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引言
在现代汉语中,“真是的”和“真的是”是一对在形式上和功能上具有高度相似性的话语标记。比如:
(1) 一顿不吃也饿不死你。真是的。你就是现要吃,我也得变得出菜啊!1(六六《蜗居》)
(2) 真的是,为了手机,你连饭菜都冰冰的吃。(刘醒龙《凤凰琴》)
在以上用例中,“真是的”和“真的是”两者对真伪判断的本意已不再起主导作用,而是起着话语标记2的作用,表达对听者的不满语气。本文将对这两种形式从实义副词到话语标记的语法化过程及二者语用功能的差异作一初步考察。
2. 研究现状
2.1. “真是的”
在共时层面,以往研究主要围绕其性质、句法特点、语义和语用功能展开探讨。对于其性质,郑娟曼(2012)将其归为“贬义性习语构式”[1],郭晓麟(2015)认为其为“评述性语用标记”[2],王琦等(2011)强调其为“凸显主观性指示标记”[3],李先银(2015)与朱婷儿(2022)则将其作为“话语标记”[4] [5]。在句法上,以往研究普遍认为“真是的”位置灵活,常与“可”“也”等副词共现。关于其语义语用功能,吴青军(2007)、王幼华(2011)认为它既可表达肯定确认,也可表示责备情绪[6] [7]。李先银(2015)进一步将其负面意义细化为“斥责、责怪、抱怨、嗔怪、客套”等[4]。在语用功能方面,彭琴(2011)指出“真是的”具有传信、焦点突出和主观评价等多重语用功能[8]。
从历时视角看,以往研究多聚焦于“真是的”的语法化路径与机制。王琦(2011)、彭琴(2011)、孙屹涛(2019)等认为,该结构由“真是”经词汇化、语义虚化演变为话语标记,最终附加语气助词“的”,形成现代汉语中的话语标记“真是的”[3] [8] [9]。
2.2. “真的是”
相较于“真是的”,“真的是”的研究相对较少。乔丽娜(2019)将其意义用法划分为四类,并从语用动因、音韵制约、再分析及文体限制四个方面探讨了其主观化机制[10]。朱圳(2020)则将“真的”与判断动词“是”构成的“真的是”视为确认意义的特例,其余用法均归入话语标记范畴,研究视角与本文有所不同[11]。李晓烨(2017)认为“真的是”是通过在“真是”之间插入“的”形成的[12],但朱婷儿(2022)持否定意见,指出“真是”一旦结构定型,整体性较强,难以插入其他成分[5]。
2.3. “真是的”“真的是”的对比
在“真的是”与“真是的”的对比研究中,朱婷儿(2022)从评注对象、人称分布及主观评注等角度进行了定量分析。研究指出,“真是的”只承担负面主观评注功能,而“真的是”则兼具负面与非负面评注,且两者比例相近。此外,“真是的”更倾向于表达不满、埋怨等情绪,“真的是”则常用于传达无奈、无助等消极感叹[5]。本文对此持有怀疑态度。
2.4. 存在问题
从现有研究看,关于“真是的”和“真的是”的相关探讨已较为丰富,涵盖了其语义特征、语用功能及语法化等多个方面。然而,我们认为仍有进一步研究的空间。比如,“真是的”的历时演变过程描写得还不够细致和完善,其是否仅具有负面主观评注功能也存在争议。“真的是”由于历时语料的不足,其语法化路径尚不确定,存在不同的见解。此外,二者在语法化路径及语用功能上的差异也缺乏系统性的对比。基于此,本文将着眼于这两种话语标记的主观化过程,从共时和历时两个角度同时切入,对其语义演变路径及语用功能的形成及差异尝试做进一步的考察和分析。
3. 主观化与语义演变
Langacker (1990)将主观化界定为“一个客观关系消退,留下一个原本寓于其中的主观关系,后者寓于前者的概念化过程之中”[13],即主观化过程是一个语义弱化的过程。沈家煊(2001)也指出:“‘主观性’是指语言的这样一种特性,说话人在说出一段话的同时表明自己对这段话的立场、态度和感情,‘主观化’是指语言为表现这种主观性而采用相应的结构形式或经历相应的演变过程”[14]。
“真是的”和“真的是”从真伪判断到主观情感的表达演变的语法化过程中,明显存在着主观化和语义演变特征。以往关于语义演变的研究多侧重于历时角度,郭锐(2012)则指出,建立义项之间的语义关联,不仅需要历时语料的支撑,也应结合共时语料。语言在历时演变过程中形成的不同义项,往往可以同时保留在当下的语言系统中,通过共时语料可对这些义项之间的语义关系进行拟构[15]。因此,本文借鉴郭锐(2012)提出的共时与历时相结合的研究方法,首先拟构“真是的”与“真的是”的共时语义演变路径,再通过历时语料对共时推测进行验证,进一步探讨其语义演变的动因及两者之间的异同。
4. “真是的”“真的是”的语法化
4.1. “真是的”的语法化历程及机制
4.1.1. 共时
在思考“真是的”的来源时,我们首先注意到“真是的”和省略“的”单独作话语标记的“真是”在语义功能上具有高度相似性。
(3) 肯定没有走远,不然为什么院门没有上锁呢?真是的,也不好好在家呆着,害得人回来冷冷清清的,真扫兴。(谌容《梦中的河》)
例(3)中的“真是的”去掉“的”对句义基本没有影响。基于此,我们拟构“真是的”来源于“真是+ 的”,即先是“真是”发生语法化形成话语标记,然后再在此基础上后附语气助词“的”形成。同时考虑到“真是”中的“真”原型义为表示“真假”的“真”,因此可以设想“真是”最初的原型义为副词“真”修饰判断动词“是”。两者尚未语法化为一个固定结构。在此阶段,即使省略“真”也不影响句子的真值条件。如:
(4) 这真是我们多年的愿望,衷心地感谢党领导我们作了这样有意义的好事情。(《人民日报》1956年7月)
(5) 昆生说:“我真是给你买的,不信你瞧,那不是桌子上那个匣子盛着哪吗?”(《聊斋·青蛙神》)
例(4)后接的是名词性成分,例(5)后接的是“的”字结构。齐沪扬等(2005)指出“是……的”结构表达判断时,实质上是“的”字结构作宾语的“是”字句[16]。在这一阶段,“真”尚且表示客观的真性事实,但当说话人想要强调所叙事项的真实性以说服对方或单纯就想表达自己的态度、感情时,“真”往往会带上对比重音,从而具有较明显的主观性。如下例(6)中的“真”并不单纯表示后项判断的真假,还兼有说话人的感叹之情。
(6) 她说:“俺兰英真是个好孩子,往年我雇人种地还得雇人送饭,今年不光没有雇人,庄稼还长的比往年好。”(《人民日报》1954年10月)
“真是”的后面一般多为名词性成分或“的”字结构,但也有谓词性成分的情况,比如具有形容词或心理动词性质的表达3。比如:
(7) 因指其血迹道:“你低头也瞧瞧,杀人血迹,现在你身上带着,你竟敢粉饰撒谎,欺负我不打你,真是可恶之至。”(王冷佛《春阿氏》)
(8) 提起这十五年来的地狱生活,我真是愤慨万分。(《人民日报》1949年8月)
这些谓词性成分由于自身能够脱离“真是”而独立成句,且谓词性成分的典型特征之一就是多前接副词性修饰成分。于是,这些因素极有可能促使“真是”发生了重新分析。Hopper & Traugott (1993)指出,重新分析是指两个成分之间的融合,通常为两个或者多个成分融合成一个单位[17]。“真是”在这一阶段从“副词‘真’ + 判断动词‘是’”的语法结构逐步转变成为一个副词性成分。例(7)和(8)中的“真是”均可做以上两种理解。这一身份的转变是“真是的”语法化过程中极为重要的一步。
“真是”被重新分析为一个词后,开始向话语标记演变。由于其后接的形容词性成分多带有强烈的主观评价性,于是语境吸收机制发挥了作用,使得“真是”逐步吸收了后项的主观评价义。《现代汉语八百词》中将习用语“真是”解释为“表示不满意或抱歉。后有停顿”[18],说明其已不再承担完整判断句功能,而更多地用作话语标记,表达情绪态度,例如:
(9) 马恒建立刻支持:“对喽,搬开瞅瞅。老爷子也真是,这么多年了死守个古训,房子都要拆了,还不让动它,搬开吧!”(《冬至》)
(10) 一个人背着个小小的柳罐斗,起五更睡半夜,往返四十多里崎岖不平的山路,才能背回一小口口水来。真是,一路上流的汗比背回来的这点水要多几倍啊!(《人民日报》1957年11月)
例(9)中的“真是”表示马恒建对老爷子死守古训的顽固思想的抱怨。例(10)的“真是”独立成句,表达强烈的感叹和同情。此时“真是”已经虚化为纯粹的话语标记,它不再参与句法结构,仅起情态和语篇衔接功能。
语气助词“的”附着于话语标记“真是”之后,构成更具情绪色彩的“真是的”。以往研究较少关注“的”的附加机制。苏政杰(2010)指出,“的”经历了从语法词到词内成分的语法化过程[19]。在“真是的”中,“的”原本可独立附着句末,后因口语中高频使用,逐渐语法化为与“真是”结合的固定表达。范晓蕾(2024)亦指出,语气助词“的”虽可省略,但语气表达有所减弱,主要用于主观确认[20]。
(11) 老丫头单纯幼稚没心眼儿,她并没有勾光宗,这套儿是四爷设下的,真是的,四爷不该鼓捣撺掇这种事儿,太不门当户对了。(魏润身《挠攘》)
例(11)说话人通过“真是的”加强对四爷行为的不满与责备。说话人往往通过省略“真是的”后续要表达的内容,以追求表达的经济性,符合“不过量准则”。此外由于常用于表达责备,埋怨等负面情绪,若直接说出,可能会对听话人的“面子”造成威胁,因此也符合另一个语用原则,即礼貌原则。
综上,可以将“真是的”的语法化历程归纳为:真值判断“真是”→语气副词“真是”→话语标记“真是”→附着语气助词“的”。将语法化过程表示为图1:
Figure 1. The synchronic reconstruction of the grammaticalization process of “zhēn shì de”
图1. 共时构拟的“真是的”的语法化过程
4.1.2. 历时
彭琴(2011)指出,用于表达真值判断的“真是”连用形式最早见于六朝时期,至宋代开始大量使用。在宋代,“真是”还开始用作表示感叹的语气副词。而语气标记4“真是的”则最早出现在清末[8]。但彭文并未说明话语标记“真是”出现的朝代。吴青军(2007)则认为,“真是”在六朝时期已用于对人的判断性评价,宋代开始出现责怪或抱怨意味的用法,至清代此类用法日益增多[6],然而,并未说明表示真值判断的“真是”出现的具体朝代。
本节拟在彭琴(2011)和吴青军(2007)的基础上,完善“真是的”由表真值判断发展为语气标记的历时语法化过程,以期揭示其语义演变路径。
在东汉时期,发现有如下例句:
(12) 睹真是之传与虚妄之书相违,则并谓短书,不可信用。(王充《论衡》)
(13) 然而唐、虞之瑞必真是者,尧之德明也。(王充《论衡》)
(14) 善哉,子之言真是也。(《太平经》)
在例(12)中,“真”作副词,表示“确实”,用以修饰形容词“是”,后者意为“真实的、正确的”。例(13)与例(14)同属此类结构。虽然该用法在现代汉语中已不常见,但可以看出,“真是”最初的用法是由副词“真”修饰形容词“是”构成的。这一点在以往研究中尚未被指出。
随着“是”向判断助动词语法化,“真是”开始后接名词或形容词等成分,用于对人或事物的判断性评价,也开始带有说话者的主观性。吴青军(2007)指出“真是”在六朝时期已用于对人的判断性评价[6],如例(15)。观察语料可以发现到了唐代,该用法逐渐增多,且语义范围有所扩展,不仅用于对人的判断性评价,也开始出现对物和对事的判断性评价,如例(16) (17)。
(15) 咸皆叹言:“真是智者,所言不错!”心生信服,悉来致敬。(求那毗地《百喻经》)
(16) 孤标百尺云中见,长啸一声风里闻。桃李傍他真是佞,藤萝攀耳亦非群。(《全唐诗4》)
(17) 水巷风尘少,松斋日月长。高闲真是贵,何处觅侯王。(《全唐诗3》)
例(16)则是对所描绘的“桃李依傍青松”这一行为的评价,认为这种依附行为不过是取巧之举,带有一定的贬义色彩。例(17)则反映了作者对隐居生活的向往,对闲适生活表达了积极评价,认为这实在是一种难得的状态。
到了宋代,“真是”的用法基本延续唐代的用法,主要用于对人、事、物的判断性评价。吴青军(2007)指出宋朝开始出现表达对人责怪或埋怨的“真是”用法,如例(18)。同时,指出用于表达责怪、抱怨等情感的“真是”在清朝也明显增多,如例(19),此外,话语标记“真是的”于此时出现,如例(20) [6]。
(18) 程朝奉道:“姊夫真是不惯衙门事体!我与你同是徽州人,又是亲眷,说道从幼结儿女姻,也是容易信的。(凌鞒踔《初刻拍案惊奇(上)》)
(19) 怒道:“万般闲物,可以赊脱得,惟有神明的求神问卜之资,难以拖欠。你这人真是可恶,动劳贫僧一番,分文不与的么?你真不拿出钱钞来,休想拿出此包囊。”(西湖居士《狄青演义》)
(20) 胜爷一听金头虎说得有理,不觉笑道:“真是的,我这大年纪,还不如傻小子呢。”(张杰鑫《三侠剑(上)》)
通过观察语料还发现清朝时期出现了表示感慨的“真是”的用法,如例(21)。
(21) 真是,鞭敲金镫响,人唱凯歌还。(唐芸洲《七剑十三侠(上)》)
通过对历时语料的考察可以发现,“真是”的最早用法为副词“真”修饰形容词“是”。随着“是”的语法化,其词性逐渐转化为判断动词,“真是”也由此发展为语气副词,进而演变为话语标记。最终附加语气助词“的”,形成完整的话语标记“真是的”。结合历时语料的分析,本文对“真是的”的演化路径作进一步补充如图2所示。
Figure 2. The grammaticalization process of “zhēn shì de”
图2. “真是的”的语法化过程
4.2. “真的是”的语法化历程及机制
4.2.1. 共时
朱婷儿(2022)将“真的是”在共时层面的用法分为四类:跨层结构、过渡阶段、语气副词和话语标记[5] (见图3)。本文认同朱婷儿(2022)指出的这四种用法。
(22) 他真的是我一个非常欣赏的剧作家,也是非常非常好的一个朋友。(跨层结构)
(23) 我觉得人品真的是非常重要的,我跟学生说,我说先做人,先把人做好,人做不好,什么都别说。(过渡阶段)
(24) 关于朴老,我多年前就看过一篇文章,题为说不尽的《赵朴初》,真的是说不尽啊!(语气副词)
(25) 其实在电影学院那段时间,说实话我心态比较复杂,真的是,因为我突然到了那样一个环境里面,我突然发现自己不太适合那样一个环境。(话语标记)5
例(22)中,“是”表判断,构成判断句核心,“真的”不参与命题传递,可省略。例(23)中,“真的”与“是”结合不够紧密,“真是的”主要承担语气上的强调功能,处于过渡阶段。例(24)中,“是”已虚化,“真的是”整体转化为语气副词,修饰谓语,体现“重新分析”机制下的整体化趋势。例(25)中,“真的是”已脱离句法结构,演变为话语标记,不再修饰具体成分。
Figure 3. Synchronic-level reconstruction of the grammaticalization process of “zhēn de shì”
图3. 共时层面构拟的“真的是”的语法化过程
4.2.2. 历时
朱婷儿(2022)基于CCL古代汉语语料库考察指出,在明朝出现了两种形式的“真的是”,一种是与“假的”相对的“真的”和判断动词“是”连用,如例(26),另一种是以“逼真的是”、“果真的是”、“当真的是”、“真真的是”的形式出现的,如例(27) [5]。
(26) 天师道:“不可。依贫道愚见,请国师出来,高张慧眼,真的是真,假的是假,就分别得出来,庶无玉石俱焚之惨。”(罗懋登《三宝太监西洋记(二)》)
(27) 金天雷是个莽撞将军,一径跑到禅堂里面,只见逼真的是个国师老爷坐在那里念经。(罗懋登《三宝太监西洋记(三)》)
清朝出现了副词“真的”修饰动词“是”及其宾语的句子,如:
(28) 叔父啊,这位吕先生,才真的是天上有数的大罗金仙啊!(无垢道人《八仙得道(下)》)
“真的是”作为副词使用,最早见于20世纪20年代,如:
(29) 侯老侠面带笑容道:“老哥老弟们,真的是自己不慎失火,我弟兄当然不赔;这把火是跟我有仇的人放的,我会叫候宝管家按户赔偿的。”(常杰淼《雍正剑侠图》)
(30) 法广抬抬胳膊腿,周身上下合适,不绷不吊,然后从房上“唰”地一下儿下来了,法广身法不错,真的是落地无声。(常杰淼《雍正剑侠图》)
可见,“真的是”的历时演变过程目前仅能还原其中的一部分,尚不够完整,但即便如此,也能在一定程度上印证共时语义演变的合理性。其演变路径如图4所示:
Figure 4. The grammaticalization process of “zhēn de shì”
图4. “真的是”的语法化过程
5. “真是的”与“真的是”的比较
5.1. 语义比较
5.1.1. 负面情绪
通过观察语料可以发现,“真的是”在语法化过程中出现了大量话语标记用法中仍保留概念义的现象。例如:
(31) 真的是!尤里安这小子比我想象中还呆哩!如果他够机灵的话,就应该懂得如何抓好女孩子的心理啊!(蔡美娟《银河英雄传说》)
在例(31)中,尽管“真的是”之后出现了语义上的停顿,其用法仍承载了对“尤里安比想象中更呆”这一判断的主观确认功能。同时,该表达也隐含了说话人对尤里安迟钝反应的轻微不满情绪,具有一定的评价色彩。可见,“真的是”在语法化过程中尚未完全脱离其原有的判断功能,在作为话语标记使用时,仍保留一定的语义核心,并叠加主观情态色彩。
与此相对,“真是的”作为话语标记,其原有的概念义已基本消退,表现出高度的语法独立性及主观性。如下例所示:
(32) 唉!要不是上回淹大水,我家墙上还有几篇。真是的!(张大春《四喜忧国》)
例(32)中的“真是的”其核心作用在于承载说话人的情绪立场与主观评价,表达了对水灾导致损失的不满或惋惜的情绪。
在表示负面情绪时,“真的是”的责备程度较轻,倾向表达一种弱埋怨,而“真是的”责备语气较重,倾向表达一种强埋怨,可能是因为“真是”本身就能发展为话语标记,在之后又有语气助词“的”加强了语气。
(33) 你这个人,真薄情。买卖不成情分在嘛!你连个屁都不放,真是的。(六六《王贵与安娜》)
(34) 林大妈还是要夺那扁担:“真的是,倒像真抓了您的差啦。”(《人民日报》1962年3月)
例(33)表示说话人对对方强烈的不满。例(34)表达了说话人的对自身行为的轻微自嘲。
由此可见,在不少语料中,“真的是”仍保留原型义,具备一定实义性和结构完整性,相较之下,“真是的”的语法化程度更高。其核心差异在于句末语气助词“的”的附着化使用:“的”不仅标示话语终点,提示内容已完成,还能强化语气,增强情绪色彩,使“真是的”表达的责备更为强烈;而“真的是”则语气较缓,多用于轻微埋怨或无奈。
5.1.2. 非负面情绪
话语标记“真是的”和“真的是”在特定语境中,其原有的否定或责备色彩被显著弱化,可以表达感慨的情绪,例如:
(35) 真是的,一个人一种活法儿。(魏润身《挠攘》)
(36) 我觉得他已经把男人之间的那个情谊,已经做到一种极致,看他那个电影,真的是,哪怕是我们女性的观众,都会觉得热血沸腾,激情澎湃。(杨澜访谈录II)
另外,在非负面情感语境中,王幼华(2011)指出“真是的”还存在一种特殊的假性埋怨用法。此类用法在表面上呈现出类似责备的语气,但实际上并不表达真正的负面情绪,而是体现出一种亲昵、调侃、撒娇或打趣的语气。这类“埋怨”往往带有浓厚的感情色彩,反而强化了人际关系中的亲密感。例如:
(37) 肖科平正在灯下摊着曲谱看,韩丽婷端着两碗热腾腾的汤元用身子顶开门进来:“我都做好了。”“哎,你也真是的,多麻烦。”肖科平只得起身接过盛汤元的碗。(王朔《无人喝彩》)
在例(37)中,韩丽婷为肖科平准备了汤元,后者回应“真是的,多麻烦”,表面上似乎带有轻微的责备意味,实则是在表达一种略带嗔怪的感激与亲昵,带有较强的礼貌性与客套色彩。这种用法常见于亲密关系或熟人之间的互动,语气轻柔,带有感情色彩,已脱离原本的否定语义。
从以上的分析可以看出,“真是的”和“真的是”均具备表达非负面情绪的语用功能。但两者在具体表达的非负面情绪类型上存在一定差异:“真是的”多见于客套、礼貌性互动语境中,具有一定的交际策略性;而“真的是”则更常出现在主观情绪强烈的场合,主要用于表达如赞叹、感慨等情绪,具有更明显的情绪外显性和主观评价色彩。
5.2. 语法化路径比较
综上可见,“真是的”和“真的是”在语义演变上呈现相似路径,均由实义副词逐步演化为独立的话语标记,脱离原有句法依附关系。尽管演化趋势相近,但其具体语用功能的差异导致语法化路径存在细微分歧。
从历时角度看,“真是的”源于“真是”的真值判断功能,后附语气助词“的”,逐渐固化为情绪色彩更强的话语标记。而“真的是”则由副词“真的”修饰判断动词“是”构成,保留真实性判断的语义,语气相对缓和,语法化程度较低。
(38) 开门的居然真的是个漂亮小女孩。(古龙《陆小凤传奇》)
(39) 开门的居然真是个漂亮小女孩。(作例)
上述两例体现了“真的是”与“真是”在原型意义上均用于命题真值的确认,即判断“开门的是个漂亮小女孩”。但两者主观性略有差异:“真的是”中“双音节”副词“真的”语气较中性,偏向客观确认;而“真是”由“真”修饰“是”,虽同样表达确认,但在例(39)中带有惊讶、肯定或感叹等主观色彩,语气更强烈。并且观察“真是”表示真值判断的例句时可以发现,许多句子往往会搭配形容词,比如例(40)中的“好”,或者包含比喻性的表达,比如例(41)中将“你”比喻成“诸葛亮”。
(40) 你真是我的好弟弟!(巴金《家》)
(41) 你真是我的诸葛亮也。(陆士谔《清朝秘史》)
由此可见,话语标记“真是的”在历时演化中其主观性色彩在“真是”原型结构中便已初现端倪,相较之下,“真的是”则更侧重于客观事实的确认,其主观色彩较弱。
6. 结语
本文系统分析了副词话语标记“真是的”和“真的是”的语义与语用差异。尽管形式相似,“真是的”在表达抱怨、不满等负面情绪时语气更强,语法化程度也更高,部分源于句末语气助词“的”的附着;而“真的是”则保留真实性判断功能,语气较为缓和,常用于感叹、赞叹等复杂情绪。在非负面语境中,“真是的”多呈假性埋怨,“真的是”则更偏感慨表达。本文还探讨了其语法化动因,如语用原则、重复机制、重新分析、语境吸收等。未来可拓展至更多副词话语标记,深入探讨主观化与功能演变,完善汉语话语标记系统研究。
NOTES
1本文的例句均来自CCL现代汉语语料库和古代汉语语料库。
2话语标记的界定各位学者众说纷纭,本文沿用Schiffrin (1987: 31)的观点,她认为话语标记具有以下几点特性:语法上是独立分布的,不再与相邻成分发生语法关系;语义上具有非真值条件性;语音上是可识别的,通过重音、停顿、弱化等能够加以识别;功能上连接临近语,建立话语之间的连贯性,从而使话语成为一个整体,并且可以在话语的各个层面发挥作用。
3心理动词与动作行为动词相比,因其表达的是一种心理状态,因此在语义上更接近于形容词。
4“语气标记”与“话语标记”在本文中视为同一概念,不作区分。
5例句出自朱婷儿(202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