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引言
因声求义就是“通过字、词的声音线索(主要指古音)去探求字、词的古义”[1]。赵振铎认为“因声求义又称为声训”[2],我们则认为郭在贻将声训看作训诂条例,因声求义看作训诂方法的观点更具合理性。需要补充的是声训既是训诂的三大条例之一,也是一种训诂方法。陈波先认为“清代学者‘因声求义’之法囊括了前代的声训、音转、右文”[3],我们认为因声求义是从声训发展而来的,前者更加科学,因此,不能简单地将因声求义看作声训,也不能笼统地概括因声求义包含声训、音转和右文。如果说宋代的右文说是对声训的传承,那么因声求义则是对声训和右文说的发展与创新。无论是声训还是右文说都具有一定的主观性,往往穿凿附会、以非为是,而因声求义则在古音研究的基础上,利用字、词的古音进行训诂,比之声训和右文说在科学性与合理性方面又迈进了一大步。孙诒让在《札迻》中就是“以声类通转为之錧键”[4],发明训诂,探求字词古义。
2. 破假借
清人王念孙曾说:“诂训之指,存乎声音,字之声同声近者,经传往往假借,学者以声求义,破其假借之字,而读以本字,则涣然冰释;如其假借之字而强为之解,则诘为病矣。”[5]孙诒让在《札迻》中利用因声求义的方法,考究前人所不能解决的训诂案例,突破字词的形体限制,利用声音,破解假借字,寻求字词在当时语境的真实意义。俞樾评其为“精深训诂,通达假借。”例如:
(1) 岁宁恙而年病。十九年七闰,天之偿也。
孙案:“恙”当读为“养”,“恙”与“养”同从羊声,古字通用。《大戴礼记·夏小正》云:“时有养日”,传云,“养,长也。”此以“养”与“病”文相对,朔虚谓之病,则气盈谓之养,固其宜矣。(《札迻·〈太玄经〉范望注·玄告》)
案:恙和养上古都是余母阳韵,二字声韵皆同。孙诒让认为恙与养,同从羊声,古音相同,为通用关系。“恙”与“养”不仅古音上有假借的条件,二者假借关系亦有文献实证。《尔雅·释诂上》:“恙,忧也。”郝懿行义疏:“恙,通作养。”《说文·食部》:“养,供养也。”引申为“长”义。而“病”有“短”义,如《国语·晋语三》:“舅所病也”韦昭注:“病,短也。”“长”与“短”词意相对,正与文意相符。此恙为借字,养为本字。
(2) “主攘择五卜”,注云:“攘择,攘除不祥,择取吉事也。”
孙案:“攘”、“禳”,“择”、“释”声类并同,古字通用。礼有“释菜”、“释奠”之类,与禳除事略同。杨释为择取吉事,未塙。(《札迻·〈荀子〉杨倞注·王制篇第九》)
案:攘和禳上古都是日母阳部,声韵皆同,孙诒让认为二字声类同,有假借的语音条件。通过查找文献证据,可以进一步证明攘与禳为假借关系。《说文·手部》:“攘,推也。”《经籍籑诂·阳韵》:“《礼记·月令》:‘九门磔攘’,周礼占梦注作‘九门磔禳’”。《说文·示部》:“禳,磔禳祀,除疠殃也。古者燧人禜子所造。”《左传·昭公十七年》:“欲以禳火”陆德明《释文》曰:“让,本亦作攘。”
择上古为定母铎部,释上古为书母铎部,二字声母准旁纽,韵部相同,声近韵同,符合音近假借的条件。从文献上看,《说文·手部》:“择,柬选。”《吕氏春秋·察今》:“故择先王之成法”旧校曰:“择,一作释。”《说文·釆部》:“释,解也。”根据上文“钻龟陈卦”,下文“知其吉凶妖祥”可知,排列龟卦,主持祭祀阐释占卜卦象,才能知道吉凶祸福,此处“攘择”应通作“禳释”。
3. 系同源
王力先生指出:“凡音义皆近、音近义同或义近音同的字,叫做同源字。”[6]概括的说,来自同一语源且音近义通的一组字,为同源关系,叫做同源字。古音相同或相近,意义相通,有共同的语源是判断同源词的标准。《札迻》以声音为线索,说明字与字相通的意义,探求字的同源关系。例如:
(3) 山多小石曰磝。磝,尧也。每石尧尧独处而出见也。
孙案:《说文》:“尧,高也。从垚在兀上。高远也。”《白虎通义·号篇》云:“尧,犹嶤嶤也,至高之貌。”《墨子·亲士篇》云:“王徳不尭尧者”,“尧”、“嶤”声义同。(《札迻·释名·释山第三》)
案:《广韵·萧韵》:“尧,至高之貌。”《风俗通义·皇霸》引《书·大传》:“尧,高也,饶也。”《说文·垚部》段玉裁注:“尧之言至高也。”孙氏援引古代经典,认为“尧”有“高”义。《集韵》:“嶤,或作峣。”嶤是峣的异体字,有“山高”之义。《说文·山部》:“峣,山高貌。”《玉篇·山部》:“峣,高峻貌。”柳宗元《辩文子》:“峣然而出其类”蒋之翘辑注:“峣,山高貌。”尧与嶤有共同的义项“高”,意义相通;都是从“垚”演化出来的,有同一语源。尧、嶤上古都为疑母宵部,声韵皆同,二字同源。孙氏训二字“声义同”,正是看出它们的同源关系。
(4) “松果之山。有乌焉,其名曰䳋渠,其状如山鸡,黑身赤足,可以已𦢊。”郭注云:“谓皮皴起也。音叵驳反。”毕云:“‘𦢊’,当为‘暴’,依义当为‘疱’。《说文》云:‘疱,面生气也。’”郝亦读为“暴”,云:“借为‘皴剥’之字。”
孙案:《尔雅·释畜》“犦牛”,郭注云:“领上肉犦起高二尺许。”《释文》述注“犦”作“𦢊”。又引《考工记》郑注云“𦢊谓坟起”。今《周礼·瓬人》注作“暴”。“𦢊”、“暴”、“犦”声义并略同,皆谓皮肉坟起也。郭云“皮皴起”,当亦谓肉坟而皮皴。毕、郝并未得其义。(《札迻·山海经郭璞注·西山经》)
案:《玉篇·肉部》:“𦢊,肉胅起。”𦢊有“肉凸起”之义。《荀子·富国》:“暴暴如丘山”杨倞注:“暴暴,卒起至貌。”《大戴礼记·劝学》:“枯暴不复挺者”王聘珍解诂:“暴,坟起也。”暴则有“凸起”义。《玉篇·牛部》和《广韵·觉韵》皆载:“犦,犎牛也。”犦则有“牛背凸起”之义。三个共同义项为“凸起”,意义相通;都由“暴”演变而来。𦢊、暴上古都为并母药部,犦为帮母药部,暴、𦢊与犦为旁纽,𦢊和暴声韵皆同,𦢊、暴与犦声近韵同,三字同源。孙氏通过考察前人训释,认为𦢊、暴与犦三字声音相同,都有“皮肉坟起”的意义,是一组同源字。
4. 明连语
连语又称联绵字或联绵词,指由两个音节组成,表示一个语素的单纯词。连语的两个字不能分开解释,而且“两个语音之间往往存在双声或叠韵的关系”[7]。需要注意的是,连语的双声或迭韵关系依据的是古音,而非现代读音。连语的写法也不固定,一个连语往往有几个甚至十几种形式。由于连语“以音为主,无论其字之有义无义,其义皆在其中”[8]的特殊性,孙诒让在《札迻》中以声音为切入点,指出联绵词的不同形体,明确字词关系。
(5) “其生贪叨多欲之人,莫宜乎势利,诱慕乎名位。”《缵义》本“莫宜”作“颠冥”。
孙案:“莫宜”当作“真冥”,皆形之误。杜本作“颠冥”,声义同。……今本《淮南书》“颠冥”作“漠䁕”,王念孙谓当为“滇眠”之讹,是也。“真”、“滇”、“颠”声类并同,“冥”、“眠”一声之转。此连语形容本无正字,故诸文驳异。(《札迻·文子徐灵府注·守弱》)
案:孙氏关联“真冥”“颠冥”“滇眠”三个形体,指出三者为同一连语,形体不同,导致“诸文驳异”。真为章母真部,颠、滇都为端母真部,真与颠、滇准双声,上古真和颠、滇声近韵同。冥为明母耕部,眠为明母真部,冥眠通转,上古二字声同韵近。“真冥”“颠冥”二者为迭韵关系,“颠冥”“滇眠”为双声关系。三个形体实际上是同一连语,皆表示“迷惑”义,如《庄子·则阳》:“以致神其交,固颠冥乎富贵之地。”成玄英疏:“颠冥,犹迷没也。”
(6) “兴之物瑞騠䮷”,注云:“騠䮷,独踟蹶。言将兴之人皆有瑞应,无苟然者也。”
孙案:“騠䮷”,即“蹢躅”之假字。《说文·足部》云:“蹢,逗足也。”“躅,蹢躅也。”《易·姤·初六》云:“羸豕孚蹢躅。”注“独踟蹶”,当作“犹踟蹰”,“蹢躅”“踟蹰”一声之转。(《札迻·易是类谋某氏注》)
案:孙氏用“一声之转”指出“蹢躅”“踟蹰”实际上是同一词的不同形式,即同一连语的不同变体。如《说文·足部》段玉裁注:“蹢躅之双声叠韵曰踟蹰、曰跢跦……。俗用踌躇。”由《礼记·三年问》:“蹢䠱焉”陆德明释文:“蹢躅,不行也。”和《文选·潘岳〈悼亡诗〉》:“徒倚步踟蹰”张铣注:“踟蹰,不进貌。”可知“蹢躅”“踟蹰”意义没有区别。《广韵·昔韵》:“蹢,同踯”。踯是蹢的异体字。《玄应音义》卷十五:“踟蹰,踯躅也。”亦证明“蹢躅”“踟蹰”是同一个词。蹢上古为定母锡部,踟为定母支部,锡支对转,二字声同韵近。躅为定母屋部,蹰为定母侯部,屋侯对转,二字亦声同韵近。“蹢躅”“踟蹰”上古是双声关系。
5. 纠误释
《札迻》是孙诒让三十多年治经之精华,整部书不仅考释前人之未释,而且还对前人的错误训诂进行纠正。孙氏在书中利用因声求义的方法,透过字词的形体,直指该语境下的本字本义,指正前人误释,通达群书训诂。
(7) “不绍叶公之明,而使之悦近而来远”,卢校依明凌瀛初本“绍”作“咎”。
孙案:卢校非也。此“绍”当作“诏”,谓诏告之以尚明之义。“绍”、“诏”形声并相近。(《札迻·韩非子某氏注·难三第三十八》)
案:孙氏指出卢文弨《群书拾遗》校“绍”作“咎”是错误的。孙氏通过为“绍”与“诏”声音相近、形体相似,判断“绍”应当是“诏”的讹误,意为“告诉”,若作“绍”则语义不通。“不绍叶公之明”也就是不“诏告之以尚明”意即不告诉叶公以使他明察。绍上古为禅母宵部,诏为章母宵部,禅宵旁纽。二字声近韵同,且结构、声旁相同,有讹误的条件和可能。“诏”字在此语境下文意通达,而“绍”字则迂曲难通,所以孙氏的训释是正确的。
(8) “垩忧壁饰”,卢校改“忧”作“夒”,云:“即獿字,讹作‘忧’。壁,疑‘壁’。”
孙案:“忧”,疑当为“黝”,声之误也。《周礼·守祧》云:“其祧,则守祧黝垩之”,郑司农注云:“黝,读为幽,幽,黑也。”《榖梁·庄二十三年传》云:“天子诸侯黝垩”,“黝”、“幽”与“忧”音近,故讹。卢以为“夒”形之误,未塙。(《札迻·盐铁论·散不足第二十九》)
案:卢文弨、王念孙、洪颐煊皆认为“忧”是“夒”形体相近而误,孙氏则不赞成三人观点。孙氏透过字的形体,结合古籍用例,提出“忧”应当作“黝”,二字声音相同,所以在传写时讹误。忧和黝上古皆为影母幽部,二字声韵皆同。孙氏在这里的训释是传承王念孙“引申触类,不限形体”的因声求义观的生动案例。
6. 通转语
转语又叫一声之转或语转,指“一个词在不同的时期、不同的地域发生了语音上的变化,读成了另一个音,人们就用另一个字去记录”。简单的说,转语是一个字或词声音改变,形体也跟着改变,但所表示的意义不变。扬雄在《方言》中第一次使用“转语”这个概念,戴震在其《转语二十章序》中提出“凡同位为正传,位同为变转”[9]。清代一些学者得益于古音研究的进步,摆脱字的形体限制,寻求字的真实语境义,在训诂上取得了巨大的成果。孙氏在《札迻》中,透过字形变化,利用语音的演化来说解语义。
(9) 盾。大而平者曰吴魁,本出于吴,为魁帅者所持也。
孙案:《楚辞·九歌·国殇》“操吴戈兮被犀甲”,王注云:“或云‘操吾科’,吾科,盾之名也。”案:“魁”“科”一声之转。(《札迻·释名·释兵第二十三》)
案:魁古音为溪母微部,科为溪母歌部,微歌旁转,二字声同韵近,具备声转的条件。“魁”在古代指一种大而平的盾,因时间、地点的变化,语音发生改变,后被写成“科”,实际上,其所指的对象未发生改变,即意义不变。
(10) 越王服犊鼻、着樵头。
孙案:“幧头”即“橾头”也。《释名·释首饰》云:“绡头,绡纱也,钞发使上从也。”(《后汉书·向栩传》云:“好被发着绛绡头。”)《方言》云:“络头,自河以北赵、魏之间曰幧头。”(《广雅·释器》亦作“幧头”。)《仪礼·仕丧礼·丧服》郑注并云“着幓头”。“樵”、“幧”、“绡”、“幓”皆一声之转。(《札迻·吴越春秋·勾践入臣外传第七》)
案:樵古音为从母宵部,幧为清母宵部,绡为心母宵部,幓为清母宵部,从清心旁纽,四字声近韵同。樵、幧、绡、幓古代皆表示一种束发的头巾,只是因时间、空间的不同,方言不同,发生声转,字形改变,意义没有变化。
7. 结语
孙诒让在《札迻》中运用因声求义法考释字词时非常审慎,没有充足且可靠的证据,不轻易断言,只提出合理的猜测,如例(8)。正是这种审慎的态度使孙诒让避免了清代以声音训诂产生的“穿穴形声,捃摭新异,凭臆改易,以是为非”[4]的弊端。陆宗达、王宁在《因声求义论》中说:“运用‘因声求义’的训诂方法,必须核证于文献语言,也就是必须从实际语言材料中找出‘信而有征’的佐证,以避免主观臆测,妄作推断”[10],孙氏在《札迻》中的训诂实践中便体现了这种说法,孙氏援引大量文献证据作为训释的支撑,据统计孙氏征引古书约396种,不可谓不丰富。“王氏父子突破字形的束缚,是以声音通训诂的集大成者”[11],孙诒让作为清代汉学最后一位大师,传承了有清以来因声求义的训诂方法,并将这种方法审慎地运用到《札迻》的训诂实践中。挖掘并研究《札迻》里的因声求义案例,对梳理清代因声求义发展史、总结孙诒让训诂思想具有重要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