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引言
随着生成式人工智能(Generative AI)在文学、艺术创作等领域的广泛应用,其是否具有真正的“创造性”的问题引发了广泛的讨论。尽管ChatGPT、DeepSeek等AI模型已经能在形式上制作出与人类创作相似的内容,但是其“创作”仅仅只是基于大数据与算法的重组,缺乏人类特有的“意识、经验与直觉”。法国哲学家亨利·柏格森提出的“绵延”理论为理解人类创造性提供了新的视角。柏格森认为,创造力源自于不可分割的流动的时间体验,即“绵延”,而不是机械的线性时间。而从创造性的生成机制、时间感知与生命意识方面的差异来看,AI虽然可以模拟人类创造的行为与机制,却无法达到其本质。
2. 柏格森“绵延”理论视域下的创造性观念
法国哲学家亨利·柏格森(Henri Bergson)在20世纪初所提出的“绵延”(la durée)概念,打破了传统对时间的量化理解。他认为,机械时间(temps)是空间化的时间,是一种外在的、可以测量的概念,而真实的时间,是一种连续流动、不可分割的内在经验,即“绵延”。他在《创造进化论》中用数学家的计算区分了这两种时间:“只有某个瞬间t是重要的——将成为纯粹瞬间的某东西。而在这段间隔中流动的东西,即实在的时间,是不重要的,不能列入计算之中。”([1]: p. 25)而“绵延”意味着意识经验的非线性演化,其特征包括连续性、不可还原性、主观性和生命性。在柏格森看来,人类的意识并非由一系列可分离的点状时间片段构成,而是一种由记忆、情感、直觉、潜意识共同作用下生成的生命性时间流。因此,真正的创造性活动,必须发生于这一绵延的时间流之中,具备不可预测性、生成性与独特性。
2.1. 创造性是“生命的冲动”
在柏格森的著作《创造进化论》中,他提出了“生命冲动”理论,并解释了生命不断进行自我超越和发生演化的动力。柏格森指出:“如果现在人们问我们,进化为什么被包含在生命的原始冲动中,我们的回答是,生命首先是对无机物质作用的一种倾向。”([1]: p. 85)这里的“倾向”,柏格森解释为生物的“原始冲动”。这种原始冲动不仅仅是生物在物理上的一种变化,更是其意义的生成与存在方式的转变。在这种转变之中,生命的进化并非简单地物质积累和生物适应的过程。相反,生命的每一次“冲动”,都是一次新的跃进,这种跃进不受既定规则的束缚,也不是以消耗或重复为目的。它是向着未知的未来不断展开,并在这个过程中展现出无法预见的创造性。
“生命冲动”的运作机理依托于“绵延”的时间性。柏格森在《创造进化论》中提到了“心理时间”,即“绵延”。“绵延”是意识的内在流动,其中的各个瞬间是相互渗透、不可分割的,其承载着从历史上的过去向未来的创造性的延续。王颖斌在研究中指出:“在绵延里,意识会发生持续地变化,并永远鲜活,开始出现向上的精神,创造出新的意识状态,自由就是这样的行动表现。”[2]生命冲动推动精神突破物质的固化。例如,人类可以凭借自我直觉突破表层自我的机械反应,并实现精神对物质的超越,而这种不断超越的过程正是创造性的本质所在。
利用这样的理论,我们可以解释,在柏格森的哲学框架中,所谓“创造性”并非纯粹理性逻辑的产物,而是一种“冲动”——一种意识的生成,一种对于既定秩序框架的突破。在这种“绵延”的时间框架之下,过去的意识不断地进行积累、转化,并与人类当下的情感与直觉发生碰撞与交融,生成全新的精神产物(创造物)。在这一视角下,创造成为了一种可能。
2.2. “创造”与“复制”的区分
在柏格森“绵延”理论视域下,“创造”与“复制”有根本上的不同:“创造”是绵延时间的异质性与不可逆性的体现,而“复制”依赖于同质化时间的可计算性,因为创造是“生命冲动”的核心体现,是时间“绵延”的直接产物;而复制仅仅只是对于空间的固态化模仿,将动态生命简化为可重复的静态模型。例如,创作一首真正的诗歌,不仅仅是单纯的词汇的排列组合,更是诗人的记忆、生命体验、情感的自由交汇之下迸发的创造的结果。创作无法被事先规划或者还原——正如绵延的时间不能被机械地分割一样。
创造具有绵延的本质。真正的创造是“生命冲动”对抗物质惰性所产生的一种自由迸发。而复制的本质是理智对于绵延的一种背叛。在《时间与自由意志》中,柏格森批判科学时间将本应是连续的意识流切割为彼此外在的瞬间,使得生命退化为“可测量的序列”。复制依赖于符号化与同质化的行为。达尔文主义的“适应观”便是复制的典型:它将生命转变为“对环境压力的被动响应”,而忽视了生命冲动发散性展开之中的创造能动性。区别于复制,为了说明创造,柏格森在《创造进化论》中举了这样一个形象的例子:“同样,一个巨大的生命库必定不断地喷射出生命流,每一个落下的生命水珠都是一个世界,生物物种在这个世界内的进化便是继原始喷射的原始方向之后,和沿着物质性的相反方向继续前进的冲动之后存在下来的东西。”([1]: pp. 205-206)一个世界的创造正是这样一种活动:生命如同持续喷出的生命流(持续创造),而复制却只是关注坠落的生命水珠(世界的中断)。
3. 生成式AI与人类文明创造性的比较:基于柏格森“绵延”视角
基于上一小节对柏格森“绵延”理论视域下的创造性观念的深度挖掘,我们将结合其时间观念与创造性理论,探讨生成式人工智能与人类创造性之间的异同。柏格森认为,人类的创造性是一种“生命的冲动”,是内在生命力所推动的一种不可预见的、从来没有存在过的、从无到有的创新的过程。与之相对比的生成式人工智能的创造性,则是更多地基于对于数据的处理与算法的不同操作。它的创作过程与人类创作所需要的内在经验与直觉感知存在显著的差异。
3.1. 生成式人工智能的基础运行机制
在进一步挖掘人类文明和生成式人工智能创造性的差异之前,我们不妨先简要了解一下生成式人工智能的基础运行机制。生成式人工智能(Generative AI)指的是能够基于指令自动生成新内容的人工智能系统,通常基于深度学习与大规模的数据训练。生成式模型,如生成对抗网络(Generative Adversarial Networks)、变分自编码器((Variational Autoencoder)等,能够生成文字、图像、音乐等各种内容。
生成式AI的核心机制在于对海量的数据进行大规模分析,学习统计规律与特征(例如,GPT系列通过45TB文本阅读训练,掌握语言结构),并据此获得生成新内容的能力。并且生成式AI可进行迭代优化,即通过用户的反馈(如调整提示词)或强化学习来优化模型。在这种过程里,生成式AI对已有的作品或数据进行学习以获得“创造性”,并通过演算生成新的输出。尽管生成式AI可以在极短的时间内生成符合用户命令的作品,大幅提升用户工作或学习效率,如ChatGPT可基于Transformer自动生成营销草案,相较于人工效率更高。但是这一过程不涉及生命经验的流动与情感、直觉的推动。在本质上来说,它的创作行为是一种计算机推动的过程,缺乏生命活动中非理性、不可预见性和向未来绵延的创造性的特征。
3.2. 柏格森的“绵延”时间观与生成式AI的创作过程
柏格森在《创造进化论》中提出的“绵延时间”的概念,对于理解创造性至关重要。绵延的时间是一个不间断的、流动的序列,在这一种序列中,“生命冲动”通过无数次不断的跃进、创造和创新推动生命向前发展。
温韧指出:“真正的绵延,其每一瞬间都无一例外地处在纯粹质的流变中,处在真正的创造中,因而它是生动活泼但又无法量度的。”[3]真正的绵延处于真正的创造之中,我们也可以说,真正的创造基于绵延而体现。然而,生成式AI创造性与柏格森的“绵延”时间观其实是根本对立的。AI算法的运作严重依赖“空间化、碎片化时间”的模型:它将连续的意识流分化、切割为离散的符号序列,并对海量搜集来的数据进行概率上的优化重组,而不是生命冲动的自由涌现。
3.3. 人类文明创造性与生成式AI创造性的对比
柏格森区分了生命的内在创造力和外在的机械创造力。人类的创造性其实是基于内在生命力的推动,不断地将意识流推向未来,是对未知未来的一种意识的开放。人类的创造不仅仅依赖于机械的经验与记忆,而且与情感、意识流与感知密切相关。这种对“未知未来的意识的开放”使得人类的创造充满了神秘而又有趣的不确定性、不可预知性与无穷可能性。
而与此不同的是,生成式人工智能的所谓“创作”是完全基于对拆解而来的大量数据的运算和对已经学习到的知识的排列组合。这种机械式的运作模式注定了其无法拥有人类独特的非理性经验与情感波动,也不具备直觉的推动力。诚然,生成式AI可以通过学习大量已有的作品来不断模拟创作作品(特别是艺术作品)的过程,但是它的创作完全处于一个封闭的状态,即其依赖于对已有规则与经验的重复,如同陷入了一个“莫比乌斯环”,而丧失了对未知未来的探索。
对比生成式AI的创造性,我们不难发现,人类文明的创造性往往涉及许多“非理性”的内容,如情感的激动、内心的冲突与自我的反思等等。人类的创作不仅仅是知识与经验的输出,更是一种人类基于自身生命体验与情感直觉而跳起的翩翩之舞。而生成式AI作品更多是对已有数据的复制与变化。
4. 生成式AI与人类创造性的哲学思考
生成式AI的创作活动与人类创造性的分野在伦理学与本体论层面十分明显。我们先从伦理学视角切入。从伦理学视角看,生成式AI引发了许多困境:现实活动真实性被瓦解,甚至会带来各种歧视。就歧视而言,葛榆洋写道:“在广告领域,AI生成的广告内容可能会根据用户的种族、性别、年龄等因素,以歧视性的方式进行投放,从而影响市场的公平竞争,影响社会的和谐稳定,这是人工智能所决定的。”[4]关于这些困境的出现,笔者认为其原因在于生成式AI将“绵延”的创造活动降格为机械的复制,使得人类生命冲动中喷薄的创造性丧失了。而从本体论层面,生成式AI的创作仅仅只是人类生命冲动创造的外化的工具。举一个例子,向AI提供指令“生成一首写爱情的诗歌”,AI也许可能给出一篇还不错的文章,但是其内容难免陈词滥调、千篇一律;只有你给出“请帮我生成一首爱情的诗歌,要求以碎玻璃隐喻错失的爱,以敦煌壁画色彩的消失隐喻爱情的褪色”这样的提示词时,AI才有更大的可能生成更为精彩、更为新颖的内容。所以说,真正的创造性,或者说创造的能力一定属于人类,因为只有我们才能回答“什么是创造”、“为谁创造”以及“创造的目的”的终极之问。
5. 结语
结合柏格森的“绵延”时间理论,并通过对人类与生成式AI创造性的比较,笔者认为可以得出结论:人类的创造性是生命冲动的迸发,是情感跃进的集中体现。其依赖于“绵延”的时间中的人类非理性的直觉、情感与精神的力量。而与之相对的生成式AI的创作行为,虽然在技术上已经具备高度的模仿能力,但是他的创作缺乏生命冲动与内生动力。AI的所谓“创造性”是对已有数据的复现,它缺乏生命力的推动,也无法达到人类创造性所具有的深度、广度与无限可能性。一言以蔽之,在时间不间断的绵延之流中,只有人类才能掌握创造性的主导权。但是人类不能为自己的特权而沾沾自喜:不可否认地,我们的思想,尤其是本性中懒惰的一面,正在被AI的日益进步而逐步腐化。学会创造性地使用AI,让其为我所用,方是未来真正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