劳动异化、精神分析与爱欲解放:马尔库塞社会批判理论的哲学内核
Labor Alienation, Psychoanalysis and the Liberation of Eros: The Philosophical Core of Marcuse’s Social Critical Theory
摘要: 劳动异化、精神分析与爱欲解放是马尔库塞社会批判理论的哲学内核。马尔库塞通过综合继承、创新阐释马克思劳动异化理论和弗洛伊德精神分析路线,为历史唯物主义奠定生物心理学基础,并将无意识学说赋予政治革命化色彩。马尔库塞的哲学探索力求突破现代资本主义“单向度”秩序桎梏,推动人的解放诉诸个体的自在自由,着重开展对发达工业社会的技术控制与消费主义批判,提出从压抑性文明演进为无压抑性文明的爱欲解放论。
Abstract: Labor alienation, psychoanalysis and liberation of Eros are the philosophical core of Marcuse’s social critical theory. Marcuse comprehensively inherited and innovatively explained Marx’s labor alienation theory and Freud’s psychoanalytic route, laid a Biopsychological foundation for historical materialism, and endowed the unconscious theory with the color of political revolution. Marcuse’s philosophical exploration strives to break through the shackles of the “one-dimensional” order of modern capitalism, promote the liberation of human beings to appeal to individual freedom, focus on the technology control and consumerism criticism of the developed industrial society, and put forward the theory of sexual liberation from repressive civilization to non-repressive civilization.
文章引用:李雨, 杜冠旭. 劳动异化、精神分析与爱欲解放:马尔库塞社会批判理论的哲学内核[J]. 哲学进展, 2025, 14(9): 100-104. https://doi.org/10.12677/acpp.2025.149465

1. 引言

20世纪60年代,西方资本主义国家兴起的青年造反运动和新左派运动将法兰克福学派代表人物马尔库塞视为精神领袖。马尔库塞针对社会异化状态下人对自身生命自由的丧失境况,把哲学的根本使命指向人性真理的显现,进而构建起社会批判理论体系,寻求空想式社会实现的具体可能。马尔库塞社会批判理论着眼于现代资本主义文明的压抑性现状,将社会痼疾归结到压抑性的文明制度本身,而人的解放则是倡导爱欲本能对攻击性的取代,要求重建非压抑性文明。按照这一思路,马尔库塞将马克思劳动异化理论和弗洛伊德精神分析学说综合创新,提出以“本能结构根本转变”为核心的爱欲解放论,力图达成对现代资本主义社会的有效批判。

2. 马尔库塞对马克思劳动异化理论的人本哲学解读

马克思历史唯物主义式的社会批判以人类解放和共产主义实现为价值旨归。马尔库塞认为,在马克思思想演进的不同阶段上,人本主义宗旨始终如一,人的自由问题是马克思全部理论的核心所在。1932年,马克思《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以下简称《手稿》)公开问世,由人本主义所贯通的异化理论成为马尔库塞展开社会批判的关注焦点。

《手稿》中,马克思借用费尔巴哈人本学术语,将人表述为“类存在物”,认为人能且只能通过对象性活动才能确证自身的现实存在。生产活动是人首要的类生活方式,但在资本主义条件下,人的感性活动被贬低为维持自身动物生存的被动手段,促使人的类本质和人的存在呈现出截然对立的结果,从而导致人与自身本质相异化。基于此,马尔库塞发表《论历史唯物主义的基础》一文,对《手稿》乃至马克思历史唯物主义的全部理论内核作出人本哲学解读。马尔库塞指出:“马克思是把消灭了异化和物化的‘实证的共产主义’看作人本主义来加以叙述的,人本主义这一术语表明,对马克思来说共产主义的基础就是人的本质的某种实现。”[1]进而推论,马克思对资本主义经济结构及其文明制度的批判,仅将剩余价值理论作为枢纽,本质是建立在人的劳动异化理论基础之上。财产私有制容纳并加剧劳动与资本的尖锐矛盾,但同时蕴含着异化现象自身的否定性因素,为扬弃人的异化和实现共产主义准备了条件。马克思认为,共产主义的基本要求是消灭私有财产,克服人的自我异化,实现人的本质的复归,达到人对自身本质的真正占有。因此,马尔库塞将“人性的复归”“人的自由”“人的本质”等人本主义概念视作马克思哲学的中心论题,阐明了爱欲解放论的历史唯物主义依据。

马尔库塞认为,马克思劳动异化理论与黑格尔思辨哲学密切联系,马克思共产主义体系中的人性复归学说是对黑格尔“绝对理念”发展三段论的创造性继承。马克思以“自由自觉”的理想化劳动作为人的本质是否实现的评判标准,揭示了人在资本主义社会中同自身本质相异化的现实境况。共产主义原则指出,废除私有财产是消灭劳动异化的手段,而非最终目的,人的本性的复归表征着人的本质的实现和人生命自由的获取。可见,马克思对资本主义异化现象的批判分析超越了纯粹经济生产领域,径直指向人的存在。由此,马尔库塞进而基于马克思异化理论探求社会批判的生物心理学根据,明确社会个体爱欲解放的具体施行路径。

3. 马尔库塞基于精神分析对人的本质的生物心理学规定

马尔库塞社会批判的根本目的在于通过重获生命自由以促进人类乌托邦的建立,人的本质的实现是其必要条件。马尔库塞在发挥弗洛伊德无意识学说和性压抑理论的基础上,对人的本质作出生物心理学规定。

马尔库塞赞成弗洛伊德关于人心理结构的分析范式,认为弗洛伊德有效助推了人的本质规定的清晰化。弗洛伊德将人的心理活动划分为“意识”“前意识”和“无意识”三个部分,其中,“无意识”处于最深层,受快乐原则支配,对人的活动起主导作用。人对本身固有的自在自由的追求,是人无意识心理活动所决定的本质欲望。马尔库塞强调,人的本质即是来自人的自由生命欲求,来自无意识心理活动,是本能欲求的直接实现和完全满足。弗洛伊德在心理活动分析框架中对“无意识”进一步作出明确规定:“无意识”的一般表现是生命本能活动和死亡本能活动,生命本能活动指人先天具备的自我保护冲动,主要凸显为人达成生存目的的基本需要,生理冲动为其最强烈的呈现形式。生理冲动在广义上泛指人主体意志的快乐欲望,提升、扩展了弗洛伊德主义“性欲(Sexual Instinct)”的有限范畴和局部视野,追求全方位、多层次的身心愉悦,被马尔库塞创新改称作“爱欲(Eros)”。马尔库塞指出,爱欲超越了本能驱使下的狭隘诉求,是“整个生物体的冲动”,是对低等欲望的量的扩充和质的飞跃。在冲动对象上,爱欲突破了传统感性对象或异性客体的单一集合,进入非生理性的互动场域,承受载体从肉体转向精神,感官空间从情爱转向劳动和审美;在功能效果上,爱欲摆脱了生殖行为的至上性,将心理快感扩大到整个生命体,使生理结合的冲动延伸至一切人际关系领域;在行动目标上,爱欲从追求局部快乐转向要求消除依附,爱欲向往的不仅限于生理行为的无拘,而是整个生命体的自由发展。作为一种生物心理性的本质规定,爱欲真正体现了人最原始的先天本能和生命冲动,事实上表达着人对于爱和自由的渴望。

经人本哲学体系中的生物心理学解释,马尔库塞将爱欲看作是人的本质规定。具体而言,人的生命欲求是人作为动物性存在对爱和自由的超验式向往,“这种追求成了人类生存的目标。想把生命体结合进一个更大更稳固的组织的爱欲冲动,构成了文明的本能根源”。“因为按照发展着的生命需要来控制自然以保存和丰富生命的冲动本来就是一种爱欲冲动。”[2]人类历史发展阶段上的生存斗争不过是一场争取快乐的斗争,快乐原则是生命的根本原则,人类始终遵循着满足自身欲求的实践逻辑以推进社会正向变革。由此可见,在马尔库塞的视域下,将爱欲视为人的本质,是洞察人与自身本质相异化的根源、消解现代文明社会病症的有效途径。马尔库塞通过创新继承弗洛伊德精神分析学说,提供了社会批判以爱欲为核心的生物心理学基础,为寻求政治革命化的解放道路肃清理论难题。

4. 马尔库塞对文明社会爱欲解放的政治革命化阐释

通过生物心理学基础上的爱欲解放论,促使人类从压抑性文明发展为无压抑性文明,需要进行政治革命化阐释,这是马尔库塞社会批判的哲学着脚点。文明社会以来,人的爱欲在“必然王国”制约下持续受到压抑,崇奉快乐原则的自由追求无法获得直接实现。弗洛伊德认为生命存在的压抑性状态是对象化活动的合理结果,原因在于,无意识的本能欲望具有非道德主义的反社会性质,需要国家公权力压制,以维持社会秩序长期稳定;出于自然能量转移释放场所的目的,抑制爱欲冲动有助于促使劳动生产效率提高。这是人类社会物质资料总量与改造自然需求相失衡的一般趋向。因此,现代文明的定在与爱欲冲动的满足表现为斗争形式,人的生存选择被限制在“为维持文明的秩序而抑制爱欲的满足,或者为满足爱欲的要求而不管社会的安定”[3]的二元对立结构内。

与弗洛伊德一致,马尔库塞赞同快乐原则必须遵从现实条件的文明演进逻辑,指出,人类社会历史即是人被剥夺先天本能以适应文明秩序延续的历史。“人的历史就是人被压抑的历史。”“人的首要目标是各种需要的完全满足,而文明则是以彻底抛弃这个目标为出发点的。”[2]弗洛伊德文明压抑性学说强调文明与爱欲的矛盾不可消除,由此衍生悲观结论:一方面,文明社会中,人对幸福生活和自由解放的追求受制于压抑人性的客观藩篱;另一方面,人的生命自由无法脱离文明社会而独立存在。因而幸福成为人类“形而上”的虚幻追求。但是,马尔库塞力图消解爱欲解放与文明压抑之间的必然联系,意在论证人类从压抑性文明转向无压抑性文明的现实可能。马尔库塞将爱欲本能的压抑分为“基本的压抑”和“多余的压抑”两种类型,“基本的压抑”出于物质生活资料极端匮乏条件下人类种族自身生存繁衍的愿望,低水平生产力促使文明社会对自在自由采取必要的限制手段;“多余的压抑”则是特定集团维护阶级利益、巩固统治秩序而构造的不合理压制,集中表现为社会劳动分工、父权家庭组织、个体生活干预等层级制度。马尔库塞认为,人类文明社会从“基本的压抑”过渡至“多余的压抑”是自然历史过程。人类文明初期,统合群体理念的强制性实践规范逐步取代野蛮生存状态,人对自身本能冲动的压抑难以避免,节制先天欲望成为构建合理社会秩序的有效途径。但随着物质生产力的跃迁式提升,劳动产品严重剩余化,对人基本生活需要的覆盖过度溢出,导致统治阶级攫取经济利益的诉求无序膨胀,主动在“基本的压抑”范畴外增补“多余的压抑”,从而加强统治机制、提高压迫效率。马尔库塞在《单向度的人》中以资本主义工业文明高度发达的美国为蓝本,指出,现代社会通过扩大物质生产来缓和社会原子个体与公共生活需要之间的对立冲突,将商品消费异化为现代人生活的中心环节。统治力量构建并宣扬追求“虚假需要”的价值体系,操纵人的自由从先天本能转向被动驯化。马尔库塞将现代文明“多余的压抑”表述为“新型极权主义(New Totalitarianism)”,意指总体工业文明技术理性与消费主义合谋促成的单向度社会,其认为主要通过实施技术控制达成将对立力量“一体化”的目的,本质区别于传统政治集权。新型极权主义着力解构技术的独立地位,促使技术发展服务于世俗统治体系,导致技术中立的发展秩序不再可行。因此,这种非暴力镇压式的隐性社会控制导致现代资本主义工业文明法则呈现为“科技进步–财富增长–奴役扩大”的总公式,利用丰裕的物质资源把社会化生产的需要强加于主体意志选择,造成人“实然”状态与“应然”理想的结构性分离。

指责现代工业技术及其文明阻碍人性解放,是马尔库塞社会批判的理论切入点,目的在于揭示资本主义“自由外衣”与“彻底操控”间的根本悖论,强调现代文明消除自身压抑性的现实可能,为人类从压抑性文明走向非压抑性文明提供施行路线。马尔库塞认为,现代技术文明造就了物质生活资料的极大丰盈,有效减少了人类满足自身需求的苦役性劳动量,准备了依靠爱欲解放消除压抑、实现自由的条件。马尔库塞据此描绘出切实遵循快乐原则的生活情景:一是生殖冲动升华为爱欲,自由本能的释放场域扩展到整个生物体本身,冲破生殖行为的局部狭隘限制,行为表达服从自然生命;二是劳动摆脱强制异化状态,生存手段跃升至价值实现途径;三是爱欲解放从个体自由转向社会关系自由,非压抑性社会的建立取得广泛群众基础。

自由社会的世界图景不是纯粹思辨哲学产物,而是扎根人性的世俗论题。马尔库塞以爱欲解放为核心基点的社会批判理论具有显著的乌托邦色彩,但他认为爱欲解放的乌托邦式路线并非完全空想,爱欲驱使下的解放道路是最现实、具体的可能性。对此,马尔库塞提倡将本能革命融入非暴力的大拒绝式青年造反运动,指出爱欲作为人的生命本能,其革命需要与政治斗争相结合,通过青年群体抗议异化社会、消除本能压抑、铲除制度约束以实现爱欲解放。然而,革命运动的非暴力化掩盖了尖锐的阶级对立,人性解放的颠覆性和彻底性沦为超验主义,诉诸艺术反抗的政治潜力成为马尔库塞呼唤人性自由追求的唯一途径。

5. 结语

马尔库塞通过对马克思劳动异化理论的人本哲学解读,为社会批判提供了历史唯物主义根基,并融合弗洛伊德精神分析学说赋予其生物心理学基础,创新阐释了无压抑性文明的政治革命化道路,在文明社会彰显着突出的时代价值。但他忽视斗争运动的革命性意义,掩盖世俗利益冲突,最终将爱欲解放的具体可能转向艺术领域。

参考文献

[1] 西方学者论《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M]. 上海: 复旦大学出版社, 1982: 105.
[2] [德]马尔库塞. 爱欲与文明[M]. 上海: 上海译文出版社, 1987: 3, 90.
[3] 张志伟, 冯俊, 李秋零, 欧阳谦. 西方哲学问题研究[M]. 北京: 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 1999: 32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