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引言
《无姓之人》是比利时导演雅克·范·多梅尔于2009年执导的一部科幻爱情电影,影片讲述了在未来的2092年,人类已掌握细胞改造技术不再自然死亡,118岁的主人公尼莫·诺贝迪拒绝接受改造,成为唯一一个自然死亡者,他在病房中回顾了自己的一生,由于童年时期对与父亲一起生活还是跟随母亲生活的不同抉择,促成完全不同的人生轨迹,在困顿迷惑的多种人生中,他最终找到生活的真相,领略了生命的本质。影片塑造了一个融真实与虚幻一体的故事,导演将其对时间、记忆和选择的哲学思考融入了电影故事和叙事结构中,探讨了人类的自由意志和命运的主题,并获得第66届威尼斯电影节的最佳传记电影奖、最佳布景奖等奖项。
2. 自由选择与责任
萨特对生命、对自由满怀无限激情,在他看来,人生来就是自由的,自由就是存在,萨特哲学也被称为“自由主义哲学”,“人的存在”和“自由个体”是萨特哲学的永恒主题。对萨特来说,“自由”是至高无上的,萨特通过“自由选择”来构建自由、达成自由,在“自由选择”中,“自由”主要体现的是人的意识在哲学层面的独立性和自决自定性,而“选择”,是一种“自我”中的行动,当个体将“行动”投射到自为世界就是“选择”,是“自由”的延伸[1]。“自由”和“选择”两者合二为一构成“自由选择”,成为萨特自由哲学的核心。人是自由的,人的本质和存在通过“自由选择”来确定和实现,人的一生就是由一连串的“自由选择”构成。影片《无姓之人》中主人公尼莫就是以自我意识进行自由选择,领悟了生命的意义,彰显了自我存在。
当尼莫回忆过往,每个人在出生前都是全知的,但由于遗忘天使忽略了尼莫,因此他保留了预知未来的能力。他9岁时,父母感情破裂,对于选择和谁一起生活,尼莫陷入困顿与挣扎,生命中如此细微的选择,就会经历完全不同的人生,有着千差万别的人生轨迹。当他选择跟随母亲生活时,长大成年遇到了小时候的邻居安娜,安娜邀请他一起游泳,男主两次不同回答使他和安娜的爱情走向变得不同;他选择与父亲一起生活时,遇到了爱莉丝,他三次选择以不同的方式表白爱莉丝,呈现出三种不同的选择结果。在第二次表白伊利丝被拒绝时,尼莫为了报复对方,冲动之下娶了舞会上第一个与她跳舞的女孩珍妮,并如愿成为富豪,生了两个可爱的孩子,过着他计划中循规蹈矩的生活,然而他并不爱珍妮,冲动偶然的决定使他陷入无尽痛苦,他多次出现自杀的念头,企图逃避无趣的现实生活。这一次,由于他没有正视自己内心的需求和真正的爱情,使之远离了真正追求的幸福,陷入了萨特所说的“自欺”,在这种边缘状态的境遇下选择自杀是他对自由存在的“我”进行再造更新的行动,是出于对现状的否定而试图超越现状的选择,自杀也是对存在的一种选择。《存在与虚无》中提到:人,由于命定是自由,把整个世界的重量担在肩上,他对作为存在方式的世界和他本身是有责任的[2]。萨特所述的自由是需要承担责任的自由,做出道德选择的自由,由于个人的一切行动都是自己自由选择的结果,因此对自己的存在、行为就负有完全的责任。尼莫意识到自己的行为选择是出于冲动和错误的动机,导致了他的痛苦,但他必须承担这些选择所带来的后果。对自己的态度决定了对他人的态度,尼莫多次选择重来是对自己的负责,更是对他人的负责。
尼莫9岁那年面临的多种选择贴合了萨特所述的人类自由选择的复杂性,他的每种选择都会对个体产生不可估量的影响,并揭示了命运和自由意志之间的复杂关系。影片结尾,尼莫选择既不跟随父亲,也不跟随母亲,而是朝着另一条分岔路走去,一条独自一人的道路,在这个选择里,尼莫等到了挚爱的女孩安娜,两颗自由灵魂碰撞,开启了幸福的人生。萨特说:自由是选择的自由,而不是不选择的自由。由于个人选择的方式不同,因此个人具体的自由也不同,但无论我们的存在是什么,都是一种选择,不选择依然也是一种选择。尼莫选择了另一种可能,因此他仍是自由存在的个体,彰显了萨特所追求的“不是其所是,是其所不是”的人生状态。
3. 他者困境与超越
萨特提出的“绝对自由”构成存在主义悖论:人作为被判定自由的存在,当选择的自主权被赋予主体性的同时,也会引发自我与他者的永恒冲突,造成主观和客观上我和他人关系的对立。无论是去爱还是被爱,都包含着一种对象化的企图,想迫使他人永远把你再现为屈服了的和介入的自由的条件,在这种互相占有、互相冲突中,萨特认为“爱情就是冲突”[3]。
萨特在《禁闭》中提出“他人即地狱”,这种地狱性根植于“他人凝视”引发的存在异化。在萨特看来,他人的凝视使自为存在沦为“自在存在”,将流动的自我可能性固化为僵化的本质,使个体陷入被定义、被客体化的永恒焦虑,消解着自为存在的筹划自由。尼莫在与三位女性的情感纠葛中,他不断选择重来是对自身客体化的不满。尼莫与伊丽丝的婚姻选择中,患有抑郁症的妻子成为他者凝视的符号,尼莫被禁锢在“完美丈夫”的角色牢笼中,每日机械重复的照顾。这种他者需求的持续凝视,使尼莫的“自为存在”逐渐异化为满足他人期待的工具,按照他人的设想来考虑和认为自己;珍妮作为尼莫赌气的选择,他并不爱她,但在与珍妮的时间线中,经历着近乎完美的人生,然而,生活中的所有细节都像是社会规训的触须,将尼莫压缩为模范丈夫和模范父亲的角色容器,看似自由选择的生活,却是他者预设的闭环。他在遗书中坦言感到无聊,不知道自己是否活着,这种存在困境正如阿多诺所言:在错误的生活中,不存在正确的生活。
《存在与虚无》中构建的存在主义困境具有双重性:他者凝视带来异化的同时,超越性作为人的本质特征又提供了突围的可能。萨特认为超越是朝向世界和未来的超越,作为自身的存在并不是一成不变的,会通过超越而不断更新重塑自身,即成为“其所是”。每当尼莫遭遇他者造成的限制时,叙事就分裂出新的可能,这也是他主体性的重建。在安娜的故事线中,面对母亲的反对,尼莫坚持要改变这个结局,选择重塑存在,即便在看似注定的车站相遇场景中,导演仍通过慢镜头延展选择瞬间,用影像语言解构决定论。老年尼莫在火星基地的觉醒也体现了超越性意味。当他意识到所有可能性同时存在时,宇宙飞船穿越星云的画面与大脑神经元突触的影像交叠,暗示超越性既是对物理局限的突破,更是意识层面的自我重构。影片结局尼莫在濒死体验中同时经历所有人生可能,最终选择回归9岁时的选择节点并非对现实的妥协,而是在承认他者构成的生存境遇不可逃避后,通过全知视角获得选择自由。正如萨特所指出的:“自由不是不存在限制,而是在限制中自我选择”。超越性不在于改变客观境遇,而是意识层面对选择权的彻底觉醒。这种存在主义觉悟,使“他人即地狱”转化为自我认知的镜像。
4. 存在的荒谬与反抗
存在主义认为世界是荒谬的,人生是痛苦的,是由不可理解的偶然性构成的一片混乱。萨特将客观世界的存在称为“自在”,认为客观世界是纯粹的、无条件地存在着的,从根本上说,它是偶然的、没有理由的、荒诞的存在[4]。然而,作为自为存在的人,必须要否定和反抗这种自在的存在方式,选择自己的存在方式,塑造自身的存在意义。
在《无姓之人》中,可以窥见诸多偶然性与荒谬性的存在。影片中尼莫和安娜在车站相遇,但由于多年过去,安娜已经习惯了独自一人生活,甚至习惯了想念,不知道如何去爱,无法适应尼莫的突然出现,于是在一张纸上写下电话号码,让尼莫两天后打给她,就在这时,下起大雨,雨滴打湿纸条,纸上的字迹慢慢褪去直至消失,尼莫失去了联系安娜的唯一办法。十多年的相互等待终于相见,却因为这戏剧性的一幕回到原点,尼莫与安娜再次失联。导致尼莫父母感情破裂的缘故也充满荒诞性,由于父亲早上吃的面包中有鸡蛋壳,在他下车吐出蛋壳时,车子从坡上滑行下来撞到了路人,从此父母争吵不断最终不欢而散。在尼莫看到母亲和其他男人约会时,却发现这个男人正是自己喜欢的女孩安娜的父亲,长大后与安娜相爱,他的母亲却和安娜的父亲宣布分手,尼莫与安娜也被迫分离。萨特主张自由的存在、自为的存在。却又断定存在是无意义的、荒谬的,他认为自在的这种渐趋消失的不断的偶然性纠缠着自为,也就是人的存在的偶然性产生于世界的偶然性,而被偶然性纠缠的存在是荒谬的[5]。尼莫通过自主选择和行动,塑造了他“自为的存在”,“自在存在”只有通过“自为存在”的揭示,才能显示其存在的意义和规定性,离开“自为存在”,“自在存在”就会充满无序和混乱。
从另一方面来看,《无姓之人》在影视语言上也极具荒诞性。首先,该片的非线性叙事和多重空间表达呈现出荒谬感,每种选择导致的不同后果,创造出一个错综复杂的世界,使人感到困惑和无所适从。其次,影片所呈现的2092年的未来世界也极具荒诞性,电影中的未来世界被描绘为一个高度科技化、缺乏情感和真实连接的社会,人们通过科学技术及药物来延长寿命,控制和改变自身的记忆、感受,导致人际关系的疏离和情感的淡化。影片中老年尼莫始终躺在一个空旷冰冷的病房,苍老的面孔和身躯尽显孤独之感,甚至他的生死被当作一种娱乐性选择供他人审视,置身于这样一个不可理喻、冷漠荒诞的世界中,尼莫失去了存在的依据、目的和意义,也忘记自己从何而来,到何处去。该片在呈现未来世界时,以白色为主的冷色调进行渲染,白色通常用以传达冷静、淡漠和无生命的感觉,隐喻着未来世界人们情感的冷漠和无趣。冷色调的选择与尼莫回忆中的色彩形成鲜明对照,在增强科技感的同时,揭示了未来世界中人类焦虑、恐惧、绝望的精神世界及存在的困境,进一步突显了未来世界的荒诞性。在面对极为荒诞的世界时,主人公尼莫对未来世界的社会规范和科技束缚表现出自我反抗,他试图超越被给予的社会角色和社会期望,努力寻找真实自我,他的自由选择就是对荒谬虚无世界的对抗。
5. 生命的绵延与沉思
海德格尔在《存在与时间》中提出“向死而生”的死亡观,强调死亡并非外在的终结事件,而是内在于存在结构的根本可能性,唯有通过“畏”的情绪体验,方能将人从沉沦状态唤醒至本真存在,才能洞悉生命的真相,才能对生命本质有着最具深度的探求,才能反顾人生的意义与价值,觉察到自身的自由与责任。
影片中尼莫的预知能力恰似存在主义“先行到死”的显现,他不断遭遇的死亡并非宿命论式的终结,而是启动生命筹划的契机。尼莫在选择任何一条人生道路时,都无法避开死亡的命运,他在每一次死亡瞬间惊醒,看似是对死亡的恐惧,实则是对死亡的直面和接受。他明知死亡的命运,仍试图在有限的时间里追求自由与真爱,把握有限的时间和生命。影片中一百多岁的尼莫在病房里清醒时,时常追问现在几点了,是他在经历过种种人生后意识到时间的有限性和生命的脆弱性。他在不同选择里经历了不同爱情,每段故事都有自身的限制和不确定性,他面临着自身欲望和对他人责任的冲突,也面临着痛苦的结局,但在每段经历中都努力寻求真正想要的生活,因此尼莫在影片结尾说出:每一段经历都是真实的,每一条路都是正确的路,一切都可以是另外一种模样,并且具有同等重要的意义。正因为尼莫意识到不同的选择走到尽头似乎都不完美,因此他从怀疑人的存在到确信自身的存在,从疑惑人必定要做出选择吗到选择了不选择。他对生存意义的终极追问,使得生命的本质性和真实性得以呈现,死亡的恐惧和超越在有限与无限的融合中合二为一,死亡的价值充分呈现,因此达到个体生命的顶点。
把“死亡”视为一种存在,死就是整个生命更新换代的起点,是生命的“绵延”,死亡的亲切感取代恐惧感。《存在与虚无》中提到:死丝毫不是我的谋划的障碍,它仅仅是这此谋划的在别处的一种命运。我不是“为着死而是自由的”,而是一个要死的自由的人。由此可见,由于自为主体的自由选择性,自由独立于死亡,死亡同样具有生命自由意识的渗透,是自为主体的一种存在形式,死亡也就对人的自由显得无所作为[6]。尼莫的自由选择实际上是在不断地选择本质,获得存在的意义和价值,影片结尾尼莫说道:“我不惧怕死亡,只怕活的不够精彩,生活就是个游乐场,否则毫无意义。”他在死亡时表现出的平静微笑,正是对本真死亡态度的诠释:他不再将死亡视为生命的外在截断,而是在向死而生的循环中实现存在的永恒轮回。死亡作为存在的边界,反而成为激发生命潜能的契机。临终时,他呼喊着安娜的名字说这是生命中最美好的一天,此刻,死亡作为尼莫生命整体的一部分,在肉体终结之后仍然作为生命存在着,延伸着生命的轨迹,正如加缪在《西西弗神话》中所言:“登上顶峰的斗争本身足以充实人的心灵”,尼莫在无数次的死亡轮回中,领悟到存在主义的真谛——生命的价值不在于逃避死亡,而在于在死亡映照下活出本真的自由。
6. 结语
电影《无姓之人》以一个九岁少年的幻想和选择引起观众对时间、命运及人生意义的探讨和思考,影片不仅展示了未来世界的虚无、荒谬,更体现出尼莫在虚无中的反抗和对真正自我的追求,所有幻想故事线的真实性,都是自由选择的存在论证明。萨特存在主义强调了人类无法逃避死亡的现实,也同时强调了个体的自由意志和对自己人生的塑造,尽管我们无法同尼莫一样预知命运,但在充满未知的人生里,仍然需要以负责的态度坚定地选择,重要的不是选择的结果,而是选择过程中主体性的持续觉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