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引言
“眼看”作为现代汉语口语体系中使用频次较高的词汇之一,其在语言表达中具有独特的价值与功能。通过对CCL语料库调查与分析,结合“眼看”在实际语料中的句法分布、语义层面的特征,可以归纳出“眼看”主要存在以下几种用法类型。
(1) 天再旱,我们也不能眼看着庄稼干死。
(2) 鸡叫了三遍,天眼看就要亮了。
(3) 眼看这些船筏各戴上白雪浮江而下,这里那里扬着红红的火焰同白烟,两岸高山则直矗而上。(沈从文《一个多情水手与一个多情妇人》)
例(1)中,“眼看”有实在的意义,用作动词,作谓语中心语,不能随意的删减,表示听凭(不如意的事情发生或发展)的意义。例(2)中,“眼看”属于副词,修饰动词作状语,表示马上的意义,可以删除,但会影响语义上的表达,相当于“马上”“立刻”,表示时间上的短时义,指天亮这件事情将马上发生。例(3)中,“眼看”属于话语标记,具备将前后话语进行有效衔接的功能,同时能够充分展现说话者的主观态度,可以删除,语义上并不对命题的真值意义发生影响。
学术界近几年来对“眼看”已有一些研究,如李思旭、聂雪琴(2022) [1]对短时副词“眼看着”的语义、时体特征及词汇化进行研究;杨智渤、吴长安(2013) [2]对时间副词“眼看”的语义篇章进行分析;沈敏(2012) [3]基于语料库对“马上”与“眼看”进行对比分析;但对“眼看”话语标记的功能专文研究的较少,仅有王忠慧;赵春利(2021) [4]对“眼看”话语标记的性质界定与话语关联进行了相关研究。因此本文在现有研究的基础上,利用北京大学CCL语料库检索的语料,探究“眼看”话语标记的功能特征及其形成机制,主要解决以下问题:第一,分析话语标记“眼看”的演变形成历程;第二,概括话语标记“眼看”的功能特征;第三,分析“眼看”小句的语义特征;第四,剖析话语标记“眼看”的形成动因及机制。
2. 话语标记“眼看”的形成
2.1. “眼看”的原始用法
“眼看”一词最早在魏晋南北朝时期萌芽,是一个主谓结构的短语。早期,“眼”与“看”的语法结构还较为松散,主要是连动式结构,其中“眼”作主语,而“看”则作为动词,用以表达“眼睛看见……”的意思,强调具体的视觉行为,与其后的成分构成“主 + 谓 + 宾”的句法构式,主要用于描述空间域中的具体人、事物或事件,记作“眼看ph”。例如:
(4) 高祖骂之曰:“眼看人瞋,乃复牵经引《礼》!”叱令出去。(《北齐书·列传》卷十六)
(5) 夫妇二人以先要故,眼看不语。(《百喻经》)
这一时期“眼看”需强制带宾语,句法上依附于主谓结构,尚未形成独立的词汇单位。例(4)中小句“眼看人嗔”的句义为眼看见某人生气地瞪大眼睛,“眼看ph”后接的宾语由主谓性的短语构成,用来描述空间域中具体人和具体事件的关联,句法结构为“眼看ph + NP + VP”。在例(5)中,小句“眼看不语”的句义为眼睛看着(夫妇二人)不说话,“眼看ph”后接的宾语由动词短语构成,但根据上下文的句义分析可知,“眼看ph”后省略了名词性成分夫妇二人,此处省略的名词性成分和例(1)的用法相同,都用来描述空间域中的具体人和具体事件的关联,句法结构为“眼看ph + (NP) + VP”。
2.2. 语义的泛化:从“眼看ph”到“眼看v”
隋唐五代时期,“眼看”的用法继续发展,“眼看ph”在魏晋南北朝时期的基础上增加了“ph + NP”的句法结构,但主要还是后接具体事物和事件。例如:
(6) 庭罗衙吏眼看山,真恐风流是谪仙。(黄滔《赠郑明府》)
(7) 眼看春光老,羞见梨花飞。(岑参《送绵州李司马秩满归京因呈李兵部》)
例(6)中“眼看ph”后直接跟名词“山”,这种用法是魏晋南北朝时期从未出现过的,此处“眼”这一词汇原本所代表的视觉器官功能在语义上逐渐淡化、脱落,“看”表示看见义,成为小句语义的重心,主要还是后接“山”这一具体事物。例(7)中,“眼看”一词前隐含着一个动作行为的发出者作主语,当这个发出者是说写者自身时,主语不会直接出现,此时,“眼看”便位于句子的开头,后面跟着一个小句结构。在这种高频使用的语境下,“眼看”逐渐开始了副词化的过程,它不仅可以出现在句首,也可以放在句子的中间位置。
隋唐五代时期,“眼看ph”的语料的数量有所增加,“眼看v”、“眼看adv”开始出现。例如:
(8) 冠冕凄凉几迁改,眼看桑田变成海。(戎昱《赠别张驸马》)
(9) 少年随父戍安西,河渭瓜沙眼看没。(元稹《和李校书新题乐府十二首·缚戎人》)
(10) 摧环破壁眼看尽,当天一搭如煤。(卢仝《月蚀诗·新天子即位五年》)
例(8)“眼看”中“眼”的原本意义逐渐淡化,语义的核心转移到了“看”上,两个语素之间的界限变得模糊不清,逐渐出现融合成一个词的迹象,共同表达了目睹、看见的含义。“眼见v”在此两处用作动词,与后面的句法成分构成了“动 + 宾”的结构。例(9) (10)中“眼看”后跟动词“没”“尽”,此处的“眼见adv”充当副词成分。
在宋辽金时期,“眼看”的用法仍然广泛,语料的数量进一步发展,“眼见v”占据主要位置,已成为一个动词进一步虚化。例如:
(11) 多少事,有垂杨眼见,红烛心知。(程垓《洞庭春色》)
(12) 细数元正隔两朝。眼看杨柳又新条。(廖行之《鹧鸪天(寿外姑)》)
上述例子中,“眼见”意为“亲眼看见”,展示了“眼见”在宋辽金时期作为动词的普遍用法,以及其在描述亲眼见证、亲眼看见某事物或事件时的准确性和生动性。
2.3. 词汇化完成:从“眼看v”到“眼看adv”
明清时期,“眼看”完成词汇化,“眼看adv”的语例数量大幅度增加,“眼看”开始用于表示未然时间概念的语境中,通过隐喻的方式将空间上的“量小义”投射为时间上的“量小义”,即短时义。这一变化标志着“眼看”词汇化的成熟。例如:
(13) 狄周道:“这不大哥眼看就到了,我敢扯谎不成?”(《醒世姻缘传》)
(14) 贼兵追赶下来,眼看就到了,这便该当如何是好?(《康熙侠义传》)
(15) 石铸回头一看,船由东西两路追来,势如奔马,急似流星,眼看要追上石铸,将他围在当中。(清《彭公案》)
上述例子中“眼见”视觉义向认知义演化或虚化(概念义弱化)、客叙述向表达言者主观意图转化,体现某件事情即将在很短的时间内发生,表示时间上的紧迫性或即将发生的状态,含有“很快、马上”的意思。由此可见,“眼看”的词汇化和语法化过程基本完成,成为了一个具有短时义功能的副词,这成为当时语言表达的一个重要特征。
2.4. 话语标记“眼看”形成
清末,“眼看”的语义又进一步经历了虚化的演变过程。它不再仅仅局限于其原本较为具体、实在的表示用眼睛看的意义,而是逐渐衍生出了具有话语标记功能的新用法。
(16) 眼看张鼎臣、纪小泉两个人挥宝剑反要剁他,冯渊无奈,只才一伸手,把夜行衣靠包袱拿起来,撒腿就跑。(清《小五义》)
(17) 黄三太四位坐在那里看热闹,眼看桌子板凳倒了十数张,二位差官倒下起来,起来倒下。(清《三侠剑》)
(18) 三哥,我追他至一苇塘,恶贼进了苇塘,我也随后跟追进去,迎面正是一个河汊子,恶道跳入水中,眼看他过河上岸,徐徐逃走。(清《三侠剑》)
上述的例子中,“眼看”处于句首位置时,其后所衔接的是一个完整的小句。在这种语境下,“眼看”此时既不具备作为动词时无能为力和不如意的语义内涵,也不具有作为副词所表达的“即将发生”的意义指向。将处于句首位置的“眼看”从句子中删去,句子所表达的意思并未受到实质性的影响,其真值含义也依然保持不变。由此可见,在这种特定的句子结构和语义环境中,“眼看”已经具备了话语标记的功能特征,可以将其视作一个话语标记。
正如董秀芳所言:“话语标记的语形可以不稳定,在使用上可以有一些变体形式”[5]。“眼看”作为自然口语中较为常见的话语标记,还存在“眼看着”“眼瞅”“眼瞅着”以及“眼瞧着”等多种变体形式,它们在口语交流中发挥着类似的功能和作用。
(19) 老者在前,纵上狱房,秦尤第二纵上房去,小英雄压刀,狱中那三十多人,眼看着三个人上房走了。(清《三侠剑》)
(20) 谁知她是假的,眼瞅不见,她就上了吊咧。(清《七侠五义》)
(21) 眼瞅着苇塘乱动,徐良虽然跺脚,并不进去。因何缘故?他在暗处,自己在明处,进去总怕吃亏,又怕里头有水。(清《小五义》)
(22) 眼瞧着他迎面扑了恶道,将左手一扬,是个虚晃架式,对准面门一摔。(清《七侠五义》)
上述例子中,“眼看”与多种变体形式同时存在且各有其用,这些变体通过一些语言手段,如将语音拉长(眼—看),或在词汇基础上附加助词“着”,构成三音节短时副词,以此进一步明确并细化了不同的情态差异,来着重强调事情的紧迫性,或凸显出一种惋惜之感。
3. 话语标记“眼看”的功能特征
3.1. 语音的可标记性
语音形式是话语标记外在表现的重要维度之一,体现着话语标记与表达概念义成分的差异。在人际交往的场景中,听话者为准确理解话语含义,说话者常常会运用重音、轻声、停顿等语音手段来引起听话者的注意。而在书面语言表达中,话语标记则通过标点符号与前后的语言成分进行分隔,以此来凸显其独特性。
(23) 我此去,眼看楚国河山不久尽落汉王之手!(1918《秦朝野史》)
(24) 眼下,神州大地正染上一层金黄色,眼看,又是一个丰收年。(2012《人民日报》)
例(23)中的话语标记“眼看”之后使用了逗号进行分隔,而例(24)中“眼看”之后则未使用任何标点符号,均呈现出典型的话语标记用法特征,话语标记“眼看”无论是否使用标点符号来使其与后续句子在形式上相互独立,均不会对整个句子的语义表达产生实质性影响,其差异主要体现在语气和节奏方面。例(24)中“眼看”使用标点符号时,在一定程度上能够起到舒缓语气、调节节奏的作用,同时也为听话者在理解话语内容的过程中提供了更多的思考时间和空间。
3.2. 句法位置的灵活性
句法分布不仅局限于词在句法结构中所处的位置,更侧重于词所能占据的各种语法位置,这包括词与词之间的结合形式,以及在句法结构中充当的具体成分。话语标记“眼看”虽可处于句子内部,却在结构上表现出独特的分离性,即无法与主句中的其他句法成分进行组合,以构建出更高层级的句法结构体。“眼看”这一话语标记的存在与否,均不会对所在语句在语法规则下的合法性产生实质性的影响。由此可见,话语标记“眼看”在句法层面展现出了相当程度的独立性。
(25) 车正起动离站,车门眼看要合拢,一个刚跑来的小伙子,突然把脚伸进门缝,而且破口大骂。(1986《人民日报》)
(26) 她听见小林和薇薇在唱歌,这歌声眼看将她最后的防线冲垮,又被一阵起哄压住了。(王安忆《长恨歌》)
(27) 春耕眼看要开始了,今年春长天暖,现在先把粪上到麦地里,过几天一下雨麦苗就吃上劲了,就能得个好收成。(1949《人民日报》)
(28) 眼看这些船筏各戴上白雪浮江而下,这里那里扬着红红的火焰同白烟,两岸高山则直矗而上。(沈从文《一个多情水手与一个多情妇人》)
(29) 看,水势就是这么急,眼看,船就要碰上这块礁石;眼看,整个的船就要撞碎,满船的人要沉……(1964《人民日报》)
例(25)中,“眼看”在句中作谓语,用于修饰表示动作或状态即将发生变化的动态动词,含有即将发生变化的动态意义。例(26)中,“眼看”充当状语,用于描述中心词的时间或状态,表示事物时体上的未然状态。这两个例句中“眼看”在句内与其他成分组成更大的句法单位,就不能看作话语标记。
话语标记“眼看”能够在主句中处于主语和谓语之间的位置(例(27)),更为常见的情况是它位于句首(例(28)),还可以作为一个具有高度独立性的话语标记,在语音上通过停顿的方式,在书写形式上则以逗号将其与主句分隔开来(例(29)),这种独特的分布与表现形式,使得“眼看”在句法性质上充分彰显出了作为话语标记的完整属性。
3.3. 语义的非真值条件性
“语义的非真值条件性,即话语标记的有无不影响我们对句子的理解,但不排除它是理解句子的重要线索。”[6]从语义功能的角度来看,话语标记所承载的意义主要为程序意义。在语言表达的过程中,话语标记具有可删除性的特征,即当将其从语句中移除后,该语句原本所表达的核心语义内容并不会因此而受到影响。
(30) 谁知陆贾因与陈平的地位不同,眼看诸吕用事,委实气愤不过,争则无力。(1928《汉代宫廷艳史》)
(31) 鲁南蒋军至侵占临沂空城后,眼看鲁中大败不敢前进,现正分兵沿津浦路向北靠拢济南。(1947《人民日报》)
例(30)中“眼看”强调的是“诸吕用事”这一事件,例(31)中“眼看”强调的是“鲁中大败”的事实,删除两个例句中的“眼看”,句子和篇章的意义都依旧保持不变,真值并没有改变。由此可知,此处的“眼见”具备话语标记的这个特点,也是一个话语标记。
3.4. 语用的衔接性
杨智渤、吴长安提出:“在语篇中动态地观察‘眼看’的语用环境,认为‘眼看’作为篇章衔接因子,可以出现在转折和因果两种语义结构模式中。”[7]语用上的连接性是说话语标记可以起到话轮转换的作用,在话语交际中,“眼看”能够帮助构建话语的连贯性和逻辑性。作为话语标记的“眼看”,不仅关联前面的背景句,而且启发后续句。“眼看”主要是与其后的话语相关联,因为后续句说明了事件的最终结果,背景句作为事件发展的前提有时会省略[8]。
(32) 阜大少便与玉蚨一直乐了十几天,眼看银票又要告罄,玉蚨便暗地催着阜大少,再到府里去拿东西。(1910《阜大奶奶》)
(33) 以前咱家很穷,今年刚刚翻了身,眼看能过好日子,蒋介石就来打内战,抢我们的翻身果实,这样我非亲自和蒋介石干一场不可,家里事情可交三旺来管。(1946《人民日报》)
例(32)中,话语标记“眼看”位于复句的前面分句,后接“银票又要告罄”这一事件,以此来引出“府里去拿东西”的结果,两者之间存在因果关系。例(33)中,“眼看”后接“能过好日子”的事件背景,但后续句又发生“蒋介石就来打内战,抢我们的翻身果实”的事件,表示出意料之外的情况,有转折的意义。话语标记“眼看”通过标记“事件临界状态”与“意外转折”,构建“外层转折、内层因果”的话语关联,以此强化语篇连贯性。
4. “眼看”小句的语义特征
4.1. 短时义
“眼看”作为短时副词,最基本且核心的语义是表示时间的短时性。它通常用于描述某个事件或情况即将发生或很快就要发生变化,强调时间上的紧迫感和即将性。例如:
(34) 秀山上南城匀点南货去了,眼看就过年,好歹总得上点货。(老舍《蛤藻集》)
(35) 眼看着就到冬天,难道不给孩子们身上添点东西吗?(老舍《四世同堂》)
以上例子中,“眼看”都表示短时义,新年、冬天的到来在时间上是短暂的,属于短时间内将会发生的事件。
4.2. 主观评价义
陈小荷较早提出“主观量”的概念,将其界定为“含有主观评价意义的量,与‘客观量’对立”[9]。副词是表达主观量的一种重要手段,具备突出和强调主观量的功能。短时副词“眼看”通常反映了说话人对当前情况或未来趋势的主观感知和判断,带有强烈的个人色彩,以此来增强语义的主观情感表达。例如:
(36) 秩序乱成一团糟,眼看要被打坏了。(丁玲《太阳照在桑干河上》)
(37) 他到小姐庙,恰好赶上河堤裂缝,眼看要塌,人们却只吵吵不动手。(1950《人民日报》)
例(36)中“眼看”表示秩序糟乱的事实,例(37)中“眼看”表示河堤将要坍塌的事实,以上两个例句都隐含了说话人对这将要发生事件的担忧和判断,含有强烈的主观评价义,若把“眼看”删掉,那么整个句子只是客观描述,主观性大大削弱。
4.3. 不如意义
短时副词“眼看”所描述的事件或情况往往带有不如意或遗憾的意味。语义含有说话人希望事情能够有所改变或避免某种不利的结果,但现实却即将朝着不利的方向发展。例如:
(38) 那么到了二十四个月我沒钱赎,眼看着就当死了,那么还有甚么法子哪?(金醒吾《京华事略》)
(39) 若不与他们一同串这出戏,眼看我这位子就要不保了,这如何使得?(荫余轩放《民国野史》)
例(38)中“眼看”后接财物将被当死的不利事件,但当事人又没钱赎避免不了被当的不利结果。例(39)中“眼看”后接当事人位置不保的事实,含有不如意的语义。
5. 话语标记“眼看”的形成动因及机制
5.1. 话语标记“眼看”的形成动因
5.1.1. 认知动因:语义演化和去范畴化
从认知角度来看,一是部分视觉类话语标记在其源组合结构出现之前,其视觉义构素的语义便已产生了泛化现象。而这种语义泛化,为“眼看”结构句法环境的变化,以及话语标记的形成奠定一定基础。在其语义演化的初始阶段,“眼看”具有较为具体的视觉意义,即表示用眼睛看这一动作,此时“眼”与“看”结合,明确指向视觉行为。宋代话本中,“眼看”开始具有事件临近义,具有了“即将、快要”的时间义,这种语义泛化遵循“具体→抽象”的认知路径,为话语标记的形成奠定语义基础。直至清末时期,“眼看”彻底演变为话语标记词。在这个过程中,“眼看”的语义从具体的视觉行为逐步演化为对时间临近状态的表达再到话语标记词,实现了语义的抽象化和泛化。
二是在语法化过程中,“眼看”经历了双重去范畴化:首先是动词短语的及物性丧失,不再要求施事主语和受事宾语;其次是时体特征的消解,不再受时间副词修饰。这种去范畴化导致其句法自由度增强,可出现在句首、句中等多个位置,逐渐固化为话语标记。“眼看”作为一般动词短语时,具有明确的动词范畴特征,在句子中承担谓语等核心句法功能。但随着语义的演化,“眼看”不再像传统动词那样具有完整的时态、语态变化,其句法功能也从核心谓语向边缘的话语标记转变,在句子中起到连接和表达说话者主观态度的作用,“眼看”在认知层面上经历了去范畴化的过程,从而为其成为话语标记创造了条件。
5.1.2. 功能动因:经济性与主观化的互动
经济性原则在语言的发展中起着重要作用,“眼看”成为话语标记也体现了这一原则。在语言交际中,人们倾向于使用简洁、高效的表达方式来传达信息。“眼看”从原本较为具体、含义丰富的动词短语逐渐简化为具有特定功能的话语标记,满足了语言表达的经济性需求。例如,当表达“根据目前的情况判断,某事即将发生”这样复杂的语义时,使用“眼看”可以更简洁地传达,避免了冗长的表述,提高了交际效率。
主观化是指语言表达逐渐倾向于表达说话者的主观态度、情感和观点,“眼看”在使用过程中,越来越多地融入了说话者的主观判断和认知,例如,“眼看他这么努力,却没有得到应有的回报”,这里“眼看”不仅表示一种客观的观察,更蕴含了说话者对“他努力却未获回报”这一情况的主观感慨和评价。“眼看”的主观化进程包含三个阶段:客观描述(“亲眼所见”)→认知判断(“时间临近”)→情感介入(“预期落空”)。经济性与主观化相互作用,经济性促使“眼看”简化形式以适应交际需求,而主观化则赋予“眼看”更丰富的情感和态度表达功能,两者的互动推动了“眼看”向话语标记的转变。
5.1.3. 社会动因:语境规约与语体分化
语境规约是“眼看”形成话语标记的重要社会因素。在不同的语境中,“眼看”的使用频率和语义功能会发生变化。在口语交际中,由于交流的即时性和互动性,“眼看”常常被用来快速表达对当前情况的判断和预测,在书面语语境中,“眼看”可以用来营造氛围、推动情节发展,增强语言的表现力。不同语境对“眼看”的规约,使其在不同的语言环境中逐渐形成了相对稳定的话语标记功能。
随着语言的发展,不同的语体(如口语体、书面体、正式体、非正式体等)逐渐形成并具有各自的特点。“眼看”在不同语体中的使用和发展,使其功能和语义进一步分化和明确。在口语体中,“眼看”更倾向于表达日常的、随意的判断和预测;而在书面体中,“眼看”的使用则更加规范和正式,与特定的文体风格相适应。这种语体分化促使“眼看”在不同的语言使用领域中不断调整和完善其话语标记功能,从而推动了其最终的形成和发展。
5.2. 话语标记“眼看”的形成机制
5.2.1. 隐喻
隐喻是“一种心理映射,是人们将对此事物的认知映射到彼事物上,形成了始源域向目标域的跨越。隐喻的心理映射可能牵涉到此事物与彼事物的内在特性的关联,也可能牵涉到两者兼而有之的关系”[10]。“眼看”的语义演化遵循“空间域→时间域→逻辑域”的认知隐喻路径。“眼看”最初作为视觉动词短语,指的是通过眼睛进行观察这一具体的生理动作,是基于人类视觉感知系统的基本表达。随着语言的发展和人类认知的深化,“眼看”的语义开始借助隐喻实现从具体到抽象的转变,“眼看”从单纯的视觉动作领域向时间和事件发展态势的认知领域拓展,在时间维度上,“眼看”逐渐被用于表示对即将发生事件的一种直观感知。这一过程符合“语义泛化–抽象化”规律,通过概念隐喻实现了从具体行为到抽象关系的范畴转移。
5.2.2. 类推
石毓智、李讷(2001)指出:“一个时期语言整体结构往往会通过类推诱发一些词语的语法化。”[11]在汉语的语言体系中,存在着诸多功能和语义相近的表达形式,这些表达在长期的语言使用过程中形成了一定的模式和规则。“眼看”在演变过程中,受到了其他类似表达的影响,通过类推逐渐获得了话语标记的功能。例如,“看来”“看样子”“看上去”等表达与“眼看”在语义和功能上具有相似之处,它们都可以用于表达对某种情况的推测、判断以及对即将发生事件的感知。当人们在语言交流中频繁使用这些表达时,在认知上会形成一种习惯性的模式。这种可替换性体现了类推机制的作用。类推还体现在语言结构和用法的模仿上,话语标记“眼看”具有一定的语法和语用特征,如在句子中的位置较为灵活,常位于句首或句中停顿处,起到连接句子、表达语气等作用,通过类推,“眼看”在语言系统中不断巩固其作为话语标记的地位,逐渐成为表达主观判断和事件发展态势的常用语言形式。
5.2.3. 语境浸染
在语法化过程中,语境吸收也就是语境浸染,是语言演变的重要机制。语境吸收指的是某个语言形式在长期使用过程中吸收其句式表达的意义,促使自身的结构或功能发生变化[12]。当“眼看”频繁地出现在描述即将发生事件的语境中时,其语义会逐渐与这种语境相融合,随着这种语境的反复出现,“眼看”与“即将发生的事件”之间的语义联系不断强化,其原本的视觉动作义逐渐弱化,而表示时间临近和事件发展趋势的意义则不断凸显。社会文化语境中,让“眼看”成为传达时间压力和事件紧迫性的常用语言手段。口语交际中的互动性语境也促进“眼看”不仅具有语义上的表达功能,还具备了一定的语用功能,如调节交际氛围、引导对方注意力等,进一步推动了其向话语标记的转变。
6. 结语
现代汉语话语标记“眼看”的形成经历了这样一个过程:从主谓结构短语→动词→副词化→话语标记。话语标记“眼看”的话轮位置可处于句首、句中以及独立话轮。从语义语法理论来看,话语标记“眼看”的功能特征包括语音的可标记性、句法位置的灵活性、语义的非真值条件性、语用的衔接性;语义含有短时义、主观评价义和不如意义;形成的认知动因为语义演化和去范畴化、功能动因为经济性与主观化的互动、社会动因为语境规约与语体分化,形成机制主要是隐喻、类推、语境浸染。
基金项目
2025年新疆维吾尔自治区研究生科研创新项目:文化兴旅视角下新疆历史文化街区语言景观实证研究——以喀什古城为例(编号:XJ2025G218);2025年新疆师范大学研究生科研创新项目,项目名称:昆仑文化经学训释源流研究(编号:XSY20250105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