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引言
无论四季轮转,日月变换,雨都是自然界当中一个不可忽视的现象。我国古代的农业社会也一直是靠天吃饭,靠雨调候,发明的“农历”可见一斑。因而基于此种环境下生发出的中国传统文化,雨便延伸出了独特而又丰富的意涵,有雨润万物的喜悦、萧瑟雨意的愁苦、雨洗私欲的豁达等等,在广大作品中俯拾皆是。而现存的阳明著作当中,对于雨的描摹亦有一定比重,如“夜寒双虎与温足,雨后秃龙来伴宿”([1], p. 644)“晚树烟霏山阁静,古松雷雨石坛阴”([1], p. 647)“清晨急雨度林扉,余滴烟梢尚湿衣”([1], p. 652)当雨跟阳明心学相交织时,其所展现的,正是从自然现象到心学意象的蜕变。因而我们不仅能从中探析那延贯古今的意象思维,还能洞见到阳明先生如何巧妙地借用自然物象来阐释心学义理和万物一体的智慧。
2. 心外无物的意象构建
美国著名诗人庞德认为“一个意象是在一刹那时间里呈现理智和情感的复合物的东西”([2], p. 305),情与思的交织,瞬间涌现出的直觉体验,共同构成了一个有机整体。而我国古人关于意象的论述,早在《周易·系辞》中已有所呈现:“见乃谓之象”([3], p. 719)“是故《易》者,象也。象也者,像也。”([3], p. 743)它通过六十四卦、三百八十四爻以及卦爻辞所构建出一个庞大的象征体系,看似简单的八卦线条组合,实则是运用“象”来模拟、反映宇宙万物的变化规律和内在本质,蕴含着天地、阴阳、动静等丰富内涵。正如汪裕雄先生说:“无论经传,《周易》都以‘象’或‘意象’为中心而展开。‘易象’即‘意象’,是诸象的总称,而且种种物象,都是意象。”([4], p. 10)从此视角来看,便将客观存在于世界中的事物纳入为“物象”,使得它们不再孤立的存在,而是被赋予了象征意义和文化内涵,由此建立一种人与自然、主观与客观之间的沟通桥梁。
这恰好契合了阳明“心即理也。天下又有心外之事,心外之理乎?”([1], p. 2)的思想,不必向外驰求,当心体悟得此理,便自然消融主客之隔。譬如心与物的寂神感应:先生游南镇,一友指岩中花树问曰:“天下无心外之物,如此花树,在深山中自开自落,于我心亦何相关?”先生曰:“你未看此花时,此花与汝心同归于寂;你来看此花时,则此花颜色一时明白起来。便知此花不在你的心外。”([1], p. 94)此句揭示了从“寂”到“明白”的过程,尽管花的本然存在并不取决于人心,然而花对人形成的意义世界而言,却不能离开心的意向活动,因而这实则是主体与客体相互感应的“人化物”之历程。当人触发物时,物便不再仅仅是客观存在,而是被人赋予了价值,从本然的存在转化为意义的存在,正如花朵的美丽和芬芳只有在被人感知时才得以体现。
再者,先生曰:“可知充天塞地中间,只有这个灵明,人只为形体自间隔了。我的灵明,便是天地鬼神的主宰。”([1], p. 109)在面对客观世界时,主体不是被动地接受物象的刺激,而是以心为“灵明”,对物象进行选择、加工和改造,换言之,即是将主体的抽象情思寄言于客体的具体物象上,从而在宇宙世界中构建起心灵的世界、意义的世界,其中关键仍是需要建立起此种关系情景。
3. 雨意象与心学互动
意象如此繁多的情况下,雨所蕴含的特质正与心学的核心思想相契合。所以在阳明的心学世界中,自然之雨通过磨砺反省、洗涤净化和滋润的诗意诠释,化身为沟通心物的意象符号,升华为富有哲思的心学之雨。
3.1. 雨之省悟:事上磨练
雨丝自眼前落下,它遮挡的不仅是眼观世界的窗口,也在一定程度上阻碍着人事活动的进行。不止如此,伴随着连绵的雨一同出现的,还有阴沉沉的天空和厚重的气流,给人一种压抑之感,于是这便给善于联想的文人以表达的意象,言说自己的忧愁。
阳明在《瘗旅文·戊辰》中说,“维正德四年秋月三日,有吏目云自京来者,不知其名氏。携一子一仆,将之任,过龙场,投宿土苗家。予从篱落间望见之,阴雨昏黑,欲就问讯北来事,不果。”([1], p. 785)阳明谪居贵州龙场期间,天色都被阴雨笼罩着,他看到同为赴任的吏目,似乎若有感同身受。本想询问消息但却未能如愿,那么,这场雨转而成为人生困境的隐喻性表征。不过峰回路转,正是经此一遭的历练,他才自龙场归途中悟到了“前在寺中所云静坐事,非欲坐禅入定也;盖因吾辈平日为事物纷拿,未知为己,欲以此补小学‘收放心’一段功夫耳”([1], p. 125)的收敛功夫,其指向的是本心的回归与收束,而非遍寻事事物物之理的发散,但求凝聚,如雨丝归渊。
同样是阳明赴谪贵阳龙场驿期间的作品,《卧病静慈写怀》:“卧病空山春复夏,山中幽事最能知。雨晴阶下泉声急,夜静松间月色迟。”([1], p. 573)阳明在山中卧病,而“雨晴”天色下不断咕涌的泉水,却成为了扰乱人心的外界诱因,引动了心间的哀思与忧愁。然而这世间并不是说要禁情绝欲,而是说当其已发之际,心之本体要能够觉知到,所以阳明于四十二岁至滁州解答静坐工夫时说:“纷杂思虑,亦强禁绝不得;只就思虑萌动处省察克治,到天理精明后,有个物各付物的意思,自然精专无纷杂之念,《大学》所谓‘知止而后有定’也。”([1], p. 1013)由此,阳明终是将雨之磨砺内化为心学的智慧,以行成就知,更以知指导行。
3.2. 雨之涤荡:破除私欲
阳明虽认为心之本体如明镜般无尘纯净,但人一旦“七情有着,俱谓之欲,俱为良知之蔽”([1], p. 97),就如明镜蒙尘,不再显露那清澈的良知心体,从而与本心相违,甚至有恶。所以在这一路径上,致良知表现为去除执著与私欲,雨从天上降落,冲刷着被覆上尘埃的世间万物,还它一个清晰明白,实则是对附着的执念进行涤除的意象化呈现。
如《游清凉寺三首》:“雨晴涧竹消苍粉,风暖岩花落紫蕤。”([1], p. 617)、《寄潘南山》:“秋风吹散锦溪云,一笑南山雨后新。”([1], p. 618)、《霁夜》:“雨霁僧堂钟磬清,春溪月色特分明。”([1], p.598)附着的粉尘和污垢,好似人心被私欲熏染,幸有雨水的涤除与净化,将尘埃冲洗干净,让原初的轮廓更加清晰、细节更加鲜明,给人一种“耳目一新”之感。其实这雨带来的并非焕新,也即并非改变事物的本质,而是复本,让事物回归到其最本真的状态。物(对象)如此,人(主体)亦如此。
然而这并不意味着,每个人都必须经历雨水洗礼一遍,“圣人之心,纤翳自无所容,自不消磨刮。若常人之心,如斑垢驳杂之镜,须痛加刮磨一番,尽去其驳蚀,然后纤尘即见,才拂便去,亦自不消费力。”([1], p.126)圣人之心本就纯净,不需要刻意磨刮;而常人之心则不同,有世俗纷扰、欲望侵蚀,像一面有污垢的铜镜,使得常人难以感知天理,自然需要经过一番磨刮,剔除杂质,“破心中贼”,才能显露纯净的心体。
3.3. 雨之滋润:渐进涵养
阳明说“良知者,孟子所谓‘是非之心,人皆有之’者也。是非之心,不待虑而知,不待学而能,是故谓之良知。”([1], p. 802)良知作为人内在的道德本能,具有能知是知非、分辨善恶对错的能力。那么致良知,在善性的路径上,便表现为将其扩充至其极的意思。于是自天降落的雨水,氤氲的空气和湿度,恰是生命萌发的温床,从而延伸为涵养生命、滋养身心的意象。譬如,《春日花间偶集示门生》“阶前细草雨还碧,檐下小桃晴更新。”([1], p. 596)、《宿萍乡武云观》“晓行山径树高低,雨后春泥没马蹄”([1], p. 577)由于雨的滋润提供了必要的水分,阶前的细草重新焕发出新绿、春泥湿润、草木葱茏,展现了雨水带来的希望与生机,仿若天之恩泽,润化心性之蒙,滋养彰良知之辉。
当然,雨的滋润也是持续的,《夏日登易氏万卷楼用唐韵》:“幽花傍晚烟初暝,深树新晴雨未干。”([1], p. 882-883)雨后初晴,树叶上还挂着未干的水珠,这是雨水“润物细无声”持久性的见证,它带着对生命的关切缓缓流入人的心间,而不是来去匆匆般短暂停留。先生曰:“譬如奔流浊水,才贮在缸里,初然虽定,也只是昏浊的;须矣澄定既久,自然渣滓尽去,复得清来。汝只要在良知上用功;良知存入,黑窸窸自能光明也。今便要责效,却是助长,不成工夫。”([1], p. 87)良知似雨,需要经过长期和渐进的存养,方能化润为己用。于是,雨的滋养之效已不再局限于自然层面,亦是润和心灵的象征。
4. 雨意象中的心学境界
人因昏弊于物欲而遮蔽良知,难以体认天理。于是去除私欲,恢复良知本然,便能以一种超越私我的视角去感知世界,方能体认到万物与我之间存在着一种内在的、一体贯通的关系。其中,雨作为一种常见的自然现象,有助于我们深刻理解这一观点。
4.1. 同体:雨我两忘
尽管早在孟子“万物皆备于我”已蕴含物我一体之义;宋儒时期,张载《西铭》提出“民吾同胞,物吾与也”([5], p. 62)说,程颐的“一人之心即天地之心”([6], p. 13)的观念。阳明也继承了此传统,曰:“人的良知,就是草、木、瓦、石的良知。……盖天地万物与人原是一体,其发窍之最精处,是人心一点灵明。风、雨、露、雷、日、月、星、辰,禽、兽、草、木、山、川、土、石,与人原只一体。”([1], p. 94)以及“大人者,以天地万物为一体者也,其视天下犹一家,中国犹一人焉。”([1], p. 798)不论是宇宙之心、万物之心还是人之心,归根结底都只是一个心。雨,作为自然现象的一部分,承载着天理的普遍规律和法则;而人心,阳明早已通过“心即理”这一核心命题含摄为心能知理、能把握世间万物的本质和规律,无需外求。基于此,阳明进一步认为天地万物与人之间存在着的某种联系和共同本质,即良知。那么,就万物自人心“灵明”朗现的角度来说,雨跟人相互贯通为一体,从而超越了传统意义上主客分别的二元对立范式。
4.2. 恻隐:道德共情
在前文的基础上,此良知还具有先天的内在道德属性,“见父自然知孝,见兄自然知悌,见孺子入井自然知恻隐,此便是良知,不假外求。”([1], p. 6)它不依赖于外在的强制律令,而是心之本体的自然发露。那么,在面对众生百姓身处疾苦时,阳明才会感同身受的体知到,“夫人者,天地之心,天地万物,本吾一体者也。生民之困苦荼毒,孰非疾痛之切于吾身者乎?不知吾身之疾痛,无是非之心者也。”([1], p. 1070)进一步来看,阳明将民生之疾苦看作是自身周身的痛楚,这种“感同身受”才能生发出强烈责任感,故而势必要施以援手去“止痛”,以达社会秩序的重整与百姓生活的安康。如:《祈雨辞正德丙子南赣作》“呜呼!十日不雨兮,田且无禾。一月不雨兮,川且无波。一月不雨兮,民已为疴。再月不雨兮,民将奈何?小民无罪兮,天无咎民!”([1], pp. 558-559)阳明任官期间看到百姓因旱灾而遭受苦难,他被深深触动后,写下“祈雨”的文章,隐含的就是将个人“小我”融入到众生“大我”的担当意识。
4.3. 感应:雨我相召
天地万物与我同体,不止是空间上的共在,更是本质上的相通相融、生命节律上的相互呼应,故而其也蕴含着天人合一的思想,也即天人相感、物我交感。如雨就被人们视为天意的体现,或滋润万物带来生机,或倾盆而降造成灾害,《气候图序》“气候之运行,虽出于天时,而实有关于人事。是以古之君臣,必谨修其政令,以奉若夫天道;致察乎气运,以警惕夫人为。故至治之世,天无疾风盲雨之愆,而地无昆虫草木之孽。……凡以见气候之愆变失常,而世道之兴衰治乱,人事之污隆得失,皆于是乎有证焉,所以示世之君臣者恐惧修省之道也。”([1], p. 719)人作为天地万物中的一点灵明,以天时响应人事,与一种超越自身的力量对话:倘若遵循天道,久旱之后便会降下福祉、淋下甘雨;反之若君主管理不当,背离天道,便出现洪水、暴雨等灾害,以示警示。于是,雨灾往往暗示着社会秩序的失衡,与统治者的德行互为镜鉴。由此,感召之雨,实则体现的是儒家对政治伦理机制的约束,谴告统治者要“以德配位”。
5. 结语
阳明以“心外无物”为逻辑起点,认为天下万物都可融摄于人心之间,所以探寻整个宇宙的真理,了解万事万物的运行规律,只需要回归心之本体。基于此种诠释,意象的意义与价值即是由“观者之心”赋予与构建的。接着,在阳明心学的视角下,自然之雨从其物理上的形态演进为心学思想的载体,比如雨之磨砺,开启心性内省之思;雨之涤荡,清洗心体染着之尘埃;雨之滋润,扩充善性至其极。如再回看“心即理”,便可知心学引导我们从内在去体会和认识主客、物我的一体关系,从而超越个体之“小我”,以达消弭物我界限的“大我”,所以雨意象最终指向的,是万物一体之境界。从此观照,雨既与人贯通为一,又在情感上共有恻隐,还在冥冥之中相互感应。换言之,观雨即观心,体察雨之化育流行,便是体认天地万物与我本为一体、息息相通的生命共同体。
基金项目
2023年度贵州大学阳明心学思想融入通识教育研究专项项目——王阳明的为己之学及其对大学生人格培育的现代启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