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札迻》因声求义研究
A Study of Inference Meanings from Sounds in the Zha Yi
DOI: 10.12677/ml.2025.138922, PDF, HTML, XML,   
作者: 李运强:湖北师范大学语言学研究中心,湖北 黄石
关键词: 因声求义假借同源连语转语Inference Meanings from Sounds Phonetic Loan Cognate Binding Word Transfer of Language
摘要: 《札迻》是晚清孙诒让宗法王念孙的《读书杂志》而写成的一部校勘训诂著作,其不仅在体例上与《读书杂志》相似,在训诂上也传承了《读书杂志》因声求义的方法。通过考察《札迻》里的训诂实践,我们发现其体现了王念孙“就古音以求古义,引申触类,不限形体”的观念,并在破解假借、系联同源字、解释联绵词、纠正前人误释、通晓转语方面使用了因声求义的方法。
Abstract: Zha Yi is a work of revision and exegesis written by Sun Yirang in the late Qing Dynasty, which is based on Wang Niansun’s Reading Magazine. It is not only similar to Reading Magazine in its style, but also inherits the method of inference meanings from sounds in exegesis from Reading Magazine. By examining the exegetical practices in the Zha Yi, we find that it embodies Wang Niansun’s concept of “seeking ancient meanings from ancient sounds, and applying derivations to touch upon similarities without limitation of form”, and that it uses the method of inference meanings from sounds in deciphering phonetic loan, linking aognates explaining binding words, correcting previous misinterpretations, and understanding transfer of language.
文章引用:李运强. 《札迻》因声求义研究[J]. 现代语言学, 2025, 13(8): 973-978. https://doi.org/10.12677/ml.2025.138922

1. 引言

因声求义就是“通过字、词的声音线索(主要指古音)去探求字、词的古义”[1]。赵振铎认为“因声求义又称为声训”[2],我们则认为郭在贻将声训看作训诂条例,因声求义看作训诂方法的观点更具合理性。需要补充的是声训既是训诂的三大条例之一,也是一种训诂方法。陈波先认为“清代学者‘因声求义’之法囊括了前代的声训、音转、右文”[3],我们认为因声求义是从声训发展而来的,前者更加科学,因此,不能简单地将因声求义看作声训,也不能笼统地概括因声求义包含声训、音转和右文。如果说宋代的右文说是对声训的传承,那么因声求义则是对声训和右文说的发展与创新。无论是声训还是右文说都具有一定的主观性,往往穿凿附会、以非为是,而因声求义则在古音研究的基础上,利用字、词的古音进行训诂,比之声训和右文说在科学性与合理性方面又迈进了一大步。孙诒让在《札迻》中就是“以声类通转为之錧键”[4],发明训诂,探求字词古义。

2. 破假借

清人王念孙曾说:“诂训之指,存乎声音,字之声同声近者,经传往往假借,学者以声求义,破其假借之字,而读以本字,则涣然冰释;如其假借之字而强为之解,则诘为病矣。”[5]孙诒让在《札迻》中利用因声求义的方法,考究前人所不能解决的训诂案例,突破字词的形体限制,利用声音,破解假借字,寻求字词在当时语境的真实意义。俞樾评其为“精深训诂,通达假借。”例如:

(1) 岁宁恙而年病。十九年七闰,天之偿也。

孙案:“恙”当读为“养”,“恙”与“养”同从羊声,古字通用。《大戴礼记·夏小正》云:“时有养日”,传云,“养,长也。”此以“养”与“病”文相对,朔虚谓之病,则气盈谓之养,固其宜矣。(《札迻·〈太玄经〉范望注·玄告》)

案:恙和养上古都是余母阳韵,二字声韵皆同。孙诒让认为恙与养,同从羊声,古音相同,为通用关系。“恙”与“养”不仅古音上有假借的条件,二者假借关系亦有文献实证。《尔雅·释诂上》:“恙,忧也。”郝懿行义疏:“恙,通作养。”《说文·食部》:“养,供养也。”引申为“长”义。而“病”有“短”义,如《国语·晋语三》:“舅所病也”韦昭注:“病,短也。”“长”与“短”词意相对,正与文意相符。此恙为借字,养为本字。

(2) “主攘择五卜”,注云:“攘择,攘除不祥,择取吉事也。”

孙案:“攘”、“禳”,“择”、“释”声类并同,古字通用。礼有“释菜”、“释奠”之类,与禳除事略同。杨释为择取吉事,未塙。(《札迻·〈荀子〉杨倞注·王制篇第九》)

案:攘和禳上古都是日母阳部,声韵皆同,孙诒让认为二字声类同,有假借的语音条件。通过查找文献证据,可以进一步证明攘与禳为假借关系。《说文·手部》:“攘,推也。”《经籍籑诂·阳韵》:“《礼记·月令》:‘九门磔攘’,周礼占梦注作‘九门磔禳’”。《说文·示部》:“禳,磔禳祀,除疠殃也。古者燧人禜子所造。”《左传·昭公十七年》:“欲以禳火”陆德明《释文》曰:“让,本亦作攘。”

择上古为定母铎部,释上古为书母铎部,二字声母准旁纽,韵部相同,声近韵同,符合音近假借的条件。从文献上看,《说文·手部》:“择,柬选。”《吕氏春秋·察今》:“故择先王之成法”旧校曰:“择,一作释。”《说文·釆部》:“释,解也。”根据上文“钻龟陈卦”,下文“知其吉凶妖祥”可知,排列龟卦,主持祭祀阐释占卜卦象,才能知道吉凶祸福,此处“攘择”应通作“禳释”。

3. 系同源

王力先生指出:“凡音义皆近、音近义同或义近音同的字,叫做同源字。”[6]概括的说,来自同一语源且音近义通的一组字,为同源关系,叫做同源字。古音相同或相近,意义相通,有共同的语源是判断同源词的标准。《札迻》以声音为线索,说明字与字相通的意义,探求字的同源关系。例如:

(3) 山多小石曰磝。磝,尧也。每石尧尧独处而出见也。

孙案:《说文》:“尧,高也。从垚在兀上。高远也。”《白虎通义·号篇》云:“尧,犹嶤嶤也,至高之貌。”《墨子·亲士篇》云:“王徳不尭尧者”,“尧”、“嶤”声义同。(《札迻·释名·释山第三》)

案:《广韵·萧韵》:“尧,至高之貌。”《风俗通义·皇霸》引《书·大传》:“尧,高也,饶也。”《说文·垚部》段玉裁注:“尧之言至高也。”孙氏援引古代经典,认为“尧”有“高”义。《集韵》:“嶤,或作峣。”嶤是峣的异体字,有“山高”之义。《说文·山部》:“峣,山高貌。”《玉篇·山部》:“峣,高峻貌。”柳宗元《辩文子》:“峣然而出其类”蒋之翘辑注:“峣,山高貌。”尧与嶤有共同的义项“高”,意义相通;都是从“垚”演化出来的,有同一语源。尧、嶤上古都为疑母宵部,声韵皆同,二字同源。孙氏训二字“声义同”,正是看出它们的同源关系。

(4) “松果之山。有乌焉,其名曰䳋渠,其状如山鸡,黑身赤足,可以已𦢊。”郭注云:“谓皮皴起也。音叵驳反。”毕云:“‘𦢊’,当为‘暴’,依义当为‘疱’。《说文》云:‘疱,面生气也。’”郝亦读为“暴”,云:“借为‘皴剥’之字。”

孙案:《尔雅·释畜》“犦牛”,郭注云:“领上肉犦起高二尺许。”《释文》述注“犦”作“𦢊”。又引《考工记》郑注云“𦢊谓坟起”。今《周礼·瓬人》注作“暴”。“𦢊”、“暴”、“犦”声义并略同,皆谓皮肉坟起也。郭云“皮皴起”,当亦谓肉坟而皮皴。毕、郝并未得其义。(《札迻·山海经郭璞注·西山经》)

案:《玉篇·肉部》:“𦢊,肉胅起。”𦢊有“肉凸起”之义。《荀子·富国》:“暴暴如丘山”杨倞注:“暴暴,卒起至貌。”《大戴礼记·劝学》:“枯暴不复挺者”王聘珍解诂:“暴,坟起也。”暴则有“凸起”义。《玉篇·牛部》和《广韵·觉韵》皆载:“犦,犎牛也。”犦则有“牛背凸起”之义。三个共同义项为“凸起”,意义相通;都由“暴”演变而来。𦢊、暴上古都为并母药部,犦为帮母药部,暴、𦢊与犦为旁纽,𦢊和暴声韵皆同,𦢊、暴与犦声近韵同,三字同源。孙氏通过考察前人训释,认为𦢊、暴与犦三字声音相同,都有“皮肉坟起”的意义,是一组同源字。

4. 明连语

连语又称联绵字或联绵词,指由两个音节组成,表示一个语素的单纯词。连语的两个字不能分开解释,而且“两个语音之间往往存在双声或叠韵的关系”[7]。需要注意的是,连语的双声或迭韵关系依据的是古音,而非现代读音。连语的写法也不固定,一个连语往往有几个甚至十几种形式。由于连语“以音为主,无论其字之有义无义,其义皆在其中”[8]的特殊性,孙诒让在《札迻》中以声音为切入点,指出联绵词的不同形体,明确字词关系。

(5) “其生贪叨多欲之人,莫宜乎势利,诱慕乎名位。”《缵义》本“莫宜”作“颠冥”。

孙案:“莫宜”当作“真冥”,皆形之误。杜本作“颠冥”,声义同。……今本《淮南书》“颠冥”作“漠䁕”,王念孙谓当为“滇眠”之讹,是也。“真”、“滇”、“颠”声类并同,“冥”、“眠”一声之转。此连语形容本无正字,故诸文驳异。(《札迻·文子徐灵府注·守弱》)

案:孙氏关联“真冥”“颠冥”“滇眠”三个形体,指出三者为同一连语,形体不同,导致“诸文驳异”。真为章母真部,颠、滇都为端母真部,真与颠、滇准双声,上古真和颠、滇声近韵同。冥为明母耕部,眠为明母真部,冥眠通转,上古二字声同韵近。“真冥”“颠冥”二者为迭韵关系,“颠冥”“滇眠”为双声关系。三个形体实际上是同一连语,皆表示“迷惑”义,如《庄子·则阳》:“以致神其交,固颠冥乎富贵之地。”成玄英疏:“颠冥,犹迷没也。”

(6) “兴之物瑞騠䮷”,注云:“騠䮷,独踟蹶。言将兴之人皆有瑞应,无苟然者也。”

孙案:“騠䮷”,即“蹢躅”之假字。《说文·足部》云:“蹢,逗足也。”“躅,蹢躅也。”《易·姤·初六》云:“羸豕孚蹢躅。”注“独踟蹶”,当作“犹踟蹰”,“蹢躅”“踟蹰”一声之转。(《札迻·易是类谋某氏注》)

案:孙氏用“一声之转”指出“蹢躅”“踟蹰”实际上是同一词的不同形式,即同一连语的不同变体。如《说文·足部》段玉裁注:“蹢躅之双声叠韵曰踟蹰、曰跢跦……。俗用踌躇。”由《礼记·三年问》:“蹢䠱焉”陆德明释文:“蹢躅,不行也。”和《文选·潘岳〈悼亡诗〉》:“徒倚步踟蹰”张铣注:“踟蹰,不进貌。”可知“蹢躅”“踟蹰”意义没有区别。《广韵·昔韵》:“蹢,同踯”。踯是蹢的异体字。《玄应音义》卷十五:“踟蹰,踯躅也。”亦证明“蹢躅”“踟蹰”是同一个词。蹢上古为定母锡部,踟为定母支部,锡支对转,二字声同韵近。躅为定母屋部,蹰为定母侯部,屋侯对转,二字亦声同韵近。“蹢躅”“踟蹰”上古是双声关系。

5. 纠误释

《札迻》是孙诒让三十多年治经之精华,整部书不仅考释前人之未释,而且还对前人的错误训诂进行纠正。孙氏在书中利用因声求义的方法,透过字词的形体,直指该语境下的本字本义,指正前人误释,通达群书训诂。

(7) “不绍叶公之明,而使之悦近而来远”,卢校依明凌瀛初本“绍”作“咎”。

孙案:卢校非也。此“绍”当作“诏”,谓诏告之以尚明之义。“绍”、“诏”形声并相近。(《札迻·韩非子某氏注·难三第三十八》)

案:孙氏指出卢文弨《群书拾遗》校“绍”作“咎”是错误的。孙氏通过为“绍”与“诏”声音相近、形体相似,判断“绍”应当是“诏”的讹误,意为“告诉”,若作“绍”则语义不通。“不绍叶公之明”也就是不“诏告之以尚明”意即不告诉叶公以使他明察。绍上古为禅母宵部,诏为章母宵部,禅宵旁纽。二字声近韵同,且结构、声旁相同,有讹误的条件和可能。“诏”字在此语境下文意通达,而“绍”字则迂曲难通,所以孙氏的训释是正确的。

(8) “垩忧壁饰”,卢校改“忧”作“夒”,云:“即獿字,讹作‘忧’。壁,疑‘壁’。”

孙案:“忧”,疑当为“黝”,声之误也。《周礼·守祧》云:“其祧,则守祧黝垩之”,郑司农注云:“黝,读为幽,幽,黑也。”《榖梁·庄二十三年传》云:“天子诸侯黝垩”,“黝”、“幽”与“忧”音近,故讹。卢以为“夒”形之误,未塙。(《札迻·盐铁论·散不足第二十九》)

案:卢文弨、王念孙、洪颐煊皆认为“忧”是“夒”形体相近而误,孙氏则不赞成三人观点。孙氏透过字的形体,结合古籍用例,提出“忧”应当作“黝”,二字声音相同,所以在传写时讹误。忧和黝上古皆为影母幽部,二字声韵皆同。孙氏在这里的训释是传承王念孙“引申触类,不限形体”的因声求义观的生动案例。

6. 通转语

转语又叫一声之转或语转,指“一个词在不同的时期、不同的地域发生了语音上的变化,读成了另一个音,人们就用另一个字去记录”。简单的说,转语是一个字或词声音改变,形体也跟着改变,但所表示的意义不变。扬雄在《方言》中第一次使用“转语”这个概念,戴震在其《转语二十章序》中提出“凡同位为正传,位同为变转”[9]。清代一些学者得益于古音研究的进步,摆脱字的形体限制,寻求字的真实语境义,在训诂上取得了巨大的成果。孙氏在《札迻》中,透过字形变化,利用语音的演化来说解语义。

(9) 盾。大而平者曰吴魁,本出于吴,为魁帅者所持也。

孙案:《楚辞·九歌·国殇》“操吴戈兮被犀甲”,王注云:“或云‘操吾科’,吾科,盾之名也。”案:“魁”“科”一声之转。(《札迻·释名·释兵第二十三》)

案:魁古音为溪母微部,科为溪母歌部,微歌旁转,二字声同韵近,具备声转的条件。“魁”在古代指一种大而平的盾,因时间、地点的变化,语音发生改变,后被写成“科”,实际上,其所指的对象未发生改变,即意义不变。

(10) 越王服犊鼻、着樵头。

孙案:“幧头”即“橾头”也。《释名·释首饰》云:“绡头,绡纱也,钞发使上从也。”(《后汉书·向栩传》云:“好被发着绛绡头。”)《方言》云:“络头,自河以北赵、魏之间曰幧头。”(《广雅·释器》亦作“幧头”。)《仪礼·仕丧礼·丧服》郑注并云“着幓头”。“樵”、“幧”、“绡”、“幓”皆一声之转。(《札迻·吴越春秋·勾践入臣外传第七》)

案:樵古音为从母宵部,幧为清母宵部,绡为心母宵部,幓为清母宵部,从清心旁纽,四字声近韵同。樵、幧、绡、幓古代皆表示一种束发的头巾,只是因时间、空间的不同,方言不同,发生声转,字形改变,意义没有变化。

7. 结语

孙诒让在《札迻》中运用因声求义法考释字词时非常审慎,没有充足且可靠的证据,不轻易断言,只提出合理的猜测,如例(8)。正是这种审慎的态度使孙诒让避免了清代以声音训诂产生的“穿穴形声,捃摭新异,凭臆改易,以是为非”[4]的弊端。陆宗达、王宁在《因声求义论》中说:“运用‘因声求义’的训诂方法,必须核证于文献语言,也就是必须从实际语言材料中找出‘信而有征’的佐证,以避免主观臆测,妄作推断”[10],孙氏在《札迻》中的训诂实践中便体现了这种说法,孙氏援引大量文献证据作为训释的支撑,据统计孙氏征引古书约396种,不可谓不丰富。“王氏父子突破字形的束缚,是以声音通训诂的集大成者”[11],孙诒让作为清代汉学最后一位大师,传承了有清以来因声求义的训诂方法,并将这种方法审慎地运用到《札迻》的训诂实践中。挖掘并研究《札迻》里的因声求义案例,对梳理清代因声求义发展史、总结孙诒让训诂思想具有重要意义。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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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赵振铎. 训诂学纲要[M]. 上海: 上海科学技术文献出版社, 20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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