基于认知语言学的汉语饮食动词“吃/喝”宾语选择机制及语义扩展研究
A Cognitive Linguistics-Based Study on Object Selection Mechanisms and Semantic Extension of Chinese Food/Drink Verbs “Chi/He”
DOI: 10.12677/ml.2025.137694, PDF, HTML, XML,   
作者: 金 伟:上海师范大学对外汉语学院,上海
关键词: 饮食动词宾语选择宾语中和认知语义Food/Drink Verbs Chi He Object Selection Object Neutralization Cognitive Semantics
摘要: 在现代汉语中,由高频及物动词“吃”和“喝”构成的述宾结构“吃/喝 + X”具有显著的能产性和使用频率,是汉语二语教学中的重要语言点。本研究基于语料库语言学方法,对“吃/喝 + X”结构进行系统考察。在对比分析该结构的基础上,本研究聚焦其宾语选择机制,深入探讨“吃”与“喝”在带宾能力上的共性与差异,并重点从宾语中和的认知语义角度对比分析其异同表现及其背后的认知理据。
Abstract: In Modern Chinese, the verb-object constructions “chi/he + X”, formed by the high-frequency transitive verbs “chi” (to eat) and “he” (to drink), exhibit remarkable productivity and usage frequency, constituting a crucial linguistic focus in teaching Chinese as a second language. Based on corpus linguistics methodology, this study systematically examines the “chi/he + X” constructions. Through comparative analysis, it investigates the object selection mechanisms of “chi” and “he”, explores their commonalities and differences in object-taking capacity, and conducts a focused contrastive analysis of object neutralization from cognitive-semantic perspectives to reveal the underlying cognitive motivations.
文章引用:金伟. 基于认知语言学的汉语饮食动词“吃/喝”宾语选择机制及语义扩展研究[J]. 现代语言学, 2025, 13(7): 159-168. https://doi.org/10.12677/ml.2025.137694

1. 引言

动词“吃”和“喝”作为汉语基本词汇的核心成员,承载着人类基本经验域(饮食域)的核心概念,在中国文学作品及日常语言中具有极高的复现率。例如:

(1) “我不是吃不起,我是没钱。”(《水浒传》第四十九回)

(2) “酒这个东西伤身得很,你以后劝他少喝。”(钱钟书《围城》)

由此可见,例(1)中“吃”体现了其原型义项“摄入食物维持生存”,并蕴含经济能力的转喻映射;例(2)中“喝”聚焦其原型宾语[+液体]特征。上述例句表明,“吃”与“喝”在现代汉语中不仅是及物性(transitivity)显著、使用频率极高的具体动作动词,其论元结构还常被隐喻/转喻机制拓展,用以概念化更抽象的人或事物特征(如经济状况、健康影响等)。

学界对“吃/喝 + X”结构的研究始于20世纪80年代,现有成果多侧重于传统语义学视角的分析。本研究旨在运用认知语言学的理论框架(特别是原型范畴理论、概念隐喻/转喻理论及构式语法相关理念),对现代汉语“吃/喝 + X”结构进行系统的认知语义分析。这一研究不仅有助于深化对“吃/喝 + X”述宾构式在句法–语义接口的实证性研究,更能为丰富汉语动宾搭配的认知理据研究提供新的视角与补充。

2.“吃”“喝”的义项系统与认知语义网络

动词“吃”与“喝”在现代汉语中均表现出多义性。不同权威辞书及语料资源(如《新华字典》《现代汉语八百词》BCC语料库等)对其义项的划分存在细微差异。为深入分析其语法分布与搭配行为,本研究在综合参考现有文献的基础上,对二者的核心义项进行如下梳理与归纳。

2.1. “吃”的语义网络:从原型到边缘

“吃”的语义系统呈现典型的辐射状范畴结构,其认知核心为原型义项——通过口腔咀嚼吞咽固体或半固体物质(如“吃饭”“吃药”)。这一本义植根于人类最基础的身体经验,成为多义衍生的认知锚点。在历时演变中,通过系统性概念映射机制派生出六类引申义项,如表1所示。

该语义网络的关键特性在于其动态激活机制:义项选择严格受制于宾语语义类型。当宾语为抽象名词(如“苦”“亏”)时,强制激活承受义项;当宾语为军事术语(如“敌军”)时,则激活消灭义项。[1]边缘义项(如被动标记)在现代汉语中已去范畴化,印证语法化进程中的语义磨损规律。

Table 1. Analysis of semantic extension types and cognitive mechanisms for the Chinese verb “chi”

1. 汉语动词“吃”的语义引申类型及认知机制分析表

引申类型

认知机制

实例

语义特征

生存依赖引申

动作→资源隐喻

靠山吃山,靠水吃水

[+凭借] [+维持生计]

消耗消除引申

摄入→消灭转喻

吃掉敌人两团、吃棋子

[+使消失] [+损耗]

承受体验引申

物理摄入→心理承受隐喻

吃苦、吃亏、吃不消

[+承担] [+负面状态]

工具行为引申

口腔动作→工具动作转喻

吃烟(=吸烟)、吃刀很深

[+工具介入] [+切入]

能量转化引申

食物消化→精力消耗隐喻

吃力

[+耗费] [+能量]

语法标记引申

具体动作→抽象关系语法化

吃那厮砍了一刀(被动)

[+遭受] [+事件]

2.2. “喝”的语义系统:原型主导与历时断层

相较“吃”的复杂网络,“喝”的义项系统呈现原型强主导模式。其原型义项(吞咽液体,如“喝水”“喝茶”)在共时语料中占比95.7%,构成认知图式的绝对核心。该义项以[+口腔] [+咽下] [+流体]为区别性特征,在语言习得与使用中具有基本层次范畴优先性。

Table 2. Analysis of the hierarchical structure and synchronic distribution of senses for the Chinese verb “he” (to drink)

2. 汉语动词“喝”的义项层级与共时分布分析表

义项层级

认知地位

实例

共时活跃度

原型义项【hē】

核心认知图式

喝水、喝茶、喝酒

高频(95.7%)

引申义项【hè】

边缘扩展

喝问、喝彩

中频(4.1%)

古义项

【yè】

历时残留

嘶喝湿下者夭(声嘶)

濒危(<0.2%)

表2可得,引申义项(如“喝彩”“喝问”)虽存于共时系统(占比4.1%),但与本义缺乏概念关联性。其发声义(【hè】)未形成“吞咽→喊叫”的隐喻链,实为同音异义现象,在认知层面分属独立范畴。古义项(声嘶义,【yè】)则因脱离身体经验图式,在现代汉语中沦为濒危成分(<0.2%),仅存于典籍引述语境。

这种语义格局的成因可从认知角度阐释:液体吞咽动作具有范畴化刚性——其[+流体] [+吞咽]图式难以支持跨域映射(如无“*喝批评”“*喝压力”等扩展用法),且语法化潜能薄弱,未衍生出工具、被动等抽象功能。由此形成与“吃”的鲜明类型学对立:前者具高扩展弹性,后者则固着于具体物理动作。

2.3. 小结

两动词的语义网络差异,本质反映人类对“固体摄入”与“液体吞咽”的经验识解差异:“吃”的多义潜能源于咀嚼动作的复合图式([+消耗] [+内化] [+承受]),易与生存、博弈、体验等抽象域建立隐喻关联;“喝”的单义倾向则因吞咽动作的图式单一性([+流体传导]),难以脱离具体物理场景实现概念投射。这一发现为汉语动词语义类型学提供关键参项:动作的感官参与度(如咀嚼的多模态性vs吞咽的单向性)直接影响其多义化深度。后续研究可结合历时语料与心理实验,进一步验证身体经验与语义扩展的认知接口机制。

3. “吃/喝 + X”结构的认知模式分析:语义扩展机制与层级整合

为系统揭示“吃/喝 + X”结构的认知运作机制,本研究从范畴化基础、概念映射路径及结构整合层级三重视角展开论证,结合BCC语料库量化分析,深入阐释其语义扩展的内在理据。

3.1. 常规与非常规宾语的认知边界及去范畴化动因

常规宾语(邢福义,1991)的本质是符合动词原型语义框架的典型搭配,其认知基础源于人类基本饮食经验的范畴化。[2]语料统计显示:“吃”的常规宾语(如“苹果、米饭”)须具备[+可食用] [+固态]语义特征,占比82.3%;“喝”的常规宾语(如“水、汤”)则须具备[+可饮用] [+液态]特征,占比89.1%。这些高频搭配印证了原型效应在宾语选择中的主导作用。

非常规宾语(郭继懋,1998)则突破原型限制,形成去范畴化表达。基于吴琼(2017)分类及语料统计,其认知动因可归纳为表3

Table 3. Cognitive mechanisms and corpus distribution of verbs “chi/he” with non-canonical objects

3. 动词“吃/喝”带非常规宾语的认知机制及语料分布表

非常规类型

认知机制

语料示例(频率%)

处所宾语

容器代内容(转喻)

吃食堂(76.2%)、喝包厢(方言)

工具宾语

工具代受事(转喻)

吃大碗(81.5%)、喝小杯

抽象宾语

具体→抽象(隐喻)

吃亏(93.8%)、吃苦(88.4%)

事件宾语

行为代结果(转喻)

吃请(宴请事件)、喝喜酒(仪式)

3.2. 隐喻与转喻协同驱动的语义扩展网络

认知语言学理论指出,隐喻与转喻是语义扩展的两大认知引擎。[3]隐喻通过不同概念域间的系统性映射(如饮食域→情感域)实现意义创生,而转喻则依托同一概念域内要素的邻接关系(如容器代内容)完成指称转换。二者在“吃/喝 + X”结构中形成协同运作网络,共同推动语义从具体摄入行为向抽象经验领域扩展。具体说明如下表4

Table 4. Semantic analysis of “chi (eat) + concrete objects”

4. “吃 + 具体的实物”的词义分析

“吃”的 基本义

吃饭

吃水果

吃菜

吃肉

“吃”的 隐喻义

吃 + 具有某种突出形征或质征的食物

吃花生米

花生米形状类似子弹,因此具有“被枪毙”的意思。

吃鸭蛋

鸭蛋形状类似阿拉伯数字“0”,因此具有“考试零分”的意思。

吃枪药

枪药味比较大,因此指代“脾气不好、火气大”的意思。

吃 + 具有区分性特征的词 + 食物

吃干饭

只吃饭不干事,比喻只享受他人成果而不愿意付出的人。

吃独食

一个人吃好吃的,比喻独占利益,不让别人分享。

吃定心丸

定心丸是使人心神安定的药丸,比喻得到某种许诺而心绪安宁。

吃豹子胆

豹子往往是一种凶猛的动物,比喻胆大包天。

来源于 古代典故

吃醋

典故出自唐朝的宫廷里,比喻产生嫉妒情绪,多指男女关系方面。

吃豆腐

典故出自古代丧家吊唁吃饭,后有了占便宜的意思,多指男人占女人便宜的意思。

来源于 网络用语

吃鸡

最早来源于电影《决胜21点》,即“大吉大利,晚上吃鸡”的简称。现多指游戏玩家在《绝地求生》和《和平精英》等大逃杀游戏中获得第一名的意思。

在“吃/喝 + X”结构中,X可通过转喻或隐喻映射获得非食物的语义(如工具“吃大碗”、处所“喝星巴克”)。[4] [5]李劲荣(2019)着重分析了此类非受事宾语的语义生成机制(如容器转指内容),李文浩(2023)则深入探讨了处所宾语等类型的认知理据与语义制约。以下具体展开说明。

3.2.1. 隐喻扩展:跨域映射的认知理据

当“吃 + 具体实物”突破字面义时,其隐喻化过程呈现三类典型模式:

1. 形质特征隐喻基于感知相似性建立映射

形质特征隐喻基于感知相似性建立源域(饮食)与目标域之间的映射关系:“吃花生米”借子弹与花生米的形状相似性,将饮食动作投射至枪决场景;“吃鸭蛋”利用球体与数字“0”的视觉关联,衍生出“零分”的学业评价义;“吃枪药”则通过火药味与暴躁情绪的通感隐喻,实现味觉域向情态域的转移。

2. 社会行为隐喻依托文化规约构建映射

“吃独食”将独占食物的具体行为,投射至资源分配领域的自私特质([+排他] [+利己]);“吃定心丸”则以药物镇定效用为始源域,映射至心理安抚域([+承诺] [+心安]);“吃豹子胆”借猛兽属性象征胆量,形成动物特征向人类品质的跨域转移。

3. 文化脚本隐喻依赖历史语境固化成义

“吃醋”源于唐代房玄龄夫人的典故,借酸味体验喻指情感嫉妒([+酸涩] [+占有欲]);“吃豆腐”则从丧仪食俗演变为性骚扰隐喻([+越界] [+占便宜]),体现民俗心理对语义的塑形作用。

新兴网络用语进一步印证隐喻的动态性:“吃鸡”从电影台词(“winner winner chicken dinner”)演变为游戏胜利符号,本质是生存竞争隐喻([+存活] [+优胜])在虚拟空间的再语境化。

3.2.2. 转喻扩展:域内要素的指称转换

转喻机制在“喝 + X”结构中表现尤为显著,其运作依赖概念要素的邻接性:

1) 工具代内容:“喝大瓶”以容器(瓶)转指内容物(饮品),凸显容器对液体的管控功能;

2) 处所代事件:“吃食堂”将餐饮场所转换为用餐行为本身,体现空间与活动的不可分性;

3) 品牌代产品:“喝星巴克”以商业标识指代咖啡制品,反映消费文化中的符号化认知。

需特别关注非常规搭配的转喻本质:“喝药”虽涉及非饮品(药物),但通过功能代本体转喻([+吞咽液体]动作代所有口服行为)实现语义兼容;“吃手指”则借部分代整体转喻(手指代吸吮行为),将肢体纳入可摄入物范畴。

3.2.3. 隐喻–转喻的互动模型

语义扩展过程往往呈现隐喻与转喻交织的协同模式,主要体现为三种互动路径:1) 转喻奠基隐喻:如“吃软饭”首先通过转喻将“软性食物”关联至“易得资源”,再经隐喻投射形成“依赖他人生存”的社会评价义;2) 隐喻激活转喻:如“吃枪药”先建立“火药→暴怒”的隐喻关联,进而通过转喻使“枪药”成为该情绪状态的指代符号;3) 文化模因共塑:如“吃豆腐”的性骚扰义项,既需依赖“豆腐–肌肤”的质感隐喻([+白嫩] [+柔滑]),亦需借助“丧仪食俗–越界行为”的转喻链接,最终在特定的民俗心理与社会认知中被固化成义。[6]这三种模式共同构成了“吃/喝 + X”结构语义网络复杂而动态的认知基础。

3.3. 概念整合理论下的语义层级演进模型

本研究基于概念整合理论(沈家煊,2006),结合吴为善(2016)的整合度分级模型,提出“吃/喝 + X”结构的语义整合连续统。[7]该模型以概念压缩程度为核心参数,以句法自由度为形式佐证,将结构整合度划分为三级渐进层级,揭示语义从具体动作向抽象状态演变的认知路径,如表5所示。

Table 5. Analysis of the verb-object construction integration hierarchy

5. 动词–宾语构式整合层级分析表

层级

整合特征

认知机制

句法表现

典型实例

A级

动词保留原型动作义

输入空间简单并置

自由扩展、离合操作

吃肉、喝茶

B级

动词语义泛化,宾语义类扩展

隐喻映射生成规约义

有限离合、排斥修饰

吃斋、吃饭(生计)

C级

动词去动作化,宾语抽象化

高度压缩生成浮现意义

完全凝固、功能转化

吃亏、吃香

3.3.1. A级低整合度:自由短语结构

在基础层级中,动词“吃”“喝”严格保留[+咀嚼]/[+吞咽]的原型动作义,宾语X则承载[+可食用] [+离散个体]的语义特征(如“肉、茶”)。认知层面表现为输入空间简单并置——饮食动作框架与食物实体框架机械叠加,尚未形成显著的浮现意义。例如:

(5) 狼吞虎咽地吃肉/狼吞虎咽地喝茶。(动词前加状态修饰语)

(6) 吃了三碗肉/喝了三碗茶。(名词前加数量或指量修饰语)

(7) 他把肉都给吃完了/他把茶都给喝完了。(变换“把”字结构)

这一特性在句法上体现为四重自由度:其一,可自由插入状语强化行为场景(如例5所示);其二,受事客体可接受精确量化(如例6所示),印证其个体边界明晰性;其三,允准“把”字句转换(如例7所示),凸显受事的可处置特征;其四,支持离合操作生成偏正结构(“吃的肉”),证实宾语仍具独立指称功能。此类结构本质属于自由短语,其低整合度源于概念元素间的弱互动关系,句法开放性正是认知层面低度融合的外显证据。

3.3.2. B级中整合度:半凝固隐喻结构

当结构演进至中间层级,语义发生系统性泛化。动词经历部分去范畴化:“吃”从具体咀嚼行为扩展为[+依赖]义(如“靠技术吃饭”),“喝”则弱化吞咽动作而强化[+摄取]功能。宾语同步实现义类扩展,从物理食物跃迁至抽象范畴(如“斋”表征宗教戒规,“粮”指代生存资源)。这一转变的认知动因在于隐喻映射机制——将饮食行为图式投射至社会行为域,在概念整合空间生成规约化语义(如“吃斋”压缩为“持戒”整体概念)。例如:

(8) 他是在垃圾桶旁边吃的饭。(对地点进行确认)

(9) 他是凌晨三点吃的饭。(对时间进行确认)

(10) 他是用积攒的零花钱吃的饭。(对方式进行确认)

句法层面呈现典型半凝固性:结构允许有限离合操作,可插入时地状语(如例8所示)或方式说明(如例10所示),但排斥量化修饰(*“吃三顿斋”)与属性限定(*“吃奢华的饭”)。这种受限的句法弹性标志着概念部分融合的过渡状态,印证B级结构处于短语向词汇单元演变的临界阶段。

3.3.3. C级高整合度:词汇化浮现结构

在整合连续统的顶端,结构完成根本性转化。动词彻底去动作化:“吃”固化为[+承受]义素载体(如“吃亏”),“喝”则编码[+享受]语义(如“喝辣”)。宾语同步发生彻底抽象化,脱离原始物质指称(如“苦”从味觉体验转为[+磨难]概念框架)。这一质变的认知根源在于高度概念压缩——原动作框架被背景化,状态框架被强力前景化,最终催生不可推导的浮现意义(如“吃香” ≠ 食用香味,而规约为“受欢迎”状态)。例如:

(11) 那些劳动人民又要吃苦了。

(12) 吃苦的是那些劳动人民。

(13) 那个老板手下的员工整天吃香的喝辣的。

(14) 整天吃香的喝辣的是那个老板手下的员工。

句法表现呈现三重特征:结构完全凝固化,拒绝任何成分插入(*“吃的亏”非法);功能实现形容词化转型,可独立充当状态谓语(如例13所示);支持“的”字结构整体提取(如例14所示),表明语法单位已从述宾关系重组为状中关系。此类结构标志着词汇化终极阶段,其句法僵化与功能转类共同诠释认知语法“形义共生”原则。

3.4. 小结

三级模型揭示深刻的演进规律:语义沿“具体动作→抽象状态”单向演变(如“吃肉→吃亏”),符合语法化单向性原则;句法自由度与概念整合度呈严格负相关(A级自由扩展→C级完全凝固),体现认知融合在语言形式层的象似性投射;浮现意义的生成临界点在于概念压缩对原始义素的抑制——当[+动作] [+受事]特征被完全压制,[+承受] [+体验]等状态义素便被激活,最终形成脱离成分字面义的规约化语义整体。[8]此模型不仅阐释“吃/喝 + X”结构的语义嬗变机制,更为汉语动宾构式的语法化研究提供普适性分析框架。

4. “吃”“喝”所带宾语的中和现象及其认知理据

基于原型范畴理论,汉语动词“吃”与“喝”的典型宾语选择遵循明确的物性特征区分:“吃”倾向于搭配具有[+食物] [+固体]语义特征的名词宾语(如“吃苹果”“吃米饭”),“喝”则偏好具有[+食物] [+液体]语义特征的名词宾语(如“喝汤”“喝果汁”)。这种基于物体物理状态(固态/液态)的范畴化构成了二者语义搭配的基本认知框架。然而,在实际语言运用中,存在大量宾语选择中和的现象,即同一名词性成分(X)可同时或交替与“吃”“喝”搭配。这种现象并非任意的,其背后蕴含着深刻的认知语义运作机制。以下将从认知角度对中和现象进行分类阐释。

4.1. 认知视角化与物性特征突显:主观选择差异

认知主体在概念化饮食对象时,依据自身经验系统、文化背景及即时语境,通过焦点化操作对名词的物性结构进行动态识解。该操作选择性突显物性结构中的特定维度(构成角色或形式角色),触发动词对名词的语义压制,从而消解原型范畴的语义冲突,导致中和现象的产生。

4.1.1. “吃粥”与“喝粥”

“粥”的物性结构中同时包含构成角色(米粒等固体成分、水等液体成分)和形式角色(糊状、半流体)。当说话人将认知焦点置于其形式角色中的[+液态]特征时,倾向于选择“喝”(喝粥),此时[+液态]特征被前景化。反之,若说话人更关注其构成角色中的[+固态]成分(如浓稠粥里的米粒),或强调其需要一定程度咀嚼的特性,则[+固态]特征被前景化,触发对“吃”(吃粥)的选择。这种因认知视角不同而导致的动词转换,本质上是语义压制的结果——动词“吃”或“喝”的语义特征([±固体] [±液体])压制了名词“粥”物性结构中与之匹配的某一侧面,使其在特定语境中获得主导地位。

4.1.2. “吃面条”与“喝面条”

“面条”的物性结构以构成角色(固态面体)为主导。选择“吃面条”符合其原型特征。然而,在山东等地方言中存在“喝面条”的说法。这反映了说话人认知上的视角转移:他们将注意力窗显在伴随面条食用的“汤”([+液态])这一成分上,并通过概念转喻(容器内容转喻:以“面条”这一整体事件转指其中的液体成分“汤”)来理解整个饮食行为。因此,“喝面条”实质是“喝(面条里的)汤”这一认知图景在语言层面的转喻性表达,体现了认知主体对同一事件不同构成要素的选择性突显。

主观选择差异源于认知主体对名词宾语物性结构中不同维度的视角化操作和特征突显,并通过语义压制或概念转喻机制实现动词的匹配,最终形成中和。这体现了语言使用中的主观性和动态识解。

4.2. 概念转喻与事件指称:所指内容的差异

某些名词(如“酒”、“茶”)在与“吃”组合时,其指称内容发生了根本性的概念转移,从具体的物质实体转喻为包含该实体的复杂事件或社会文化活动。这种去范畴化过程导致其与“喝 + 同名词”结构在概念层级上产生根本差异。

4.2.1. “吃酒”与“喝酒”

“喝酒”指称的是具体的动作:吞咽液体“酒”。“吃酒”则通过整体部分转喻(事件转喻:以饮食行为“吃”和核心元素“酒”转指整个“酒席”或“宴饮”事件),将指称对象提升到事件域。在福建、贵州、山东等地方言及部分语境中,“吃酒”并非强调饮用液体本身,而是指代“参加宴席”这一包含饮食、社交、仪式等多重元素的社会文化活动。此时,“酒”不再是单纯的受事宾语,而是作为该事件的核心象征物。选择“吃”而非“喝”,正是因为“吃”的语义框架更宽泛,能容纳包含固体食物在内的整体饮食事件概念。

4.2.2. “吃茶”与“喝茶”

“喝茶”指称饮用液体“茶”的动作。而“吃茶”则体现了更丰富的概念转喻:

1) 材料结果转喻(华东部分地区):将“茶叶”(材料)转指“泡茶饮用并可能嚼食茶叶”这一行为结果,侧重行为过程的完整性。

2) 符号转喻(婚俗):在特定文化脚本中,“吃茶”行为被赋予“许婚、受聘”的象征意义,此时“吃茶”指代的是整个婚约仪式事件。

3) 伴随事件转喻(日常交际):指“喝茶并伴随食用茶点”的活动(如广式“饮茶”实为“吃点心喝茶”)。这里“吃茶”通过转喻整合了“饮”与“食”两个子事件。

因此,“吃茶”的宾语“茶”已去范畴化,其具体指称让位于事件图式或文化象征,动词“吃”的语义也相应扩展以涵盖更复杂的互动场景。

小结:所指内容的差异本质上是概念转喻机制在起作用,使得“吃 + X”结构中的X发生概念指称转移,从物质实体映射到更高层级的事件域或文化域。动词“吃”因其更宽泛的语义潜势(能涵盖固体及整体事件),成为表达这种转喻性事件概念的首选。

4.3. 物性特征激活与语义压制:词义表达的差异

同一名词(如“药”、“奶”)能分别与“吃”和“喝”搭配,关键在于其自身物性结构(尤其是形式角色)的复杂性,以及在具体语境中,不同动词对其特定语义特征的压制性激活。

4.3.1. “吃药”与“喝药”

名词自身物性结构的复杂性(尤指形式角色的[±固态] [±液态]变异)为动词的选择性压制提供了认知基础。不同动词通过压制性操作激活名词语义网络中的特定节点,导致词义表达分化。

当“吃”作用于其物性结构时,压制并激活[+固态]语义特征(如“吃药丸”),量词“粒/片/颗”作为形式标记强化此属性;在“打针吃药”构式中,进一步通过行为–状态转喻将具体服药行为扩展至“接受医疗”的整体事件范畴。反之,“喝”则压制激活[+液态]特征(如“喝药水”),量词“碗/瓶”的共现标示其液态属性,形成与“吃药”的语义对立(图1)。

Figure 1. Comparison between liquid and solid medications

1. 液体药和固体药的对比

4.3.2. “吃奶”与“喝奶”

“喝奶”:通常激活“奶”的形式角色为[+液态] (如牛奶、羊奶等流质乳汁),指吞咽液体的动作。“吃奶”蕴含特定语义:动词“吃”突显核心的[+吮吸]动作方式(源自古义“吸”),而宾语“奶”常经来源转喻识解为其来源“乳房”,特指婴幼儿吮吸母乳的整体事件。其习语化表达(如“使出吃奶的劲儿”)则基于身体经验隐喻(力量是需竭力获取的资源),将哺乳时的极限努力映射为“用尽全力”,此时字面义隐退。

这些实例共同展示了物性特征压制(如形式角色、施成角色)如何作为基础认知操作,与转喻、隐喻等机制协同运作,动态构建起“吃/喝 + X”结构丰富的语义网络。具体如表6所示。

Table 6. Qualia feature coercion and semantic networks

6. 物性特征压制与语义网络

搭配形式

压制特征

语义激活路径

认知机制

吃药

[+固态]

药丸/药片→医疗行为

行为–状态转喻

喝药

[+液态]

药水/汤剂

物性形式角色压制

吃奶

[+吮吸] [+来源]

乳汁→乳房→竭尽全力(隐喻)

来源转喻 + 体验隐喻

4.4. 中和现象的动态识解机制

当同一名词性成分“X”可与“吃”“喝”交替搭配时(如“吃粥/喝粥”),其本质是认知主体通过多重认知操作实现的语义重构过程。视角化操作通过调整认知焦点,选择性地突显名词物性结构中的不同维度(如“粥”的[+液态]形式角色或[+固态]构成角色)。概念转喻驱动指称转换,例如通过整体–部分转喻(“喝面条”转指面汤)或事件转喻(“吃酒”代指宴饮活动)。语义压制使动词语义特征([±固体] [±液体])强制激活名词的对应物性侧面。同时,去范畴化推动具体实体指称升维为抽象事件(如婚俗中“吃茶”表征缔约仪式)。具体如表7所示。

Table 7. Cognitive operational mechanisms of the neutralization phenomenon

7. 中和现象的认知运作机制

现象类型

认知机制

运作路径

典型用例

物性特征突显

视角化 + 语义压制

焦点调整激活名词特定物性侧面

吃粥/喝粥

指称层级跃迁

事件转喻 + 去范畴化

具体实体→抽象事件域映射

吃酒/吃茶

伴随成分窗显

容器–内容转喻

整体代部分实现概念压缩

喝面条(方言)

这些机制受制于认知主体的经验结构、文化脚本的规约性及语言系统的范畴弹性,共同解构了传统语义特征的离散边界。

5. 结语

语言作为人类认知世界与思维活动的核心载体,其内在机制深刻映射着概念系统的运作规律。本文基于认知语言学理论框架,整合原型范畴理论与生成词库理论的双重视角,系统阐释了汉语“吃/喝 + X”结构的语义网络构型及认知运作机制。研究发现,该结构的认知理据植根于人类基本饮食经验的身体性认知,“吃”与“喝”的原型义项([+固体食物摄入]/[+液体饮品吞咽])及其[±固体] [±液体]的范畴化对立,构成了动宾互选的认知基础。

本研究深化了对汉语核心动词语义网络构型、论元实现机制及概念整合弹性的理论认知,为动宾搭配的认知理据研究提供了新视角,对汉语二语习得中的近义动词辨析、词典编纂的义项划分及语言类型学比较具有应用价值。未来研究需结合历时语料库、方言地理信息系统与认知心理实验方法,进一步探究该结构的历时演化轨迹、方言变异模式及在线加工机制,推动汉语认知语义学向实证化纵深发展。

参考文献

[1] 谌欣. 汉语“吃”的语义演变及带宾情况考察[D]: [硕士学位论文]. 南昌: 江西师范大学, 2016.
[2] 陈昌来. 工具主语和工具宾语异议[J]. 世界汉语教学, 2001(1): 65-73.
[3] 王寅. 认知语言学[M]. 上海: 上海外语教育出版社, 2006.
[4] 李劲荣. 汉语旁格宾语的实现机制及其语法后果——以“吃食堂”为例[J]. 语言教学与研究, 2019(6): 31-43.
[5] 李文浩. 也谈非常规动宾结短语“吃食堂” [J]. 汉语学报, 2023(3): 45-53.
[6] 潘优燕. “喝”述宾结构的“语义-句法”映射模式情景语义分析[J]. 现代语文, 2009(11): 58-60.
[7] 谢晓明. 语义相关动词带宾语的多角度考察[M]. 武汉: 华中师范大学出版社, 2008.
[8] 李丽烨. “吃” “喝”义动词的对外汉语教学研究[D]: [硕士学位论文]. 南宁: 广西大学, 201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