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引言
《高睨摩空图轴》是石涛晚年的绢本设色山水画作品,在表现出石涛独特的艺术风格的同时,反映出其融古汇今,革故鼎新的创作理念,其中题跋所提及的“一画”、“资任”是石涛在其绘画理论著作《苦瓜和尚画语录》中所阐述的重要概念。因此本文将围绕着《苦瓜和尚画语录》,对石涛的美学思想进行研究,并结合《高睨摩空图轴》的创作背景和创作内容,对其中石涛美学思想的艺术呈现进行研究。当代著名画家吴冠中曾说:“石涛是中国现代美术的起点。”石涛的艺术美学融汇于其画作、画论之中,具有十分重要的研究价值。
2. 《高睨摩空图轴》的创作背景和内容
2.1. 创作背景
《高睨摩空图轴》为绢本设色山水画作品,纵227厘米,横105厘米。“时癸未小寒”即康熙四十二年,1703年,此时石涛62岁。作为明朝皇室后裔,他幼年遭遇变故后即远离家乡、削发为僧,以山川为师、云游四方。此间他对本名朱若极讳莫如深,前后更换名号极多,有“枝下僧”、“小乘客”、“济山僧”、“苦瓜和尚”、“大涤子”等等。与同是宗室“遗民”的八大山人朱耷的心境大不相同,石涛虽已昄依佛门,对于艺术创作却始终持积极入世的态度;对于清廷、京城,他抱有向往,希望于贵族权贵之间遇见自己的伯乐。然而,真正能体察他心思的人屈指可数。彼时被推崇为“画坛正统”的四王画派对他的态度模棱两可,甚有道不同不相为谋之势。由此,石涛言“师古人之迹,而不师古人之心,宜其不能出一头地也”,言明了其与“正统派”的决裂。1692年,石涛买舟南下来到扬州,继续其绘画事业,也于此安度晚年。石涛并非出尘绝世者,自京城一行告一段落后,他褪下僧衣,穿上一身道袍,晚年时期靠卖画为生,与扬州徽商之间交往密切。1696年春末石涛与徽商程浚相识交好,二人来往密切,石涛称其为“超古鉴赏之士”,程浚也成为石涛晚年扬州的知音和重要的艺术赞助人。1700年左右,石涛完成《苦瓜和尚画语录》的撰稿,其中蕴含了石涛美学思想之精华,至此石涛艺术已入大乘,在3年后,其所作的《高睨摩空图轴》,将他在画论专著中所述之理落实于绘画实践,可见“一画”、“一画之法”之“变化”的核心,“搜尽奇峰打草稿”之写生、实践理念,“山川与予神遇而迹化”之物我交融、天人合一的境界,表现出石涛强烈的革新意识。
2.2. 画面内容
远处绘高山峡谷,其间瀑布倾泻而下,村落屋舍掩映于林间;近处绘山石嶙峋、苍松挺拔。右侧绘一男子握杆站于桥上,左侧绘山中房屋,屋内有一高士伏案于桌上。下钤朱文印“于今为庶为清门”、白文印“靖江后人”“大涤堂”三印。右下角钤白文长方印“搜尽奇峰打草稿”。裱边右下角有收藏印“质庵”、“罗文彬印”。如图1所示。
Figure 1. “The Axis of High Gazing at the Sky”, by Shi Tao, Qing Dynasty, 1703, 105 cm × 227 cm, Collection of Sichuan Museum
图1. 清·石涛《高睨摩空图轴》105 cm × 227 cm 1703四川博物院藏
右上端有作者题识:“资其任,非措则可以神交古人,翩翩立世,非独以一面山川贿鬻笔墨。吾于此际,诸事无由,绝想亘古晦养操运,不啻天壤,及有得志,邈不知晓,使余空谷足音,以全笔墨计者,不以一画以定千古不得,不以高睨摩空以拔尘斜反,使余狂以世好,自矫恐诞,印证古人,搜刮良多,能无同乎,能有同乎?期之出处,亦可以无恨于笔墨矣。时癸未小寒,松风堂主人属清湘大涤子写于耕心草堂。”其大意为:“资取天地万物生生不息的化育之理,不用特意去提前安排筹划,就可以与古人神交,与他们一样风度翩翩立于尘世,而不仅仅是用笔墨把山川描摹出来成为简单的一面画作而已。我现在觉得诸事似乎都无通达之道路,遥想自古以来文人墨客们韬光养晦,阴修节操德行,这与我无异于天壤之别,等到有所得志之时,却浑然不知,要想使我用笔墨记下那空谷足音,如果不以‘一画’之法以定千古则不得其理,不以摩天雄视而超尘拔俗则易走上歧途,要想使我以世俗之风尚,自我矫正惶恐与虚妄,以与古人相匹配,虽用心良苦,能没有一致的吗?能有一致的吗(希望有所一致)?期待有一天能寻找到(古人作画神妙的)诀窍,这样也就可以不留遗憾于笔墨之间了。时癸未年小寒,松风堂主人(程浚)与清湘大涤子(石涛)写于耕心草堂。”
《高睨摩空图轴》创作之际,已是石涛艺术发展阶段的终章,此时的石涛已经完成了其绘画理论著作《苦瓜和尚画语录》的撰写,他的艺术风格和美学思想已完全成熟,并在其不断的创作实践中,交相辉映。在这幅画的题识中,石涛更是再次谈到了其美学思想中的重要概念和创作理念:“一画”、“资任”、“搜尽奇峰打草稿”,可见其贯彻自身美学思想、变“四王”正统派之“师迹不师心”的决心。
3. 石涛晚年的美学思想
3.1. “一画”与“一画之法”
“一画”是石涛《苦瓜和尚画语录》的核心,也是他美学思想的哲学根基,在清初“四王”强调摹古的语境下,他的“一画”论具有显著的革新意义。从石涛的“一画”论当中,可以看到石涛在儒家、道家文化的浸润中生发的自我思考,以及作为佛教中人的佛学修养,他吸收禅宗“即心即佛”的主体性思想,继承阳明心学“心无外物”的认识论,主张艺术创作应发乎本心,将《道德经》“道生一”的宇宙观转化为艺术生成论,突破了传统画论的范畴,具有深刻的哲学意涵。当前已有许多研究对于石涛“一画”论中所蕴含的哲学思想进行了分析与讨论,如郭因认为“一画相当于老子哲学中的所谓‘道’”([1]: p. 261)。朱良志认为:“石涛的一画说主要是在禅宗影响下形成的一个重要概念。”([2]: p. 46)但无论石涛之“一画”论思想缘何,目前学界更多承认其独创性而非延续性,如学者朱良志在其文章结尾又提出:“石涛的‘一画’是一个独创的画学概念。”([2]: p. 48),学者孙振玉提出:“石涛发现了绘画艺术的奥秘,他从哲学的高度将之浓缩为‘一画’。”([3]: p. 121)
他提出“一画者,众有之本,万象之根”([4]: p. 26),明确指出“一画”为一切客观存在的根本,一切现象的根源,他的“一画”是作为宇宙之本的“一”,这与道家思想核心“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有着密切的联系,他将最基本的绘画元素——线条提升到宇宙生成论的高度,认为艺术创造与自然造化遵循同样的规律。而笔者认为,石涛提出的“一画”概念与其“一画之法”之间构成了一种本体与表现的关系。这种关系不同于道家思想中“道”与“一”的完全等同性。具体而言,“一画”作为艺术创作的根本原理,需要通过“一画之法”这一实践形式得以呈现。换言之,“一画之法”是“一画”这一核心美学思想在技法层面的具体化表现,二者本质上具有内在统一性。
从“一画”到“一画之法”,正如“太古无法,太朴不散,太朴一散,而法立矣”《苦瓜和尚画语录·一画章第一》所言([4]: p. 26),是太古世界由混沌到澄清的过程,而这种转变,实际上是人类的认知水平逐渐由混沌转向澄明造成的。宇宙万物、自然规律并未有千变万化,只是人类的认知在逐渐进步而已。由此,石涛所言的“法于何立,立于一画”、“所以一画之法,乃自我立”,正是站在主观与客观两个层面,既承认了“一画”即宇宙之本的客观规律性,又强调了画家自身的主观能动性。“一画之法”即是以“一画”为本质,以画家之心为导向,借由画家之手运腕而立,“夫画者从于心者”《苦瓜和尚画语录·一画章第一》([4]: p. 26),正是如此。
“一画之法”既是画家面对客观事物从心而来,要根据不同的对象、不同的心境创造与之相适应的法,而非指某种具体的画法,由此其核心即为变化。“古者,识之具也。化者,识其具而弗为也……尝憾其泥古不化者,是识拘之也。识拘于似则不广,故君子惟借古开今也。又曰‘至人无法’,非无法也,无法而法,乃为至法。”《苦瓜和尚画语录·变化章第三》([4]: p. 33)在此石涛并未否定前人之法,而是反对泥古不化、只求形似,最终为古人所役。任何事物,有了准则(“经”),同时就要有运用准则的变通性(“权”)。这一原则同样适用于绘画领域——画家在掌握传统技法("法")的基础上,更需具备突破成法的创新能力(“化”)。二者相互依存、彼此促进,构成了艺术创作中规范性与创造性辩证统一的关系([5]: p. 191)。他之倡导一画之说,就是要在无限中有一定之限,而又不限于既有之法,法不受障凝,囿于障凝便失去了法([6]: p. 4)。
石涛的“一画”与法之间的紧密关系,是理解“一画”的关键。这个法是他的至法。在他看来,“至法”即“无法”,是“法”本身。“一画”作为“无法之法”,是要使画家解除一切来自于传统、概念、物欲、笔墨、技法等束缚,进入到一种创作的自由境界中。所以,“一画”的核心就是要发掘人的创造力,这一创造力是人的自性的显现。([7]: pp. 34-35)
3.2. “搜尽奇峰打草稿”
明确了“一画”与“一画之法”,就明确了主客观统一的重要性,石涛言:“墨非蒙养不灵,笔非生活不神。”([4]: p. 41)将笔墨之神灵与“蒙养”、“生活”紧密联系起来。“蒙养”中的“蒙”有原始、懵懂之义,“养”有修身、进德之义,在此应是于童蒙之中,修养心性;“生活”原义为生存,在画论中多指在自然万物之中的活力。由此,石涛为画家指明了两条道路,即修养心性、深入自然。面对如何使之交汇、落实于画学实践这个问题,他提出“搜尽奇峰打草稿”,强调了绘画实践深入自然的重要性,即写生的重要性。这一思想和石涛的云游经历有着密切的联系,石涛少年出家后云游桂、鄂、皖各地,在黄山旅居的十余年间,更是形成了“黄山是我师”的写生观念,而作为佛教中人,“搜尽奇峰打草稿”的写生过程,也恰与“渐修顿悟”的修行路径相契合。
“故山川万物之荐灵于人,因人操此蒙养生活之权”《苦瓜和尚画语录·笔墨章第五》([4]: p. 42)惟有深入自然,将山川万物之灵献与人类,才能使人有蒙养先天和表现生生活力的能力。在此,石涛所言草稿一词便有了根据,只有日复一日地草拟山川之形神,于手中、腕中积累经验,才有可能得山川之灵,作得神妙画作。“借笔墨以写天地万物而陶泳乎我也”《苦瓜和尚画语录·变化章第三》([4]: p. 33)借用笔墨来绘塑世间万物,能使自我得到升华。由此,二者借由“搜尽奇峰打草稿”形成闭环、互促共生,并最终落实于纸面,至此,世间万物背后的“一画”及对“一画”的认知方法得以建构。
3.3. “山川与予神遇而迹化”
“此予五十年前,未脱胎于山川也;亦非糟粕其山川,而使山川自私也。山川使予代山川而言也,山川脱胎于予也,予脱胎于山川也。搜尽奇峰打草稿也。山川与予神遇而迹化也,所以终归之于大涤也。”《苦瓜和尚画语录·山川章第八》从“未脱胎于山川”到“山川脱胎于予”,于这五十年的时间历程中,石涛“搜尽奇峰打草稿”,通过量变的积累达到质变的飞跃,最终“山川与予神遇而迹化”,达到物我交融、主客统一的境界,在创作中自由展现山川之神韵、自我之情思,“所以终归之于大涤也”,这是其画作中意境的源泉([4]: p. 52)。
4. 《高睨摩空图轴》中石涛美学思想的呈现
4.1. “我有是一画,能贯山川之形神”
《高睨摩空图轴》取景布局巧妙绝伦,可依稀见得石涛截断法构图的影子。陈传席先生曾言:“‘截断’法构图,这是石涛最擅长、最具心意的构图法,它既不是北宋式的上留天下留地的中间设景,也不是南宋式的‘一边’‘半角’取景,而是截取景致最优美、最具代表的一段。”([8]: pp. 54-55)中国传统山水画的构图范式主要可归纳为三类:三叠两段式、全景式与截景式。石涛在《高睨摩空图轴》的创作中,既承袭了古典构图法则的精髓,又突破传统窠臼,通过独特的艺术构思将主体精神与审美意趣融入画面。这种创作手法使作品中的山水意象既保持了自然物象的基本特征,又通过艺术家的主观再造而获得超越性的审美价值,最终实现了对客观物象的艺术升华,形成“外师造化,中得心源”的创作境界。在景物的选取上,不取全貌,用精炼的景物来烘托意境,截取的板桥、苍松、巨石、房屋,笔法松散灵动,表现出画外之音、象外之象。“信手一挥,山川人物,鸟兽草木,池榭楼台,取形用势,写生揣意,运景摹情,显露隐含,人不见其画之成,画不违其心之用。”《苦瓜和尚画语录·一画章第一》([4]: p. 27)石涛通晓“一画”之理,自身情意明澈、笔力透彻,由此获取自然造化之形势,以自身之情思摹写景物,使景物延伸于画面之外,以全画面中截取的不全之景,整个画面仿佛造化天成,这便是石涛于此画的“一画之法”。
4.2. “搜尽奇峰打草稿”
《高睨摩空图轴》中所绘奇峰怪石,有向外凸出的、向右歪斜的、自左绵延而上的、于两峰间紧紧相连的……组合、形状奇特,却又不失山石本色。其中所绘林木,有松柏或向右伸出枝杈、或立定向上而发,有枯木于巨石缝隙间蜿蜒而生,有立于山腰向下垂着树冠……不尽相同,灵气十足,是石涛于林木中注入精神。石涛写树之特殊之处,乃视树木若人。写自然之精神,以人之情写树木之情,以人之笔墨传自然之话语([9]: p. 2)。也正如其在画语录中所写的:“吾写松柏古槐古桧之法,如三五株,其势似英雄起舞,俯仰蹲立,翩跹排宕。”([4]: p. 68)《苦瓜和尚画语录·林木章第十二》也就是如此了。而如此“不似之似”,正是石涛“搜尽奇峰打草稿”,于自然中“写生揣意”、“运景摹情”,从而达到物我交融,是其对客观自然进行提炼、概括、典型化后,将胸中的审美意象具像化的成果。
4.3. “予脱胎于山川”
桥上行人、屋内高士,或持杆云游山径,或伏案隐于山间,此间云烟萦绕,至于山川之真面目、道路之蜿蜒曲折,或许只此二人得以窥见,画中人物与山川仿佛浑然天成,意境悠远。《芥子园画传》有言:“点景人物诸式不可太工,亦不可太无势,全要与山水有顾盼。人似看山,山亦似俯而看人。”([10]: p. 43)观《高睨摩空图轴》,视觉便不自觉流动于山间。从桥上男子到伏案高士,从林间村落到山中瀑布,由右及左,由下到上。随着山势的起伏蜿蜒于山中,最终在画面上方的大面积留白中,随着山间云雾一同飘渺至远方,给人以“言有尽而意无穷”之感。营造出“意在言外”的审美意境,观者从中能感受到超越画面本身的深远意蕴。画中人物与自然山水融为一体,彼此交融,难分主客,既体现了物我合一的哲学境界,又达到了形神兼备的艺术高度,最终呈现出一种“天人合一”的崇高精神追求([11]: p. 142)。此所谓“予脱胎于山川”。
5. 结语
“资其任,非措则可以神交古人,翩翩立世,非独以一面山川贿鬻笔墨。”资取天地万物生生不息的化育之理,不用特意去提前安排筹划,就可以与古人神交,与他们一样风度翩翩立于尘世,而不仅仅是用笔墨把山川描摹出来成为简单的一面画作而已。正如《高睨摩空图轴》题识所言,石涛之山水,神妙天成、意境悠远,已入“天人合一”之境界,他所提倡的“一画论”,大胆革新,与其所处时代盛行的拟古之风背道而驰。石涛作画推崇“尚意”,不拘古法;强调写生,深入自然;将自我之情感注入山川,物我交融,在似与不似之间洋溢着强烈的生命力。
石涛是中国传统绘画的继承者和革新者,其山水画堪称一绝,所著《苦瓜和尚画语录》更是将艺术和哲学融会贯通。石涛的美学思想于他的一众山水画作品之中显现精神,“变化”、写生、物我交融等理念隐现于画作之中,可见他对于自己的绘画主张之身体力行,将其中深奥的哲学建构落实于画学实践,对后世产生了深远的影响,不仅开扬州画派,以至于200年后的南昌画家傅瑞麟,更是自号抱石斋主人,并最终以“抱石”之名行世。吴冠中先生称赞石涛:“‘一画论’提出了20世纪西方表现主义的宣言,从形式感升华进入抽象美领域。”([12]: p. 57)
综上所述,石涛的美学思想是中国传统绘画的瑰宝,他的山水画不仅具有重要的审美价值,更是其美学思想的结晶,反映出石涛之画理。研究石涛的绘画作品及其美学思想,对于推进艺术创作的发展,具有十分重要的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