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引言
自闭症谱系障碍(Autism Spectrum Disorder, ASD)是一种神经发育障碍,这一症状通常起病于儿童发育早期,主要表现为社交冷漠、语言迟缓与刻板动作[1]。然而,这些情况主要表现在儿童的外在行为上,在这些看似重复、封闭或缺乏回应的行为背后,潜藏着的是极为复杂的心理机制[2]。相关研究显示,自闭症儿童往往存在着注意力的迁移困难以及情绪识别与调节能力的缺失,甚至表现出在感官输入与内在表征之间的脱节。这些心理层面的断裂,决定了他们在与外界互动中所展现出的特殊行为[3]。在国内外研究领域,关于自闭症的心理机制的理解已逐步从行为描述走向神经—认知路径的建构。V Pavlenko等在研究中指出,自闭症儿童在模仿面部表情任务中镜像神经系统激活明显低于典型儿童,提示其社会性回应能力在神经基础上存在功能障碍[4]。尚晓明等则在研究中强调语用障碍是自闭症语言问题的关键,ASD个体虽具语言形式能力却难以嵌入交际情境[5]。而Sumi Kato基于其进行的试验指出,自闭症儿童在处理环境不确定性时,倾向以重复性行为建立认知稳定性[6]。这些研究共同构成了自闭症心理机制的系统性理解,这也为本文的研究提供了充足的理论支撑。因此,本文将在此基础上深入研究ASD儿童的心理行为特征,分析其心理行为的深层机制,从而为ASD儿童的引导和干预提供理论基础。
2. 自闭症儿童心理行为调查评估
2.1. 评估对象
本研究以患有自闭症谱系障碍的儿童为评估对象,开展基于行为量表的问卷调查。受试者共96名,年龄介于3岁0个月至6岁3个月之间,均由专业医疗机构依据《精神障碍诊断与统计手册》第五版(DSM5)标准确诊为ASD。受试儿童来源覆盖多个不同地区与教育背景的干预机构,包括:
1) 市属综合性特殊教育学校A (XX市特殊教育中心),招募儿童42名,主要为初诊儿童和经转介后入学的干预初期个案,具有明显的入学前–入学初阶段行为特征。
2) 民办儿童康复训练机构B (XX儿童康复中心),招募儿童28名,儿童多处于中期干预阶段,接受过一定时间的ABA训练和语言康复,行为表现具有一定改善特征。
3) 社区卫生服务中心附设早教干预点C (X区妇幼保健院儿童发展中心),招募儿童26名,年龄分布集中在3~4岁之间,多为社区筛查后转介个案,具有较完整的家庭干预记录和家长配合观察资料。
受试儿童中性别构成为男童78名,女童28名;其中60名儿童为初次入学,32名儿童在机构中接受训练已满3个月。所有受试者及其监护人均签署知情同意书,并获得伦理审查机构批准。
研究采用《儿童孤独症行为量表》(Autism Behavior Checklist, ABC)进行评估。该量表由Krug等人于1980年编制,分为感知(Sensory)、与人交往(Relating)、身体与物品使用(Body and Object Use)、语言(Language)和自助能力(Self-help Skills) 5个功能领域,共包含57个项目,每一项目以0、1、2、3四级评分,分值按行为严重程度设定,总分最高为158分。按照常用临床参考标准:总分 ≥ 68分为孤独症行为显著可疑,53分至67分为行为异常倾向,<53分为无明显行为异常。
同时研究还同步开展家长访谈及临床情境观察工作,其中家长访谈采用以行为表现、日常适应与沟通能力为核心的半结构化访谈提纲,由两名经培训的研究员在问卷填写当日分别对受试儿童的主要照护者进行20分钟左右的面对面访谈。访谈内容围绕以下维度展开:
(1) 儿童在家庭环境中的社会互动尝试(如是否主动呼名、回应家庭成员情绪);
(2) 语言使用情境与功能性语言比例;
(3) 典型重复性行为的频率、诱因与干扰难度;
(4) 感知异常表现及其对日常生活的干扰性;
(5) 生活自理能力的具体表现及家庭支持结构。
在量表评估期间,研究人员同步开展现场临床观察,观察时间为每日两次(上午9:30~11:00,下午2:30~4:00),涵盖结构化教学、小组游戏、自主活动与过渡转换等多种自然化干预场景。观察采用结构化行为记录表,表中对以下行为进行标注评分:
(1) 目光接触维持时长与频率;
(2) 模仿行为出现情况;
(3) 语言主动性与交互成分;
(4) 重复性行为种类与中断可控性;
(5) 感知觉回避或过度寻求反应。
2.2. 评估结果
2.2.1. 问卷结果
共计收回有效ABC问卷96份,全部样本为确诊自闭症谱系障碍儿童,儿童总得分范围为58~102分,平均总得分为(75.46 ± 11.28)分,样本在总体上呈现中至重度的孤独症行为特征表现。96例ASD儿童在各维度中的得分结果见表1所示:
Table 1. ASD children’s questionnaire scores
表1. ASD儿童问卷得分情况
功能维度 |
项目数 |
平均得分(均值 ± 标准差) |
得分范围 |
感知(Sensory) |
13 |
10.83 ± 2.31 |
6~15 |
与人交往(Relating) |
14 |
15.92 ± 3.06 |
10~21 |
身体与物品使用(Body and Object Use) |
12 |
13.58 ± 2.44 |
8~18 |
语言(Language) |
13 |
11.79 ± 2.65 |
6~17 |
自助能力(Self-help Skills) |
5 |
4.96 ± 1.34 |
2~7 |
从各维度的均值来看,“与人交往”维度得分最高,这说明该功能区的障碍最为集中;“感知”与“语言”维度次之;“自助能力”得分相对最低,且个体差异显著,这反映出的实生活技能的发育水平存在较大变异。
2.2.2. 访谈及临床观察结果
在家长访谈中,研究人员共完成96份有效访谈记录,统计结果显示约有78.13%的家长(75人)明确表示孩子在家庭中“极少回应呼名”,这一表现与量表中“对叫其名字无反应”的高分项形成高度一致;另有68.75%的家长(66人)反映儿童无法自主发起交流,即便具备语言能力,也主要以重复片段或无指向性语言为主。访谈中有57.29%的家长(55人)指出孩子存在明显的“固定兴趣行为”,如反复旋转物体、持续观察手指动作、排列玩具等行为每日出现频率超过5次,且难以中断。
在临床观察中,研究人员累计记录观察时段192次,涵盖结构化教学、自主游戏、社交互动和转场过渡四类典型场景。分析发现,在“注视持续时间”指标上,有71名儿童(73.96%)在社交情境中注视对方面部时间少于1秒,且无视线维持;在“模仿行为”记录中,仅有24人(25.00%)在观察后能尝试模仿他人动作,其余儿童对模仿指令表现出被动、迟缓甚至无响应;语言交流方面,有61人(63.54%)在互动中缺乏主动语言成分,多数言语内容为无回应的单句重复;而在“刻板行为”表现上,超过半数儿童在观察期内至少重复同一动作三次以上,其中典型如身体摇晃、拍打物体、注视旋转等,呈现出极强的行为固着性。而且在感知觉行为观察中,有44名儿童(45.83%)在突发噪声刺激下表现出明显的恐惧反应(如遮耳、尖叫、逃避),而另有29人(30.21%)对高频声源、光线变化等环境刺激反应迟钝甚至无觉察。自理能力方面的观察结果则表现出高度个体差异,有38人(39.58%)能够自主完成部分穿脱衣任务,但在进餐、如厕、洗手等环节仍依赖成人提示和辅助。
2.2.3. 高频核心行为项目表现
从结果上来看,问卷调查、访谈以及临床观察三种方法得出的结果有着高度的一致性,能够发现以下项目在各样本中出现率最高,这在一定程度上能够反映出该群体心理行为表现的共性特征:
(1) 交往维度
“对叫其名字无反应”:80人(83.33%)
“缺乏注视他人”:76人(79.17%)
“不能模仿他人动作”:68人(70.83%)
(2) 语言维度
“不能用语言表达需要”:72人(75.00%)
“说话内容缺乏实际意义”:64人(66.67%)
“说话经常为重复性语言”:60人(62.50%)
(3) 身体与物品使用维度
“以不寻常方式摆弄物体(如转轮、排列)”:68人(70.83%)
“经常出现重复姿势或动作”:56人(58.33%)
(4) 感知维度
“对强烈声音反应过度或完全无反应”:52人(54.17%)
“过分沉迷某种刺激方式(如旋转、拍打)”:48人(50.00%)
(5) 自助能力维度
“不能独立完成穿衣、如厕等任务”:44人(45.83%)
因此,基于多研究结果的分析,可以了解到本组样本主要呈现出以下心理行为特征趋势:
① 大多数儿童无法维持目光接触、缺乏对称性互动,表征出的是社会认知与情绪响应机制的基础性障碍;② 部分儿童保留部分语言表达能力,但缺乏实际交际功能,表现为重复语言或自动语;③ 他们更加倾向于重复性非功能性玩法,缺乏象征性或想象性操作,反映出认知灵活性与执行功能受限;④ 还有部分儿童对声音、光线等表现为过敏反应,另一些则迟钝甚至无感,显示感知觉调节机制差异;⑤ 虽然ASD儿童整体生活自理能力偏低,但存在个别儿童在特定生活环节中表现出较好的适应能力,提示日常技能发展呈非线性结构。
3. 心理行为特征的结构性分析
评估的结果表明,ASD儿童在交往、语言、动作、感知等维度中,自闭症儿童普遍存在显著异常。这些表征并非简单的发育迟滞,而是一种具有内部一致性的非典型心理结构(atypical psychological architecture)。对于ASD儿童来说,这种非典型心理结构被界定为个体在信息加工路径、认知调控机制和情感动机系统方面相对于正常发展的心理结构存在深度的区别,表现出社会性回应缺失、语言的结构存在与功能断裂、以及行为控制的重复性与自我封闭倾向。
3.1. 社会性回应上的缺失分析
本研究评估的数据显示,ASD儿童在“呼名无反应”“缺乏注视他人”“不会模仿他人行为”等行为项目中的分数较高,这反映出的是其在与人建立基础性互动联系方面普遍受限。而且这种回应缺失不只是出现在更复杂的交流层面,如对人脸、声音、身体接近等基础反应层面上,也会出现相应的钝化。这一缺失从发展心理学视角看,意味着ASD儿童在社会认知的起点—对他人的“意义建构”阶段就已中断。正常的儿童天生倾向于关注人脸、倾听语音,并尝试在互动中建构“我–你”关系;从神经科学角度来分析,正常儿童会主动回应他人的呼唤、注视面部并模仿表情动作,这种社会性回应行为源自镜像神经系统(Mirror Neuron System, MNS)。MNS主要分布在下顶叶、下额回与辅助运动区,能在个体观察他人动作时引发内部神经激活,实现“动作理解”与“情绪共鸣”的双重功能[7]。而ASD儿童的知觉系统更偏向对物理特征稳定、结构重复的信息敏感。输入路径的偏差,决定了他们缺乏将“他人”置入意义网络的基本理解,也无法完成从知觉到交往的认知保障。更深层次地看,这种回应障碍反映出的是自闭症儿童在主体感与他者感建构机制上的缺失。他们对环境刺激的整合通常是局限于与自我需求相关的信息,其中的社会性反应不被视为信息的一部分,因此就无法激活内在动机系统。这种“社会输入非编码化”的结构缺陷,使儿童在其年龄本应具有的情绪共鸣、模仿学习、意图识别等社交功能无法切实地建立起来,也就构成了ASD儿童外在行为的“非社会性封闭”。
3.2. 语言结构存在与功能断裂分析
部分ASD儿童并非完全缺乏语言表达能力,他们实质上具备相当程度的词汇量或句式模仿能力,但最终的问题在于所掌握的语言能力无法完成交流这一功能,其语言形式多为机械模仿或片段重复,缺乏交流性与意图性。而这种问题本质上是语言系统的不完善。在正常的幼儿发展中,语言系统的成熟是经过与社会情境的互动来实现对语言功能的扩展。“社会交际理论”认为,语言的本质是与情境中他人的关系建构,而非词汇累积或语法操控。当个体缺乏交互动机与社会参照机制时,语言便无法获得实际交流功能[8]。有研究指出,ASD儿童缺乏共享注意与意图识别能力,不能建立“语言–他人–场景”的结构[9]。这一障碍的神经基础是由于语言区域之间连接效率下降。而从神经科学角度来看,这一问题的主要原因可能是因为ASD儿童Broca区与Wernicke区之间弓状束连接纤维数量减少,Broca区与前额叶DMPFC之间的功能连接减弱,最终造成语言形式与情境脱节[10]。
由此可以看到,ASD儿童之所以表现出语言脱离语境的倾向,是因为其缺乏对交际意图的感知能力。他们可能可以说话,却无法在“交往剧本”中使用语言。他们的语言成为了与内在世界对话的工具,并不是我们常规理解的向他者沟通的桥梁。他们所说的话常常是记忆中曾听到的片段(如广告词、影视对白),重复出现,不因对象不同而变化。
3.3. 行为控制的重复性与自我封闭:认知柔韧性与自我调节的非典型路径
在“重复行为”“动作难以中止”“对物体执着”“不容改变顺序”等调查项目中,自闭症儿童的普遍得分也较高。这种行为模式在临床上一般被称为“刻板性”,但这种刻板可以说是一种封闭式行为控制机制的体现。在认知心理机制上,自闭症儿童曾被广泛观察到在任务切换、行为抑制与计划能力方面存在显著障碍。安文军等在其研究中发现,自闭症个体在经典卡片分类任务中难以根据外部反馈调整分类规则,表现为认知柔韧性下降、错误持续率高、切换迟缓[11]。而该表现与ASD儿童的脑功能发育相关,张英等[12]基于fMRI成像发现,ASD儿童在背外侧前额叶皮层与尾状核之间的神经连通性下降,导致其行为程序一旦启动便难以被终止,从而呈现出显著的固着性与重复性。同时近年发展起来的贝叶斯脑模型也为ASD的刻板行为提供了一个客观的解释路径。在Morton J等[13]的研究中认为,ASD个体的预测误差调节能力低下,使其难以构建稳定的感知模型,反应上表现出对环境变化的过敏反应和对模糊信息的不适应。这就让他们更加倾向于借助重复性动作、可控顺序与结构化操作来压缩感知复杂度,从而实现对信息流的内稳态管理。这也解释了为何ASD儿童在外界干扰增强时重复行为显著增加:行为上的重复实际上构成了其理解世界、构建秩序的一种替代路径。
总体上来说,ASD儿童的心理系统并非简单的属于发育迟缓,而是一种发育路径的偏离。他们在构建自我、组织行为、调节情绪的方式,虽然与正常心理系统存在本质上的差异。但对这种行为的观察不能止于“异常”,更应走向结构的把握与机制的理解。
4. 结语
综上所述,自闭症儿童所呈现出的心理行为特征,应被理解为一种非典型心理结构的整体外化形式。ASD儿童的社会性回应缺失、语言系统的功能断裂以及行为控制的自我封闭性,是彼此交织所构成的一个封闭性、自足化、非社交驱动的心理系统。理解这一系统的运行规律,将是认清自闭症儿童行为结构以及实现个别化教育、精准化干预的理论基础。在未来的研究与实践中,需要建立一个在理解之上的介入措施,真正触及到这一群体的真实心理图景,从而实现支持的有效性与人文性统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