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引言
美国文学大师欧内斯特·海明威(Ernest Hemingway 1898~1961)精通现代叙事艺术,以其简洁的语言和杰出的艺术成就闻名于世。他擅长描写人物间的对话来展现丰富的内涵,他的作品中大多都是塑造的硬汉形象。“他追求语言的简明蕴藉,往往在有限的文字中暗含无限丰富的内容[1]”。早期短篇故事中的代表作《杀手》(The Killers)是他的杰出的短篇小说之一,是最早被译成中文的海明威作品,这部作品获得了极高赞誉。美国诗人罗伯特·弗洛斯特称其为“无与伦比的世界级小说”。英国小说家休·沃波尔则直言不讳地表示,在短篇小说领域,无论是英国本土还是美国国内,当时健在的作家中无人能及《杀手》作者的造诣[2]。故事中没有海明威经常塑造的硬汉形象,情节也很简单明了。故事主要讲述了两个杀手受人所托,在亨利餐馆等待奥勒·安德生的到来然后杀死他。他们在餐馆边等待变点菜,点完之后就把厨师山姆和店员尼克绑在厨房里,并在每人的嘴上绑了一条毛巾。并且让店主乔治在前面招呼来餐馆吃饭的客人。两个杀手把一切都安排妥当,然而经常六点钟去餐馆吃饭的奥勒·安德生当天却没有去,最终两名杀手离开了餐馆。尼克立刻去奥勒·安德生家去通知他有人要杀他并让他采取措施,却发现奥勒·安德生早已知道了这件事,整日躺在床上等死,这让尼克感到非常吃惊和不可思议,最终不能忍受离开了市镇。众多学者对《杀手》的研究主要集中于:“冰山原则”与省略艺术:大量研究探讨了海明威标志性的省略手法在该小说中的应用及其产生的悬念与心理深度[2] [3]。学者们普遍认为,小说对杀手动机、安德森过去及最终命运的留白,是其艺术张力的核心来源。对话与场景呈现:研究者高度关注小说中占据主体地位的对话场景,分析其如何客观呈现事件、塑造人物(尤其是杀手的冷酷与尼克的纯真)并营造紧张氛围[4] [5]。对话被视为海明威展现“展示”(showing)而非“讲述”(telling)的典范。主题阐释(暴力、冷漠、存在困境):研究深入解读了小说展现的暴力威胁、人性的麻木与冷漠(如乔治、山姆的反应)、以及安德森面对死亡的消极宿命论所反映的存在主义困境。
尽管对《杀手》叙事技巧的研究已有相当基础,从叙事学“时间”维度,特别是热奈特所系统化的“时距”(duration)范畴(包含概述、场景、省略、停顿)及其协同效应角度进行的深入分析仍显不足。现有研究虽常提及“省略”和“对话(场景)”,但较少,因此,本文旨在运用热奈特叙事时间理论,尤其是时距分析框架,深入解读《杀手》中概述、场景、省略与重复等技巧的运用,重点阐释这些技巧如何协同运作,共同营造出小说独特的“恐怖的常态”氛围,期望通过分析,为理解《杀手》的艺术成就及其在现代主义文学谱系中的位置提供新的视角。
2. 理论基础
探讨叙事如何构建和处理时间,是叙事学的一个核心关切。研究者普遍从“故事”(内容)与“话语”(表达)的关系切入,解析各自的时间结构,并着重阐明“故事时间”与“话语时间”的区分:故事时间(Story Time):指被叙述事件在虚构情境中本应持续的真实时间长度。话语时间(Discourse Time):指在叙事文本中用于讲述这些事件的时间投入,其度量往往依据文字篇幅或读者的阅读时长。《叙述话语》中,热奈特开创性地理论化了“故事时间”与“话语时间”的关系,并确立了时序(order)、时距(duration)、频率(frequency)这三个核心分析概念[6]。
2.1. 时序
学界普遍认同,故事层(情节事件的序列)本质上是时序性的;与之相对,话语层(文本词语层面)则可能采用倒叙、预序等逆时序策略[6]。时序主要包括预序、倒叙和自然时序。自然时序就是按照事物实际时间的顺序进行叙述。在叙事过程中,对尚未发生事件的前瞻性叙述(即传统所称的“闪前”),称为“预序”(prolepsis)。叙述基点置于“现在”,对更早发生事件的回溯性叙述,则称为“倒叙”(analepsis) [6]。
2.2. 时距
时距主要包括“概述”(summary)、“场景”(scene)、“省略”(ellipsis)和“停顿”(pause)。
概述(summary):特征是叙事时间明显压缩于故事时间,即事件的实际跨度远大于文本呈现或读者感知的跨度。该模式常承担背景介绍功能,为读者提供必要语境[6]。例如,“那几年他漂泊在外”概括了漫长的经历。
场景(scene):特征是叙事时间与故事时间大致同步呈现。人物间的对话是体现这一模式的典型文本形态[6]。最常见的形式是详尽的对话和特定动作的详细描写,追求一种“实时”呈现的效果,能增强现场感、紧张感和读者代入感。人物对话淡化了叙述者的声音,使观众得以更直接地产生情感共鸣。
省略(ellipsis):是指发生在故事时间或其特定事件未被呈现之时。故事时间或其片段在话语时间中完全缺失,未被叙述。这是海明威“冰山原则”的核心体现,通过“不言”制造悬念、暗示深度,要求读者主动填补空白。
停顿(pause):是指叙述聚焦于对某一对象的描述,而故事时间本身处于停滞状态[6]。在《杀手》这类高度凝练、以行动和对话为主的小说中,停顿相对少见。
2.3. 频率
根据里蒙–凯南[7]的观点,叙述频率的核心在于考察“故事层事件的实际发生次数与其在文本叙述(或提及)次数之间的对应关系”。该理论框架包含三种基本类型:单一叙述(Singulative):指对仅发生一次的事件进行单次讲述。重复叙述(Repeating Narrative):指对仅发生一次的事件进行多次讲述。概括叙述(Iterative Narrative):指对多次发生的事件仅进行一次综合性讲述[6]。海明威的《杀手》这部小说综合运用了概述、场景、省略和重复等叙述手法,通过分析,我们能够更加深入了解作者隐藏的意图。
3. 《杀手》中的叙事时间解读
海明威在《杀手》中摒弃了对暴力事件本身的直接渲染,转而通过精妙操控叙事时间,尤其是时距技巧的交织运用,将恐怖感渗透于日常生活的肌理之中。本文将聚焦于概述、场景、省略和重复如何协同构建“恐怖的常态”。
3.1. 概述
首先,《杀手》这部小说运用了时距中的“概述”(summary)。概述即为叙述时间短于故事时间。小说一开始便写了两个杀手去餐馆用餐,对关键的前因——奥勒·安德森为何被追杀——进行了彻底的概述性省略(也可视为最大程度的概述)。叙述时间几乎为零,而故事时间(安德森得罪人的复杂过往)被完全压缩或悬置。进而杀手慢慢透漏出了自己的杀人计划,直到最后尼克由于吃惊与失望而离开市镇,很明显这属于叙事时间。然而直到尼克去奥勒·安德生家告知他一切时,我们才知道是因为奥勒·安德生得罪了人,所以才遭到了报复。所以由此我们可以看出,小说的故事时间可以向前推到奥勒·安德生得罪别人的时候,而向后可以延至他的结局。因此,小说的叙述时间是小于故事时间的,作者运用了概述的叙述方法,这样使得整个故事没有冗杂的感觉,而且轻重分明。这种极端的概述剥离了事件的因果逻辑和道德背景,使杀手的出现和杀意本身成为一种突兀又似乎“无需解释”的存在,直接嵌入到点餐、吃饭这样的日常活动中。它迫使读者像尼克一样,直接面对“暴力即将发生”这一赤裸裸的事实本身,而非其前因后果。这奠定了整个叙事的基调:恐怖并非来自奇观,而是源于其被强行置入并成为“常态”一部分的荒诞性与不可理解性。
3.2. 场景
“场景”(scene)在这篇小说中也有大量的运用。场景指的是叙述时间基本等于故事时间。举个例子来说,舞台艺术就是一种“场景”艺术,既没有提前也没有滞后,舞台上面表演的是什么,就是故事发生了什么。电影也是这个道理。“场景”的表现形式便是人物之间的对话,读者在阅读文字的过程基本就等同于人物说话的过程。《杀手》中几乎全篇都在使用对话,例如在故事的刚一开始,杀手在点餐时的对话:“我要苹果酱和马铃薯糊烤猪腰。”第一个人说。“这个菜还没有准备。”“那么你们为什么把它放在菜单上呢?”“那是正餐。”“6点钟你可以吃到”……“给我一份奶油和马铃薯糊拌鸡肉饼。”“那时正餐。”“我们要什么你都说是正餐,是不是?你就用这个办法来对付我们嘛。”“我可以给你们火腿蛋,咸肉蛋,猪肝——”[8]这种对话形式即为场景的叙述方法。通过人物间的对话,我们可以感觉到两个杀手在一开始就很霸道、蛮横,不讲道理。我们几乎听不到叙述者的声音,叙述者更没有把自己的意识强加给读者,读者在阅读时完全是在感同身受,如同餐馆里的“隐形顾客”,直接目睹一切,被迫对事件做出自己的判断和情感反应,增强了不安感和参与感。场景的“现在进行时”特性,将概述所悬置的恐怖“事实”,转化为一种持续在场的、弥漫于空气之中的压迫性“常态”。这种叙述方式会给人一种急促感,加速整篇故事的速度,使读者也随着这种基调暗暗紧张起来。紧凑的叙述节奏对于更好的理解与刻画人物起到了重要作用。
3.3. 省略与重复
在叙事层面,该小说实践了省略与重复的技巧。这呼应了海明威的创作理念,他曾明确指出:“一本书能不能写好就是看你舍不舍得把许多好材料删掉。”这篇小说大致分为三个场景,杀手在餐馆点餐等待奥勒·安德生的到来,尼克去赫思奇公寓告知奥勒·安德生这件事,以及尼克再次回到餐馆并决定离开这里。在这三个场景中,第一个场景几乎占了全篇的四分之三之多,人物对话丰富,主要讲了杀手们等待并布置杀人场地。对于后两部分作者并没有用大量篇幅,但是却推动故事向前发展。场景详尽呈现了杀手制造恐怖的过程(“前戏”),却彻底省略了恐怖施加于目标对象(安德森)身上的核心时刻及其反应。这种“缺席”本身成为恐怖最强有力的表达——它暗示了绝望的彻底性与行动的无效性。安德森的“不作为”成为对暴力“常态”最深刻的屈服和印证。而故事的结尾作者只是以尼克要离开这里作为结束,并没有过多描述,因此给读者留下了悬念,使读者能够充分参与小说当中积极思考。另外,重复这一叙述手法也有运用,当杀手们在吃饭的时候,乔治在看着他们,一个杀手说道“你不必笑,你丝毫也不必笑,知道吗?[8]”这句话的重复既提醒乔治不要得意,危险还在后面,又有一种命令的语气在里面,突出了杀手的冷酷。当杀手让乔治把黑人山姆带过来时,乔治问了一句“什么事儿?”杀手两次回答了“叫他进来[8]”。这里,杀手并没有告诉乔治的意图,而是直接以不容反驳的语气命令他,表明杀手的冷酷,霸道和无情。而当厨子山姆获救之后,他连说:“那回事儿我再也不想碰到了[8]。”当尼克想去通知奥勒·安德生时,山姆说:“你最好离远点儿。”“你还是离远点儿[8]。”重复放大了特定瞬间的心理冲击(乔治的紧张、山姆的恐惧),并在文本中形成回响,固化了一种挥之不去的恐怖感和无力感氛围。它与省略(安德森的沉默)形成对比,共同描绘了面对暴力威胁的不同反应模式,丰富了“恐怖常态”下的人物群像。
4. 结论
通过对《杀手》叙事时间,特别是概述、场景、省略与重复等时距技巧协同作用的深入分析,本文揭示了海明威如何超越对暴力事件的直接描写,在字里行间构建出一种独特的“恐怖的常态”氛围:概述(及伴随的省略)剥离了事件的因果逻辑与道德背景,将杀手及其意图作为一种突兀的、既定的“事实”直接嵌入日常空间(餐馆),奠定了恐怖被“常态化”接受的荒诞基调,并悬置了核心人物的命运,制造深层不安。密集的场景(对话)则以近乎实时的压迫感,展现了恐怖如何在最平庸的生活细节(点餐、等待、闲聊)中展开与渗透。杀手的冷酷被日常化表演,谋杀前的等待被琐碎填充,实时性将恐怖与平庸熔铸为一体,产生强烈的窒息感和荒诞感。读者被置于现场,被迫共感尼克的不安。省略的关键运用(省略安德森的过去、心理挣扎和结局,尤其省略他对死亡威胁的具体反应)与场景形成巨大张力。它放大了安德森绝望的宿命论——“没有什么办法”成为对“恐怖常态”最彻底的屈服宣言。这种“核心的缺席”反而成为恐怖最强有力的表达,并聚焦于见证者尼克的幻灭。重复则从微观层面强化了这种氛围:杀手重复的命令彰显其冷酷控制;山姆重复的恐惧话语则刻画了面对恐怖时滋生的深度麻木与自保本能,这本身即是“恐怖常态”社会土壤的组成部分。重复固化了文本中的心理冲击和无力感。因此,海明威在《杀手》中通过叙事时间技巧的协同运用所营造的“恐怖的常态”,不仅是对特定社会现实的揭示,更是对现代主义核心命题——时间流逝中的个体孤独、记忆的重负、创伤的阴影以及存在的根本性荒诞与虚无——的一次精湛而深刻的文学表达。这部短篇杰作的艺术力量,正在于它将精妙的形式实验与对人类生存困境的永恒探索完美地结合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