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外情态成分“谁能想到”:从疑问到否定和感叹
The Mirativity Expression “Sheinengxiangdao”: From Question to Negation and Exclamation
摘要: 意外情态成分“谁能想到”以“预期–现实”对立为核心,通过否定预设认知,传递说话人对当前事件的不可置信与意外感受。其预期信息类型可划分为常规经验型、逻辑推理型、主观假设型,兼具反预期标记属性。“谁能想到”经历了词汇化和语法化历程,从疑问到否定和感叹的迁移路径经过了反问句形式,呈现出“疑问框架承载意外特征,主功能为语用否定或感叹,次功能互补”的双向迁移模式。其语篇功能随话轮位置差异产生语境化扩展功能。此外,“谁能想到”具有强主观性立场评价功能,实现情感表达与隐性评价的融合。
Abstract: The mirativity expression “Sheinengxiangdao” takes the opposition between “expectation and reality” as its core. By negating the preconceived cognition, it conveys the speaker’s disbelief and unexpected feelings towards the current event. The types of expected information can be classified into conventional experience type, logical reasoning type and subjective assumption type, and it also has the attribute of counter-expectation marking. After “Sheinengxiangdao” has gone through the process of lexicalization and grammatization, and the migration path from question to negation and exclamation has taken the form of rhetorical questions, presenting a two-way migration pattern of “the question framework carrying unexpected features, the main function being pragmatic negation or exclamation, and the secondary functions complementing each other”. Its discourse function generates contextualized expansion function with the difference in the position of the speech wheel. Furthermore, “Sheinengxiangdao” has a strong subjective position evaluation function, achieving the integration of emotional expression and implicit evaluation.
文章引用:欧芝同, 谭方方. 意外情态成分“谁能想到”:从疑问到否定和感叹[J]. 现代语言学, 2025, 13(7): 457-468. https://doi.org/10.12677/ml.2025.137730

1. 引言

现代汉语中,“谁能想到”是一个用频很高的词语,它在书面语和口语中都被广泛使用。“谁能想到”在汉语中主要有以下几种用法:

(1) 谁能想到这道题目的解决方法?

(自拟)

(2) 那时,谁能想到买电视机呢?

(BCC语料库)

(3) 昨天还跟大伙一起说话聊天,一块锻炼身体,谁能想到今天人就这样走了,大家都觉得特别惋惜。

(《民生直通车》2013年)

(4) 谁能想到,她们竟然是高中同学。

(微博语料)

例(1)中的“谁能想到”是一个跨层结构,出现在特指疑问句中,“谁”是疑问代词,也是疑问焦点所在。例(2)中的“谁能想到”出现在反问句中,表示否定义“没有谁能想到”,这里的“谁”是疑问代词的非疑问用法。

意外范畴最先由Delancey (1997)提出,并将它作为一个独立的语法范畴,认为意外情态范畴是指新的或者意料之外的信息,用来标记令说话人吃惊的信息[1]。陈振宇、杜克华(2015)认为意外是语言中关于“出乎意料”(反预期)的信息以及表达说话人对有关信息感到“惊讶”(surprise)的语气系统[2]。也就是说,意外必包含反预期的信息,但并不是所有的反预期会导致意外。

由于“预期–现实”的对立,或者说反预期信息的触发而产生意外,例(3)和例(4)中均表示“言者或行为主体没能料想到某事”,表达说话人对当前事件的不可置信与意外性感受和认识。该两例中的“谁能想到”均是意外情态成分,疑问功能虚化。但是例(4)中的“谁能想到”句法相对独立,是一个意外情态话语标记。由于“谁能想到”并未完全发展为话语标记,只是存在一些用例,因此,本文将其称为意外情态成分。

由此,本文主要从意外范畴、预期范畴出发,首先对意外情态成分“谁能想到”的预期信息类型进行分类探讨,然后详细分析它是如何从疑问向否定和感叹进行转化,以及具有的语用功能。此外,还简单梳理了“谁能想到”的历时演变过程。

需要说明的是,本文语料选自北京大学现代汉语CCL语料库、北京语言大学汉语语料库、BCC语料库、MLC媒体语言语料库和微博语料。

2. 意外情态成分“谁能想到”标记的预期信息类型

2.1. 预期信息类型

预期本质上是说话人在认知上的对事件的可预见性[3]。陈振宇、王梦颖(2021)提出预期的认知模型,他们将认识主体(信息接受者)在事前已获得的知识称之为“知识状态”,记为O;由O可以推测或预先估计出特定事件M的主观概率(或频率),记为P(M|O)。从信道传给该主体的知识(当前信息)记为P(M),也就是主体当前感受到的信息中,对事件M的主观概率的表达。“|P(M|O)-P(M)|”是对预期性的反映:当“|P(M|O)-P(M)|”约等于0时,预期与当前信息相符,称为正预期;当它显著大于0时称为反预期;P(M|O)约等于0.5 (随机事件)时,事件是无预期的(中性信息) [4]

根据已有语料,意外情态成分“谁能想到”大多标记的是反预期信息。由于部分事件的发生具有无预期性,这对于说话者来说是意料之外的,同样能给说话者带来意外性感受,因此,我们将这种情况也纳入到反预期信息中。

本文以“谁能想到”衔接的前后项的语义内容关系,对所含预期信息类型进行分类,并结合预期的认知模型对意外情态成分“谁能想到”进行分析。“谁能想到”的预期信息类型主要包括以下三种:常规经验型预期、逻辑推理型预期、主观假设型预期。

2.1.1. 常规经验型预期

常规经验型预期,也就是常理预期,指社会心理中的有关知识,如常识、情理、风俗习惯、法律规章等[3],或是认识主体基于常识逻辑或社会规约形成的已有判断。说话者一般默认自己是正常的社会人,故说话者预期默认与常规经验型预期相等。

(5) 端午节就要到了,吃粽子是咱们几千年的习俗了。这粽子有几块、十几块、贵一些有几十块一个的。但谁能想到一个粽子能卖到9999元呢?

(《民生直通车》2013年)

例(5)中隐含了说话者的预期也即常理预期“粽子的价格多亲民”,这背后是由一条传统风俗的社会常理在起作用“端午节家家都能吃到粽子”;而当前信息“谁能想到一个粽子能卖到9999元”,这无疑是对社会共识的违背。“谁能想到”不仅对前后项内容进行了转折,也表达了说话者在接收到违反社会共识信息后的意外感受。

2.1.2. 逻辑推理型预期

逻辑推理型预期,指说话者基于社会共识或自身知识体系或经验,对可能发生或即将发生的事件推理、加工后形成的判断;这种预期既有基于常理认识的客观性,也有认识推理的主观性。

(6) 1950年,我十七岁的时候,从学校志愿参军,投考到某航空学校,学习航空。以后,又在部队中当过战士、班长、排长;当过学员、机械士、机械员等。还立过功,被团内评为模范。1955年6月,从部队复员回到四川省郫县。谁能想到,怀着满腔参加祖国建设热情的我竟然失业了。因为郫县转业建设委员会强调当地没有工业、不能安排我的工作。

(《人民日报》1955年)

例(6)中,说话者有着丰富的学习、工作经历以及优秀事迹,对投入祖国建设有着十足热情,一般而言,这样优秀的条件不愁找不到工作,说话者自身也有这样的预期推理;但当前信息“谁能想到我竟然失业了”是对自身判断推理的违背,“谁能想到”凸显了说话者不可置信的意外情感。

2.1.3. 主观假设型预期

主观假设型预期主要以说话者的预期或情感体验为核心,指说话者主观上对某事件或命题作出的判断。此外,一些无意识发生的事件也会给说话者带来冲击,我们把这类无意识发生、促使说话者意外情感表达的这类信息也纳入到主观假设型预期里。

(7) 转场看上去挺简单的,谁能想到翻车了呢?

(微博语料)

(8) 难受,谁能想到准备了很久的听力,我的耳机中途罢工了。

(微博语料)

例(7)中,说话者认为剪辑视频的转场效果挺简单的,当前信息“谁能想到翻车了”是对自身原有预期的误判以及违背;例(8)属于说话者毫无防备的情况下发生的事件,隐含了“说话者认为耳机是好的”这一预期,而当前信息是“说话者在考试途中耳机损坏”,“谁能想到”是对说话者前后预期不一致的衔接,并表达说话者的意外性感受。

由此,我们对“谁能想到”的预期信息类型进行总结,如表1

Table 1. The expectation information type of mirativity expression “Sheinengxiangdao”

1. 意外情态成分“谁能想到”的预期信息类型

预期信息类型

触发场景

例句

常规经验型预期

违反社会共识或常识的信息

谁能想到慈善机构会贪污

逻辑推理性预期

违反逻辑推理的信息

谁能想到辛辛苦苦备考却落榜了

主观假设型预期

个体/群体预期误判(包括一些无意识发生的事件)

谁能想到大晴天突然就下暴雨了

表1所示,本文根据意外情态成分“谁能想到”前后项的语义内容关系,将预期信息类型可以分为三类:一是常规经验型预期,主要由违反社会共识、社会规约性或常识的信息触发;二是逻辑推理型预期,主要由违反逻辑推理的信息触发;三是主观假设型预期,主要由说话者对已有预期的误判或无意识情况下带来的冲击性体验触发。

2.2. 作为反预期标记的“谁能想到”

陈振宇、王梦颖(2021)对具有语篇预期性有表达或提示作用的词语或结构进行分类:一类是指出现在条件或预期句中的“正/反预期触发语”,如“本来、说好的、毕竟、虽然”等;一类是指出现在当前信息句中的“正/反预期标记”,如“但是、竟然、居然、果然”等[4]

“谁能想到”大多出现在当前信息句中,且主要标记反预期信息,因此,我们认为“谁能想到”可以兼作为反预期标记存在。

(9a) 谁能想到,这个不声不响的老工人是船厂里有数的八级工之一。

(9b) 这个不声不响的老工人居然/竟然是船厂里有数的八级工之一。

(《人民日报》1956年)

(10a) 咱们几个不是倒数一二三?你看你,你看你,居然是我们四个里第一个研究生。谁能想到四个人里你挂科那么多居然是学历代表。

(10b) 谁能想到四个人里你挂科那么多还是学历代表。

(BCC语料库)

例(9a)中,说话者的预期P(M|O)为“认为陈师傅是个普通员工”,而当前信息P(M)为“陈师傅是船厂里有数的八级工之一”,显然,例句中|P(M|O)-P(M)|的概率差值较大,也就是说当前信息是一个反预期程度较大的信息,“谁能想到”可以作为反预期标记。此外,我们可以通过替换反预期标记“居然/竟然”来佐证,如(9b)。同样,例(10a)中已经包含了反预期标记“居然”,将“居然”删除后,句子表达的反预期性和意外感受依然存在,如(10b)。由此,“谁能想到”可以是一个反预期标记。

3. “谁能想到”由疑问到否定和感叹

陈振宇、杜克华(2015)首次提出“意外三角”关系,认为意外范畴在整个语法范畴中与感叹、疑问与否定这三个范畴关联紧密,并且认为它们之间存在一系列语用迁移[2]。意外情态成分“谁能想到”经历了由疑问到否定和感叹的语用迁移过程。

3.1. “谁能想到”疑问到否定的语义跃迁

“谁能想到”从疑问到否定的语用迁移关键在于经历了反问句形式,同时在这过程中,“谁能想到”的疑问功能逐渐虚化,焦点发生转移。

3.1.1. 疑问功能的虚化与焦点转移

董秀芳(1997)指出“跨层结构”是指句法上原本不在同一层次上的两个成分在发展过程中跨越了原有的组合层次,彼此靠拢,逐渐凝固,最后组合成一个新的结构体[5]

“谁能想到”由疑问代词“谁”、情态动词“能”和动词“想到”组合而成,是一个跨层结构。一般而言,疑问代词“谁”承担了疑问焦点的功能,如例(11)中“谁来了”,意在询问是“谁”。再如例(12),若说话者想要知晓有没有人能够回答出问题,此时,“谁”也可以是焦点所在,“谁能想到”的疑问结构为“谁 + 能想到”。但是,越来越多的语料显示,“谁能想到”中的“想到”并非结果外显的动词,当说话者发出“谁能想到……”时,并不像诸如“谁来了/谁到了/谁的”想要询问出具体的“谁”,而是激发和鼓励“想”这一行为。其语义重心并不在“谁”,而是逐渐向“想”后面的结果转移[6]。也就是说,“谁能想到”的焦点发生转移,由疑问焦点“谁”转移为命题焦点“想到的内容”。

那么,例(12)中的说话者更想期待听话人能够回答出问题“这幅图片来自哪个国家”。由此,从语义角度看,“想到”相比于和后续的小句结合,它和“谁能”能够更紧密的联系在一起。也就是说,“谁能想到”由最初的“谁 + 能想到”经历重新分析而形成“谁能 + 想到”这一跨层结构。因此,“谁能想到”在重新分析机制下已凝固为一个整体,疑问代词“谁”的指称性弱化,情态动词“能”去范畴化为构词语素。

(11) 来了。

(自拟)

(12) 谁能想到这幅图片来自哪个国家呢?

(自拟)

(13) 谁能想到将来的事呀。

(刘震云《一日三秋》)

(14) 谁能想到废旧轮胎竟然能变成这么酷的沙发!

(微博语料)

而例(13)中“谁”表示“确定不存在的某些人”,“谁能想到”表示否定“没有人能想到”,此时,整体疑问功能虚化。例(14)中“谁能想到”不再表示疑问,而是吸收否定语义“没有人能想到”后表达感叹、意外的情感。

“谁能想到”疑问功能的虚化,一方面由于高频使用使得口语中疑问代词“谁”指称性弱化;另一方面由于“谁能想到”内部结构关系发生变化,经过重新分析后形成一个固化结构,后多与“意外事件”共现,吸收语境中否定语义,从而形成表达意外、感叹的标记。

3.1.2. 反问机制:疑问形式承载否定意义

疑问句否定意义的实现往往需要借助于反问这种形式,反问又称为“反诘”,是指用疑问形式表达否定功能的形式[7]。反问往往由惊异激发,反问这种疑问的强化形式往往表达了说话人某种强烈的情绪或态度,同时也为感叹的转化提供了一定基础[8]。“谁能想到”由疑问到否定的转化同样经历了反问形式。

(15) 像这样的事情在旧社会里谁能想到呢?

(《人民日报》1953年)

袁毓林、刘彬(2017)提出“疑有信无”的怀疑心理机制,并在“疑有信无”机制下,不仅消除了疑问代词“谁”的询问意义,而且消除了它的预设意义“存在着某些个人”,从而使否定用法的“谁”表示“确定不存在的某些个人”[9]。基于此,我们认为“谁能想到”在语境预设以及怀疑心理的作用下使得该类反问句涌现出否定性意义,表示“没有人想到”,其形成过程是:

在上下文或前后语境中,“谁能想到”类疑问句在语用推理、合作原则的作用下,判定这是一种反问句,交际意图为反问→怀疑或质疑话语中命题内容→语境预设与“疑有信无”机制下,“疑有”则“完全不相信有人”,“信无”则“坚信没有人”,其内部含有否定意义→推动“谁能想到”类反问句涌现出否定义:“谁”的指称性弱化,询问义被消解,逐渐虚化,成为“没有谁”;“谁能想到”整体疑问功能虚化,由“有谁能想到”到“没人能想到”

3.2. “谁能想到”否定到感叹的情感投射

刘彬、袁毓林(2020)主要探讨了疑问向感叹转化的机制,认为疑问和感叹具有认知上的相关性,并指出反问句用法是疑问向感叹转化的中间环节,而惊异是推动反问句向感叹转化的关键性语义和情感因素[8]

当“谁能想到”表示“没有人想到”的含义时,意味着人们并没有料想到某一事情会发生,而当某一事情真实出现时,人们自然会感到出乎意料。我们基于刘彬、袁毓林(2020)的观点,认为“谁能想到”由否定到感叹的转变主要依靠“预期–现实”认知框架的对比下、违背主观预期所产生的惊异、意外情感而驱动。此时,“谁能想到”表示“言者或行为主体没有料想到某事,表达意外感受和认识”,也可以用“没想到”来替换。

(16) A:咋不开导航啊?

B:眼看就要迟到了来不及弄导航了,主要是不甘心,想着凭自己的方向感一定能找到的,谁能想到直走右拐就到了的地方还会迷路啊!

(BCC语料库)

例(16)中,说话人B的预期P(M|O)为“凭着自己的方向感能够找到地方”,而当前信息P(M)为“凭着自己的方向感迷路了”。也就是说,正是由于说话者的心理预期同现实情况之间存在对立,说话者产生了意外性感叹以及无奈的情感。如果将句中的“谁能想到”替换为“没想到”,具有相同的意外表达功能。

对于“谁能想到”的语法化过程,可以总结为以下几个阶段构成的连续统:一是疑问功能的虚化与结构的初步固化,“谁”不再承担疑问功能,“谁能想到”的结构由最初的“谁 + 能 + 想到”发展为“谁能 + 想到”;二是语用否定义的浮现,“谁能想到”由疑问向否定转化的过程中经历了反问句的形式,表示“没有人能想到”;三是意外情感的凸显,在惊异、以及“预期–现实”认知框架对比的驱动下,主要表达“言者或行为主体没料到某事”,也就是言者在违背主观预期所产生的惊讶、意外情感。此外,有的“谁能想到”已经成为了话语标记。

综上,“谁能想到”在意外/惊异的驱使下实现了从疑问到否定到感叹的转换过程,我们结合陈振宇、杜克华(2015)提出的“意外三角”,将“谁能想到”的语用迁移过程记作:“疑问 + [特征]意外→[主]语用否定 + [次]说话者指向感叹”或“疑问 + [特征]意外→[主]说话者指向感叹 + [次]语用否定”。

4. 意外情态成分“谁能想到”的语篇分析

4.1. 话轮分布

意外情态成分“谁能想到”广泛出现于书面语和口语中,表达说话人对事件或命题的意外感受和认识。根据语料统计,“谁能想到”的话轮位置主要有以下三种:话轮之首、话轮之中和话轮末尾。

(17) 谁能想到他居然有一米八?!

(BCC语料库)

(18) 去年一整年,这楼市都像一锅温吞水,谁能想到一进09年水开了,连过个户都要连夜排队。

(《财经视界》2009年)

(19) A:唉大家混的太惨了。

B:高中的时候谁能想到混的最好的是小涛呢。

(BCC语料库)

(20) 单位聚餐也不安全,谁能想到啊。

(微博)

例(17)中“谁能想到”位于话轮之首。例(18)和例(19)中的“谁能想到”位于话轮之中,前后衔接分句或句子。“谁能想到”不仅可以用于书面语篇,如例(18),也可以用于互动式对话中,如例(19)。例(20)中“谁能想到”位于话轮末尾,强化意外效果。已有语料中,“谁能想到”大多位于标示意外信息之前,因此,“谁能想到”绝大多数位于话轮之首和话轮之中,少量位于话轮末尾。

4.2. 语篇功能

意外情态成分“谁能想到”所承载的信息重点大多位于后续句,因此依据“谁能想到”前后所接小句的语义内容衔接关系或话题相关性,认为“谁能想到”在语篇上主要具有开启话题、延续话题、转换话题的功能。

4.2.1. 开启话题

在交际中,当说话人想要谈论或分享某些话题时,有时会先抛出意外标记,以吸引听话人注意,后续再进一步解释或补充。此时,“谁能想到”主要起到开启话题的功能。

以“谁能想到”作为反预期标记,往往能吸引听话人注意,

(21) 谁能想到做工这么精致、款式新颖的金项链居然是假的呢?典当行的工作人员平时经手的都是贵重物品,不说是练就了火眼金睛,也都称得上是经验丰富了,那么,骗子们又是如何瞒天过海,行骗得手的呢?

(《经济与法》2013年)

例(21)中,由“谁能想到”抛出话题“金项链居然是假的”,设置悬念吸引听话人注意,后续对该话题进一步展开论述。

4.2.2. 延续话题

延续话题是指说话人接下来所说的话语内容和前文或前一说话人所说的是同一主题。当说话人前面已经谈及某话题,随后使用“谁能想到”对前面话题进行论述或概括,此时“谁能想到”主要起到延续话题的功能。

(22) 街上,只有火光人影,没有巡警,被兵们抢过的当铺与首饰店全大敞着门!……这样的街市教人们害怕,同时也教人们胆大起来;一条没有巡警的街正象是没有老师的学房,多么老实的孩子也要闹哄闹哄。一家开门,家家开门,街上人多起来;铺户已有被抢过的了,跟着抢吧!平日,谁能想到那些良善守法的人民会去抢劫呢?

(老舍《我这一辈子》)

(23) 内蒙古自治区呼和浩特农业机械厂,今年为了支援农业合作化运动,承担了制造一万一千台双轮双铧犁的任务,占自治区全部制造任务的三分之二以上。三月份试制成功,到十月初制成了三千一百一十台。但是,谁能想到,生产出的产品全部不合格。犁全身是病:锻件长短不一、弯度不对、铸件表面不光;挡草板、搬手栓、安全钩、支板、犁镜等零件没有一件是合格的。

(《人民日报》1955年)

例(22)中,上文已经提到大街上动荡的现象,人们也跟着混乱起来,而后用“谁能想到”对前面的现象进行了简单概括,发出意外性疑问“那些良善守法的人民怎么会去抢劫呢”。例(23)中,上文对机械厂承担制犁任务进行了概括,“谁能想到”引出后续事件的变化,即“生产出的产品全部不合格”,而后展开论述犁不合格的地方。

4.2.3. 转换话题

有时,“谁能想到”前后项内容是事件的不同方面,或者说后项内容与前面话题有一定关联,但关注的重心发生了转移,此时,“谁能想到”起到转换为相关话题的功能。

(24) 今年刚刚9个多月的小可馨是家里的独苗苗,一家老小都是捧在手里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谁能想到今天会有这一出惊心动魄的事情发生。(一个陌生男子突然抢过小可馨,狠狠地摔在了地上)

(《民生直通车》2013年)

例(24)中先是对小可馨作了介绍,随后的“谁能想到”转换话题,引出小可馨故意被摔这一惊心动魄的事情。

前文提到,“谁能想到”的话轮位置具有灵活性,可以位于话轮之首、话轮之中和话轮末尾。除了上述和话题相关的语篇功能外,“谁能想到”随话轮位置差异产生语境化扩展功能,如表2所示:

Table 2. The contextualized expansion function of “Sheinengxiangdao” in different Turn Positions

2. “谁能想到”不同话轮位置下语境化扩展功能

话轮位置

结构特征

语篇功能

示例

话轮之首

谁能想到 + XP

凸显意外情况

谁能想到中兴通讯越走越强。

话轮之中

XP + 谁能想到 + YP

制造认知落差

可是这按摩的时候,谁能想到喝的茶水里会被下药呢。

话轮末尾

YP + 谁能想到

强化意外余韵

最终胜出的竟然是替补队员,谁能想到

当“谁能想到”位于话轮之首时,“谁能想到”预示后续新信息,设置悬念,凸显意外义,语义指向后续的信息;当“谁能想到”位于话轮之中时,“谁能想到”起着转折标记的功能,通过对比前后命题强化意外性,从而形成认知上的落差,语义指向后续的转折情况;当“谁能想到”位于话轮末尾时,“谁能想到”回指前面的话题,再次点明意外性,语义指向前面的命题信息。

5. 意外情态成分“谁能想到”的立场评价功能

立场(Stance)是交际双方通过语言形式协商社会关系、传递价值判断的重要手段,主要包括评价、认识、情感三种(Du Bois, 2007) [10]。“谁能想到”主要表达说话人的情感立场和评价立场。

意外情态成分“谁能想到”在使用时往往隐含一定的评价义,表达说话者的主观评价和判断,并凸显说话者在“预期–现实”的对立下表达的意外义,以及可能衍生出的吐槽、批判、无奈等一系列情感态度。

(25) 又贵又难吃,谁能想到唯一好吃的是预制菜麻辣花蛤呢?

(微博语料)

(26) 第一次踏访奥运赛区,见到一处处绿草如茵的小山坡,在夕阳的余晖中新植的小树婆娑弄影,谁能想到下边埋的竟是垃圾!

(《人民日报》2008年)

如例(25)中,说话人对菜品的作出评价“又贵又难吃,唯一好吃的是麻辣花蛤”,同时也表达说话人对菜品味道的吐槽,“预制菜”一词也隐含了说话人的否定态度。例(26)中,按理说奥运赛区应该展现出整洁、美观的形象,可是竟然出现了埋垃圾的情况,由此说话人批判该情况的出现。

6. 意外情态成分“谁能想到”的历时演变

“谁能想到”在“谁能”的发展基础上经词汇化演变而来。“谁能想到”主要是由疑问主谓结构词汇化而成,经历了反问、否定、感叹用法的演变过程,可以作为反预期标记而存在;还有的经历语法化逐渐向话语标记发展。

6.1. “谁能想到”的演变过程

6.1.1. 先秦至汉唐时期:疑问功能主导

早在先秦时期,就已经出现疑问结构“谁 + 能”,后多为动词性成分,意为“谁能够(做某事)”,此时“谁”的指称性强,为实指疑问代词,需要听话者提供具体的指称对象,疑问语气显著,如例(27) (28):

(27) 谁能出不由户?

(《论语》)

(28) 若以水济水,谁能食之?若琴瑟之专一,谁能听之?

(《左传·晏子对齐侯问》)

例(27)意为“谁能够不经过门出入”;例(28)意为“如果用清水来给清水增加味道,谁能喝得下去?如果只是一琴或一瑟,谁能听得下去”。两例中的“谁”与“能”构成主谓型疑问结构,“谁”有实指的具体对象,意在询问。

6.1.2. 唐宋至元明清时期:反问虚化与否定功能萌芽

唐代开始,“谁能”反问用法逐渐增多,通过语境吸收否定语义。另外,反问句式也推动了该结构词汇化的进程。这一阶段,“谁”的指称性泛化,疑问功能虚化。如例(29)中,“谁能”既可以理解为反问用法,即“有谁能久居在外而不思念家人?”,也可以理解为否定用法,即“没有谁能久居在外而不思念家人”。此时,句法发生重新分析,原始结构为“谁[能[X]]”,作疑问解读;当重新分析为“谁能[X]”时,作否定解读。

(29) 谁能久不顾?庶往共饥渴。

(杜甫《自京赴奉先县咏怀五百字》)

6.1.3. 现代汉语时期:多功能的标记逐渐形成

我们对CCL语料库进行检索,发现到二十世纪三、四十年代,才出现“谁能想到”这一表述。在“谁能”的发展基础下,“谁能想到”凝固为一个整体,同样具备了真值疑问、反问解读以及否定用法,其意外义也显现。也就是说,“谁能想到”经过重新分析后词汇化为反预期标记。此外,“谁能想到”也出现了语法化为话语标记趋势。

(30) 原先跟他闹翻,她以为不过是一种手段,必会不久便言归于好,她晓得人和厂非有她不行;谁能想到老头子会撒手了车厂子呢?!

(老舍《骆驼祥子》)

(31) 匪徒们恐布了,好象登在大山上一样,时刻准备着自己的死亡,但谁能想到,在他们周围这些玩皮的孩子们,会干出这样惊天动地的事情来呢?!

(《人民日报》1949年)

(32) 我这样聪明,这样努力,结果竟会是这样,谁能相信呢!谁能想到呢!

(老舍《樱海集》)

例(30)中表示“没有人能想到老头子会撒手了车厂子”,这也是言者预料之外的情况;例(31)和(32)中,“谁能想到”在语音上前后均有停顿,句法上相对独立,表示“言者没能料想到”,表达说话人对当前事件的不可置信与意外性感受和认识,该两例中的“谁能想到”已经发展出话语标记的用法。此外,例(31)和(32)中的“谁能想到”可以作为反预期标记,用“没想到”替换后语义和语用效果一致。

6.2. “谁能想到”的演变动因

“谁能想到”由疑问代词“谁”、情态动词“能”和普通动词“想到”词汇化而成,其演变动因主要有语义基础、句法位置、主观化推动等三个方面。

一是语义基础。“谁能想到”自身的语义特征是其虚化的重要因素。“谁”是实质具体对象,“谁”的语义从古至今有一个泛化的过程:从具有明确的指称对象“存在某些个人”到表示否定泛指“确定不存在某些个人”,即“没有人”。此外,“谁能想到”与后续小句的语义关系也是促使“谁能想到”凝固的原因。由于“谁能想到”的语义重心在于“想到”后面的结果,“想到”会和后续小句保留一点距离,反而能够与“谁能”紧密结合,共同作用于后续小句。

二是句法位置。吴福祥(1995)认为,句法位置的变化在词汇化过程当中是重要的影响因素[11]。在先秦时期,“谁能 + V”结构高频出现,使得“谁能”经常出现在其他动词或小句前,这为疑问结构甚至是后来的反预期标记“谁能想到”的发展奠定了基础。

三是主观化的推动。词汇化和主观化息息相关,词汇化往往伴随着主观化发生。Traugott (1989)认为主观化是一种语义的演变,也就是说其意义越来越依赖于说话人对命题内容的主观信念和态度[12]。“谁能想到”结构本来只是客观询问是否有人能够想到某事,但是经过反问句式的过渡,“谁能想到”由表示否定“没有人能想到”到“言者或认识主体没能料想到某事”,使用时可能会带上言者的主观色彩,表达言者对行为或事件的意外感受、认识或主观评价等。

6.3. “谁能想到”词汇化的演变机制

“谁能想到”词汇化的演变机制主要为重新分析与语境推理。

一是重新分析。重新分析是词汇化最重要的机制。在主谓疑问结构“谁能想到”词汇化为反预期标记的过程中,“谁能想到”的表层形式未发生变化,但是句法结构内部经历了重新分析:由“谁 + 能 + 想到”发展为“谁能 + 想到”,后逐渐凝固为一个整体,重新分析为反预期标记。

二是语用推理。在“谁能想到”反预期用法的生成机制中,语用推理是重要因素。“谁能想到”其推理过程可以描述为:当“谁能想到”表达“没有人能够想到”的含义时,意味着言者或行为主体之前并不知晓某一情况,而当这一情况真实出现时,言者或行为主体自然会感到意外。也就是说,“谁能想到”在语境推理的作用下,获得了“没想到、没料到”的反预期含义。

7. 结语

综上,意外情态成分“谁能想到”主要表示说话人由于“预期–现实”的对立、没能料想到某事,表达说话人不可置信、意外的认识和感受。根据“谁能想到”衔接的前后项的语义内容关系,将所含预期信息类型分为三类:常规经验型预期、逻辑推理型预期、主观假设型预期。“谁能想到”也能作为反预期标记而存在。“谁能想到”在意外/惊异的驱使下实现了从疑问到否定到感叹的语用迁移过程,可以记作:“疑问 + [特征]意外→[主]语用否定 + [次]说话者指向感叹”或“疑问 + [特征]意外→[主]说话者指向感叹 + [次]语用否定”。语篇上,“谁能想到”主要有以下三种话轮位置:话轮之首、话轮之中和话轮末尾,其语篇功能除了开启话题、延续话题、转换话题外,“谁能想到”会随话轮位置变化产生语境化扩展功能。“谁能想到”还具有包含情感、评价的立场表达功能,具有很强的主观性,是说话人对当前命题的意外感受。在“谁能想到”词汇化与语法化过程中,语义基础、句法位置以及主观化的推动促使“谁能想到”重新分析,经语用推理后进而形成反预期标记,有的还逐渐发生语法化,向话语标记发展。

此外,疑问形式到否定/感叹具有跨语言共性。英语中“who would have thought”的句法框架和“谁能想到”类似,由疑问代词“who”、情态动词“would”和完成体“have thought”组成。检索语料库发现,英语中“who would have thought”同样经历了否定和感叹,也逐渐发展出了话语标记的用法。但是二者略有不同,一方面汉语是分析型语言,依赖于词序与语境,因此大部分结构能够在原本形式上进行功能扩展,如“谁能想到”;而英语是屈折型语言,形态制约强,“who would have thought”的功能扩展更依赖于虚拟语气。另一方面,“谁能想到”感叹化程度更高,“who would have thought”更多保持命题否定性。二者之间的异同也值得后续进行类型学研究。

参考文献

[1] Delancey, S. (1997) Mirativity: The Grammatical Marking of Unexpected Information. Linguistic Typology, 1, 33-52.
https://doi.org/10.1515/lity.1997.1.1.33
[2] 陈振宇, 杜克华. 意外范畴: 关于感叹、疑问、否定之间的语用迁移的研究[J]. 当代修辞学, 2015(5): 71-80.
[3] 陈振宇, 姜毅宁. 预期语篇的复杂性及分析方法[J]. 长江学术, 2023(2): 117-128.
[4] 陈振宇, 王梦颖. 预期的认知模型及有关类型——兼论与“竟然” “偏偏”有关的一系列现象[J]. 语言教学与研究, 2021(5): 48-63.
[5] 董秀芳. 跨层结构的形成与语言系统的调整[J]. 河北师范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 1997(3): 83-86.
[6] 王翊楠. 意外范畴标记“谁能想到”研究[D]: [硕士学位论文]. 哈尔滨: 哈尔滨师范大学, 2022: 27-30.
[7] 李强. “怎么”表达意外: 疑问、反问和感叹[J]. 汉语学报, 2021(1): 33-45.
[8] 刘彬, 袁毓林. 疑问与感叹的相关性及其转化机制[J]. 世界汉语教学, 2020(1): 44-54.
[9] 袁毓林, 刘彬. 疑问代词“谁”的虚指与否定意义的形成机制[J]. 语言科学, 2017(2): 113-125.
[10] Du Bois, J.W. (2007) The Stance Triangle. In: Englebretson, R., Ed., Stancetaking in Discourse: Subjectivity, Evaluation, Interaction, John Benjamins Publishing Company, 139-182.
https://doi.org/10.1075/pbns.164.07du
[11] 刘坚, 曹广顺, 吴福祥. 诱发汉语词汇语法化的若干因素[J]. 中国语文, 1995(3): 161-170.
[12] Traugott, E.C. (1989) On the Rise of Epistemic Meanings in English: An Example of Subjectification in Semantic Change. Language, 65, 31-55.
https://doi.org/10.2307/41484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