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引言
近代中国正处于多重危机交织的历史断裂点。外有列强环伺,内有制度崩溃,知识群体原有的道德坐标与文化认同面临瓦解。传统士人失去了经由科举、经典与礼教构成的社会路径,也失去了对于行动正当性的稳定参照。在这一背景下,儒家思想作为统摄社会伦理的核心体系遭遇严重动摇。礼乐制度失效,道统观念空转,士人身份解构,儒学的现实功能与思想基础双重动摇。面对这种局势,思想界形成了两种相异的回应路径。一种强调从西方汲取制度资源与价值体系,主张破除传统礼教、确立理性、自由与权利观念。例如谭嗣同认为:“数千年来,三纲五伦之惨祸烈毒,由是酷焉矣。”[1]另一种则力图在儒学内部寻求更新之道,以修复文化自觉与伦理秩序。章太炎的思想立场,显然更接近后者。他既不拒绝西学,也不全盘接受。既不固守旧学,也不空谈创新。他在儒家义理基础上展开系统批判,并试图重建一种可供时代依托的道德人格模型。正是在这一努力下,章太炎提出了“以儒兼侠”,他认为:“以儒兼侠,自无逾轨之事矣。”[2]对于章太炎“儒侠”思想的研究,学界已有初步成果,有学者认为,其作为一位革命者,章太炎在清末明初的相关言说,体现出他在努力构建一种“革命儒学”[3]。亦有研究指出,章太炎在道、圣、经、政四个维度上见够了兼具根本性与开放性的“新孔学”[4]。在此理论建构中,“儒侠”成为贯穿其思想体系的关键概念。因此唯有梳理其内涵及彼此联系,方能更清晰地揭示其在近代儒学转型过程中的独特思想贡献。
章太炎之所以提出“儒侠”概念,正是为了回应一个历史性的问题,即传统儒者如何在社会秩序崩解的背景下重新确立行动的合法性?在失去制度支持与社会尊崇的条件下,士人群体若仍坚持道德理想,是否必须转化其行为范式?“儒侠”概念正是在此基础上被提出来,既是对传统“士”“君子”范型的重新定位,也是对“知行合一”在实践层面的结构补充。章太炎之“儒侠”思想,建立在他对儒、侠两种人格传统的深入分析之上。在《訄书》《检论》与《王文成公全书题辞》等文本中,他明确区分了士人与游侠式,指出儒者若无果敢之行,将陷于无用。侠者若无礼义之规,将流于妄动。这一判断不仅关涉人格类型的优劣,更直接回应了当时士人应对国家危机的行动难题。他提出:“世有大儒,固举侠士而并包之。徒以感慨奋厉,矜一节以自雄,其称名有异于儒焉耳。”([5], p. 303)此类表述显示,他对传统儒学的“修己治人”理路并不否定,但认为若缺乏具体历史处境中的行为决断,这一路径将无法发挥实质效力。
基于此,章太炎提出将“知行合一”加以改造,结合子路式实践经验,形成一种以行为伦理为核心的儒学人格重构。“儒侠”成为他对传统儒学在近代语境中进行的重释,其具有三重功能,即回应礼教解体后的德性危机,补充性理学空疏后的行为断裂,修复儒者形象退化后的社会功能缺席。在章太炎构想中,儒者之道应当内含勇气、责任与牺牲,不应退居书斋,避世明哲。
2. 章太炎对阳明学的批判性分析
章太炎在重构儒学实践路径的过程中,曾对阳明心学予以高度评价。他认可王阳明提出“知行合一”的根本精神,认为该命题试图打通伦理认知与现实行为之间的分裂,有助于确立儒者的人格主体性。然而,在肯定阳明学历史功用的同时,章太炎也对其理论展开了系统批评,特别指出其后学在道德实践上的异化倾向,严重削弱了儒学内部的礼教结构。
其中他特别提到儒家分为了两派:“论汉以后之儒家,……概而言之,须分两派:一则专务修己治人,不求高远;一则顾亭林所讥明心见性之儒是矣(明心见性,亭林所以讥阳明学派者,惟言之太过,不如尽心知性为妥)。修己治人之人不求超出人格;明心见性,则超出人格矣。”[6]章太炎提出自从汉代以后儒家主要就分为“修己治人”与“明心见性”两派。前者不追求超出人格的学说,后者反之。一些学者认为,他谈及儒家之所以要以是否超出人格来作区分,是因为在他看来,真正的“儒”就是人格完善之“成人”[7],章太炎说:“所谓成人,即人格完善之意;所谓儒者,亦即人格完善之谓也。”[8]同时,他在《题辞》中也提到:“余观其学,欲人勇改过而促为善,犹自孔门大儒出也。”就是说可以通过自身的努力改正错误,提升自己,“内可以修身,外则足以经国”,达到“成人”之境。并且,他在《题辞》中就极力称颂“孔子绝四:无意、无必、无固、无我。”([9], p. 110)这在个人修养方面具有无可替代的价值,与“修己治人”一派也高度相关。
但是阳明后学却存在着轻视礼教的严重问题:“文成诸弟子,以江西为得其宗,泰州末流亦极昌狂,以犯有司之禁令耳。然大礼议起,文成未殁也,门下唯邹谦之以抵论下诏狱嫡官,而下材如席书、方献夫、霍韬、黄绾争以其术未佞。其是非勿论,要之谗谄面谀,导其君以专,快意刑诛,斯为契薄。且制礼之化,流为斋醮,糜财于营造,决策与鬼神,而国威愈挫。明之亡,世宗兆之,而议礼诸臣导之,则比于昌狂者愈下,学术虽美,不能无为佞臣资,此文成之弊也。”([9], p. 111)
可见王阳明的弟子尤其以泰州学派为甚,他们表现出对礼教的轻视,甚至在行为上有“昌狂”之举。所谓“昌狂”,可以理解为脱离传统规范、表现极端的激进行为。章太炎认为这些门徒未能继承阳明学的精髓,反而导致礼教失范。这正是他对其深刻批判的关键所在,礼教不仅是维系社会秩序的重要规范,更是个人道德修养的基础。“修己治人”一派之所以能在儒学中长久流传,正是因为其将礼教视为修身与实践的核心。而阳明后学则偏重内在心性的觉悟,忽视了礼教在实际生活中的重要性,导致许多弟子在追求“知行合一”的过程中失去了具体的行为准则。尤其是:“文成《传习录》称仲尼之门无道桓、文事者,世儒只讲伯学,求知阴谋,与圣人作经意相反。今勿论文成行事视伯者何若,其遗冀元亨为间谍,以知宸濠反状,安在其不尚阴谋也?及平田州,土酋欲诣军门将,窃议曰:王公素多诈,恐绐我。正使子路要之,将无盟而自至,何窃议之有?以知子路可以责人阴谋,文成犹不任是也。”([9], p. 112)
王阳明在《传习录》中批评世儒只注重“伯学”,即专事谋略权术,而不理解圣人真正的经义。这种批评显然表现出阳明学试图超越传统功利主义儒学的努力。然而,经过对王阳明平定宸濠之乱和田州土司事件的细节分析可以看出,王阳明本人在具体实践中也并非脱离了“阴谋”和“权术”。其中章太炎特别引用“窃议”一事,表明王阳明在实践中难以兑现其道德理想。这在他看来,阳明学尽管在理论上追求高尚的心性觉悟,但在现实应用中可能仍然带有传统权谋色彩,未能实现与礼教实践的完美融合。
章太炎对这些事例的批评,不仅是针对王阳明个人的行为,也是对阳明学思想体系的一种反思。虽然他对王阳明的一些方面进行了批判,但是仍旧高度赞扬了他:“盖自子路奋乎百世之上,体兼儒侠,为曾参所谓。自颜、闵、二冉以外,未有过子路者。晚世顾以喭蔑之,至文成然后能兴其学,其托与陆子静同流者,直以避末俗之讥耳。”([9], p. 110)
章太炎在批评王阳明及其后学的同时,也未完全否定阳明学的价值。其中阳明学对儒学传统的振兴在晚世确有功绩,尤其是在重新唤起儒家精神、抵御“末俗之讥”方面。他将王阳明的“知行合一”与陆九渊的心学传统联系起来,认为阳明学某种程度上延续了宋明儒学中注重心性的思想流域,但这一传承更多地体现为对“末俗”的回避与革新,而非对儒家礼教核心的完整回归。同时,章太炎特别提到子路的儒侠精神,认为这是儒家修养实践的重要典范,其不仅强调个人道德的修养,还将其付诸社会行动,在“修己治人”方面堪称模范。
3. 章太炎的“儒侠”精神建构
章太炎认为王阳明同子路拥有着一脉相承的“儒侠”精神,所谓“儒侠”,章太炎在《訄书》中说:“漆雕氏之儒废,而闾里有游侠。侠者无书,不得附九流,岂惟儒家摈之,八家亦并摈之。然天下有亟事,非侠士无足属。侯生之完赵也,北郭子之白晏婴也,自决一朝,其利及朝野。其视聂政,则击刺之萌而已矣。”([9], p. 10)以此可以看出,章太炎认为“儒侠”精神是一种能够结合儒家道德修养与游侠果敢行动的独特品格。这种精神既不同于单纯的儒家学问之士,也有别于只重武力的游侠,而是兼具内在道德情怀与外在实际行动的儒者楷模。在章太炎看来,“儒侠”不仅是个人品格的体现,更是面对社会危机时能够承担责任、推动变革的重要力量。
章太炎在论述儒者品格时,尤为推崇子路的行为典范,从而凸显了儒家“知行合一”思想的实践价值:“余观其学,欲人勇改其过者而促为善,犹自孔门大儒出也。昔者子路人告知以有过则喜,闻斯行之,终身无宿诺,其奋厉兼人如此。文成以内过非人之所证,故付之于良知,以发于事业者或为时位阻,故言‘行之明觉精察处即知,知之真切笃实处即行’,于是有知行合一之说。此乃以子路之术转进者,要其恶文过,戒转念,则二家如合符”([9], p. 110)。
章太炎认为,真正的儒者应当如子路一般,能够坦然面对过失并以之为进步的契机,不仅听从他人的指正而感到欢喜,还能立即付诸行动,做到“闻斯行之,终身无宿诺”。这与阳明学倡导的“致良知”内涵不谋而合。因此:“入则孝,出则弟,谨而信,泛爱众而亲仁,行有余力,则以学文,可谓弟子矣;见利思义,见危授命,久要不忘平生之言,可谓成人矣;行己有耻,使于四方,不辱君命,可谓士矣。此三者足以敦薄俗,立懦夫,于今救世之急,未有过于是者也。恢之以子路之行,博之以十五儒,义稍广矣;语之以致良知,论稍精矣。”[10]
章太炎主张将子路的果敢实践与阳明学的内在觉悟相结合,既可以完善儒家思想在内外修养上的平衡,又能为当代社会提供应对道德危机的思想资源。真正的儒者既要如子路般在社会中践行道德,又需借助阳明学“致良知”达到更深层次的内省和超越,从而实现儒家理想的“成人”之境。同时章太炎又在《检论》中提到:“世有大儒,固举侠士而并包之。徒以感慨奋厉,矜一节以自雄,其称名有异于儒焉耳。”([5], p. 303)
在章太炎看来,大儒并不排斥游侠,而是能够接纳他们,将其果敢无畏的精神融入儒家的道义与责任之中,正如荀卿将平原君和信陵君视为辅佐与弼臣。章太炎在谈及侠者的特质时,则说:“是故行己则无忮求,用世则使民有勇,可以行三军。”([9], p. 110)这是说真正的侠者是能够激励和引导民众的力量,其中所包含的是“勇气”“勇为”等精神特质。而不是那些“矜一节以自雄”的游侠行为。他认为,游侠如果只凭借单一的节义来炫耀自己,而缺乏更高的道德追求与社会责任,则只是单纯的侠客。紧接着,他提到:“夫贤圣则有不得不成其名者矣。《儒行》十五,而题其一‘虽危,起居竟信其志’‘引重鼎不程其力’‘鸷虫攫搏不程勇’者。”([5], p. 304)
因此,可以看出章太炎所指的儒家精神,实质上是子路与王阳明学术中共通的“儒侠”精神。即是身处危险之中,仍然能坚守志向,同时还具备敢于承担责任的勇气。他认为,儒家精神的核心在于“知行合一”,而“儒侠”精神正是这一核心思想在实践中的生动体现。具体来说,“儒侠”精神在于儒者在面对社会的危难时,依旧保持坚定的理想信念,既不被外界的压力和诱惑所动摇,也不因个人得失而放弃责任。这种精神与儒家“知行合一”的核心理念密切相关,即知与行必须统一,真正的知识应当通过行动来验证和实现。
总的来说,在章太炎的视角中,“儒侠”精神是对儒家传统的一种重新诠释。它不仅仅局限于个人的修养提升,更注重如何在历史和社会的重大关头发挥实际作用,体现出真正的道德勇气与责任担当。他将阳明学与游侠精神相结合,赋予了儒学更多的实践内涵和时代意义。而这种角色的实现应当相子路和王阳明那样,既需要儒家的礼教约束和道德教化,也需要游侠精神所体现出的果敢和行动力。
4. 结语
总结而言,章太炎在中国思想史上所占的位置,始终处于一种交界的张力之中。在其对儒学的批判与重构之中,“儒侠”一词呈现出高度的理论凝聚力与时代针对性。通过对王阳明“知行合一”思想的再阐释,对子路道德实践的深度回溯,章太炎成功提出了一种兼具伦理修养与现实担当的儒者人格模式。
从历史语境出发,章太炎所面临的问题并不止于哲学论辩,而直接指向社会秩序与道德权威的瓦解。他所思考的儒学形态,须在动荡不安的现实中具备回应危机的能力。这种能力既不来自抽象的心性之说,也不依赖空泛的经典诠释,而必须落实为行为选择、道德坚持与社会干预的综合合力。“儒侠”便是在这一背景下提出的观念模型,其背后包含章太炎对传统士人功能再定义的努力。在他看来,传统儒者的理想人格若缺乏面对现实困境的行动力量,其道德结构将丧失根基。游侠若无礼义之教与道德自律,其果敢行为亦难以持久。章太炎之所以强调儒者应具侠气,不在于礼让与武勇的表面结合,而在于行动动机与德性判断之间的紧密联系。一个真正的“儒侠”,并非为一时之节义所动,而是将修身、齐家、治国的理想内化为实践责任,并在现实压力下体现出坚定不移的道德意志。
围绕王阳明与其后学的思想实践,章太炎表达出清晰的分辨与取舍。他肯定“知行合一”所蕴含的主观能动性,也批评后学流于性灵之说、轻礼之弊。他指出,若儒学失去礼教之本,学术纵有声势,行为终归失范。若儒者不能约己以礼、应世以行,其“知”必无所归,其“行”亦将偏离道途。故而,他将子路与阳明并置,以示儒学不应拘泥于内在意识,而应在外在行为中体现真实价值。“儒侠”正是此种价值统一的观念体现,既需德性修养之积累,又需历史承担之勇毅。
然而,章太炎之“儒侠”观念亦存在值得进一步追问的问题,其融合儒家节义与游侠果敢的实践理想,是否仍未摆脱传统人格模型中对“刚勇”品格的过度依赖?在当代中国,面对不同于章太炎时代的制度环境与公共伦理,“儒侠”是否仍具有现实指导力?又或者,它是否只能作为一种文化象征而不再能提供可操作的范式?这些问题的提出,意味着对“儒侠”概念的理解,不能止步于其历史性诠释,更应转向其当代性意义的重估。在当下伦理多元、价值错位的社会情境中,如何激活“儒侠”所体现的道德勇气与行动意志,赋予其新的制度内涵与公共伦理价值,或许正是章太炎思想在当代延展的关键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