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引言
《邯郸记》作为明代戏曲大师汤显祖的“临川四梦”之一,以其深刻的思想内涵与独特的艺术魅力,在中国古典戏曲史上占据重要地位。《曲品》将之列入“上上品”,并评价道:“穷士得意,兴尽可仙。先生提醒普天下措大,功德不浅。而梦中苦乐之致,犹令观者神摇,莫能自主。”[1] (p. 231)足见其艺术感染力之强。时至今日,这部作品仍被不断改编上演,深受观众喜爱,其影响力历久弥新。《邯郸记》以“黄粱一梦”为核心,讲述了卢生在梦中历经荣华富贵与宦海沉浮,最终悟道出家的故事。这一故事改编自唐代小说《枕中记》,与《枕中记》相比,《邯郸记》增添了更多奇幻色彩。如将《枕中记》中没有明确身份的吕翁转变为神仙吕洞宾,在剧中增加了许多神仙施法的情节,并且将原作的故事结局从卢生单纯的梦醒感叹,改为拜吕洞宾为师并在八仙的见证下度脱成仙,这些改动为作品增添了浪漫主义色彩,“令观者神摇”,感受到“兴尽可仙”的洒脱。这些神仙人物、奇幻情节是作者从中国优秀传统文化中吸取养分而构建出来的,而其自身也成为中国优秀传统文化的一部分。
2. 传统神仙人物:八仙的演变
《邯郸记》是一部度脱戏,其中的神仙角色是核心人物之一,他要负责将还是凡人的主人公度化成仙,如果没有神仙角色,整个故事就不成立了。
在《邯郸记》中出现的神仙是我们现在所熟知的“八仙”,即吕洞宾、钟离权、曹国舅、李孔目(李铁拐)、何仙姑、蓝采和、韩湘子、张果老。其中吕洞宾和何仙姑在第三出《度世》中就已出现,交待了故事的起因:何仙姑得证仙班,无人在蓬莱山门前扫花,吕洞宾需下凡再觅一人,度脱他成仙,来替何仙姑的扫花职位。而其他六仙是在最后一出《合仙》中作为卢生拜吕洞宾为师的证盟师出场。剧中出现的“八仙”形象在文学传统中具有深厚的文化渊源。
“八仙”并不是自诞生之初就与我们现在所熟知的八仙一模一样的。在唐代以前“八仙”指代过淮南王刘安的八个门客,也指代过张道陵、李八百等在蜀中成仙的“蜀中八仙”,他们与现传的八仙并无直接关联。从晚唐至宋代的四百年间,现今流传的八仙故事在民间开始滋生并广为传播,多见于笔记、小说。但是当时的“八仙”人物是各自独立的,没有作为一个团体出现。
现传八仙形象的形成受到了全真教的深刻影响。金元之际,全真教的兴起为八仙群体的定型提供了重要的宗教背景和文化基础。全真教创始人王重阳为确立教派的正统地位,创造了与吕洞宾相遇并得道的传说,将吕洞宾及其师钟离权纳入全真教的“五祖七真”神仙谱系,使其成为第二代和第三代祖师。王重阳在诗词中对此有提及,在《酹江月》中,他说:“正阳的祖,又纯阳师父,修持深奥。更有真尊唯是叔,海蟾同居三岛。弟子重阳,侍尊玄妙,手内擎芝草。”[2] (p. 57)在《满庭芳》里他也称:“汝奉全真,继分五祖,略将宗派称扬。老君金口,亲付与西王圣母赐、东华教主,东华降、钟离承当。传玄理,富春刘相,吕祖悟黄粮。”[2] (p. 318)这一神仙谱系在元人秦志安的《金莲正宗记》得到完整表述。全真教兴盛后,除韩湘子和蓝采和外,其余六仙均被尊为全真各派的祖师。同时,全真道徒通过整理历代笔记小说和民间传说,编撰了如《金莲正宗记》《历代真仙体道通鉴》《纯阳帝君神化妙通记》等道教经典,进一步加工和传播八仙故事。这些文献不仅巩固了八仙群体的形象,还为后世文人创作神道剧提供了丰富的素材,推动了八仙文化在民间的广泛流传。
随着全真教的兴盛发展,元明时期的剧作家们在广泛吸收民间文化与道教神仙谱系的基础上创作了大量了八仙戏,但八仙的名单在各个戏中并不完全相同,直到《邯郸记》的出现,里面的八仙才与现传的八仙完全一致。
《邯郸记》深受传统民间文化与全真教的神仙谱系影响,并为我们现代的八仙文化提供了深厚的历史渊源和文化基础。中国传统文化哺育了《邯郸记》,使其能够诞生出如此经典的八仙群像,并最终成 为中国传统文化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3. 奇幻故事情节:神仙的神奇法术
神仙之所以为神仙,必然有超越凡人的能力,而他们的法术正是其超凡脱俗的显著标志。在《邯郸记》中,神仙施展法术的情节为剧作增添了奇幻色彩,令人叹为观止。剧中多次提及神仙的法术,如钟离权点石成金,吕洞宾让卢生入梦,坚固的磁枕,以及瞬间过海等手段,无不令人感到惊奇与向往。这些法术并非凭空虚构,而是与中国传统文化中道教的法术密切相关。丹鼎派的炼丹之术和符箓派的变化之法,二者共同构成了《邯郸记》中法术的文化渊源,也为作品注入了浓厚的奇幻色彩。
在《邯郸记》第三出《度世》中,吕洞宾讲述了自己被汉钟离度化的经历:“久因贫落,路遇正阳子钟离权先生,他精通飞升黄白之术,见我行旅困顿,便将半斤石子点化为黄金一十八两,嘱咐我妥善收用。”[3] (p. 709)这段叙述直接点明了钟离权所使用的是“黄白之术”,即金丹术,这是丹鼎派道士炼丹的术语。葛洪在《抱朴子内篇》中提到:“金丹之为物,烧之愈久,变化愈妙。黄金入火,百炼不消,埋之,毕天不朽。服此二物,炼人身体,故能令人不老不死。”[4] (p. 112)丹鼎派道士以炼制金丹为目标,认为服食金丹可以使人长生不老,甚至成仙。讲外丹的著作《周易参同契》中详细记载了许多炼丹的实践方法,指导道士们不懈地追求炼制仙丹。钟离权点石成金的法术显然源自丹鼎派的炼丹术,而剧作家则巧妙地隐去了复杂的炼丹过程,只展示钟离权在瞬间将石子转化为黄金的结果,令人感到惊奇。这是将丹鼎派的炼丹术用艺术化的手法转化成神仙法术,用以展现神仙的神通广大。
同样以丹鼎派的炼丹术为灵感来源的还有吕洞宾下凡时带着的磁枕。吕洞宾初下凡,来到岳阳楼,与酒店的两位客人起了争执,两个客人抢了吕洞宾的磁枕要砸,却砸不烂它。吕洞宾说这磁枕“是黄婆土筑了基,放在偃月炉。封固的是七般泥,用坎离为药物。”“扇风囊,随鼓铸;磁汞料,写流珠。烧的那粉红丹色样殊,全不见枕根头一线儿丝痕路。”[3] (p. 714)与点石成金略去炼丹过程的思路不同,这里反而强调了炼丹的过程。还写了炼制的原料为“坎离”,即铅汞,这原料也是丹鼎派道士炼丹时常用的材料之一。这一段旨在强调神仙有特殊的炼丹技巧,可以炼化出有特殊功能的神器,可以看出神仙不止本人超凡脱俗,他随身携带的物品也不同于俗物。
在《邯郸记》第四出《入梦》中,吕洞宾在邯郸道上的一家酒店里等着卢生,看到卢生骑着驴往这边来,便施了个法:“(噀诀介)那驴儿鸡儿犬儿和那尘世中一班人物,但是精灵合用的,都要依吾法旨听用,不得有违。敕!”[3] (p. 717)随后让卢生枕着磁枕入梦。卢生在梦里度过一生,醒来才知,梦里的妻子崔氏是他骑来的驴所变,五个儿子俱是店中鸡儿犬儿所变,店里的店小二也在梦中变作崔家院公。这个梦境显然是吕洞宾先前施法的效果。吕洞宾让众生灵听从号令的法术灵感来源于道教符箓派的法术。《清微元降大法》中写“法中之法者,步罡、掐诀、念咒、书符”[5] (p. 275),主张步、诀、咒、符是施法的四大核心方法。《邯郸记》中吕洞宾的施法只用到了诀和咒。文中的“噀诀介”就是指吕洞宾在台上做了掐诀的表演。随后吕洞宾念咒,命令众生灵听他号令,在句尾有一个“敕”字。道教咒语常常以“如律令”、“急急如律令”结尾,表达催召的意思,在后面的发展中有一些变格,如在其后附加“摄”“敕”“疾”等字[6] (p. 179)。吕洞宾念的咒虽然不是严格按照道教咒语来写的,但可以明显看出道教咒语的痕迹。
同样以符箓派法术为灵感的法术还有吕洞宾的瞬间过海。在最后一出《合仙》中,卢生拜吕洞宾为师,吕洞宾要带着他去蓬莱仙岛找其他七仙,他们俩来到海边,卢生问怎么不见海船,吕洞宾让卢生闭眼,“一匝眼过了海也。”这里吕洞宾施展的是什么法术戏文里并没有明说,可能是腾云驾雾,也可能是缩地脉。根据上下文推测,应该是缩地脉,因为剧里更强调的是速度,即一眨眼就过了海。神仙家言,地脉是可以随意伸缩的,千里可变缩为一寸。照此算来万里之遥,还不足术士半步。假如学得此法,往往甚速于飞空[6] (p. 372)。《金锁流珠引》中便介绍了一种缩地之法,需要先准备“地轴神箓”,之后要“散为禹步三步九迹三遍,即变十二步二遍,又为十五步三遍”[7] (pp. 478-479),最后还需掐“地捻诀”,法术达到的效果是“三年,忽一旦使立刻千里之外别州县者,皆地神所移令到彼州县者也。”[6] (p. 479)这种缩地之法步骤繁琐,需要符、步、诀三个步骤齐备;并且起效慢,需要三年才能生效。《邯郸记》中省去了这些繁琐的准备步骤,只展现了法术让人一步千里的最终效果,突出了法术的快速、神奇,更神化了剧中的神仙角色。
《邯郸记》通过神仙施展法术的奇幻剧情,不仅塑造了神仙超凡脱俗的形象,也为剧情增添了浓厚的文化底蕴和艺术魅力。无论是丹鼎派的炼丹之术,还是符箓派的变化之法,这些法术情节都深深植根于中国传统文化之中。剧中的点石成金、磁枕神效、入梦幻境以及瞬间过海等情节,既是对中国传统文化中道教法术的艺术化呈现,也是对神仙能力的浪漫化想象。这些玄妙法术不仅让观众得以领略仙人移星换斗般的神通,更透过虚实相生的艺术演绎,将中国传统文化中的人生智慧展现出来,既有对羽化登仙的美好生命向往,又包含着炼制丹药与修身养性的实践智慧,更暗含着夺天地造化之功的宏伟抱负,在艺术演绎中,生动诠释了与道合真的思想理念。
4. 道家哲学思想:“返朴归真”“人生如梦”的超脱境界
《邯郸记》不仅通过中国传统文化中的神仙人物与神奇法术构建了奇幻的叙事框架,其剧情所传达的核心思想也深刻体现了中国传统学派道家的哲学思想。剧中卢生从追逐功名利禄到最终悟道出家的转变,正是道家“返朴归真”、“人生如梦”思想的生动写照。道家强调摒弃世俗欲望,追求精神升华,而《邯郸记》通过黄粱一梦的寓言形式,揭示了世俗荣华的短暂与虚妄,这种思想贯穿于卢生的觉醒历程,反映了对人生价值的独特思考。
卢生在梦境中就已发出过返朴归真的感慨。在二十出《死窜》中,卢生好不容易解决了开通河道、击退番军这两道难题,得以封侯拜相,人生走上了一个小高峰,但是紧接着就被一直视他为眼中钉的大臣举报通敌,面临斩首之刑。面对如此大起大落的人生境遇,卢生哭着感叹到:“吾家本山东,有良田数顷,足以御寒馁,何苦求禄,而今及此?思复衣短裘,乘青驹,行邯郸道中不可得矣。”[3] (p. 794)卢生在最初乘驴走在邯郸道上时,明明丰衣足食,却嗟叹自己穷困,认为“大丈夫当建功树名,出将入相”[3] (p. 719)。如愿以偿封侯拜相,享荣华富贵后,却在官场中引来杀身之祸,这时才知道以前农家生活的好,想回去过原来平庸但安全的生活。老子说:“见素抱朴,少私寡欲。”[8] (p. 73)正是要告诉我们不要为物欲所诱惑,不要为私心杂念所困扰,功名利禄与杀身之祸如影随形。
然而只是想跳出官场,回归农家生活,这只能算是浅层的“返朴”,剧中真正的“归真”还是在最后卢生参透人生如梦,跳脱凡尘,度脱成仙之时。庄子曾论梦和觉:“方其梦也,不知其梦也……觉而后知其梦也。且有大觉,而后知此其大梦也,而愚者自以为觉……丘与女皆梦也。予谓女梦,亦梦也。”[9] (p. 104)大梦只有在大觉之后才能确定,我们忙忙碌碌追求功名的一生,有没有可能只是一场梦呢?卢生大梦一场,得到了大觉。可在官场轰轰烈烈的一生是一场大梦,若回家过农家生活,平庸地过完一生,是否也会是另一场梦呢?与其在凡世留连在虚假与幻境之中,不如跳脱凡世,成为神仙,寻找这世界的“真”。
《邯郸记》通过卢生的梦境与觉醒,深刻揭示了道家“返朴归真”与“人生如梦”的思想。剧中的黄粱一梦,象征了世俗荣华的短暂与虚妄,而卢生的觉醒则是对这种虚妄的超越。通过卢生的经历,《邯郸记》引导我们思考人生的真正价值,提醒我们在纷繁复杂的世俗中,应保持内心的纯洁与宁静,追求更高层次的精神境界。
5. 结语
《邯郸记》通过奇幻叙事与哲学思辨的融合,构建了一部兼具艺术魅力与思想深度的经典之作。汤显祖以“黄粱一梦”为框架,将民间传说、艺术想象与生命哲思熔铸一体,展现了古典文学虚实相生的美学智慧。剧中八仙的洒脱形象构筑了人们心中的理想生命境界;奇妙的法术展现了人们改造世界的热望;“返朴归真”与“人生如梦”的思想更是引导人们超越世俗,追求更高的精神境界。这些精心设计的艺术密码,使《邯郸记》超越了普通度脱剧的说教层面,成为透视中国人精神世界的文化棱镜。
作为中华文明特有的精神基因,中国传统文化始终以润物无声的方式塑造着民族审美心理。在当代剧场中,《邯郸记》仍能引发跨时空共鸣,道家思想中“返朴归真”的生命态度、“人生如梦”的人生反思,恰为物质主义盛行的现代社会提供了珍贵的精神解药。通过解码这部经典剧作中的文化基因,我们不仅重获理解传统的锁钥,更在古今对话中寻找到安顿心灵的路径——这或许正是经典作品穿越时空的力量所在,也是中华文明“旧邦新命”的生动写照。
基金项目
本文由宁夏大学研究生创新基金项目资助(项目名称:元代神仙道化剧中的生命思想及其当代启示,项目编号:CXXM202504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