏贾思勰《齐民要术·卷四》)
而“窝”作量词之初,并非用于计量动植物,而是另有所指。王力[13]认为:“一般来说,单位量词是由普通名词演变而成的,并且它们的语法意义就是由它们的本来意义引申的”。“窠”和“窝”作为量词最初所指事物的不同,或许可以反向地帮助确认二者的本义。
目前发现“窝”作为量词最早的用例,是在北宋米芾的作品中。
(13) 极目沧波。天鉴如磨。偏映华簪雪一窝。(北宋米芾《丑奴儿·见白发》)
这一语义的用例还有:
(14) 滚到浪花深处,起一窝香雪。(南宋刘过《好事近·咏茶筅》)
(15) 天仙机上整香罗,入手先拖雪一窝。(明兰陵笑笑生《金瓶梅·第五十九回》)
此处我们要明确一个问题,量词“窝”计量的是什么?古代诗句中常用比喻,以例13来说,从字面上看,量词“窝”是修饰“雪”的。但结合整首诗来看,可以知道此处的“雪”并非真正的雪,而是对泡沫的比喻说法。那么量词“窝”到底算作是计量喻体“雪”还是本体“泡沫”呢?我们认为,判断量词所指称的物体,应当以字面所表示的事物为准。以例13的“一窝雪”来说,如果此处不使用比喻,将所指代的“雪”换回“泡沫”,那此处的量词就必须要重新考虑。是否还能保持“一窝泡沫”的说法,我们认为是行不通的。不仅是因为古今以来毫无用例可见,并且在语义搭配上也无法解释。
量词“窝”的用法还见于以下例句:
(16) 爱花心未已。摘放冠儿里。轻浸水晶凉。一窝云影香。(南宋张鎡《菩萨蛮》)
(17) 有湖光处有山多,独此平坡玉一窝。(南宋陈大震《西湖》)
(18) 一窝粉香堪爱惜,近眼花将坠。(元周文质《[双调]清江引·咏笑靥儿一》)
(19) 芦花被下卧雪眠云,保全得一窝夜气。(明洪应明《菜根谭·第四卷》)
(20) 茅草一团扎头上,手撚土一窝。(明唐顺之《武编·前集·卷四》)
(21) 昏鸦片片飞三匝,香雾占一窝。(清王之春《椒生随笔·卷三·戒洋烟诗》)
(22) 鸾吹道:“这一窝泉水,二哥说是银子,女儿看去却是清水。”(清夏敬渠《野叟曝言·第六十四回》)
通过例句,量词“窝”可译为“团、堆、簇”。“窝”的搭配范畴广且较为抽象,包括雪、水、雾、气、土等。对比看出其与量词“窠”的计量对象差异较大。并且量词“窝”的出现时间早,使用频率高。至于这一量词语义如何形成,我们推测是由其基本义“凹陷的事物”语法化而来,通过语义迁移到呈碗状、团状的中空部分,并将这一特征和凹陷义分离,仅抽取出“碗状、团状”的语义,从而直接地形成这一量词用法。
纵观以上量词短语,可以发现数量结构和名词间的前后位置还不固定。金福芬、陈国华[7] (p. 10)提出汉语量词结构的词序变化规律,即从数量标记后置于名词发展到前置中心词。而词序变化的动机则在于汉语中修饰语总是要前置于被修饰语,量词语法化为修饰语后前置于中心名词正是顺应这一汉语的一般规则。
在现代汉语中,仍还存有这一量词“窝”的用法,但不常见,如例23~24。
(23) 西峡赵营的农民修路时控出了“青石蛋蛋”,丹水上田村的农民也在种龙须草时挖出了这一窝窝“怪石”。
(24) 一个只有15岁的男孩,哭哭啼啼,脸哭得脏兮兮的,头发乱得如一窝草。
此外,名词“窝”也发展出“成团成簇”之义,但用例极少,如例25~26,且只有《汉语大词典》收录了这一义项。
(25) 隔篱处处雪成窝,牢闭柴荆断客过。(南宋范成大《晒茧》)
(26) 正走之间,喊声又起,枯草里舒出两把挠钩,正把时迁一挠钩搭住,拖入草窝去了。(明初施耐庵《水浒传·第四十六回》)
因此,可以肯定量词“窝”表“团、堆、簇”并非从表“成团成簇”的名词“窝”语法化而来,因为我们所见最早的名词义用例晚于量词义,且名词义的使用频率极低。那么能否认为名词义是由量词义逆语法化而来?逆语法化是针对语法化过程的单向性所提出的相反的情况,是在“去语法化”基础上的进一步延伸,即从一个可能的语法化终点返回到一个可能的语法化起点,而且同样也具有演变的中间阶段。绝对的逆语法化是极少见的,但汉语中某些形态句法和语义演变会涉及不同程度的逆语法化(或“去语法化”)现象[14] (p. 260)。
李宗江[15]分析了量词“件”“只”逆语法化为名词的情况。其中量词“件”的实义化,是由其修饰的名词引发的;量词“只”实义的获得,则是常与数词“一”组合有关。量词的逆语法化,具体来说有以下三个条件:(1) 名词义的具体所指没有超过量词所规定的范畴,更好的情况是:名词义就是量词所修饰的核心对象。(2) 高的搭配频率:一个量词要经常与某个名词搭配,也可以经常单独指代名词。(3) 搭配范围固定:搭配范围太宽的量词如“个、枚”就没有演变为名词,因为它不容易获得某一特定名词的意义和联想;而搭配对象比较固定的、有选择的量词,获得名词的意义便是很自然的。
综合来看,量词“窝”和名词“窝”满足了前两个条件。至于第三个条件,量词“窝”所形容的事物虽不固定,但其所指称的事物都具有“团状”“块状”“簇状”的特征。因此我们认为表“成团成簇”的名词“窝”也应当是由量词“窝”逆语法化而来。只是由于逆语法化的条件不十分完备,因此这一逆语法化道路发展也很不充分。在与其他义项竞争中处于劣势,因此用例很少,早早夭折。
此外,量词“窝”可以用于计量发丝,在文献中用例较多,如例27~30。
(27) 香闺晓起泪痕多,倦理青丝发一窝。(宋魏鹏《闺情四首·其一》)
(28) 眉分两道雪,髻挽一窝丝。(明冯梦龙、罗贯中《三遂平妖传·第二回》)
(29) 散挽一窝丝,未曾戴缨络。(明吴承恩《西游记·第四十九回》)
(30) 生成秀发,尽堪盘云髻一窝。(明末褚人获《隋唐演义·第七十回》)
关于计量发丝的“窝”的来源,我们认为:从例可知,量词“窝”所描写的发丝都非一丝一缕。“窝”前大多会有表“束发”的动词来进行提示:此处是由大量的发丝梳成发髻,形成一定的形状,可用上述的“团、堆”来解释,因此计量头发的用法也就是由此发展而来。
4. 量词“窝”的语法化
由基本义“孔穴”又衍生出很多表下位水平概念的义项,如“水窝”(水坑)、“脸窝”(脸上的坑)、“泥窝”(泥坑)等。由于下位水平概念的大量使用,因此表“孔穴”义的名词“窝”进一步语法化,形成用于计量各种“凹陷处”的量词“窝”,如例31~34。所谓语法化,就是一个词汇项或结构式在特定的语言环境里获得某种语法功能,或者一个语法化了的成分继续产生新的语法功能[14] (p. 259)。
(31) 所快清吾友,寻同水一窝。(明刘侗《帝京景物略·卷一城北内外》)
(32) 谁知阵前却有一窝泥淖。(明冯梦龙著、清蔡元放编《东周列国志·第五十八回》)
(33) 涧落雪千尺,僧归云一窝。(清高士奇《游西山》)
(34) 却两窝深靥,平添一段风流。(清夏敬渠《野叟曝言·第三十四回》)
常用义“动物巢穴”也通过语法化,形成了计量动物的量词,且大多数“用于一胎所生的或一次孵出的动物”。目前这一量词用法最早见于南宋,但在明清小说中出现频率尤高,可见其口语色彩浓厚,如例35~38。
(35) 胡来复去兔三窟,民散未收蜂一窝。(南宋刘克庄《再和二首·其一》)
(36) 偶然杀了这窝猛虎,不须去县里请功。(明初施耐庵《水浒传·第四十三回》)
(37) 二人撞入里面,把那一窝狡兔、妖狐、香獐、角鹿,一顿钉钯铁棒尽情打死。(明吴承恩《西游记·第二十一回》)
(38) 只养得一窝小猪在后头,拿奉送与二位。(清钱彩、金丰《说岳全传·第六十五回》)
不仅如此,量词“窝”还具有计量植物的功能,尤其是形容农作物。这一用法应当是近现代时期才产生的,自20世纪在汉语通用书面语中开始出现,甚至在如今的现代汉语中也有保留1,如例39~44。但词典普遍缺乏这一义项的记录。这可能是因为在量词“窝”的用法中,以计量动物为主,计量植物的用例占比相对较少;并且计量植物的量词较多,有“棵”“株”“朵”“枝”“簇”等都属于专指植物的量词,用例多,起源早。故而相较之下,计量植物的量词“窝”显得无足轻重。
(39) 四川江津县西湖乡石柱二社最近挖出一窝芋头。(1958)
(40) 第四生产队一户社员大门前栽了一窝竹子,三刀两砍也让竹子见了阎王。(1979)
(41) 一次偶然的机会,他花几元钱在市上买到一窝兰花。(1994)
(42) 在基层调研发现,有的地方搞扶贫,简单发几只肉兔,或给几窝树苗。(2014)
(43) 左边一窝修竹,右边一株腊梅,后边是桃树、杏树、桂花树,一派生机。(2020)
(44) 读大学时,就在这青杠树下,她掏到一窝野生天麻,缴够了一年学费。(2020)
那么“窝”计量植物的用法是如何产生的呢?李计伟[2] (p. 108)对此认为“窝”“窠”是具有历时替换关系的同义词语,语义发展具有平行性。计量植物的量词“窝”和“窠”都是自身名词发展出的结果,应该源自“种植植物之‘圆坑’”这个隐喻意义。
在20世纪的现代汉语中,“窝”出现“种植植物的圆坑”之义,从而引发出量词“窝”用于计量植物。这一语义发展路径和计量动物的量词“窝”一样,由基本义“孔穴”发展出动物巢穴、种植植物的圆坑,属于隐喻机制。如例45~49。
(45) 点种每窝六、七颗籽,溜种每一尺远约撒二十颗籽。(1947)
(46) 有些已经打折了的玉米要拔掉,一窝补种三苗萝卜。(1957)
(47) 种玉茭一亩三千多株,一窝需三斤水,一担水可以种二十株。(1980)
(48) 播种时,人人腰间拴一个装满种子的竹笆篓,一锄一窝,一窝丢几颗苞谷。(1987)
(49) 基诺山传统种茶是一窝一株,株距1米,行距2米。(1988)
在现代汉语中,量词“窝”的这一用法已基本消失,但根据《汉语方言地图集 词汇卷》《现代汉语方言大词典》可以发现,在现代四川方言中,量词“窝”计量植物的用法依旧存在,且占据优势地位,使用频率高,如:一窝树子、一窝白菜、一窝玫瑰。从四川方言的历时发展来看,19世纪末的《西蜀方言》中,就已经有记载量词“窝”修饰植物的用例“一窝花”,因此量词“窝”的出现时间应该比通用语早。我们根据《西蜀方言》中“窠”消失,可以推测“窠”在历史的竞争中已被替代。由于四川方言中并未发展出计量植物的“棵”字,所以量词“窝”便承担了计量植物的用法,成为四川方言中计量植物的主要量词。
5. 量词“窝”双音节化
名词“窝”又由“动物巢穴”义衍生出“人安身的居所”义。由于人可以视作一种高级动物,因此所居住之处也自然容易用同一个词来形容,如例50~51。
(50) 分明钻入锦绣窝中,好生过意不去。(明冯梦龙《喻世明言·卷六》)
(51) 我还有个安乐窝,请你去坐一坐,尝些安乐的滋味,你才认得我来!(明罗懋登《三宝太监西洋记·第六十九回》)
还特别用于指形容土匪、盗贼等恶势力的根据地,如例52~54。此时“窝”在表“人聚居处”时,多带有负面贬义的感情色彩。
(52) 还论什么局面不局面,只快快的离了这贼窝,少生多少气。(清李百川《绿野仙踪·第三回》)
(53) 欲求一保全贞节,远窜匪窝。(清昂孙《网庐漫墨》)
(54) 那里既是盗窝,必有巡船往来,一见我们这只大船停在那里。(清唐芸洲《七剑十三侠·第七十二回》)
这一义项生命力较强,一直保留到现代汉语中,但口语色彩较强,如例55~56。但在表示恶势力据点时,构成双音节词“窝点”,则书面语色彩较强,如例57~58。
(55) (我从小就在这儿长大的)啊就这院儿里,可不是么,一直就没挪过窝儿。
(56) 她的另一个窝在广州天河。这个窝虽然装饰华丽,里面的陈设却空空如也。
(57) 其中百万元以上的29起,千万元以上的3起,端掉专营走私窝点7个。
(58) 而有些印刷、复录厂自身,就已沦为集盗版、印制、发行于一身的综合性非法出版窝点。
在这一语义发展道路上,又保留这[人]这一义素,用来表示人聚集之处、人所占的位置等义,如例59~62。
(59) 我有一件亲事,来对大官人说,管情中你老人家意,就顶死了的三娘的窝儿,何如?(明兰陵笑笑生《金瓶梅·第七回》)
(60) 我如今将这头面,兑换些银两,买个窝儿,做开封府公人去。(元李行道《灰阑记·第一折》)
(61) 谁又动了一动儿?你见我离了这个窝儿了吗?(清石玉昆《三侠五义·第七十五回》)
(62) 他只一个人静坐在那小窝儿里,凝神养气。(清文康《儿女英雄传·第三十四回》)
自然而然,也演化出指称人用法的量词“窝”,可用量词“群”来解释,如例63~66。
(63) 却只怕那水里有什么眷族老小,七窝八代的都来,我就弄他不过。(明吴承恩《西游记·第二十二回》)
(64) 狄亲家房中又没有七大八小,膝下又没有三窝两块。(明末西周生《醒世姻缘传·第四十四回》)
(65) 不要说你年老难去冲锋破敌,就是家中这一窝儿老小,抛下怎么样过活?(明末褚人获《隋唐演义·第五十六回》)
(66) 左右群房,都有成窝儿的家人住着。(清文康《儿女英雄传·第二十四回》)
从中可以发现,在“窝”的语义发展中,名词“窝”逐渐和词尾“儿”进行组合,且在量词“窝”中也有所体现。正如朱德熙[16]所说,“儿”可以作名词和量词的后缀,如例67~69。所形成的结构“X窝儿”能够做句子的主语、宾语。
(67) 咱且打球门窝儿了,打花台窝儿,却打花房窝儿。(元《朴通事》)
(68) 来时节三两句话,去时节一篇词,记在你心窝儿里直到死。(元无名氏《红绣鞋》)
(69) 只见左边肩窝儿里觱篥一声响,左边撑出一个头来;右边肩窝儿里觱篥一声响,右边撑出一个头来。(明罗懋登《三宝太监西洋记·第二十六回》)
“一窝儿”这一数量短语还可以用作状语,修饰动词,如例70~71。
(70) 我两个一窝儿作伴,岂不快活?(明凌濛初《二刻拍案惊奇·卷三十八》)
(71) 众弟兄们不知头脑,都一窝儿送到后边去。(明末褚人获《隋唐演义·第五十九回》)
此外,量词“窝”还常与词尾“子”搭配,形成双音节量词“窝子”,如例72~75。王力[13] (p. 262)指出:“词尾‘子’字比词尾‘儿’字产生得早。……我们至少可以说在上古时代‘子’字已经有了词尾化的迹象。……魏晋以后,到了中古期,词尾‘子’逐渐普遍应用起来了。”
(72) 见他们一窝子都来,且是慌慌张张,料想有甚事故。(明冯梦龙《醒世恒言·卷十五》)
(73) 自家一窝子男女,那有闲饭养他人!好意留吃几日,各有要自达时务,终不然在此养老送终。(明冯梦龙《警世通言·第廿四卷·玉堂春落难逢夫》)
(74) 家中亲丁虽然不多,然而穷苦亲戚弄了一大窝子,这是贤媳知道的。(晚清吴研人《二十年目睹之怪现状·第八十回》)
(75) 还有新置的两窝子家人,一名来升,一名进禄。(清文康《儿女英雄传·第四十回》)
双音节量词“窝子”基本用于指称人,这应该与“子”具有“指人”的实义有关。语法化往往引起结构层次的变化,Langacker把结构层次的变化分为三类:取消分界、改变分界、增加分界,前两类变化和语法化关系密切[17]。最初量词“窝”后的“子”应该还是名词表示人,“一|窝|子”是数量名结构;由于使用频率的增加以及“子”虚化的历史倾向,改变分界为“一|窝子”成为数量短语,后面另跟其他名词组成数量名结构。当双音量词“窝子”形容非人的名词时,如例76,这一结构才可以视作发展成熟。
(76) 只有他媳妇儿是庄南头胡屠户的女儿,一双红镶边的眼睛,一窝子黄头发。(清吴敬梓《儒林外史·第四回》)
6. 结语
总的来说,量词“窝”所形容的事物宽泛复杂,可以用来指称团状物、凹陷物、动物、植物和人等。与量词“窠”的计量内容同中有异,计量“动植物和人”是二者的共同之处。并且名词“窝”和量词“窝”根据语义的不同,分别经历了不同的发展历程:“团状物”这一语义发展较为特殊,先产生量词用法,再逆语法化出名词词性;而其他语义均经历了由名词语法化为量词的过程。在此基础上,量词“窝”还经历了由单音节到双音节的演变过程,形成了“窝儿”“窝子”等双音节形式,进一步丰富了其语法功能和语义内涵。
此外,量词“窝”在不同方言中的使用情况还有待进一步整理,其在方言中的演变路径和特点值得深入研究。其次,量词“窝”与其他相关量词(如“窠”“棵”等)在语义和语法功能上的对比研究还不够充分,可利用语料库等研究方法对其使用情况进行更加全面的分析。
NOTES
1以下用例均来自报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