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引言
“莫”字的词性研究在汉语学界一直存在争议,学者们从不同角度提出了多种观点,主要集中在名词、代词、副词、动词以及兼类等方面。在殷墟甲骨文中,“莫”最初是“暮”的本字,许慎《说文解字》:“莫,日且冥也”,意为太阳落入草中,天近黄昏,用作时间名词。马如森(2008: 26)同样持此观点,举甲骨文例句“其莫不冓雨”(初晚时不下雨)佐证其时间名词的用法[1]。马建忠最先在《马氏文通》(2010: 81)中将“莫”归为指示代词中的“约指”一类,即“约指代词”。他认为“莫”具有复指功能,可以复指前边的名词,在句子中充当主语[2]。王力、杨伯峻等学者进一步发展为“无定代词”或“无指代词”观点,认为“莫”可译为“没有谁”“没有什么”,在句中充当主语,具有指代功能。周生亚(1964)明确反对将“莫”视为无指代词的观点,并强调“莫”是表示对其前主语所体现的范围的全称否定的否定副词[3]。韩学重(1996)认为“莫”是动词,他指出从“莫”与“未有”互相替代,可以看出两者作用相同[4]。但杨惠(2006)反驳称,这种对应关系实际是古汉语固定结构“有……者”的否定形式,不能证明“莫”的动词性[5]。杨树达,朱振家,陈丽、马贝加等都持兼类说,朱振家(1990: 70)提出“莫”可作否定性无定代词和副词[6]。陈丽、马贝加(2008)还指出,区别“莫”的词性,总的原则是从句法功能角度进行辨析,作主语的“莫”是无定代词,作状语的“莫”是否定副词[7]。本文主要是考察“莫”在方言中做副词的情况,在襄阳方言中,根据具体语境否定副词“莫”还可细分为劝诫副词和反诘副词。
对应英文“Don’t”的“别”在西南官话内部差异较大,其中不少方言点可以用“莫”表示英文“Don’t”的意义。使用“莫”的方言点分布在湖南省西北部,广西壮族自治区东北部,湖北省的恩施、鹤峰、宜都、房县、老河口、枣阳等,四川省的盐亭、青川、北川等,以及云南省的马龙、富源、楚雄、永胜等,贵州省的德江、铜仁等[8]。
王力《汉语史稿》(2013: 320)中指出“莫”是从上古否定性无定代词(意义上相当于“没有人、没有谁、谁也不”)发展为与否定副词“毋”“勿”合流,并逐渐在口语中代替了“毋”“勿”[9]。杨树达《词诠》(2014: 24)中收录“莫”作动词表“無”义、作否定副词表“不”义和作禁断副词表“勿”义的三种表否定义情况[10]。
本文拟从汉语词汇史入手,调查西南官话区否定副词“莫”的地域分布,以襄阳方言否定副词“莫”为研究对象,运用描写的方法梳理其基本句法分布及主要的句法语义功能,并探讨“莫”不同用法的来源和形成过程,尝试解释其演变模式、原因和机制。
2. 襄阳方言“莫”的句法语义功能
襄阳方言在使用“莫”时,根据否定对象的不同,否定程度从强至弱具体表现为:禁止 > 劝阻 > 提醒 > 安慰 > 祈求。
(一) “莫”在襄阳方言中一般用作否定副词,表示禁止或劝阻,与普通话中的“别”用法相似。
(1) 你莫听他乱讲,都是彪人的。(你别听他乱讲,都是骗人的。)
(2) 莫生气,没得好大点事。(别生气,没有多大事。)
(3) 莫去河里玩水,危险!(别去河里玩水,危险!)
(4) 明天要晒谷子,千万莫下雨了。(明天要晒谷子,千万别下雨了。)
“莫”后可接后接动词或动词性短语,表示“不要、别”。从结构上看,作为状语成分修饰谓语动词时,“莫”一般是放在第二人称后,如例句(1);也可单独放在句首,如例句(2)和(3)。另外,表示对预设情况的否定性意愿,有祈求义时,也可用“莫”,如例句(3) [11]。
(5) 事情都还没结束,莫高兴得太早。(事情都还没结束,不要高兴得太早。)
(6) 看倒写,莫着急。(看着写,不要着急。)
“莫”后接形容词,意思是“不要”,表示劝阻或提醒。例句(5)和(6)中的“莫”都是表提醒。有两类形容词不能直接接受“莫”的修饰,一是部分性质形容词,如“壮、胖、瘦、早、晚、红、绿、甜、苦、远、近、白、暗”等,二是部分褒义形容词,如“聪明、大方、客气、高兴、用功”等,如果紧挨着“莫”,则需要在前面加上指示程度词“嫩(那么)”,如“莫嫩客气”。罗荣华(2016)指出这样搭配是使性质形容词和褒义的形容词转化成贬义性质的形容性词组,才能和“莫”进行组合[12]。
在否定副词“莫”的使用上,重庆方言与襄阳方言有不少相通之处,但是值得注意的是,重庆方言中使用“莫”的大多数句子都可以与“别”置换。但是襄阳方言中的“莫”很少用“别”替换,特别是后接形容词时,一般情况下只使用“莫”。
(二) “莫”还可以作为构词成分,与“是、不是”组成“莫是”“莫不是”这两个反诘副词,二者意思一致,在襄阳话中表示揣测或反诘,类似于赣语上高话中的“莫不是”,与重庆方言中的“莫非”也相似。同样情况下,襄阳方言有时会用“怕是”或“怕不是”。
(7) 莫是他拿了我的书吧?(不会是他拿了我的书吧?)
(8) 莫不是他拿了我的书吧?(不会是他拿了我的书吧?)
(9) 怕是他拿了我的书吧?(不会是他拿了我的书吧?)
(10) 怕不是他拿了我的书吧?(不会是他拿了我的书吧?)
与例句(7)和(8)的推测不同,例句(9)与(10)表示更肯定的语气,一般倾向于心中已有怀疑对象,并坚定对方是动作行为的发起者。在这一组例子中,“莫是”“莫不是”表示揣测,可解释为“或许”、“大概”。陈丽、马贝加(2008)指出,语气副词“莫非”是在“莫”类复合词形成的大背景下,由上古的疑词“莫”发展来的[7]。
3. 否定副词“莫”来源与形成
3.1. 否定副词“莫”的演变史
“莫”字在古代汉语中经历了从无定代词到否定副词的复杂演变过程。从词性上看,在“莫”的演变过程中,它从表示“日暮”的名词逐渐虚化为表示否定的副词。从句中位置上看,“莫”从主语位置逐渐前移至动词前,最终成为修饰动词的否定副词。从范围上看,“莫”由具体的否定意义扩展到更广泛的否定范畴,即从表示“没有谁”泛化为表示一般的否定。
其演变史可以大致分为以下几个阶段:
3.1.1. 先秦时期
西周至春秋时期,“莫”字主要用作无定代词,表示“没有谁”或“没有什么”,常出现在主语位置,用来对指称对象进行全部否定。王力先生在《古代汉语》中将“莫”归为否定性的无定代词,但同时也指出“上古时期,‘莫’有时也用作否定副词,相当于‘不’”。《诗经》《左传》《战国策》等传世文献中就有大量使用“莫”作为无定代词,表达“没有人”意义的例子[13],如:
“莫肯念乱,谁无父母?”(《诗经·小雅·沔水》)
“陈乱,民莫有斗心。”(《左传·桓公五年》)
“则人莫敢过而致难于其君者。”(《公羊传·桓公十八年》)
“朝廷之臣,莫不畏王。”(《战国策·邹忌讽齐王纳谏》)
从战国时期开始,“莫”逐渐表现出否定副词的用法,但这一时期其无定代词用法仍然占据主导地位。
“天下之水,莫大于海。”(《庄子·秋水》)
“如使人之所欲莫甚于生,则凡可以得生者何不用也。”(《孟子·告子上》)
西汉时期,“莫”作为否定副词的用例逐渐增多,表示一般性否定,相当于“不”。例如:
“为足下计,莫若约降。”(《汉书·高帝纪上》)
“不及,莫践其难。”(《史记·卫康叔世家》)
3.1.2. 东汉至魏晋南北朝
东汉以后,“莫”作为否定副词的用法逐渐普遍化,用以表达强烈的禁止或告诫语气,尤其是在口语中更为常见。这一时期的汉译佛经中,“莫”用于表示禁止否定的用例显著增加,这表明“莫”的禁止否定用法在口语中变得非常活跃。例如
“爽之所以为恶者,彼莫不必改。”(《汉晋春秋》)
“白骨不知谁,从横莫覆盖。”(《后汉书·列女传》)
“读书进业莫敢停。”(《敦煌变文集·佛说观弥勒菩萨上生兜率天经讲经文》)
“苦恼莫能言,是事都来罢。”(《敦煌变文集·父母恩重讲经文》)
“莫说是。”(《东汉安世高译〈长阿含十报法经〉》)
3.1.3. 唐宋以后
进入中古时期,“莫”继续作为否定副词广泛使用,并且逐渐发展出多种语义和语法功能,如劝诫、揣测等。玄盛峻(2008)认为,由于用例数量差距的悬殊,不定代词“莫”是上古汉语的特色,否定副词“莫”是中古汉语的特色[14]。
由于在反诘句中具有表示揣测和反诘的用法,“莫”在唐五代后还发展为构词成分与其他词语组合,构成新的否定表达形式,如“应莫”,都兴宙(1987)指出,“莫”“应莫”作猜度之词“大概、也许、莫非、莫不是”在唐五代及宋也是很常用的[15]。这种用法在口语中频繁使用,并逐渐形成了固定的语法结构。这些组合用法丰富了“莫”的表达能力,并在西南官话、赣方言、湘方言的部分地区中保留“莫非”“莫要”“莫不是”至今。肖亚丽(2015)调查发现,黔东南方言中“莫”作为否定副词仍在使用,主要出现在锦屏、天柱、剑河、黎平、三穗、岑巩、镇远、施秉、从江、榕江、台江一带,多表示禁止和劝阻[16]。
“莫要”一词最初是“莫”与“要”的组合,一般出现在比较句中。在隋唐前,“莫”和“要”一起构成表达禁止或劝阻的短语的例子比较少,大多是分开使用。“莫”是一个否定副词,意思是没有什么,而“要”则是一个动词,表示需要或应该,二者组合表达的意思是“没有什么比……更重要”。
“凡治气养心之术,莫径由礼,莫要得师,莫神一好。”(《荀子》)
“能行至公者,莫要乎无忌心。”(《傅子》)
“适时为敏,则莫要于隶法。”(《全梁文》)
“莫要”作为一个词汇组合表达强烈的否定意愿的用例,最早可追溯到唐五代时期。
“水被土凌能克伏,定知主败客来追,莫要展旌旗。”(易静《易静词·占风角》)
“但知行好事,莫要问前程。”(冯道《天道》)
“把做一场春梦,觉来莫要寻思。”(范成大《木兰花慢·送郑伯昌》)
“莫要携军器去否。”(《太平广记·卷四百三十二·虎七》)
3.2. 否定副词“莫”的演变原因
审视语言演进的内在逻辑,否定副词“莫”的变迁往往与语音相近词汇间的混淆现象紧密相连。莫[mak]明母铎部,无[mĭwa]明母鱼部,勿[mĭuət]明母物部,三者声母均为明母,发音部位一致,仅存在清浊与送气差异。王力(1982: 17)指出,鱼铎阳属于常见通转[17],证明鱼部与铎部构成阴入对转关系,物部与微部关系密切,韵尾发音部位相近,易发生交替。并且微部与鱼部在部分方言中存在交叉现象,李华斌(2022)提出在甘肃、陕西、山西等地的方言中,中古鱼韵和虞韵的部分字读如止摄开口三等韵,即“鱼入支微”现象[18]。中古后期,入声韵尾-p、-t、-k开始混同,铎部主元音-a-在中古变为-α-与物部主元音-ə-在中古向-u-靠拢,造成了“莫”与“勿”语音相似的演变。因语音上的高度相似性,莫、无、勿三者在历史中逐渐交织融合,导致了使用场景界限的模糊。“莫”在使用频率上迅速膨胀,而上古时期经常用于禁止否定的“无”在实际口语中,慢慢走向消亡的路;“勿”则在使用频率上趋于停滞状态,最后逐渐被“莫”超越[14]。
句法结构的变迁也是推动“莫”语法化进程的关键因素。从不同历史时期的句法环境看,早期汉语中“莫”作为无定代词(“没有谁/什么”)的典型句法环境是“NP莫VP”,如《诗经》“溥天之下,莫非王土”。杨萌萌(2023)通过七项句法证据证明,随着主语位置的明确化和句法结构的复杂化,“莫”逐渐失去代词性,在“使(NP)莫VP”、“NP之莫VP”等结构中演变为状语成分,最终确立副词地位[19]。中古时期连动结构的兴盛为“莫”的进一步语法化提供环境。董思聪(2013)研究发现,重庆方言中“莫消”(不需要)和“莫要”(不要)的形成,正是“莫”在“劝阻义连动结构”中与其他成分(如“不消”“要”)发生句法融合的结果[20]。从句法位置变迁与功能重新分析角度看,评议句中,前面限定成分增多和指称对象不出现,导致“莫”的称代意义完全脱落,从作为无定代词的主语位发展成作为否定副词状语位,引发功能转变。进入比较句,“莫”失去了代词的特征迫使功能补偿,副词性质凸显[7]。这一过程中,“莫”由原本的主语位置迁移至动词之前,自然而然地获得了否定副词的句法功能。
从宏观的社会历史视角出发,佛教的东传及其经典的大规模汉译,否定副词“莫”禁止性否定的用法在口语领域内迅速扩散,并进而渗透至书面语体系,构筑起稳固的语法框架[14]。在佛经翻译过程中,译者将梵文禁止性否定标记mā系统性地对应为汉语“莫”,通过采用“汝莫……”“当莫……”等口语化句式与高频使用禁止性教诲如“莫贪”“莫嗔”强化了其禁止性功能。这种特殊语言接触环境促使“莫”的用法发生三个关键转变:首先在译经中确立为禁止性否定标记,继而通过俗讲、变文等口语形式向世俗语域扩散,最终在宋元时期形成“莫要”“莫非”等固定结构。这一过程实质上是一种类推机制(Hopper & Traugott 2008: 78) [21]的体现,它不仅促进了否定副词“莫”用法的广泛拓展,也推动了其使用的规范化。而当“莫”的揣测和反诘用法在口语中频繁使用后,新型的固定语法结构“莫要”“莫不是”应运而生,逐渐流传并沿用至今。
4. 结语
本文系统探讨襄阳方言“莫”的语法功能与历史演变。发现“莫”兼具否定副词(表禁止、劝阻、提醒等)和构词成分(如“莫是”表揣测)的双重功能。其语法化历经先秦无定代词到中古否定副词的演变,受语音混淆、句法结构变迁及佛教译经影响显著。文章融合方言描写与历史语言学视角,动态呈现“莫”的功能扩展机制。但还缺乏口语语料实证分析,与周边方言的对比亟待进一步深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