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引言
感觉作为人脑对客观事物属性的直接反映,通过视觉、听觉、嗅觉、味觉、触觉五感系统建构认知世界。语言作为核心交际工具,发展出丰富的感觉描述体系:“酸”“甜”指味觉体验;“香”“臭”表嗅觉感知。然而在数字化时代背景下,感官词的语义结构正经历显著重构。社交媒体催生的“酸了”(表嫉妒)“真香”(表真香定律)“醉了”(表无奈)等新兴表达,标志着感官词从生理指涉向心理表征的集体转向。这种嬗变表明,当既有词汇无法满足新认知需求时,语言使用者会通过隐喻扩展实现语义创新,如“麻”从花椒的刺痛感(生理域)延伸至“卷麻了”的内卷麻木(心理域)。结合以上语言现象,本研究拟解决三大问题:(1) 感官隐喻的类型学特征及认知边界;(2) 心理投射的语用实现路径;(3) 现象背后的社会文化动因。
本研究语料主要取自BCC语料库,辅以自然交际场景中的真实语料记录。
2. 通感隐喻以及感官性状词的界定问题
传统隐喻研究聚焦于Lakoff & Johnson (1980)提出的跨域映射(cross-domain mapping)机制。沈家煊(1998) [1]认为“隐喻”就是用一个具体概念来理解一个抽象概念的认知方式,现在常说成是从一个认知域到另一个认知域的投射(mapping)。语言中,“空间隐喻”是认知中最重要的隐喻之一,指的是将空间方位投射到非空间概念上的隐喻(蓝纯,1999) [2],例如:“上尊下卑”是将空间域投射到了等级域、“质量低下”则是将空间域投射到了状态域。本文要研究的是关于感觉的隐喻,在这一方面,以往学者多把注意力放在了“通感隐喻”上:汪少华、徐健(2002)就把通感隐喻作为概念隐喻的一种,指出“通感是一种隐喻性表达方式”[3]。其中两域(源域和目标域)所表示的概念分属于不同形式的感官。通感是用属于乙感官的概念去表达属于甲感官的概念;王志红(2005) [4]也认为“通感隐喻作为一种特殊的概念隐喻,通感隐喻是指某一感官范畴的认知域向另一感官范畴的认知域的映射”;王宇弘(2008) [5]则重点分析了通感隐喻的认知基础和哲学意义。胡佩迦(2005) [6]则从一般的通感隐喻中跳脱出来,用大量的语例印证Eve Sweerser [7]所提出的一词多义(polisemy)现象几乎都是从最开始表示感官知觉方面的意思向着表示智力、精神活动方面的意义发展的理论,具有很强的说服力。
本文突破通感隐喻范式,基于各学者的研究提出:感官隐喻的本质是从生理感知域(source domain)向心理情感域(target domain)的单向投射,其认知路径为:
感官刺激→神经编码→情感标记→语言符号化
与通感隐喻的感官间转移不同,本研究的对象严格限定于王崇(2008) [8]分类中的感官性状词,我们把这些词具体分为以下几类(见表1):
Table 1. Examples of sensory terms
表1. 感官词举例
感官域 |
代表词例 |
心理投射方向 |
视觉 |
瞎、盲 |
认知失调 |
听觉 |
聋 |
信息抗拒 |
味觉 |
酸、甜、苦、麻 |
情感状态 |
嗅觉 |
香臭 |
价值判断 |
体觉 |
晕醉 |
心理耐受 |
这些词在当代社会显现出了强大的生命力,从人的感官域投射到了人的心理域,是一种特殊的感官隐喻,接下来我们会用近几年出现的新词新语对这种感官隐喻进行逐一分析。
3. 感官隐喻的类型
上文提到,我们要讲的感官隐喻是指感官域到心理域的投射,这与Eve Sweerser提出的“具体感官词在人们认知经验的推动下向着与之相关的精神活动领域进行成系统的词义隐喻投射”的理论有相似之处,只不过我们将“精神活动领域”具体成了“心理域”,认为这种隐喻现象的出现与个人的心理状态与心理感受密切相关,反映在语言中,会体现出语言强烈的主观性(subjectivity),相应地,语言中的感官性状词也正在经历主观化的过程(subjectivisation) (沈家煊,2001) [9]。这种特殊的感官隐喻主要分为以下几类:
3.1. 视觉域→心理域
关于视觉的隐喻其实在语言中一直存在,如白居易诗中写的“如听仙乐耳暂明”就是从听觉域投射到了视觉域,这是我们前文提到的通感隐喻。但我们也注意到,近年来当人们说“瞎”这个视觉性状词的时候,所要描述的对象并不是眼睛或者视力,而是内心的一种感觉。例如:
(1) 认识她,我瞎了!(微博)
(2) 我瞎了,求一双没看过这个画面的眼睛。(微博)
以上两例中的“我瞎了”实际上并不是要表达视觉层面的“眼睛看不见”的意思,用来形容某人因为某种原因而没有看到明显的事实或真相,表达的是一种心理上的震惊及无法接受的情感。此类心理反应源于视觉刺激的直接影响,说话人选用最直接感知刺激的视觉词“瞎”,实现感官体验向心理域的投射。
3.2. 听觉域→心理域
这种类型的感官隐喻和上一类型相似,现代社会当人们说“聋了”的时候,所描述的对象并不是耳朵或者听觉,而是内心的一种感觉。比如:
(3) 我爸妈在家霸占了电视机,定格在中央三台元旦晚会,此刻正在猛烈地凤凰传奇着,最炫民族风,我要聋了……(微博)
电视机的声音再大也不可能把人的耳朵震聋,以上例句中“我要聋了”当然不是要表达听觉层面的“耳朵听不见”来的意思,而是在描述说话人的心理感受——自己不喜欢的电视节目的厌烦。触发这种感觉需要电视机声音的听觉刺激,所以说话人用最先感受到刺激的听觉性状词“聋”来表达自己的内心感受。
除此之外,“聋”也常用来形容对某些信息或声音的不敏感或故意忽视。在日常交流中,人们可能会说“我耳朵聋了”,来表达对他人话语的不认同或拒绝接受。这种隐喻的使用,同样体现了说话者在心理层面上的主观态度和情感。
视觉域和听觉域中描述性状的词是二元对立的,视觉域中只有“看得见”和“看不见”存在,没有第三种性状,听觉域也是一样,故以上两种感官隐喻的感官性状词都较少,能从感官域投射到心理域的更少了。
3.3. 味觉域→心理域
这种感官隐喻数量较多,因为味觉性状并不是二元对立的,人的舌头可以感受到各种各样的味道:酸、甜、苦、辣、麻等,但近年来当人们说这些词或者包含这些词的结构时,所描述的对象并不是某一样东西的味道,而是内心的一种感觉。比如:
(4) 你居然抽中了签名照,我酸了!(微博)
(5) 这个女孩子长得好甜呀,很可爱!!(微博)
(6) 每天上班我已经上麻了,爱咋咋吧(微博)
很明显,上述味觉性状词并不是描述一种味道,“我酸了”表示羡慕、嫉妒;“长得好甜”指的是长相可爱乖巧,让人内心愉悦;“上班上麻了”是指内心感觉麻木。其中有些词如“甜”本身就是多义词,它们都由感官知觉方面的意思向着表示智力、精神活动方面的意义发展,这也印证了Eve Sweerser的理论。
3.4. 嗅觉域→心理域
嗅觉性状词最常见的是“香”“臭”,其中与“香”有关的结构“真香了”在网络和现实生活中频繁出现,描述的对象并不是某一样东西的气味,而是内心的一种感觉。例如:
(7) 头戴式耳机真香,降噪绝了(微博)
头戴式耳机当然没有香味,这里说话人想要表达的是自己对头戴式耳机的满意,是个人内心的一种感觉。
3.5. 身体域→心理域
我们这里所说的“身体域”中的身体性状词主要是“晕”“醉”两个词,我们发现,大多数时候在日常生活中这两个词并不是指一种身体感觉,而是心理上的感受。
(8) 更严重的是,拥挤的地铁里还有各种乞讨,贩卖,逃票,还有人高峰时间大包小包,地铁里根本站不了!!谁来管管啊!!我醉了!(微博)
“我醉了”当然不是指喝了酒之后的“醉”,而是指说话人对“地铁乱象”的无奈和气愤。
(9) 现在这个时间有人找我吃饭……我晕了……这么冷的天……(微博)
很明显,“我晕了”并不是指身体感觉上的“晕”,它可能用来表达对某种情况的不理解或无法应对,同样是指一种内心感受。
综上所述,感官隐喻的类型多种多样,它们通过将感官体验投射到心理域,生动且高效地丰富了语言表达,同时也反映了说话者的主观态度和情感。这些隐喻的形成机制与人类的认知心理密切相关,是语言使用者在特定社会文化背景下对经验的主观构建和表达。通过进一步研究这些隐喻的形成机制,我们可以更深入地理解语言与思维、文化之间的互动关系。
4. 感官隐喻的语用功能
上文提到,感官隐喻是从感官层面投射到了心理层面,故运用感官隐喻的表达不太可能单独出现在一个语篇中,其前或其后肯定要出现使说话人想要表达自己心理状态的事件,这一事件可以看成触发说话人使用此类结构的原因,主观性也自然而然浮现出来,比如表达强烈主观性的“我x了”结构就运用到感官隐喻。例(8)中,“我醉了”的原因是“地铁乱象”。这类感官隐喻的语用功能,也与这些事件的发生密切相关。
4.1. 态度的间接体现
说话者用感官隐喻不是直接表达自己对某一事件的看法或评价,而是用自己听闻或经历某事之后的状态间接表达对这一事件的态度。如上文例(4)“我酸了”就是间接表达了说话人的羡慕、嫉妒。
“我的状态”只是理解感官隐喻本身意义的中间阶段,很多时候听话人误解了说话人的意思,是因为把这一中间阶段当成了意义的终点,而忽略了主要意义,即“我对某一事件的态度”,从而会造成以下这种状况:
(10) 甲:你这拍照技术,我晕了……
乙:你不舒服吗?
乙的回答显然没有正确理解甲说“我晕了”的真实含义:你的拍照技术很差。
4.2. 情绪的简易表达
当说话人利用感官性状词表达自己的心理状态时,往往是利用了语言的经济原则,将自己较为复杂、难以言表的情绪用简易的方法传达了出来。
例(10)中,甲对乙的拍照技术其实并不满意,但又不好说是哪里不满意,也不好直接指责乙,“我晕了”显示出了说话人的不满、尴尬、无奈等复杂情绪,又比如“上班上麻了”其实就表达出了说话人的疲惫、麻木、无奈,现代社会大多数人也都能理解说话者内心真正想要表达的意思。这可以用“语义规约化”(conventionalization)来解释——当某种语言形式所含有的语义一旦与另一种语义结合,高频度使用表达一个完整的语篇意义,并被人们长期广泛的使用,这种语义联系就会逐渐固化到前一语言形式之上,使得前一语言形式一出现就能使读者或听话者推导出与之高频共现的下一语义(郑娟曼,2009) [10]。可见,使用感官隐喻来表达自己的心理状态已经被人们广泛接受了。
5. 感官隐喻出现的机制
感官隐喻的涌现并非偶然现象,而是认知系统、社会结构、文化基因、语言演化四重力量协同作用的结果。本节将揭示其深层生成逻辑。
5.1. 认知基础
感官隐喻的认知根基深植于人类对世界的具身体验。认知语言学理论指出,人类对抽象概念的理解往往依赖于具体的感官经验,这种“概念隐喻”现象通过跨域映射(Cross-domain Mapping)实现——当两种感官体验或感官与心理状态在认知层面形成“意象图式”(Image Schema)的重叠时,隐喻便产生了。以“麻”的隐喻扩展为例,其认知链条可拆解为三层映射:
1) 物理感官域内映射:味觉体验“麻”本质上是三叉神经受刺激产生的麻痹感,这种生理信号被大脑编码为“神经传导受阻”的认知图式,进而自然延伸至“腿麻”“手麻”等身体部位知觉丧失的描述,完成从味觉到触觉的域内迁移。
2) 身心体验的跨域投射:当身体麻木的知觉体验与心理层面的“情感钝化”形成认知相似性时(如经历创伤后“人麻了”的表述),感官经验便突破生理边界,成为心理状态的隐喻载体。神经科学研究表明,大脑的躯体感觉皮层与情感处理区域存在神经联结,这种“联觉”(Synesthesia)基础为跨域映射提供了生理证据。
3) 抽象概念的具象化编码:进一步看,“麻”从具体感官向抽象情感的延伸,符合Lakoff提出的“隐喻系统性”原则——人类习惯用“身体体验”作为理解抽象概念的认知基础。类似案例可见“甜”的隐喻扩展:味觉上的甜蜜感因与多巴胺分泌带来的愉悦体验关联,逐渐成为“幸福”“温馨”等心理感受的隐喻符号,如“甜蜜的回忆”“甜美的爱情”。
认知机制的深层动力还来自人类对世界的“范畴化”(Categorization)本能。当感官体验无法用现有词汇精准描述时,大脑会自动激活“隐喻创造”机制,通过已知感官范畴映射未知心理范畴。例如“酸”从味觉到“嫉妒”的隐喻转化,源于两者在生理上(胃酸分泌)与心理上(情绪紧绷)的相似唤醒状态,这种认知捷径极大提升了人类处理抽象信息的效率。
5.2. 社会心理机制
当代社会的感官隐喻爆发式增长,本质上是个体在快节奏生活中寻求情感宣泄的语言策略。工业文明与数字时代的叠加,使现代人面临多重压力源:996工作制下的身心透支、社交媒体中的情感表演焦虑、信息过载导致的认知疲劳,迫使人们寻找更直观的语言工具来外化内心体验。
这种趋势经常体现在网络用语中,如“心塞”将胸腔憋闷的生理感受转化为情绪压抑的隐喻,“扎心”用物理痛感类比情感冲击,这类表达通过“身体化叙事”将抽象情绪降维为可感知的生理体验,符合心理学中的“情感具身理论”——人们倾向于通过身体感觉来理解和表达情感。此外,在社交媒体语境下,感官隐喻因具备“短平快”的传播优势而成为话语创新的主力。例如“柠檬精”用酸味隐喻嫉妒,既保留了味觉的具象感,又通过夸张化表达形成幽默效果;“吃瓜”从味觉行为衍生为“围观八卦”的隐喻,契合短视频时代碎片化传播的需求。平台算法对“高共鸣度”内容的推荐机制,进一步加速了这类隐喻的病毒式扩散。
社会心理机制的另一个维度在于“情感共鸣的标准化”。当个体用“累到麻木”“甜到发齁”等感官隐喻表达时,实则在参与一种集体性的情感编码——这些隐喻通过重复使用逐渐成为社会共识,使私人化的心理体验获得公共表达的合法性。如“丧”从味觉(乏味)到心理(颓唐)的隐喻转化,正是年轻群体在高压社会中形成的情感共鸣符号。
5.3. 文化语境的推动
感官隐喻的生成与传播始终浸润在特定的文化土壤中,不同文明对感官体验的价值排序与符号赋值,塑造了隐喻系统的文化特异性。
中国传统文化中,“五行”观念将“酸、苦、甘、辛、咸”与“木、火、土、金、水”对应,形成独特的感官隐喻体系。如“苦”因与“火”的燥热属性关联,不仅指代味觉,更衍生出“苦心”“寒窗”等象征坚韧的文化隐喻;“辛”(辣)因具“金”的锐利特质,被用于形容“辛辣的讽刺”“辛烈的文风”。
西方文化中,“视觉中心主义”传统使视觉隐喻占据主导地位,如“enlighten”(启蒙)源自“照亮”的视觉体验,“insight”(洞察力)依赖“看”的认知模式;而在强调“触觉共同体”的太平洋岛国文化中,“温暖的拥抱”“坚实的握手”等触觉隐喻更频繁地用于表达社会联结。
此外,跨文化接触的隐喻融合亦不可忽视。随着全球化进程,外来文化中的感官隐喻不断渗入本土语言:日语“甘え”(amae,撒娇)将甜味与依赖心理关联,通过动漫文化影响汉语网络语,催生“萌”“甜妹”等融合隐喻;英语“bitter-sweet”(苦乐参半)的味觉复合表达,直接转化为中文“甜蜜的烦恼”等表述,体现文化杂交中的隐喻创新。
可见,感官隐喻的流行与变迁,也是文化变迁的一种体现。
5.4. 语言创新的动力
感官隐喻的涌现,也是语言创新的重要表现。在语言的长期使用过程中,人们不断寻找新的表达方式来适应日益复杂的社会生活。感官隐喻通过跨域映射,打破了传统语言表达的界限,为语言注入了新的活力。这种创新不仅丰富了语言的表达手段,也促进了语言的发展与演变。
综上所述,感官隐喻作为一种独特的语言现象,其出现与发展是多种因素共同作用的结果。它们不仅丰富了语言的表达力,也反映了人类认知、社会心理、文化语境以及语言创新等方面的特点。随着社会的不断发展和人们认知水平的不断提高,相信感官隐喻将会在未来的语言使用中扮演更加重要的角色。
6. 余论
不同于通感隐喻,感官隐喻是从身体到心理的投射,这类隐喻的广泛使用充分体现了语言使用者强大的创造力及语言自身的活力,深刻映射了当代社会心理的变迁。然而,也需注意到,感官隐喻的过度集中使用,可能在局部语境中带来表达的趋同。为保持语言表达的丰富性,在利用这类高效隐喻的同时,鼓励探索多样化的表达方式。随着社会的不断发展和人们认知水平的不断提高,新的语言表达方式层出不穷,我们可以通过阅读、交流等方式来学习和掌握这些新的表达方式,并尝试将它们融入到自己的语言运用中,使语言表达更具层次感和表现力。
总之,感官隐喻作为一种独特的语言现象,其出现和发展是多种因素共同作用的结果。它既是语言使用者能动创造力的证明,也需要在动态发展中保持表达的多样性。通过组合不同的感官词汇、借助语境和语调以及学习和借鉴新的语言表达方式等方式来丰富我们的语言表达手段。这样我们才能更好地运用语言来传达自己的思想和情感,让语言成为我们与他人交流的重要桥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