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化认知语言学视角下英汉“羊”隐喻研究
A Study on “Sheep/Goat (羊)” Metaphor in English and Chinese from the Perspective of Cultural Cognitive Linguistics
摘要: 本文从文化认知语言学的视角出发,探讨英语与汉语中“sheep/goat (羊)”所承载的丰富隐喻意义,以及影响这些隐喻生成的认知与文化因素。研究进一步揭示英汉语中“羊”意象的文化认知理据,并对其进行对比分析。为此,文章以三个概念隐喻——“人是羊”“具体事物是羊”“抽象事物是羊”为分类标准,系统整理英汉中与“sheep/goat (羊)”相关的习语表达,并阐释“sheep/goat (羊)”在两种文化中的认知内涵。研究表明,“sheep/goat (羊)”的隐喻概念化深受文化差异的影响,信仰、规范、社会实践与价值观等文化因素对语言表达具有重要作用,从而生成一系列独特的隐喻意义。本文通过系统归类与分析英汉“sheep/goat (羊)”隐喻表达,揭示其文化认知理据的异同,展示文化因素对语言表达的深刻影响。研究成果有助于深入理解英汉文化在隐喻表达中的独特性,为跨文化交际、语言教育与翻译实践提供理论支持与参考。
Abstract: This paper explores the abundant metaphorical meanings of “sheep/goat (羊)” in English and Chinese from the perspective of Cultural Cognitive Linguistics, as well as the cognitive and cultural factors that influence these metaphorical meanings. It also explores the cultural cognitive basis of “sheep/goat (羊)” in English and Chinese and then makes a comparison. To this end, this paper systematically classifies the idiomatic expressions involving “sheep/goat (羊)” in English and Chinese based on the three conceptual metaphors: “A HUMAN BEING IS A SHEEP/GOAT”, “A CONCRETE ENTITY IS A SHEEP/GOAT”, and “AN ABSTRACT OBJECT IS A SHEEP/GOAT”. Then, this paper expounds on the cognitive concepts of “sheep/goat (羊)” in different cultures. The results of this study show that the metaphorical conceptualizations of “sheep/goat (羊)” are deeply influenced by different cultures. Various cognitive and cultural factors (beliefs, norms, rules, social practice, values, etc.) have a profound impact on the linguistic expressions of processing “sheep/goat (羊)”, thus producing a series of unique metaphorical meanings. This paper systematically classifies and analyzes the metaphorical expressions of “sheep/goat (羊)” in English and Chinese, reveals the differences and commonalities between the two cultural cognitive bases, and illustrates the influence of cultural factors on linguistic expressions. The research results will be helpful to understand the uniqueness of English and Chinese culture in metaphorical expressions, provide theoretical support for cross-cultural communication and understanding, and also provide references for language education and translation practice.
文章引用:刘琦. 文化认知语言学视角下英汉“羊”隐喻研究[J]. 现代语言学, 2025, 13(9): 173-183. https://doi.org/10.12677/ml.2025.139964

1. 引言

隐喻不仅是语言表达的修辞工具,更是人类思维与文化的核心组成部分。根据Lakoff和Johnson 提出的“概念隐喻理论”,隐喻本质上体现了人类的认知结构,其基本机制是通过将抽象概念系统性地映射到更为具体和具象的经验域,从而促进对复杂概念的理解与把握。因此,隐喻不仅是表层语言现象,更是深层认知过程的体现。Kövecses 强调,每一种文化都拥有其特有的核心概念隐喻,用以组织文化内部成员的认知经验;而某些隐喻表达也具有鲜明的文化特性[2] [3]。因此,对不同文化中核心隐喻结构的深入探讨,不仅有助于揭示语言背后的文化认知图式,还能进一步阐明文化因素如何塑造人类的概念化方式。通过对不同语言和文化中隐喻的分析,我们可以更深刻地认识各文化中所蕴含的认知模式与价值观[1]

在汉语语境中,“羊”一词可泛指绵羊、山羊、公羊、羔羊等,具有一定的语义模糊性与灵活性。这种指称上的模糊性使得“羊”概念在激活个体心理图式时可能因人而异、因文化而异。具体而言,“羊”所唤起的概念意象往往受到区域性生态环境及畜牧传统的影响,如北方多联想到“绵羊”,南方则倾向于“山羊”。鉴于上述地域性语义差异以及跨语言对比的需要,本文在语义界定上将汉语中的“羊”划分为两个主要分析范畴,分别对应英语中的“sheep”与“goat”,并以此为基本单位展开对比分析。

英汉语言中的“sheep/goat (羊)”隐喻呈现出显著差异。Gibbs [4]指出,隐喻不仅体现我们如何理解世界,也反映了我们如何在文化与社会语境中建构意义。在英语中,“sheep”常象征顺从与盲从(如sheep without a shepherd),而“goat”则常与邪恶、愚蠢等意象相关(如play the goat)。相较之下,中国文化中“羊”常寓意吉祥、温顺与富足(如“羊年大吉”)。这些差异揭示了文化在语言表达与概念构建中的深层作用。

2. “Sheep/Goat (羊)”隐喻的研究概况

动物隐喻是概念隐喻理论的重要研究领域之一,指的是人们借助对动物的感知经验、行为特征、外形特征、社会象征等,来理解和表达抽象概念、人物性格、社会关系、情感状态等非动物实体的一种认知语言现象。张玮[5]基于语料库分析,归纳了英汉语中“狗”的概念隐喻系统,涵盖人物性格、情感态度、社会关系及时间等经验域,揭示出隐喻表达与文化背景的密切关系。项成东和王茂[6]则以“宇宙巨链”隐喻和隐喻突显原则为理论框架,比较英汉动物隐喻的共性与差异,指出动物隐喻兼具认知普遍性与文化特殊性。陈晦[7]探讨了英汉植物命名中动物隐喻的认知机制,杨霞[8]分析了动物隐喻在语言转换过程中的空间映射关系;孙秋花[9]与孙淑芳和孙福庆[10]分别从汽车品牌翻译与政治话语视角出发,进一步拓展了动物隐喻在跨学科语境中的应用研究。这些研究共同构建了动物隐喻研究的多维视角,为深入理解语言、文化与认知之间的关系提供了重要理论支撑。

在动物隐喻研究日益丰富的背景下,聚焦“羊”这一具体动物形象,成为本研究进一步细化与深化的方向。羊作为农业文明背景下人类长期接触的重要动物之一,其温顺、柔弱、群居等生理与行为特征,在不同文化中被赋予了多样化的象征意义,具备典型的文化隐喻潜质。因此,以“羊”为个案进行语言间比较,不仅有助于揭示特定动物形象在认知过程中的文化建构机制,也有助于在更微观层面上探讨语言与文化之间的互动关系。

已有研究对“羊”隐喻的跨语言表现进行了初步探讨。夏慧言、邱丽娜[11]基于概念隐喻理论,通过大量英汉语料对比分析指出,“sheep/lamb/goat”与“羊/羊羔/山羊”在概念投射关系上“同中有异”,且相同点多于差异点,“羊”的隐喻涵盖人物、形状、性质与情感等概念域,其异同主要源于经验共性与文化差异的交互作用。张说和张聪义[12]则运用图式映射理论分析英汉“牛和羊”的隐喻结构,指出抽象思维在很大程度上依赖于意象图式的投射。这些研究为本文从文化认知语言学视角探讨英汉“sheep/goat (羊)”隐喻提供了坚实的理论基础与研究路径。

3. 理论框架

为深入分析英汉语中“sheep/goat (羊)”的隐喻意义,本文选取Lakoff和Johnson [1]提出的概念隐喻理论作为基本理论框架,并参考Lakoff与Turner [13]的存在巨链理论、Sharifian [14]的文化概念化理论以及文旭[15]提出的文化认知语言学视角。

3.1. 概念隐喻理论

Lakoff与Johnson在其1980年合著的Metaphors We Live By中提出了概念隐喻理论,揭示语言中的隐喻不仅仅是修辞手段,更是人类思维结构的基本方式之一。该理论认为,隐喻并不仅限于语言表达层面,而是深植于人类日常经验中的认知模式之中,构成我们理解世界的基本框架。简而言之,概念隐喻理论主张:人类通过隐喻性思维将一个概念域(通常是抽象且复杂的)映射到另一个概念域(通常较为具体、易于理解)之上。

根据概念隐喻在认知中的不同功能,Lakoff与Johnson [1]将其分为以下三类:

(1) 结构性隐喻(Structural Metaphors):通过一个结构清晰的源域概念来构建目标域概念,通常用于对陌生或抽象概念的理解。

(2) 方位性隐喻(Orientational Metaphors):借助空间方位(如上下、内外、前后等)来理解抽象概念。

(3) 本体性隐喻(Ontological Metaphors):通过人们对物体或物质的直接经验,来理解相对抽象的概念。

通过对这三种隐喻类型的考察可以发现,大多数动物类隐喻属于本体性隐喻。例如,在“She’s a busy bee (她是个忙碌的小蜜蜂)”这句话中,个体的勤劳与活跃通过“蜜蜂”这一实体形象得以表达,“蜜蜂”在多数文化中常与勤奋、忙碌等特质联系在一起,从而实现了从抽象性格特征向具体动物实体的隐喻映射。

3.2. 存在巨链理论

存在巨链最早由Lakoff与Turner在其1989年合著的More than Cool Reason: A Field Guide to Poetic Metaphor中提出,作者称其为“一种具有强大解释力与广泛适用性的工具”[13]。该理论主要包括两个层次:基本存在链(basic Great Chain)与扩展存在链(extended Great Chain)。存在巨链隐喻既包括将动物属性映射到人类,也包括将人类属性映射到动物。前者体现了“自上而下”的认知路径,即人类通过较低层级的非人存在来理解自身的某些高阶特征[16]。在“sheep/goat (羊)”隐喻中,这种人–动物之间的隐喻映射也遵循类似的认知机制。

与该隐喻理论密切相关的另一位学者是Kövecses [17]。他[18]提出:一个高度抽象的隐喻“人是动物(HUMANS ARE ANIMALS)”构成了多个相关子隐喻的基础,包括:“人是动物(HUMAN IS AN ANIMAL)”“令人反感的行为是动物行为(OBJECTIONABLE HUMAN BEHAVIOR IS ANIMAL BEHAVIOR)”“令人反感的人是动物(OBJECTIONABLE PEOPLE ARE ANIMALS)”。Kövecses 进一步阐明这一隐喻过程:人类通过动物的特质来理解和建构自身的属性和行为。这一过程包括:将人类特质赋予动物、对动物形象进行人格化处理,最终再将这些属性重新映射回人类个体身上,从而实现对人类社会行为的隐喻性解读。

3.3. 文化认知与文化概念化

当“认知”和“文化”与语言结合时,形成了“文化认知”这一核心概念,其所指不再是个体心智层面的认知,而是“个体在时空维度中通过社会与语言互动所形成的结果”[19]。在这一理论框架下,言语群体中的个体既是文化认知的主体,也是其作用的对象。Sharifian [20]指出,语言是“文化认知的记忆库和流动的传递载体”。文化认知在言语群体的发展历程中留下印记,影响其语言实践,并最终塑造语言的多个层面。因此,语言在文化概念化过程中扮演双重角色:一方面通过语言互动促成文化概念的形成,另一方面在语言结构与使用中体现这些概念。

在前人研究基础上,文旭[21]首次提出了“跨文化认知语言学”的概念,并在其后续研究[15]中把“文化认知”定义为:

文化对人类思维、认知过程、决策过程、行为方式的塑造和影响的方式。它强调人类的认知方式、价值观、信仰和知识体系由其所处的文化环境影响和塑造。文化认知研究关注文化如何通过语言、习俗和社会实践影响个体的认知模式,以及这些模式如何在不同文化背景下体现出差异。文化认知还涉及文化在信息处理、记忆、推理和决策中的角色,揭示文化与认知的互动关系。

文化认知的重要组成部分之一就是文化概念化。Sharifian提出的文化概念化的分析框架包括文化范畴、文化图式及文化隐喻,其中文化隐喻是跨领域的概念化,其概念基础植根于文化传统,例如民间医学、世界观或精神信仰体系[20]。文旭[22]将则将文化概念化细分为文化范畴化、文化隐喻化、文化转喻化、文化图示化及文化框架化五个部分,其中文化隐喻化是指文化通过隐喻机制,将抽象的概念、价值观以及社会现象具体化、形象化的过程。

本文采用概念隐喻理论、“存在巨链”隐喻理论以及文化概念化和文化认知理论作为分析框架。前两者揭示了动物隐喻的认知机制与层级结构,后两者则有助于解释不同文化背景下隐喻意义的异同。上述理论共同支持本文从语言、文化与认知互动的角度深入分析英汉“sheep/goat (羊)”隐喻的文化认知理据。

4. 英汉“Sheep/Goat (羊)”隐喻的对比分析

本文语料来源主要为成语词典(《汉语成语词典(辞海版)》《中国成语大辞典(新一代·辞海版)》、Oxford Dictionary of English IdiomsMcGraw-Hills Dictionary of American Idioms and Phrasal VerbsOxford Idioms Dictionsry for Leamers of English)和在线资源(http://xh.5156edu.com/https://www.zdic.nethttps://dictionary.cambridge.org/dictionary/)。本章将从人类、具体事物与抽象概念三个目标域出发,对语料中的隐喻意义进行分析,并据此归类为三种基本概念隐喻类型:人是羊(A HUMAN BEING IS A SHEEP/GOAT)、具体事物是羊(A CONCRETE ENTITY IS A SHEEP/GOAT)与抽象概念是羊(AN ABSTRACT OBJECT IS A SHEEP/GOAT)。

4.1. 英语中“Sheep/Goat”隐喻映射分析

正如Lakoff与Johnson [1]所言,我们与具体事物(尤其是自身身体)的经验促成了本体隐喻的产生,人们常通过将事件、活动、情感、思想等抽象经验实体化的方式进行理解。“人是羊(A HUMAN BEING IS A SHEEP/GOAT)”即属于此类本体隐喻,其在英语中表现出多种语言形式。以下将对包含“sheep/goat”词项的习语进行分类说明。

4.1.1. 人是羊(A HUMAN BEING IS A SHEEP/GOAT)

在英语中,“sheep”与“goat”可以分别隐喻人的不同性格特征,涵盖正面与负面两方面。需指出的是,这两者在西方文化中的形象截然不同:“sheep”既可隐喻顺从、纯洁等积极特质,也可表示缺乏独立性、不受欢迎、愚蠢等负面性格;而“goat”则既可象征灵活敏捷等优点,也常用以表达令人厌恶、背叛他人或受害者等特质。典型案例如下(1)~(9):

(1) Sheep without a shepherd

(2) A wolf in sheep’s clothing

(3) Follow like a sheep

(4) Black sheep

(5) Sheep’s head

(6) Bolt like a goat

(7) Old goat

(8) Goat with a bell

(9) Scapegoat

在英语中,“sheep”与“goat”分别承载了不同的文化意象与性格投射,体现了西方文化中对个体性格、社会行为与群体关系的深层认知。通过(1)~(9)的典型例证可以看出,“sheep”常被用来隐喻顺从、纯洁、易受影响的人群,具有正面与负面两重性。如例(1)通过羊受牧羊人领导这一特征表现出缺乏领导导致群体无序的状态,例(2)则通过羊的温顺无害描述柔弱的外形,而例(3)至例(5)则体现了“sheep”的更为负面的特征。

相比之下,“goat”所代表的意象更为负面,往往带有道德贬义与边缘化色彩。例如(7)指代令人厌恶、令人作呕的人,例(8)则描绘为了自身利益而出卖他人的人,而例(9)用以指代为他人错误或失败背锅之人。但也有相对较为正面的意象,如例(6)用以描述突然快速地移动之人。

总体来看,英语中“sheep”与“goat”的隐喻体现了对社会顺从性、个体独立性与道德评价的多维反映。“sheep”侧重表现个体在集体中的位置与服从性,而“goat”则侧重于折射出令人厌恶、反叛与被牺牲等负面的性格特征。

第二种隐喻映射关注外貌特征,即通过“sheep”“goat”的外部形象隐喻人类特征,如例(10)描绘了眼神异常或具有疯狂特征之人:

(10) Goat eyes

第三种映射反映的是宗教信仰相关特质,如例(11)用于指代基督的忠实信徒:

(11) A sheep of Christ (基督的羊)

4.1.2. 具体事物是羊(A CONCRETE ENTITY IS A SHEEP/GOAT)

“sheep”“goat”在英语习语中也可用来指代非人类的具体实体,如物体、场所等。本类隐喻分为两个子隐喻类型:“弯曲的小路是羊”与“安全之地是羊”,典型例子如下:

(12) Sheep track

(13) Sheepfold

在这两个例子中,“sheep”的意象被延伸至空间与路径的概念化构建。例(12)意为狭窄、曲折的小路,源于羊群在山地、牧场中行走所踩出的曲折小径,这种路径通常狭窄、不规则,因而“sheep”在此指代的是路径的形态特征,突出其细小、弯曲、非主流的空间属性。这种用法体现了人类借助动物日常活动形态来理解地理空间的倾向。例(13)中“fold”意为围栏或圈地,“sheepfold”作为一个具象的实体,在隐喻中被引申为安全、封闭、受到保护的空间。由于羊常被视为温顺、易受攻击的动物,其需要被保护的特性使得“sheepfold”在文化中具有庇护所的象征意义。

4.1.3. 抽象概念是羊(AN ABSTRACT OBJECT IS A SHEEP/GOAT)

该类隐喻数量相对较少,仅在个别英语习语中出现。主要涉及情感类抽象概念的具象化,如:

(14) Sheepish

在这一例中,“sheepish”将“sheep”的行为特征——低头、退缩、不敢直视等温顺甚至怯懦的肢体语言——隐喻性地映射到人类的情感状态上,进而构建出一种“情感是动物行为”的隐喻模式。该词汇体现出英语中将抽象情绪具体化的语言倾向,即通过动物的典型反应使复杂的内在心理状态变得更易于理解与感知。尽管此类隐喻在英语中数量有限,但它们通过高度凝练的语言形式,将动物形象与人类情绪紧密结合,反映了情感概念的具象化机制,也揭示了动物隐喻在人类情绪理解与表达中的深层认知价值。

4.2. 汉语中“羊”隐喻映射分析

汉语中“羊”的隐喻映射涉及多个目标域,包括性格特征、社会身份、他者指称等,其隐喻意义独具文化特色,这些隐喻不仅反映了羊在农业社会中的具体功能,还深受儒家文化、生肖信仰等传统思想的影响,体现出深厚的民族文化认知基础。

4.2.1. 人是羊(A HUMAN BEING IS A SHEEP/GOAT)

本组隐喻映射主要涉及人的性格特征,涵盖正面与负面两类。在汉语文化中,“羊”常被视为性格软弱、逆来顺受的象征,体现出儒家文化中对温顺、谦和之美德的强调,也暗含对缺乏主见、懦弱性格的贬义评价。经统计,含“羊”字的习语多呈现负面隐喻意义,正面或中性意义相对较少。然而,部分表达也体现出如诚实、忠厚等正面特质,或表示普通、平常的中性特征。典型例子如下(15)~(18):

(15) 驱羊攻虎

(16) 千羊之皮不如一狐之腋

(17) 鸢肩羔膝

(18) 素丝羔羊

例(15)通过“羊”与“虎”的对比,构建出弱者挑战强者、注定失败的场景,突出“羊”所代表的懦弱、无力等负面性格特征。例(16)通过数量与质量的对比,贬低“羊”的集体象征意义,强调聪慧胜于庸众。“羊”在此隐喻愚钝、平庸之人,进一步加深其负面意涵。例(17)将“羔”作为谦和、柔顺的象征,形容一个人在行为举止上谦逊有礼。例(18)用于形容正直廉洁的官员,此处“羊”象征高尚、忠厚、值得信赖的个性。

第二种隐喻映射指向社会身份。其中,“羊”与“牧羊人”之间的关系被隐喻为政府与人民之间的关系。如例(19)所示,这种比喻揭示了个体在社会结构中的从属地位与依赖性,体现出一种权力与服从的文化观念。

(19) 十羊九牧

4.2.2. 具体事物是羊(A CONCRETE ENTITY IS A SHEEP/GOAT)

汉语习语中的第二类“羊”隐喻为具体事物是羊(A CONCRETE ENTITY IS A SHEEP/GOAT),其隐喻机制表现为:将“羊”这一具体、有生命的动物概念映射到非人类的具体实体上,包括无生命事物及其他非人类生物等。以下将通过(20)~(24)五个例子进行说明:

(20) 顺手牵羊

(21) 羊毛尘量

(22) 羊肠九曲

(23) 爱礼存羊

(24) 羚羊挂角

例(20)将“羊”隐喻为他人的财物或物品,此处的“羊”作为目标对象,体现出可被操控、易于获取的特点。例(21)借用羊毛上的尘土形象,表达事物极其轻微、可以忽略不计的特征。例(22)通过“羊肠”形象化地描述弯曲难行的道路。此表达源自羊肠的弯曲结构,将其映射至路况,展现“羊”的身体特征与自然空间的类比关系。例(23)强调通过保留“羊”这一祭品实体,实现对仪式的尊重与传承。“羊”在此不仅是物质载体,更承载着文化与制度的象征意义。例(24)通过羚羊挂角、足不着地的描绘,构建出一种清逸脱俗的诗意境界。“羊”在此隐喻极致艺术表达中的虚实结合、超然物外之美。

综上,这五个子隐喻类型展示了“羊”在汉语中被映射至具体实体的不同路径,其隐喻机制通过“羊”的生理特征、文化功能及象征意义,对事物进行具象化表达,反映出汉语中以动物形象组织抽象概念的文化认知模式。

4.2.3. 抽象概念是羊(AN ABSTRACT OBJECT IS A SHEEP/GOAT)

“羊”在汉语习语中的第三种隐喻映射类型为抽象概念是羊(AN ABSTRACT OBJECT IS A SHEEP/GOAT)。在此类隐喻中,“羊”被用来指代一些无法直接感知的抽象对象或非具体化事物,如价值、状态、时间、手段等,体现出人类以具象经验理解抽象概念的认知倾向。该类隐喻可进一步划分为五种子隐喻类型,具体例证如下(25)~(28):

(25) 争鸡失羊

(26) 三羊开泰

(27) 如熟羊胛

(28) 歧路亡羊

例(25)将“羊”视作重要价值的象征,用以突出在追求次要利益(鸡)时反而失去更有价值之物(羊)的损失,强调权衡与选择中的理性判断。例(26)中通过“羊”与“阳”谐音,将“羊”作为吉祥和好运的象征。该习语来自古代干支历法中“三阳”之意,羊因音近而成为好运的代指,反映出汉语中谐音与文化传统交融的隐喻机制。例(27)将时间流逝比作熟羊肩胛肉易于分离、迅速消散,形象地表达了时间飞逝、稍纵即逝的抽象体验。例(28)指因错误选择或迷失方向而导致最终失败,此处以羊隐喻目标或方向。

4.3. 小节

本章对英汉语言中“sheep/goat (羊)”隐喻进行了系统的对比分析,重点呈现了此类隐喻在不同概念域中的表达作用。通过对三大核心概念隐喻的探讨可以看出,“sheep/goat (羊)”隐喻作为语言工具,反映了个体对于人格特征、社会角色、具象实体与抽象概念的文化认知。

在英汉两种语言中,“羊”所承载的隐喻意义具有较强的延展性,其隐喻功能已超越动物本体的物理描述,广泛映射至人的性格特征、社会结构关系,甚至包括情感、价值、时间等非具象领域。尽管两种语言在隐喻构建上存在共通的概念基础,但具体的隐喻表达却因文化差异而呈现出不同走向。英语中,“sheep/goat”隐喻多用于刻画人的行为与性格差异,强调顺从与敏捷、纯洁与背叛等对立特质;而汉语中,“羊”隐喻则更多关注社会身份、祭祀仪式、社会生产实践等,体现出对社会和谐、礼仪价值及道德因果的文化重视。

总体而言,本章研究突显了文化语境在隐喻映射建构中的关键作用,展示了“sheep/goat (羊)”隐喻如何深度嵌入于英汉语言的认知与文化结构之中。分析结果进一步表明,隐喻不仅反映语言使用者的认知图式,更在特定语境中发挥着构建意义、影响认知与体现文化的功能。

5. 英汉“Sheep/Goat (羊)”隐喻相似性与差异性成因分析

“sheep/goat (羊)”隐喻在英汉语言中的跨域映射揭示了两种语言在概念建构中的共性与差异。“不同文化基于其历史背景、哲学体系及社会实践,形成了各自特有的隐喻体系,这些隐喻深刻塑造了人们对人生、时间、情感、社会秩序等核心概念的认知和表达方式”[22]。基于学者们对文化概念化及文化认知的讨论,本文通过比较英汉“sheep/goat (羊)”隐喻,深入探讨了地理条件、宗教传统、社会结构与文化价值观等因素如何影响隐喻意义的形成。

5.1. 相似性成因分析

英汉文化中“sheep/goat (羊)”被赋予相似隐喻意义的重要原因之一,来自于其物理形态与行为特征的可观察性。这些动物普遍表现出温顺、脆弱、从众或独立等行为特征,使其成为描述人格特质的理想对象。这种特征具有人类普遍性感知基础,因此在不同文化中都产生了类似的隐喻映射。例如,英汉语中均使用“black sheep”或“害群之马”类表达,比喻脱离群体规范、背离主流价值的个体,反映了两种文化对“从众与异类”现象的共同关注。

此外,“sheep/goat (羊)”还常用于象征服从性或从属性。英语中的“a sheep without a shepherd”与汉语中的“驱羊攻虎”等表达,皆体现了无领导、无依靠所带来的脆弱性。这类隐喻基于人类在社会生活中对“权威”“庇护”与“群体归属”的普遍经验,形成了跨文化的概念共识。

从文化认知语言学视角来看,本体隐喻的运作机制使得抽象概念能够通过具象事物得以理解。英汉语言中均采用“sheep/goat (羊)”来隐喻性格特质、情感状态与社会角色等抽象范畴。例如,英语中“sheepish”与汉语中的“争鸡失羊”虽分属不同语义结构,但均体现了将情绪、价值判断等抽象内容借助“sheep/goat (羊)”的具体特征进行概念建构的认知方式。

这种隐喻普遍性的根源在于人类以具身经验为基础对世界进行分类与理解的共同认知机制。无论中西文化,“sheep/goat (羊)”作为具有高度社会性的动物,都自然地成为描绘人类社会行为与个性特征的隐喻源域。这些共通隐喻体现了人类心智借助熟悉动物与物体结构化世界的基本方式。

5.2. 差异性成因分析

5.2.1. 地理因素

在欧洲及新西兰等以牧场养殖为主的地区,广阔的平原与开阔的草场为绵羊养殖提供了理想条件。在这种地理与生产背景下,“sheep”被赋予了温顺、服从等特征,成为形容被动从众或缺乏自主性的人格隐喻的源域,如“follow like a sheep”“a sheep without a shepherd”等表达。此外,在基督教传统中,羊也象征灵魂的纯洁与神的信徒,因此在英语语境中“sheep”还承载着宗教与道德的象征意义。

相比之下,中国复杂多样的地理地貌——从崎岖山地到干旱地区——塑造了不同的畜牧格局。山羊更适应于岩石嶙峋的山地环境,因而在汉语隐喻中常被赋予独立、灵活甚至叛逆等含义。而绵羊在汉语文化中虽也指向柔弱、谦卑,但其更显著的文化角色与礼仪、传统密切相关,“羊”已超越具体动物形象,成为文化保存与社会价值传承的象征。这种角色定位也与传统农耕文化中的伦理秩序与宗法礼制密切相关。

地理环境的差异决定了养殖动物的种类与功能定位,进而影响到其在隐喻中的象征意义。英语中的“sheep”隐喻聚焦于顺从与纯洁,与宗教精神性密切相连;而汉语中“羊”隐喻则更多体现礼仪性、道德内省与文化传承。与此同时,英语文化中的“goat”常常象征邪恶,而在汉语文化中,山羊则因为其生活习性与地形适应性,更多地与个体抗争与自立意识相联系。

综上所述,“sheep/goat (羊)”在不同文化语境中的隐喻意义,深植于各自独特的地理形态与社会生产结构之中。隐喻不仅反映语言对现实的认知方式,更折射出文化对世界的理解框架与价值取向。

5.2.2. 文化因素

在英语文化中,“sheep”的隐喻含义常因语境不同而呈现出正负兼具的双重意涵。绵羊常与顺从、服从、脆弱等特征相关,但在某些语境中也具有纯洁、温和等积极象征意义。而“goat”则更多地象征独立、敏捷与反叛,但也可能隐含背叛、自私等负面意义。相比之下,汉语文化中绵羊的隐喻多呈贬义,常与软弱、谦卑、屈从等特征相联系,而山羊往往被视为鲁莽、反叛或破坏秩序的个体。

这种隐喻建构上的差异,深层原因在于个体主义与集体主义文化价值观的差异。西方文化强调个体权利与自主意识,因而当“goat”隐喻个体行动力或自由意志时,往往呈现积极意义;而中国文化更重视群体秩序与社会和谐,绵羊的谦逊与服从因此在某些语境中反而成为积极评价的标志,而山羊则因其标新立异、破坏群体稳定而常带有贬义。

5.2.3. 宗教与社会因素

在英语中,“sheep”隐喻深受基督教宗教传统的影响。例如,“a sheep of Christ”这一表达象征对宗教领袖的忠诚与顺从。这一类隐喻广泛存在于圣经及西方文化传统中,牧羊人与羊的关系成为神与信徒之间精神纽带的象征,表达了信仰归属的文化概念。

而在中国文化中,羊与山羊的隐喻则较少承载宗教意义,更多与社会身份、政治结构与伦理关系密切相关。例如,“十羊九牧”这一表达批判统治与被统治关系的失衡,暗示社会中治理者过多而百姓稀少,从而引发对社会稳定与权力结构的反思。在此类表达中,牧人与羊的关系象征统治者与百姓、官员与人民之间的等级秩序,体现出对社会组织结构与政治治理的文化关注。

综上可见,西方文化中“sheep”隐喻的形成深受宗教观念影响,而中国文化中的“羊”与“山羊”隐喻则根植于社会制度与伦理秩序之中,反映出两种文化在精神象征系统与社会意识形态方面的差异性取向。

6. 总结

本研究系统揭示了英语与汉语在“sheep/goat (羊)”隐喻运用中的显著文化差异与认知特征。这些差异不仅体现在具体隐喻意义与语言表达方式上,更深层地反映出两种语言中“sheep/goat (羊)”的文化概念化路径存在本质差异。尽管英汉隐喻在某些方面具有共性,例如均可将“sheep/goat (羊)”用以象征温顺、谦卑或纯洁等性格特质,但在文化内涵的建构上却有所不同:在西方文化语境中,绵羊通常隐喻软弱、被动、缺乏个体意识,而山羊则常与灵活、独立甚至反叛等特征相关联;相比之下,在汉语文化中,绵羊不仅象征顺从、谦逊与弱小,还常承载无辜与道德纯良的意义,而“山羊”则更多体现传统价值、礼仪制度及社会等级秩序的文化象征功能,其隐喻意义更为多元且具历史延续性。

本研究亦强调了上述隐喻差异在跨文化交际语境中的重要理论与实践意义。深入理解英汉语中“sheep/goat (羊)”隐喻所体现的文化认知差异,有助于消除交际中的文化误读,提升跨文化交际的有效性。在翻译研究与外语教学实践中,准确识别此类动物隐喻所承载的文化语义,有助于提升学习者的文化意识与语篇理解能力,对于培养其跨文化交际能力与语用能力具有重要的实践价值。

然而,本研究亦存在一定的局限性,即研究对象主要聚焦于“sheep/goat (羊)”隐喻及其习语表达,未能全面覆盖其他动物意象及更广泛的语言表达形式。未来研究可进一步拓展至更广义的动物隐喻体系,结合语料库语言学、概念隐喻理论与文化认知语言学等多维研究方法,深入探讨语言中隐喻的动态生成机制及其文化性;同时,通过跨语言对比与实证研究,进一步揭示隐喻的普遍性认知规律与文化特异性,从而为认知语言学与跨文化研究提供更为坚实的理论支撑与实证基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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