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引言
学界对“行走”类动词的研究已经积累了相当丰硕的成果,既有对“行走类”动词的系统性研究,如蒋绍愚在《从“走”到“跑”的历史更替》(2002) [1]中阐述了五个行走类动词的词义,并比较了异同。蔡意《论现代汉语“行走”类单音节动词与名词宾语搭配中的词义变义研究》(2014) [2]讨论了行走动词和宾语的搭配问题,语料丰富,注重描写。陈柳《东汉“行走”语义场既演变》(2013) [3]把速度作为研究行走类动词的标准,研究了行走动词语义场的演变,对于此类动词研究有一定的指导意义。又有对“行走类”动词的个案研究,从历史角度分析“行走类”动词的语义内涵和语法功能,如杜翔《“走”对“行”的替换与“跑”的产生》(2004) [4]研究“走”从“奔跑义”转变为“行走义”的方式和转换的时间问题。孟晓妍《先秦“走”“趋”同义辨析》(2008) [5]探讨了先秦时期“走”“趋”的词义并辨析了二者的区别。研究范式呈现出从传统描写分析到现代语言学多元分析的转变。研究维度也不断拓展,既在有历时维度的分析也有共时层面的研究。然而现有研究多为共时层面的系统性研究,专书中的“行走类”动词研究薄弱,而且对行走类动词的语义分化和语义引申的探讨仍显不足,所以有必要加强“行走类”动词微观层面的研究。因此本文主要继承前人注重描写的学术传统,以《红楼梦》[6]为语料来源,主要探讨其中动词“行”的使用情况,对其中“行”出现的语境等进行细致描写与分析,以求更加准确理解词义延伸关系。
2. “行”的意义分析
2.1. “行”的意义分析
《说文解字》[7]:“行,人之步趋也。”《说文解字注》[8]:“步,行也。趋,走也。二者一徐一疾,皆谓之行,统言之也。《尔雅》室中谓之時,堂上谓之行,堂下谓之步,门外谓之趋,中庭谓之走,大路谓之奔,析言之也。”从《说文解字》《说文解字注》《尔雅》中可以看出,“行”与动词“行走”有关。“行”在古代汉语中有多种词性,在这里我们讨论“行”作为动词的含义,动词“行”在《汉语大词典》[9]中其有二十八种解释:
(1)道路(2)路程(3)道路;规律(4)行走(5) (车船)行驶(6)运行(7)谓围棋下子(8)疏通、疏浚(9)流动;流通(10)流行;流传(11)传布;散布(12)谓斟酒(13)出游(14)行装(15)去;离开(16)葬(17)出嫁(18)前往(19)返还(20)经历(21)做;从事某种活动(22)行动(23)实施(24)使用;行驶(25)赏赐;给予(26)谓兼摄官职(27)将要(28)正,方。
根据尹琼《“行走”动词的语义功能及语义地图研究》(2021) [10]以及“行”在各类具体语境中的含义,我们把它的二十八种语义进行归纳,主要分为以下四类:(1)行走义(2)施行义(3)前往义(4)离开义。我们对每一种含义进行使用频率、使用范围和使用习惯上的分析。
2.1.1. 行走义
从行的甲骨文字形以及罗振玉《殷墟书契考释》[11]的研究中我们可以得知:“行”是象形字,具体像十字路口的样子,“道路义”是“行”的本义,而“行走义”则是从“道路义”引申出来的。行走义的核心要素是[+位移],在这里我们根据位移主体的不同及引申关系,将其细分为四类:(1)行走(2)行驶(3)流动(4)出游
一、行走
实施“行走”这一位移动作的主体是人,例如:
(1) 凤姐儿正自看园中的景致,一步步行来赞赏。
(2) 其余老嬷嬷散众丫鬟俱沿河随行。
(3) 说着拉了他的手就要走。鸳鸯红了脸,夺手不行。
(4) 二人一起踏雪行来。
(5) 二人你言我语一面行走,一面说笑,不觉到了柳叶渚。
(6) 那时凤姐已大愈,出来理事行走了。
(7) 洛阳郡康节先生因与客在天津桥上纵步闲行,忽听得杜鹃声,先生惨然不乐。
(8) 帝徒行至陛下,粘罕下陛执其手曰:'臣远酋长。
(9) 皂衣吏引帝出門徒行
(10) 出西汙州,至晚約行六七十里,帝后俱不能行
(11) 又過一山,山嶺崔嵬,人行不到。
例(1) (6)中行走的主体是凤姐;例(2)中行走的主体是老嬷嬷和丫鬟;例(3)中的主体是鸳鸯;例(4)中的主体是宝玉和黛玉;例(5)中的主体是蕊官和莺儿。例(7)中位移的主体是康节先生与客,例(8) (9) (10)中位移的主体是皇帝。例(11)中主体是人。从上述例句中我们可以看出表示“行走”这一位移动作的主体为人。
二、行驶
实施“行驶”这一位移动作的主体是舟、船、车等交通工具,例如:
(1) 老爷何不顺水行舟?
(2) 池中又有驾娘们行着船夹泥种藕。
(3) 自古宰相肚里好行船。
(4) 说毕,船行得快,就过去了。
(5) 学生归心匆匆,行舟在岸,就要回去。
在上面的例句中,“行”位于交通工具“舟”“船”之前,是及物动词。在这几个例句中,将“行”翻译为“驾驶”更贴合语境。从上述例句中我们可以看出实施“行驶”这一位移动作的主体是舟、船、车等交通工具[12]。
三、流动
实施“流动”这一位移主体的是可以流动或飘动的物体,例如:
(1) 只半夜,尤二姐腹痛不止,谁知竟将一个已成形的男胎打了下来。于是血行不止,二姐就昏迷过去。
(2) 歌遏行云迷楚馆。
(3) 疑是行云秋水中。
上述例句中,例(1)表示血流的意思。例(2) (3)中“行云”表示云飘动,也可理解为流动的云。
一般来说,能够流动的东西较易于散布,所以从“行”的“流动义”引申出了“散布义”,例如:
(1) 蔡京私运盐钞,遍行天下。
这里这个例子指盐钞在天下的流动即在天下的散布,所以这里的行是散布的意思。
四、出游
出游和流动都强调位移的过程,如果是液体、气体的位移则为流动;如果是人的流动,则为出游,由此,我们可以发现“出游义”是从“流动义”引申而来的。例如:
(1) 宝玉想了一想,道:“既是这样,倒是回避他为是。要是果真远行,必须先告诉我一声……”
(2) 张德辉满口应承,吃过饭告辞,又回说:“十四日是上号出行日期,大世兄即可打点行李,十四日一早就长行了。”
(3) 江间波浪兼天涌,须要铁锁缆孤舟,既遇着一江风,不宜出行。
例(2)中张德辉说十四日是出行的日期,根据全文我们可以得知此处是指薛家让张德辉带着薛蟠外出做生意,使薛蟠得到历练。所以此处的行强调的是外出历练的过程。例(1)中则是柳湘莲计划外出历练时,贾宝玉对他说的话,与例(3)同理。例(3)是湘云和众姐妹们行令时说的令,意思是指外出旅行、观光游览的一种活动,在此处也是强调活动的过程。
“出游”更强调流动交往的一方,若强调双方主体,可理解为“走动”的意思,例如:
(1) 西门庆也来行走三四次。
(2) 过了两日,又骑马来妇人家行走。
从例句中看出,这里“行走”连用从语境上看表示的是“走动、往来”之意,即西门庆来这里走动三四次,例(2)中同妇人家往来走动。
动词“行”的“行走”义到“出游”义的引申途径如下图所示:
2.1.2. 施行义
“施行义”是指从事某种活动、实施某项措施或使用某种物品[13]。根据语义我们将其分为“做”义、“实施”义、“使用”义。
一、“做”义
“做”义可以将之理解为“从事某种活动”,例如:
(1) 这位凤姑娘年纪虽小,行事却比世人都大呢
(2) 倘遇见这样的病,也是行好的事
(3) 称赞秦钟的人品行事,最使人怜爱
(4) 人家原不是混饭吃久惯行医的人
(5) 每日行茶过水,只瞒我一个儿。
(6) 力行好事,以答天變。
(7) 蓋恐正月十五日陰雨,有妨行樂,故謂之預賞元宵
例(1) (2) (3) (6)中,“行”的对象都是某一件具体的事;例(4)中的“行医”根据语境理解为从事医生这一职业更为合适,但与“做”这一含义也是密切联系的。例(5)中“行茶”意思为递送茶水之意,本质来看,此时“行”可译为“做”义。
二、实施义
实施指的是施行法令、政策、规则等[14],其实也是一种做,只是将做的内容限定为规则或法令等。所以我们认为实施义是从做义引申而来的。具有实施义的行是及物动词,可以带宾语,例如:
(1) 既能夺他们之权,生你们之利,岂不能行无为之治,分他们之忧。
(2) 我不行这个“射覆”,没的垂头丧气闷人,我只划拳去了
(3) 自悔不及,忙一顿行令划拳岔开了。
(4) 只等老爷瞧了,或有不妥之处,再行改造
(5) 众媳妇另行擦桌整果,更杯洗箸,陈设一番。
(6) 其国有唐奏王世民,行仁布德,灭了六十四处烟尘,遂建都于长安
(7) 一日,奏行青苗法,差李常、孙觉等往河北诸路
(8) 章惇等入相,再行新法,把这太平的气象,又变做了乱世。
例(1) (6) (7) (8)中“行”可以理解为实施政策、法令;例(2)和例(3)都是“行令”这个含义,意为实施酒令的规则;例(4)中的“再行”和例(5)中的另行都意为另外进行某项活动。从上述例句中我们可以看出“实施”这一动作的宾语是法令、政策、规则等。
三、使用义
使用义是使人员、资金等为某种目的服务,做使用义的“行”是及物动词,带名词性宾语,例如:
(1) 薛姨妈等进来,欲行国礼,亦命免过。
(2) 又有贾政至帘外问安,贾妃垂帘行参等事。
(3) 小太监出去引宝玉进来,先行国礼毕。
(4) 此时贾兰极幼,未达诸事,只不过随母依叔行礼。
(5) 宝玉忙赶着与凤姐儿行礼。
例(2):“又有贾政至帘外问安,贾妃垂帘行参等事”,其中“行参等事”意为行参见问候之礼,即为使用参见问候的礼节。其余各例大体上都是“行礼”这一含义。
2.1.3. 前往义
当行含有前往义时,比较强调位移的终点,同时我们发现“行”做“前往义”讲的时候,出现的语境有两种情况:一种是有位移终点,一种是没有位移终点[15]。例如:
(1) 你我不必同行。
(2) 如海道:“因贱荆去世,都中家岳母念及小女无人依傍教育,前已遣了男女船只来接,因小女未曾大痊,故未及行”。
(3) 雨村另有一只船,带两个小童,依附黛玉而行。
(4) 大家叙起来都是亲戚,因此三家一路同行。
(5) 西门庆还等着,遂不敢与他同行。
(6) 十一月,有星如月,徐徐南行,而落光照人物,与月无异。
(7) 徽宗與林靈素前行時,見一樹清陰密合,見二人於清光之下
例(1)中此处是道人说的,我们从语境中不能得出他们最终的目的地,属于没有位移终点的一类。例(2) (3) (4)句,虽然没有明显的位移终点,但前往的地点从全文我们可以得知他们的目的地是贾府。例(5) (6) (7)也是同理。
2.1.4. 离开义
当“行”表“离开”义时[16],视点更侧重于位移的起始点,即离开初始地点,主体所处位置发生变化。
(1) 他便带了母妹竟自起身长行去了。
(2) 莲步乍移兮,待止而欲行。
(3) 至起身之日已近,前两天便说起身,却先往二姐这边来住两夜,从这里再悄悄长行。
(4) 晓行夜住,渴饮饥餐。
(5) 護衞人亦有不忍者,亦有詬駡者,催促起行。
(6) 或传上是夜私行,宿于外。
例(1)到例(6)中的“行”都表达离开的意思。
3. “行”的使用情况分析
3.1. 使用频率
我们将《红楼梦》中“行”的各项意义进行分类统计,见表1:
Table 1. The frequency of use of “Xing”
表1. “行”的使用频率
|
《红楼梦》 |
总计 |
行走义 |
行驶 |
2 |
37 (19.17%) |
流动 |
1 |
出游 |
3 |
走动 |
0 |
行走 |
31 |
施行义 |
做 |
81 |
143 (74.09%) |
实施 |
23 |
使用 |
39 |
前往义 |
9 |
9 (4.66%) |
离开义 |
4 |
4 (2.08%) |
总计 |
193 |
193 |
从表1中我们可以得出以下结论。
3.2. 使用习惯
《红楼梦》中“行”的使用有明显的双音化特点,主要有“X + 行”结构和“行 + X”两种结构。1见表2:
Table 2. The usage habits of “Xing”
表2. “行”的使用习惯
含义 |
结构 |
举例 |
行走义 |
行驶 |
行 + X |
行舟、行船 |
流动 |
X + 行 |
血行不止 |
出游 |
X + 行 |
远行、出行 |
行走 |
行 + X、X + 行 |
行走、行来、行至、随行、西行 |
施行义 |
做;从事某种活动 |
行 + X |
行事、行医、行孝顺、行人情、行茶 |
实施 |
行 + X |
行令、行起令、行这令 |
使用 |
行 + X |
行礼、行家礼2、行过礼、行此礼 |
前往义 |
X + 行 |
同行、前行、先行 |
离开义 |
X + 行 |
及行、欲行、而行、长行、临行、私行 |
3.3. 使用范围
笔者在此继续挑选《红楼梦》深入分析探究“行”在叙事体与对话体中的使用情况,见表3:
Table 3. The scope of use of “Xing”
表3. “行”的使用范围
含义 |
叙事 |
对话 |
总计 |
行走义 |
30 |
7 |
37 |
施行义 |
79 |
64 |
143 |
前往义 |
7 |
2 |
9 |
离开义 |
4 |
0 |
4 |
运行 |
1 |
5 |
6 |
从上表我们可以发现这一规律:“行”在红楼梦写作时代书面化倾向十分严重,使用次数缩减,主要见于书面语中,即使偶尔在口语中出现,使用者也是文化程度较高的人。具体分析如下:
a) 在红楼梦写作的当时,“行”表“行走义”时主要用于书面语中[17],同时通过对数据的统计我们发现,当“行走义”用于日常口语时,使用人物也多是贾宝玉、贾雨村、薛宝钗等文化程度较高的知识分子。由此我们发现在此时“行”几乎完全书面化了。
b) “行”表“施行”时,从数据上看书面语和口语几乎相同,但通过观察使用人物我们发现,当“施行义”用于日常口语时,多是贾宝玉、贾探春、薛宝钗、贾母等有一定文化水平的人,而想赖嬷嬷、老嬷嬷、周瑞家的等文化水平较低的人使用较少,仅有8例。由此我们发现“行”在表达“施行义”是也几乎完全书面化了。
c) “行”表达“前往义”和“离开义”时,用于叙事的频率也高于用于口语的频率,不在赘述。
4. “行”的词义延伸图示
根据我们对“行”词义的分析,我们可以得到“行”的词义延伸图示,见图1。“行”的象形字意为道路,我们根据它的古文字形得知“行”的本义为道路。“行走”义直接从“道路”义引申而来。“行”的核心义素是[+位移],按照位移实现的不同主体和方式,我们就可以勾勒出行词义引申的途径。当强调位移起点时,就引申出“离开义”;当强调位移终点时,就引申出“前往义”;当位移主体不同,引申词义也不相同。位移主体如果是人,那么就为“行走义”;如果是舟、船、车等交通工具,那么就为“行驶义”;如果是可以漂流的物体,那么就为“流动义”。一般而言,易于漂流的物体就易于传播,因此从“流动义”引申出“散布义”。在这一语境下,人的“流动”就有了“出游义”,而如果强调双方,就有了“走动义”。“行”还有“施行义”,如果施行的对象是具体的事情,那么就是“做义”;如果施行的对象是某些法令、政策等,那么就是“实施义”。
Figure 1. The semantic extension of “Xing”
图1. “行”的词义延伸
5. 总结
本文描写了《红楼梦》中“行”的各个义项,将其分为四类:行走义、施行义、前往义和离开义。在“行走义”这一义项下,根据位移主体的不同再分为四类:行走的位移主体是人,强调位移的终点;行驶的位移的主体是舟、船、车等交通工具;流动的位移主体是可以流动或飘动的物体;出游强调位移的位移,其位移主体是人。在“施行义”这一义项下,我们根据语义将其分为从事某种活动的“做”义、实施某项措施的“实施”义和使用某种物品的“使用”义。“行”表示前往义时,隐含了位移的终点,因此这一义项我们分为两种情况进行描写:一种是有位移终点,一种是没有位移终点。当“行”表示“离开”义时,隐含了位移的起始点,这一义项主体所处位置会发生变化。接着三个方面分析了“行”的使用情况:从使用频率上我们发现,《红楼梦》中施行义是数量最多的义项,也是行的主要义项;从使用习惯上我们发现,《红楼梦》的“行”带有浓重的双音化色彩,主要有“X + 行”和“行 + X”这两种结构;从使用范围上我们发现,《红楼梦》的“行”有严重的书面化倾向,几乎不在口语中使用。
NOTES
1根据陈柳《东汉行走语义场及演变研究》(2016)我们发现“行 + X”这种结构在东汉中土文献中出现情况较少,仅有“行幸”“行走”两种形式,但在红楼梦写作时代不仅使用频率增加而且形式也更加多样化;此外“行”与方位名词搭配时,在东汉时期“方位词 + 行”“行 + 方位词”这两种形式并存,而在红楼梦中我们仅发现了“方位词 + 行”这种形式。
2这类结构本文采取温锁林先生在《走出离合词现象的迷局》中的观点“汉语中并无什么离合词,词的离合只是非形态语中双音词的用法变异,是语用型语言句子信息结构进行整编与重组的副产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