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现代主义视域下《雪的练习生》的“不确定性”
The “Uncertainty” in Memoirs of a Polar Bear from the Perspective of Postmodernism
DOI: 10.12677/ml.2025.138833, PDF, HTML, XML,   
作者: 王绮慧, 葛 强:哈尔滨理工大学外国语学院,黑龙江 哈尔滨
关键词: 《雪的练习生》不确定性后现代主义多和田叶子Memoirs of a Polar Bear Uncertainty Postmodernism Yoko Tawada
摘要: 多和田叶子的小说《雪的练习生》通过多重主题的交织、身份认同的模糊与不同时空的转换,深刻体现了后现代主义文学中“不确定性”这一重要特征。作品以三代北极熊的故事为线索,展现了当代社会中种族、文化与物种之间界限的流动与重构。在主题层面,小说聚焦于移动书写、移民代际经验、身份认同以及动物权利等议题,揭示了现代文明所隐含的社会矛盾;在形象塑造上,熊祖母和克努特的身份不断游移于人类与动物之间,打破了传统物种划分与社会角色的二元对立;在叙事结构上,作者运用嵌套叙事、多视角切换与梦境交织等手法,使文本呈现出显著的不确定性与解构性。这些文学策略不仅挑战了读者对“现实”的既定理解,也呼应了全球化语境下关于身份与共生的深层探讨,体现出多和田对当代世界复杂性问题的深刻洞察。
Abstract: Yoko Tawada’s novel Memoirs of a Polar Bear vividly embodies the postmodern literary feature of “uncertainty” through the interplay of multiple themes, fluid identity formations, and shifting temporal and spatial frameworks. Centered on the lives of three generations of polar bears, the novel explores the fluidity and reconstruction of boundaries among race, culture, and species in contemporary society. Thematically, it engages with issues such as migratory writing, intergenerational immigrant experience, identity politics, and animal rights, thereby exposing underlying tensions within modern civilization. In terms of characterization, the grandmother bear and Knut constantly oscillate between human and animal roles, challenging binary divisions of species and social categories. Structurally, the narrative adopts nested storytelling, multiple perspectives, and dream interludes, rendering the text profoundly uncertain and deconstructive. These literary strategies not only question the reader’s assumptions about “reality” but also resonate with deeper global discourses on identity and coexistence, demonstrating Tawada’s keen insight into the complexities of the contemporary world.
文章引用:王绮慧, 葛强. 后现代主义视域下《雪的练习生》的“不确定性”[J]. 现代语言学, 2025, 13(8): 278-282. https://doi.org/10.12677/ml.2025.138833

1. 引言

20世纪中后期以来,随着哲学、语言学、文化批评等多个领域范式的剧烈变动,文学领域也出现了从现代主义向后现代主义的显著转变。正如利奥塔在《后现代状况》中所指出的,后现代主义的基本特征之一便是对“元叙事”的质疑与瓦解。后现代主义作为对现代主义的一种继承与颠覆,其核心精神在于对意义的怀疑、对中心的拆解、对结构的反叛。高宣扬在《后现代论》中指出:“后现代哲学以一个未知、不确定、复杂且多元的世界观,取代了传统的确定性世界观。”这一观点揭示了后现代主义理论家对世界理解的核心概念,即“不确定性”[1]。在文学领域中,后现代主义作家通过打破传统的叙事逻辑与语言体系,建构出了一种独特的审美形式,其不确定性主要体现在以下几个方面:主题的模糊性与多义性、情节结构的非线性与召唤性、人物身份的模糊与多重性等。这些表现不仅挑战了传统理论关于“意义”的建构方式,也赋予文学更广阔的想象与阐释空间。

在这一背景下,许多作家的创作风格也深受这种“不确定性”的影响,多和田叶子(Yoko Tawada)便是一位极具代表性的作家。多和田的作品常以德语与日语双语写作,语言实验性强,风格独特,以打破传统叙事逻辑、挑战稳定的意义结构著称,是当代日德文学中颇具影响力的后现代主义作家之一。她的创作,常游走于现实与虚构、动物与人类、语言与身体之间,呈现出浓厚的不确定性特征。《雪的练习生》是多和田叶子代表性的长篇小说之一,出版于2011年,并荣获当年日本最具声望的野间文艺奖。这部小说以三代北极熊的生活经历为主线:外婆自俄罗斯逃往西方,母亲托斯卡在东德马戏团工作,孙子克努特则生活在统一后的德国动物园。在小说中,北极熊不仅拥有语言能力,还能撰写自传、参加会议,甚至可以在梦境中与人类沟通。这种超现实的设定打破了人与动物、理性与感性、现实与虚幻的界限,使小说远离写实路径,转而呈现出一种象征性、寓言式的表达,更建构出一个多元并置、意义游移的文本空间。《雪的练习生》通过三个叙述者的视角变化,在语言风格、身份认同与生存境遇上展现出强烈的断裂与差异感。这种结构的不稳定性,使整部作品呈现出一种在主题、叙事、形象三个方面的不确定性。

2. 主题的不确定性

哈桑在《后现代转向》中指出:“不确定性包含了对知识和社会发生影响的一切形式的含混、断裂、位移……不确定性构成了我们的世界”[2]。从后现代主义的视角来看,世界不再是一个固定不变、清晰明确的实体。这种对现实真实性的质疑,影响了后现代主义文学的表现方式。在后现代小说中,主题往往趋于模糊、不确定,呈现出开放式的结构与多义性。《雪的练习生》正是这样一部体现不确定性美学的作品,其主题可以从移动书写、移民代际经验、身份认同以及动物权利等方面进行分析。

河野至恩在《持续思考“移动”文学——读多和田叶子〈雪的练习生〉记忆与虚拟的柏林》中提到:“在小说全篇中,贯穿了对各种‘移动’的思考”[3]。小说的第一章讲述了一只因撰写自传而成名的北极熊祖母的经历。她因文学审查问题自苏联流亡至西柏林,苦恼于是否应以德语而非俄语撰写自己的作品。随后,她又因政治原因移居加拿大,在那里一边阅读英文书籍,一边思考如何摆脱“移民作家”这一刻板标签。这种不断跨越地理与语言边界的描写,反映出多和田叶子自身作为“越境作家”的身份经验与问题意识,展现了她对流动身份与文化归属的深刻思考。

在“移动”这一核心主题背后,随之而来的是移民的代际问题与身份认同的困境。也就是说,只有当个体处于陌生、动荡、不稳定的环境时,个体才会出现身份焦虑,休眠状态的身份意识被激活,个体开始界定“自我”与“他者”,寻找社会群体归属感,进行身份认同[4]。第三章的克努特作为“第三代移民”生活在动物园中,他如婴儿般一字一个字地学习当地语言,最终成为一个“完全的柏林人”。他对北极的生活毫无记忆,从某种意义上说,他与祖先文化已彻底断裂。然而,即便在语言与习惯上已完全本地化,克努特依然察觉到“种族”或文化上的边界。例如,在动物园散步时,他遇见了不同种类的熊,并很快将它们划分为两类:可以“结婚”的棕熊,以及那些看起来“太不一样”、因而无法亲近的马来熊。这样的描写揭示了多代移民在认同建构过程中所面临的复杂性,即使完全融入,也难以摆脱他者化的视角与内在的自我区隔。

此外,多和田将动物权利纳入了叙述核心,进一步扩展了小说主题的复杂性。北极熊祖母在马戏团时期学会了三种特定的动作:“带来方糖的动作”“引来鞭打的动作”以及“既没有方糖也没有鞭打的动作”。驯兽师伊万甚至通过加热地板的方式,迫使她用后腿站立,将“手臂”高高举起。离开马戏团后,每当在会议上有议员被提问,她仍会下意识地举起双臂,甚至开始压抑自己挠耳朵的自然行为。这些细节表明她已成为人类的驯化对象,失去了原始的身体自由。此外,当熊猫“艳艳”临终前警告克努特“可爱可能是灭绝的先兆”时,多和田借动物之口讽刺了濒危动物的生存逻辑,即它们不得不通过激发人类的保护欲,变得更“可爱”,以换取存活的权利。这种“通过可爱换取生存”的策略,揭示了动物在现代社会中的生存权不再基于其作为生命个体的尊严,而取决于能否迎合人类的审美与情感需求,从而暴露出人类在动物权利问题上的深层矛盾与权力不对等。

《雪的练习生》并未围绕某一“中心主题”展开线性叙述,而是通过多个主题并置的方式,构建出一种非统一性、非决定性、非聚焦性的叙述结构。这种结构并非简单地“讲述多个议题”,而是在多个主题维度之间保持开放性与不稳定性,促使读者无法轻易将文本归纳为关于“移民”“动物”或“生态”的某一单一主题。每一个主题都在呼应他者的同时,不断生成新的意义维度,使得文本始终处于多义性与去中心化的状态之中。这一主题层面的不确定性,不仅体现了多和田叶子对传统叙事逻辑的突破,也呼应了哈桑关于后现代主义的“不确定性”特征的理论判断。后现代主义作家们不再试图建构一种“终极答案”,而是呈现出一个开放的意义空间,在其中,任何主题都可能被置换或质疑。

3. 形象的不确定性

如果说,在现实主义那里人物即人,在现代主义那里人物即人格的话,那么,在后现代主义那里,人即人影,人物即影像。后现代主义在宣告主题死亡、作者死亡时,文学中的人物也自然死亡[5]。也就是说,从现代主义过渡到后现代主义的一个表征就是,形象变得虚幻、破碎、多变且不可预测。

在三只北极熊的故事中,最显著的特点是“熊性”与“人性”边界的不断消融。熊祖母作为一只北极熊,不仅学习了人类的语言,还拥有一份议会工作。表面上,她似乎已经融入了人类社会,但她对北极熊的祖先却感到愈加疏远。因此,祖母通过写自传来表达她在异化过程中产生的矛盾。同时,多和田在这一章节中引入了卡夫卡的《致某科学院的报告》,并借祖母之口断言:“猴子学习双足行走根本算不上进步。”[6]借助这种“去人性化”的叙述,故事呈现出一种以北极熊为主体的“熊类中心主义”,对所谓“人类进步”进行了反向批判。并且,故事的结局并未走向乌托邦式的身份融合。祖母始终保留对嗅觉的依赖,并倾向于在低温气候中生活,以对抗人类主义中心的认知体系。祖母保留部分动物性,是为了通过这种不确定性的“人–熊”混合体,创造一种阈限存在,从而解构传统的“人–动物”对立。多和田借一只“退化”北极熊之口,呼吁人们以“去人类中心主义”的视角重新理解人与世界的关系。

熊祖母无意识地脱离了自身的动物本能,逐渐接近人性,最终成为一种“人–熊”混合体。与祖母不同,第三章的主人公克努特则经历了从接近人性到物种身份迷失,最终再回归动物身份的复杂过程。由于被母亲抛弃,克努特由人类饲养员马蒂亚斯抚养长大,因此产生了身份认同的问题。当加拿大头狼问及“谁是你的母亲”时,克努特认为马蒂亚斯就是自己的母亲。在谈到北极熊与棕熊是否能结婚时,克努特也认为自己会与马蒂亚斯结婚。面对马来熊提醒克努特应该关注祖先居住地——北极的未来时,克努特却回答:“我的祖先在东德出生,不是在北极。”[6]这一系列反应揭示了克努特形象中的不确定性——他的物种身份、社会关系、文化归属都无法固定。同时,克努特的困境折射出了后人类时代的核心矛盾:当传统亲缘与物种边界被打破时,个体如何定义自我?多和田通过克努特的悲剧暗示,跨物种亲缘的构建既可能带来解放,也可能导致更深的异化[7]。克努特的物种身份迷失,也提醒我们要警惕人类中心主义,构建一个人类与自然共生共存的生态共同体。

后现代主义小说强而有力地继承和否定了传统小说中的一些特征,其中最为显著的就是推崇解除中心,强化了描写对象的虚构性、模糊性和其固定本体特征的缺失,展现的是一个“破碎的自我”形象[8]。《雪的练习生》中“人–熊”混合体的设定,为其带来了极具强烈的不确定性,同时表现了祖母及克努特在面对世界时,由于这种模糊身份而产生的迷茫和心理上的分崩离析。

4. 叙事的不确定性

后现代主义作家对传统小说情节的逻辑性、连贯性、封闭性极其反感,视情节的不确定性为小说创作的基本要义之一。他们离经叛道,对传统的小说情节铺排方式一反到底。在他们的作品中,叙事因果关系荡然无存;时间逻辑混乱不堪,并且大反其道而行之,精心构建一种错综复杂、混乱不堪、迷宫式的情节[9]。多和田叶子在创作《雪的练习生》的过程中,构建了一个虚实难辨的空间,将回忆、现实、梦境等情节融合在一起,完全抛弃了传统意义的线性叙事,使读者被不确定性所包围。

在第一章中,多和田以熊祖母写自传为主线,穿插了大量有关她在马戏团时的回忆,巧妙地运用时空嵌套,将不同时空的事件和场景融合在一起,打破了传统的叙事逻辑,展现出碎片化特征,并增强了文本的不确定性。当祖母的自传在海狗杂志社成功出版,所得报酬却仅是一块骑士巧克力时,多和田巧妙地插入了祖母在马戏团表演时的经历:每当外婆成功完成动作,驯兽师伊万便会奖励她一块方糖。这两处情节相互呼应,既丰富了祖母的形象,又反映出资本主义对祖母的双重压迫。

第二章主要讲述了北极熊托斯卡和驯兽师厄休拉共同完成名为“死亡之吻”表演的故事。全章结构可分为两部分:第一部分以厄休拉的视角讲述她为托斯卡代写自传的过程,回顾了托斯卡的过往经历,同时穿插了她对自身过去的回忆;第二部分则转为另一只名为托斯卡的北极熊的视角,讲述了她与厄休拉一起在世界巡演中表演“死亡之吻”的故事。通过两个不同视角的转换,叙事时空变幻莫测,不仅增强了故事的层次感,也丰富了情节的细节与表现力。此外,多和田还设定了一个“第三空间”,使托斯卡和厄休拉得以通过梦境进行交流。在这个第三空间中,厄休拉在与托斯卡不断互动的过程,逐渐转为动物化。厄休拉在迷醉中逐渐认同动物身份,甚至多次化身为熊;但清醒时,她仍被人类世界的差异法则禁锢[7]。多和田通过将梦境与现实交织在一起,为跨物种交流搭建了桥梁,深入挖掘了厄休拉的内心世界,使整个情节充满不确定性,也为读者提供了多重解读的可能性。

小说中还包含大量充满不确定性的叙事,例如结尾处的开放式结局,以及幽灵迈克尔与克努特的相遇等。多和田叶子运用嵌套式结构、多重视角叙事与梦境叙事,打破了线性叙事的节奏,使读者难以对整体情节形成清晰把握,给读者的阅读体验带来了诸多障碍和挑战,突显了后现代主义小说的重要特征之一——不确定性。

5. 结论

《雪的练习生》围绕三代北极熊的生命旅程展开,通过多重主题、身份游移与时空转换,构建出一个高度解构化的文本世界,充分体现了后现代主义文学中“不确定性”的重要特征。小说拒绝单一中心的设定,交织身份认同、移民代际问题、动物权利等多重议题,构成了一种包含开放性和多元性的意义结构。另外,从熊祖母对动物性与人性界限的反思,到托斯卡与驯兽师之间模糊的主客体关系,再到克努特在物种认同迷失中的悲剧性消逝,体现了后现代主义文学中形象身份的游移性,并呈现出对人类中心主义、生态伦理以及跨物种亲缘的深刻质疑。同时,多和田巧妙融合回忆、梦境与元小说的元素,打破了线性时间与因果逻辑,增强了文本的开放性与多义性。

从理论视角来看,这种不确定性的呈现正是对现代主义中“逻各斯中心主义”和“本体论确定性”的批判与超越。《雪的练习生》不仅是一部具有浓厚文学实验性的后现代小说,也是一部深具现实关怀的生态寓言。它引导读者在阅读过程中不断质疑既定意义的边界,促使其重新思考个体如何在全球化语境中确立自我。作品中的不确定性并非一种消极的“模糊”,而是一种积极的“生成”力量。多和田叶子对不确定性的深层表达,不仅挑战了传统文学中关于身份与叙事的规范,也为读者提供了重新思考人与自然关系的新路径,展现出其独特的跨文化视野与生态意识。

参考文献

[1] 高宣扬. 后现代论[M]. 北京: 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 2005: 65.
[2] 伊哈布·哈桑. 后现代的转向: 后现代理论与文化论文集[M]. 刘象愚, 译. 上海: 上海人民出版社, 2015: 291-292.
[3] 河野至恩. 記憶とバーチャルのベルリン最終回「移動」の文学について考え続けること——多和田葉子『雪の練習生』を読む[J]. ゲンロンβ, 2023(11): 83.
[4] 吴国杰. 爱尔兰移民小说中的记忆身份认同[J]. 外国文学, 2018(6): 60-70.
[5] 刘象愚, 杨恒达, 曾艳兵. 从现代主义到后现代主义[M]. 北京: 高等教育出版社, 2002: 16.
[6] 多和田叶子. 雪的练习生[M]. 田肖霞, 译. 长春: 吉林文史出版社, 2012.
[7] 吴少君. 后人文主义视角下多和田叶子小说《雪的练习生》中的物种身份困惑研究[D]: [硕士学位论文]. 厦门: 厦门大学, 2022.
[8] 丁华良. “破碎的自我”——论后现代主义小说中人物的不确定性[J]. 佳木斯教育学院学报, 2011(4): 42.
[9] 尚必武, 胡全生. 后现代主义小说的不确定性管窥[J]. 求索, 2006(2): 170-17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