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引言
人工智能技术的迅猛发展，深刻影响着文学翻译领域，为跨文化传播带来新的可能性，但是潜力与局限并存[1]。以DeepSeek-R1为代表的新一代大语言模型，凭借其强大的深度学习能力和海量数据处理优势，能够快速生成语法规范、语义连贯的译文；然而，文学翻译，尤其是涉及创伤叙事等复杂情感表达的作品，仍高度依赖译者的文化素养、文学审美及创造性表达。余华的小说《在细雨中呼喊》作为中国当代文学中创伤叙事的代表，以其深刻的创伤主题、克制冷峻的叙事风格和丰富的意象隐喻，成为检验AI翻译与人工翻译差异的理想样本。本研究旨在揭示AI在文学翻译中的潜力与局限，并为人工智能时代下的文学翻译实践尤其是创伤文学翻译提供理论参考与实践启示。
2. 创伤叙事和诺德“功能加忠诚”理论
(一) 创伤叙事
受创伤理论启发，创伤叙事以非传统文学手法(如碎片化记忆、非线性时间、多重视角)呈现创伤事件及其心理影响，其核心在于模拟创伤的不可言说性与记忆断裂，使读者深入受害者的精神世界，并引发对战争、暴力等社会问题的反思[2]。余华的《在细雨中呼喊》通过碎片化的叙事结构、孤独的个体命运以及暴力与死亡的反复书写，深刻呈现了人类生存中的创伤体验。小说中的创伤不仅是个人记忆的伤痕，更是集体历史阴影的投射，展现了生命在时间与暴力中的无声呐喊。
(二) 诺德“功能加忠诚”理论
克里斯蒂安·诺德(Christiane Nord)是德国功能翻译学派代表人物之一，基于弗米尔目的论的局限性，她提出了一个新的翻译理论，即“功能加忠诚”理论，为翻译决策提供了一个伦理框架。“功能”指的是翻译的目的或在目的语情境中的预期功能。简单来说，就是翻译要达到什么效果。“忠诚”则是对译者的自由度进行了限制，考虑到了各个主体的意图和需要[3]。正如诺德(2005)所言：“译者需在作者意图与读者期待间架设协商的桥梁”。[4]除了目标读者，译者还要忠于原文作者，准确地传达原文意图。“忠诚”还涉及到译者的职业伦理。译者有义务告知客户翻译过程中可能出现的任何问题或冲突，并协商一个双方都满意的解决方案。诺德区分了“忠诚”和“忠实”或“对等”。“忠诚”侧重于译者和合作伙伴之间的人际关系，而“忠实”则是语言上的概念，较少涉及交际意图[3]。
本研究以诺德“功能加忠诚”翻译理论为指导，重点关注三个维度：
1) 创伤叙事的文本功能再现(如表达功能与呼吁功能的实现度)；
2) 译文对原文作者的忠诚度(余华冷峻叙事风格的保留度)；
3) 译文对目标读者的忠诚度(英语读者对创伤叙事的接受期待)。
3. DeepSeek-R1与白亚仁对《在细雨中呼喊》创伤叙事的英译对比分析
(一) 文本选择
本研究选取的翻译对比源文本来自余华的首部长篇力作《在细雨中呼喊》(1993)。作为余华的文学奠基之作，小说采用碎片化的非线性叙事结构，通过主人公的记忆片段将过去、现在和未来交织在一起，生动地展现了人类在命运面前的迷茫与挣扎。作品语言风格鲜明，大量运用意象(如反复出现的“细雨”意象)、心理化独白以及克制冷静的叙述语调，这些再现创伤体验的模糊性与压抑感的语言特征是翻译过程中的难点所在。作品以一个少年的成长经历为主线，既细腻刻画了个人成长中的孤独与伤痛，又深刻探讨了时间流逝中人类普遍的生存困境，这种双重叙事维度使得作品在翻译过程中需要特别注意创伤情感的语言传递和跨文化诠释[5]。
本研究选取两个英译本进行对比分析：一是由著名英籍汉学家白亚仁(Allan H. Barr)翻译的权威版本，二是由大语言模型DeepSeek生成的机器翻译版本。白亚仁现任美国波摩纳学院亚洲语言文学系教授，先后毕业于剑桥大学和牛津大学，自2000年起开始翻译中国当代文学。他于2007年出版的《在细雨中呼喊》英译本(Cries in the Drizzle)在学界广受认可，被视为中国文学外译的典范之一。作为对比，本研究引入DeepSeek-R1的机器翻译版本，该版本基于先进的大语言模型技术生成，能够体现当前AI在文学翻译领域的最新进展。通过对比AI模型与人工译者的翻译策略，本研究旨在探讨不同翻译主体在文学风格再现、文化负载词处理及创伤叙事表达等方面的异同。
(二) 案例分析：创伤叙事的翻译策略对比
以下基于诺德“功能加忠诚”翻译理论(功能实现需兼顾作者意图、读者期待与伦理责任) [3]，选取余华《在细雨中呼喊》(1993)中五组创伤叙事案例，对比白亚仁英译本与DeepSeek-R1的AI译本策略差异，聚焦创伤意象、隐喻及文化专有项的处理。
案例1：创伤意象——“细雨”(贯穿性环境象征)
原文(第四章)：“我听到雨水敲打树叶的声音，听到远处模糊的呼喊。所有呼喊都在细雨中消音，记忆在潮湿中霉变。”[5]
白译本：“I heard the rain tapping on leaves, heard distant blurred cries. All cries were muted in the drizzle, memories mildewed in the damp.”[6]
DeepSeek-R1: “I could hear the raindrops pattering on leaves and faint shouts in the distance. Every shout was silenced in the fine rain, memories moldering in the wetness.”
对比分析：白亚仁的翻译更加贴近余华原文的沉重压抑风格。他用“muted”(消音)这个词，让人感受到呼喊被强行压抑的感觉，而“mildewed”(霉变)则直接呈现出记忆在潮湿中腐烂的画面，这种直译方式完整保留了原文中那种令人不适的创伤感。相比之下，DeepSeek的翻译则显得温和许多。“silenced”(静默)这个词没有那么强烈的被迫压抑感，“fine rain”(细雨)甚至让雨显得轻柔美好，而“moldering”(缓慢腐烂)也比“霉变”的程度轻一些。这样的翻译虽然读起来更顺畅，但削弱了原文中那种残酷的现实感和哲学深度。总体而言，两者对余华冷峻风格的忠诚度存在显著差异。白译本以文本功能(即表达创伤)优先，保留了余华那种直面痛苦的写作风格，但需要读者多花些心思理解。DeepSeek则以读者功能优先，让英语读者更容易接受，但代价是淡化了原作中那种强烈的创伤感。
案例2：创伤隐喻——“祖父如破椅”(尊严消亡)
原文(第五章)：“祖父晚年的形象就像一把被遗弃的破旧椅子，以无声的状态期待着火的光临。他的眼睛终日半闭，仿佛连目光都已腐朽。”[5]
白译本：“In his later years, Grandfather was like an abandoned, broken chair, silently awaiting the coming of fire. His eyes stayed half-closed all day, as if even the gaze had decayed.”[6]
DeepSeek-R1: “In his old age, Grandfather resembled a discarded old chair, quietly waiting for flames to arrive. His eyes remained half-shut throughout the day, seemingly with a decayed stare.”
对比分析：白亚仁的翻译直白而有力。“broken chair”(破椅子)这个表述不仅传达了被丢弃的意思，更通过“broken”一词突出了椅子破损的状态，暗喻祖父晚年身体和精神的双重崩溃。特别是“awaiting the coming of fire”(等待火的来临)这个说法，保留了原文中火葬的隐喻，虽然西方读者可能不会立即联想到这一点，但这种直译方式完整呈现了原文祖父对死亡的态度，直面衰老悲剧。DeepSeek的翻译则显得委婉许多。“discarded old chair”(被丢弃的旧椅子)虽然表达了无用之意，但缺少了“破损”这个关键意象。而“waiting for flames to arrive”(等待火焰到来)这个表述，可能会让不熟悉中国文化的西方读者联想到取暖而非火葬，无形中淡化了原文中关于死亡的沉重感。从诺德“功能加忠诚”理论来看，白译本完整保留了“破损”和“火葬”这两个关键隐喻，虽然可能增加西方读者的理解难度，但忠实再现了原文直面死亡的残酷美感；DeepSeek译本则选择弱化这些可能引起不适的元素，使译文更易读，却违背创伤文学需唤醒共情的伦理需求。两种翻译都没有额外添加文化注释，这对不熟悉中国丧葬文化(火葬)的西方读者都可能造成理解障碍。这个案例很好地展现了文学翻译中的典型困境：是要完全保留原文中可能令人不适的意象，还是为了读者接受度而适当柔化处理。白亚仁选择了前者，坚守文学性；DeepSeek倾向于后者，更注重可读性。
案例3：文化专有项——“家庭暴力出气筒”(伦理失范)
原文(第七章)：“在那个没有道理可讲的年代，孩子本身并没有犯错，只是充当了出气筒，是他人的替罪羔羊。”[5]
白译本：“In those unreasonable times, the child had done nothing wrong; he was merely a punching bag, a scapegoat for others.”[6]
DeepSeek-R1: “In that era devoid of rationality, the child was not at fault, only serving as an emotional vent, a sacrificial lamb for others.”
对比分析：白译本采用了更直观暴力的意象。“punching bag”(拳击沙袋)作为西方常见物品，这个比喻将“出气筒”暗含的暴力含义实体化，形象地展现了孩子遭受肢体暴力的处境。而“scapegoat”(替罪羊)这个表述则完全保留了中文原意的宗教文化内涵，虽然西方读者可能不会立即联想到中国传统文化中的替罪概念，但这个词语本身在英语中就有明确的替罪含义。DeepSeek的翻译则选择了更温和的心理学术语。“emotional vent”(情绪发泄口)将暴力行为抽象化，淡化了实际的肢体冲突，更像是在描述一种心理状态而非具体暴力行为。而“sacrificial lamb”(献祭的羔羊)虽表达意义相近，但弱化了“无辜性”。综上，两个译本都采用了西方文化中已有的概念来翻译中国文化特有的表达。但白译本保留暴力隐喻，准确传达了原文中孩子遭受暴力和冤枉的双重困境，却未补偿“替罪羊”的《圣经》背景，部分牺牲读者理解；DeepSeek更注重心理层面的表达，虽然更容易被现代读者理解，却消解了原文的乡土野蛮性。这个案例反映出翻译文化特定概念时的选择困境：是保留原文中可能引起不适的暴力写实，还是采用更符合现代心理学话语的温和表达。白译本选择了忠于原文的残酷现实，而DeepSeek译本则更倾向于当代读者更容易接受的表达方式。
案例4：叙事时态转换——记忆闪回(父亲偷情场景)
原文(第一章)：“我十二岁那年，看见父亲和村里的寡妇在草垛后面。他们的身体像两把纠缠在一起的镰刀。现在想来，那场景早已在记忆中模糊，只剩下草屑在阳光下飞舞的碎片。”[5]
白译本：“When I was twelve, I saw Father with the village widow behind the haystack. Their bodies were like two sickles entangled. Now when I think back, that scene has long blurred in my memory, leaving only fragments of straw floating in sunlight.”[6]
DeepSeek-R1: “At the age of twelve, I witnessed my father and the village widow behind the haystack. Their bodies resembled two intertwined sickles. Looking back now, the scene has grown hazy in my memory, with only bits of straw drifting in sunlight remaining.”
对比分析：首先，对时态忠诚方面，白译本严格复制原文的三重时态结构——“saw...were entangled...has blurred”对应“看见…纠缠…模糊”，通过现在完成时“has blurred”强调记忆的持续模糊，完美实现诺德理论要求的“对作者时间观的忠诚”。DeepSeek则简化为“witnessed...intertwined...has grown hazy”的线性叙事，削弱了余华标志性的记忆闪回效果。其次，对于暴力隐喻再现的再现，白直译“纠缠的镰刀”(sickles entangled)，保留镰刀既象征农耕生活又暗含伤害的双重意味，让读者感受到场景中的危险与压抑；DeepSeek的“intertwined sickles”和“resembled”(类似于)弱化了比喻的冲击力，“intertwined”(缠绕)也更柔和，像植物交织，少了原文的暴力感。两者均未完全传达“草屑飞舞的碎片”中“碎片”与创伤记忆的隐喻关联。白译本“fragments of straw”要稍微强于DeepSeek的“bits of straw”，后者更倾向物理描述。总之，白译本通过时态跳跃 + 直译暴力意象，让英语读者也能感受到记忆的混乱和压抑；而DeepSeek为了让句子更流畅，弱化了时态变化和隐喻的冲击力，虽然读起来更顺，但牺牲了原文的创伤叙事风格。
案例5：创伤对话——家庭排斥(省略号和沉默)
原文(第三章)：“母亲把饭碗推到我面前，眼睛看着别处：‘吃吧…反正也剩下了…’我数着米粒，听见自己的心跳声比咀嚼声还响。”[5]
白译本：“Mother pushed the rice bowl toward me, her eyes elsewhere: ‘Eat... it’s leftover anyway...’ I counted the grains, hearing my own heartbeat louder than chewing.”[6]
DeepSeek-R1: “Mother slid the rice bowl to me, avoiding eye contact: ‘Go ahead...it’s just leftovers...’ I picked at the rice grains, my heartbeat drowning out the sound of chewing.”
对比分析：在沉默效果保留方面，白译本完整保留原文两处省略号及其前后空格(‘Eat... it’s...’)，用排版上的空白模拟对话中的停顿，让读者感受到母子间的疏离和压抑；DeepSeek虽保留省略号但删除第二处空格(‘Go ahead...it’s...’)，并添加衔接词“just”，让句子更连贯，但也削弱了那种令人窒息的沉默感。在动词冷漠性传递方面，白用“pushed...counted”(推…数)，显得机械而麻木，符合原文中孩子被冷漠对待的状态。DeepSeek用“slid...picked at”(滑…挑拣)，“slid”(轻轻推)显得动作更温和，“picked at”(挑着吃)甚至带点主动性，不符合孩子被动承受的情境。此外，在对剩饭的隐喻进行翻译时，白译本“leftover”(剩饭，不可数名词)在英语里常带贬义，暗指孩子像剩饭一样被嫌弃。DeepSeek用“leftovers”(剩菜，可数名词)，更像日常对话，少了“被丢弃”的残酷感。
总之，白译本通过标点、动词和名词的精准选择，让读者直接感受到家庭关系中的冷漠和暴力；而DeepSeek为了让对话更自然，弱化了原文的压抑感，虽然更易读，但也让创伤叙事的冲击力大打折扣。
4. 结论与启示
通过对比分析，研究发现AI翻译与人工翻译在创伤文学作品中展现出明显的互补性特点：DeepSeek凭借语义转换效率和术语准确性优势，能快速生成符合目标语习惯的译文；人工译者则在情感传递和隐喻创新方面表现突出，更能忠实呈现原文的文学性与创伤美学。两者存在的关键差异是，AI翻译的决策过程不透明。比如把“出气筒”译成“emotional vent”(情绪发泄口)，可能是因为训练数据中心理学内容较多。这种不透明操作与翻译伦理要求的“对作者和读者双向负责”原则存在矛盾。相比之下，白亚仁在译本序言中明确说明了自己处理暴力描写的原则，体现了一个专业译者的责任感。他采用“陌生化”策略，保留“破椅子–火葬”等强烈意象，迫使读者直面创伤，这正是对原著风格的忠诚。而AI则倾向于“安全化”处理，比如把“霉变”弱化为“moldering”(缓慢腐烂)，这反映了AI训练时避免冒犯性内容的设计理念，实际上是对读者期待的过度妥协。
基于研究发现，笔者建议采用“AI初译 + 人工精校”的协作模式：第一步，进行意象校准。找出AI弱化的暴力/死亡意象并还原。比如把AI翻译的“fine rain”(美好的雨)改回“drizzle”(阴郁的细雨)。第二步，标记叙事断裂。用特殊排版、标点等方式呈现记忆闪回。比如用空行表示时间跳跃。第三步，分层文化注释。对重要文化概念添加解释。比如给“替罪羊”加脚注说明其文化内涵。第四步，进行情感测试。找英语读者试读，确认译文是否产生与原著相似的感受。
“AI初译 + 人工精校”这种协作模式既能发挥AI的效率优势，又能通过人工校译保证文学性和伦理完整性。AI负责基础转换，人工译者专注文学加工和文化补偿，二者取长补短。未来可开发专门的文学翻译插件，内置作家风格库、文化注释模板等功能，进一步提升人机协作效果。这为AI时代的文学翻译实践提供了新思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