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引言
《蛙》作为莫言的诺贝尔文学奖获奖代表作。该小说以高密东北乡为创作背景，以妇产科医生“姑姑”一生为线索，将魔幻现实主义与民间故事、历史以及当代社会现实相融合，以独特的创作风格，塑造了具有中国特色且体现时代特征的女性人物形象。
作为杰出的汉语文学翻译家，著名汉学家葛浩文的翻译思想及翻译方法对中国作品英译十分具有借鉴意义，本文将葛浩文英译本《蛙》作为参考译本，分析其在翻译原文出现违反合作原则时作出的选择，进而剖析小说人物性格特点。
美国语言学家格莱斯[1] 1975年指出在不同语言所有交际活动中，为了达成特定目标，说话者和听话者之间都建立了一种理解关系，他们都遵循一些规则。即“在参与交谈时，根据你所参与交谈的目的或方向的变化而提供适切的话语，这便是合作原则”。格莱斯[1]认为合作原则又遵循以下四个准则：
(1) 数量准则。说话者要提供谈话目的所需的信息，并且与谈话主题相符合。
(2) 质量准则。说话者要确保所说内容的真实性，不说没有依据的假话。
(3) 关系准则。说话者应提供与对话主题相关的信息，不能偏离主题。
(4) 方式准则。说话者应尽量使表达简洁、清晰，避免歧义和模糊，避免让听话者困惑。
聂文静和肖潇[2]提出，在实际交际中，对这些准则的违反往往会产生特殊的会话含义。当说话人公然违反某一准则(即说话人明知自己违反准则，同时意图让听话人察觉这种违反)时，这种违反行为本身就传达了字面意义之外的隐含信息。
《蛙》包含大量人物对话，本文将精选违反合作原则的典型案例，分析会话背后的真正含义，从而剖析、理解小说中人物形象及性格。
2. 文献综述
在Grice合作原则基础上，1973年Lakoff [3]在合作原则基础上推出礼貌原则。1978年Brown和Levinson [4]在汲取Goffman面子概念的基础上，提出了基于面子保全论、面子威胁论、礼貌补救策略的面子论。英国著名语言学家Leech [5]在Grice的基础上提出了“礼貌原则”。王俊霞[6]表示这一原则解释了合作原则没有解释的人们故意违反合作原则转弯抹角说话的原因，其目的往往出于礼貌的需求。
胡壮麟[7] 1980年在《语用学》中首次将合作原则引入中国，1983年程雨民[8]在《格莱斯的“会话含义”与有关的讨论》中全面解释了合作原则。同时，合作原则作为语用学的核心部分，被纳入许多教科书中，何自然的《语用学与英语学习》、索振羽的《语用学教程》等。这些理论对理解对话中深层含义的意义有一定的指导作用。经过诸多学者多年研究，合作原则不断发展，与其他理论策略互相补充完善，它们为研究人类会话提供了坚实的理论基础。
然而，合作原则也具有明显的局限性。何兆熊[9]认为合作原则不足可以归结为以下几个方面：
首先，每个参加会话的人所说的话必须和整个话题以及对方前面所说的话相关联，人们凭本能对篇章或话语进行区分时，要考虑关联性，但话语之间关联性有很大差别。正确的关联性推导，能使对话正确理解。其次，合作原则只解释了人们间接地使用语言所产生的会话含义，及其对会话含义的理解，但没有解释在日常生活中，人们为什么要拐弯抹角，不采取直截了当的方式进行交际，让听话人去推导会话含义。最后，格莱斯的会话含义理论，着重研究的是特殊会话含义，而未能涵盖一般会话含义，这就限制了理论的解释力。
张德岁[10]则认为合作原则着眼于听话人如何透过字面意义来识别说话人的隐含意义；而关联理论主要研究说话人如何通过明示推理的方式让听话人获取最大的关联。它们都是为了使会话双方更好地交际。关联理论是在合作原则的基础上发展而来的，起点较高，但它并不能取代合作原则，只能是互补共存。
尽管合作原则有一定不足之处，但仍不失为典型语用理论，具有高度阐释力，因此本文选用合作原则作为研究《蛙》的理论基础。
3. 《蛙》会话案例分析
格莱斯提出的合作原则为人们有效沟通提供了框架，以便信息交流尽可能高校、清晰和有意义。《蛙》中存在大量对话违反合作原则的四项准则，下面将通过逐个案例分析，揭示人物性格，理解会话背后的隐藏含义。
3.1. 违反数量准则
例1
原文：
陈鼻踢了袁腮一脚，道：我不是让你闭嘴吗？！
袁腮笑着说：好，好，闭嘴，不过真是羡慕你们，结婚这么多年了，还是天天抱着亲啊，啃啊，可见这自由恋爱的和包办婚姻就是不一样……
译文：
Didn’t I tell you to shut your mouth? Chen Bi gave him a kick.
Okay, already, Yuan Sai said with a laugh. I’ll shut it. But I want you to know how much I envy you. Married all these years, and still enjoying a good hug and a kiss. There’s your proof that love marriages and arranged marriages are nothing alike. [11]
这段对话来自书中98页。面对袁腮对自己婚姻的调侃，陈鼻踢了他一脚，并要求袁腮闭嘴。而袁腮不仅没有简单地回应“好”或直接闭嘴，还对其日常甚至婚姻进行点评。这些信息与陈鼻的要求不相关，同时信息量多余，违反了数量原则。译文中“I want you to know”是在原文基础上进行的扩展，原文并未出现“我想让你知道”，违反了数量原则，但使得译文更加连贯、顺畅，有助于塑造袁腮油嘴滑舌、处事圆滑的个人特点，角色更加立体。
例2
原文：
我也愿意让她生，但谁能保证就是个男孩呢？
我看像个男孩，母亲说，我问燕燕：燕燕，你娘肚子里是个弟弟还是妹妹？燕燕说，弟弟！小儿语，灵验着呢。再说了，就是再生个女孩，燕燕长大后也有个依靠，一个女孩，万一有个三长两短，怎么办？我这么大年纪了，两眼一闭，啥都不知道了。我这是替你想呢！
译文：
I’d be willing to let her go through with it, but what if it isn’t a boy?
It looks like a boy to me, Mother said. When I asked your daughter if her mother was carrying a little sister or a little brother, she said, A little brother! Words from a toddler are prophetic. Besides, even if it’s a girl, she could be a help to you after Yanyan grows up, and you’ll be protected if something should happen to her. I’m getting old, and once my eyes close for the last time, I won’t know a thing. I’m just thinking about you. [11]
这段对话来自书中116页。书中的“我”的妻子怀孕，但“我”出于对工作的考虑，并不想留下这个孩子，母亲却希望妻子能够生下这个孩子。面对“我”对孩子性别的忧虑，母亲并未给出直接回答，反而说出了与提问不相关的信息，小儿语灵验、女儿燕燕未来的依靠，以及自己去世后对“我”的担忧。这一点，违反了数量原则。母亲除了未正面回应我的问题，还故意增添了其他信息。
译文中对于违反数量关系增添的信息，译者采用了意译的方式，例如将“小儿语，灵验着呢”译为“Words from a toddler are prophetic”，将“依靠”翻译成“help you”。同时添加“besides”“and”等连词来使冗余信息更加连贯，同时也展示出母亲对我未来生活的未雨绸缪。译文层次更加丰富，更容易展示出母亲是如何一步步劝“我”接受孩子，使目的语读者更加清晰明了。
3.2. 违反质量原则
例3
原文：
你先请我们吃花生。
我没有钱。
你怎么没有钱？陈鼻道，你从国营农场的机耕队那里偷了一块废铜，卖了一块二毛钱，当我们不知道？
不是偷的，我急忙辩白，是他们扔掉不要的。
就算不是偷的，但卖了一块二毛钱是真的吧？快请客吧！王肝指指打谷场边那架秋千。很多人围在那里，秋千嘎啦嘎啦响着。那里有个老头儿在卖炒花生。
译文：
First treat us to some peanuts.
I don’t have any money.
What do you mean, you don’t have any money? Chen Bi said. You stole a piece of cast-off copper from the state-run farm and sold it for one-twenty. Did you think we didn’t know?
I didn’t steal it, I jumped to my own defence. They threw it away.
Whether you stole it or not doesn’t matter. You did sell it for one- twenty. Your treat, come on. Wang Gan pointed to the swing set next to the threshing square, where people had gathered around an old man who sold roasted peanuts amid the back-and-forth creaks of swings. [11]
本段对话取自原文56页。陈鼻指控“我”偷了一块废铜，这句指责完全没有基于事实，只是做出的猜测。而陈鼻的指控没有确切证据支撑，违反了质量准则。译者在此选择使用英语中的虚拟语气，读者通过译文中的“whether...or not”，也可得知出陈鼻和王肝并不在乎事情的真相，不能确定所说话语的真实性，只是想达到目的。通过运用虚拟语气，使得英文的对话不确定性同样增加，能够让目的语读者更加清楚了解到陈鼻爱占小便宜、不惜罔顾事实的性格特点。
例4
原文：
陈鼻将手中纸包投向袁腮。袁腮接住，揭开，露出四条“大鸡”牌香烟。
果然是做大买卖的，出手大方。袁腮道。
袁腮你这张嘴呦，王胆细声细气地说，死人也能让你说得跳迪斯科。
哎呦，嫂子，失敬，袁腮道，今日怎么没让陈鼻抱在怀里呢？
我豁了你的嘴！王胆挥动着一只小手，气哄哄地说。
译文：
Chen Bi flung the package at Yuan Sai, who caught it and opened it to find four packs of Rooster cigarettes.
A true businessman, he said. How generous.
With that mouth of yours, Yuan Sai, Wang Dan said in a tiny voice, you could make a dead man dance disco.
Aiya, Sister-in-law, pardon my lack of manners, but how come he isn’t holding you in his arms?
I’ll split your lip! She said as she raised her hand threateningly. [11]
本段对话选自书中97页。首先，“纸包”意译为“package”，使得原文更加简洁易懂。其次，“果然是做大买卖的”译为“A true businessman”时缺少“大”的形容，转变为“真正的商人”，隐含袁腮对陈鼻的肯定，同时也符合口语表达的特点。最后，原文对于王胆的描述，“细声细气”“小手”，在译文中仅体现为“tiny”一词，看似违反数量原则，实则将王胆身形娇小浓缩为一词，避免冗余，三处译文通过违反数量原则，使读者能快速理清人物性格特点，并且译文处理方式符合口语特点。
3.3. 违反关系准则
例5
原文：
母亲问：妹妹，这东西值多少钱？
姑姑说：不知道，朋友送的。
什么朋友肯送这么贵重的东西？母亲打量着姑姑，说：是不是他们姑夫啊？
姑姑站起来，说：快十二点啦，该睡觉了。
译文：
What’s it worth, Little Sister? Mother asked her.
I don't know. It was a gift from a friend.
What sort of friend gives something that valuable? Mother said as she gave Gugu a searching look. Are we talking about a new uncle?
It’s almost midnight, Gugu said as she stood up. Bedtime. [11]
对话来自书中29页。由于姑姑手上带了一块当时不常见的手表，因此母亲十分好奇送表人是谁，在不断追问下，姑姑却说该睡觉了。这一回答显然与前面关于手表的对话无关，姑姑没有继续回答手表的价值和送表人的身份，与上面对话失去连贯性。同时译文也未有其他词语使两个句子产生关联，从讨论“friend”到下一句的“midnight”，完全回避敏感问题，违反了关系准则。译者采取直译的方式，使目的语读者感受到即便在母亲的追问下，姑姑也是说一不二的性格。
例6
原文：
瘦高护士指指我们放在床头柜上的花束，厌恶地抽抽鼻子，命令我们：医院规定，花束不准带进病房。
小狮子不满地问：这是什么规定？连北京的大医院都没有这规定。
瘦高护士显然不屑于跟小狮子争辩，她对着陈鼻说：快让你的家属来结账，今天是最后一天。
译文：
The nurse pointed to a bouquet of flowers we’d laid on the nightstand and made a face as she sniffed the air. No flowers in the wards, she said sternly. Hospital policy.
Policy? Little Lion said. Not even Beijing hospitals have such a policy.
The nurse showed no interest in debating the issue. She turned to Chen Bi. Get your family over here to settle up, she said. Today’s your last day. [11]
对话选自书中251页。陈鼻出车祸后，“我”与妻子小狮子等人来到医院看望陈鼻。此时陈鼻由于人生坎坷，精神疯癫，医院里的护士也冷眼相对。小狮子面对护士的不许带花进病房的无礼要求时表达了不满和疑问，进一步追问“这是什么规定”。而护士却并未回应小狮子以合理的解释，而是突然改变话题，从“规定”转变为“家属结账”，沟通对象也从小狮子转向陈鼻，避免陷入争辩。护士的回答与前文对话失去连贯性，违反了关系准则。译文同样没有任何关联词，对话的话题从“policy”变为“settle up”，译者采用直译，体现出护士态度生硬，侧面展示出陈鼻的凄惨现状。
3.4. 违反方式准则
例7
原文：
我母亲生前多次对我们说：你姑姑的手跟别人不一样。常人手有时凉，有时热，有时发僵，有时流汗，但你姑姑的手五冬六夏都一样，是软的，凉的，不是那种松垮的软，是那种……怎么说呢……有文化的哥哥说：是不是像绵里藏针、柔中带刚？母亲道：正是。她的手那凉也不是像冰块一样的凉，是那种……有文化的哥哥又替母亲补充：是内热外凉，像丝绸一样的，宝玉样的凉。母亲道：正是正是，只要她的手在病人身上一摸，十分病就去了七分。姑姑差不多被乡里的女人们神化了。
译文：
Your aunt’s hands are different than other people’s. Most people’s hands are cold some of the time, hot at other times, sometimes stiff, and sometimes sweaty. But your aunt’s hands were always the same, whether in the cold of winter or the heat of summer: soft and cool, not spongy soft, more like ... How can I describe them? My educated elder brother said: Like a needle tucked into cotton, supple yet firm? That’s it, Mother said. And the coolness of her hands was never icy. I can’t find the words ... Again my brother came to her aid: Can we call it outer heat and inner coolness, like cool silk or fine jade? That’s it, Mother said, that’s it exactly. All she had to do was lay her hands on a sick person for that illness to retreat at least 70 per cent. Gugu came close to being deified by the women in our township. [11]
这段对话来自书中16页。姑姑因精湛的接生技术名声大振，连姑姑的手也变得十分“神奇”。文中母亲对姑姑手的描述并不清晰，在描述时多次停顿、修改。“How can I describe them”“I can’t find the words”使得对话不够简洁、有条理，违反了方式准则。本段译文虽未直接指明母亲对话中省略内容是什么，但正是通过译文模糊化处理，符合母亲乡村妇女这一形象特点，同时也为姑姑这一角色增添神秘感，体现了姑姑在人群中的威望，为后来姑姑晚年凄凉、社会地位崩塌作出强烈对比。
例8
原文：
王肝……我说，其实……
王肝摆摆手，笑着，露出土黄色的牙齿，说：小跑，不必解释，我理解，我明白，我祝福你们。
老兄……我心中五味杂陈，伸出手，试图与他相握。
他退后一步，说：我现在如梦方醒。所谓爱情。其实就是一场大病。我的病就要好了。
译文：
Wang Gan... I tell you, in fact...
Wang Gan held his hands out and smiled, exposing his yellowed teeth. Xiaopao, he said, you don’t have to explain, I understand, I really do, and I congratulate you both.
Old friend...all sorts of thoughts crammed my mind. I reached out to shake his hand.
He took a step backward. I’ve awakened from a dream. What they call love is really a sickness, and I’ve been cured of mine. [11]
该对话选自原文168页。王肝苦苦迷恋小狮子数年，但最后小狮子与“我”结婚，多年后“我”与昔日好友王肝相遇，却相顾无言。“in fact...”似乎试图启示某种重要信息，但又未给予明确说明，违反了方式准则的明确性。“Old friend...”这句话与上句话同样未给出明确的信息，未能传递情感内核，过于抽象，使对话变得难于理解。同样违反了方式准则的明确性。这种模糊的表达彰显了“我”内心的无助，内心纠结、无助，不知怎样面对这位昔日好友。对话使得人物形象更加复杂，难以准确把握其真实情感与意图。这种模糊的交流方式，不仅没有使对话失败无法进行，恰恰真实再现了人际交往中难以直抒胸臆的复杂情境，体现了文学对话的生活真实与艺术张力。
4. 总结
通过格莱斯的合作原则分析《蛙》，可以看到莫言在这部作品中的叙事策略和语言使用的复杂性。研究发现，文中人物对话多次出现违反合作原则的现象，然而葛浩文的英译本不仅没有导致对话失败，反而更立体塑造人物形象，使得对话更加流畅、符合口语表达。
通过语用学理论研究文本，更有利于人们理解小说人物形象以及性格特点。本文基于格莱斯的合作原则四项基本准则，分析会话背后的深层含义，剖析人物形象，展示了文学作品如何通过多维度的沟通和表达，传递深刻的社会和人性洞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