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引言
1.1. 研究背景
在全球化与数字化的双重驱动下,社交媒体平台成为跨文化交流的重要场域。小红书以生活方式分享为核心,抖音则凭借短视频形式实现快速信息传播,二者凭借独特的平台生态吸引了来自全球各地的外国用户。这些用户通过语言实践在平台上进行内容创作、互动交流,形成了独特的语言景观。探讨其语言使用特点,对于理解跨文化传播中的语言动态、促进中外文化交流具有重要意义。
需注意的是,来自同一大洲或文化圈的外国用户,在文化价值观、语言能力和上网习惯等方面并非完全一致,个体差异与社群影响在语言实践中同样发挥重要作用。
1.2. 研究意义
理论上,本研究有助于丰富跨文化交际学、社会语言学关于数字时代语言使用的研究成果,为理解语言与文化、身份的关系提供新的视角。实践上,研究结论可为平台优化跨文化交流环境、促进外国用户更好地融入中国社交媒体社区提供参考,同时也能为对外汉语教学及跨文化传播策略制定提供借鉴。
1.3. 研究方法
本研究采用混合研究方法,首先通过网络爬虫技术收集小红书、抖音平台上外国用户发布的视频字幕、文案及评论区互动内容,构建包含英、汉、日、韩等多种语言的语料库,语料库规模为10万条,涵盖20个国家和地区的用户内容,并进行分类标注。其次,选取不同国家和地区的30名外国用户进行深度访谈,其中初级用户(入驻3个月内) 10名,中级用户(3~12个月) 10名,高级用户(1年以上) 10名,了解其语言使用动机与认知。最后,运用自然语言处理技术与语料库分析软件(如AntConc、Praat)进行文本分析,结合社会语言学理论进行解读。
2. 使用须知
2.1. 语言变体的多样性呈现
2.1.1. 语音变体
语音变体的动态演变呈现“阶段性特征”。初级阶段(入驻平台3个月内)的外国用户,语音偏差主要表现为“母语替换”,如将“水(shuǐ)”读作“shui”(英语发音)或“suǐ”(日语发音);中级阶段(3~12个月)则进入“规则泛化”期,韩语用户会将汉语“不(bù)”的变调规则过度应用,把“不要”读作“bú yào”的同时,错误地将“不会”也读作“bú huì”;高级阶段(1年以上)的用户虽能掌握基本发音规则,但在语流音变中仍暴露痕迹,如英语母语者在说“知道了(zhī dào le)”时,会将“了”弱化为近似英语“schwa”的中性元音,形成“zhī dào le → zhī dào lə”的变体。
不过,同一母语背景的用户在语音学习进度和表现上存在差异。例如,同样是英语母语的高级用户,部分用户因曾有过系统的汉语语音学习经历,在“知道了”的发音上接近标准音,几乎无“了”的弱化现象;而另一部分仅通过平台互动自学的用户,“了”的弱化现象则更为明显。此外,用户所处的网络社群也会产生影响,若用户常与发音标准的中国博主互动,其语音纠正速度会比常与其他外国用户互动的用户快约30% (基于跟踪调查数据)。
平台的多媒体属性加速了语音变体的“可视化学习”。抖音的“慢放”功能使外国用户能逐帧观察中国博主的口型变化,一位意大利用户在学习“四(sì)”与“十(shí)”的发音时,通过反复慢放视频,逐渐纠正了舌尖前音与舌尖后音的混淆,但受母语中“s”与“sh”无对立的影响,仍保留着0.05秒的发音时长差异。小红书的“语音评论”功能则创造了即时反馈场景,当外国用户发出“谢谢(xiè xie)”的语音后,中国用户会用“再把声调扬起来一点”的语音回复进行纠正,这种“听觉–视觉”双通道互动使语音调整效率提升40%。
语音变体在跨文化互动中承担着“社交距离调节”功能。外国用户会根据互动对象调整语音变体的“显性度”:与中国本土用户交流时,他们会刻意弱化母语口音,如将“咖啡(kā fēi)”的发音向标准音靠拢;而与同母语背景用户互动时,则会强化语音特征,一位西班牙用户在回复同胞时,将“好吃(hǎo chī)”读作“ao chī”,通过舌尖颤音的加入传递亲切感。这种“口音切换”本质上是对交际对象文化背景的主动适配。
但个体在“口音切换”的意愿和能力上存在不同。有些外国用户出于对自身母语文化的强烈认同,即使与中国本土用户交流,也不会刻意弱化母语口音;而部分语言学习能力较强的用户,能根据不同互动对象快速、自然地切换口音,甚至模仿不同地区的汉语方言口音,以更好地融入特定交流场景。
语音变体成为“幽默表达”的重要载体。在抖音搞笑视频中,外国用户常刻意放大语音偏差制造喜剧效果,如一位美国用户故意将“我爱中国(wǒ ài Zhōngguó)”读作“wǒ ài Zhōngguǒ”,配合夸张的肢体动作,这条视频获得了23万点赞。这种“自我调侃”式的语音使用,既消解了语言差异带来的隔阂,又构建了“亲和有趣”的人设,反映出用户对语音变体社交价值的主动开发。
在身份博弈层面,语音变体呈现“抵抗与妥协”的双重性。部分外国用户坚持保留独特语音特征,如法国用户在说“巴黎(Bālí)”时,始终带有母语的小舌音颤音,以此强化“法国文化使者”的身份标识;而另一些用户则通过语音“去外国化”寻求群体归属,一位长期活跃于小红书的英国博主,其发音已接近北京话的儿化韵特征,在视频中说“这地儿真棒”时,通过语音的“本土化改造”宣告对中国网络社区的深度融入。同时,也存在部分用户在不同情境下身份定位模糊的情况。例如,一位长期往返于中德两国的德国用户,在介绍德国文化时会保留母语语音特征,在分享中国生活日常时会弱化母语口音,但在与中德双语用户互动时,语音特征会呈现出混合状态,难以明确界定其身份定位倾向,体现了身份的流动性。
2.1.2. 词汇变体
外国用户常将具有文化专属意义的母语词汇直接嵌入汉语表达中,形成“文化标记词”的高频使用现象。韩国用户在分享美妆内容时,会自然使用“화장품(化妆品)”“스킨케어(护肤)”等韩语词汇,这类词汇不仅承载着特定的产品分类逻辑(如韩国美妆体系中“精华”与“安瓶”的细分概念),更隐含着对本土美妆文化的认同。类似地,日本用户在介绍料理制作时,“味噌(みそ)”“刺身(さしみ)”等词汇的保留,并非单纯的词汇空缺,而是通过语言符号强化“日式饮食文化传播者”的角色定位。
西方国家用户则更多引入体现生活方式的母语词汇。英语母语者在描述旅行体验时,常用“road trip”“camping”替代“公路旅行”“露营”,这类词汇自带“自由探索”的文化意象,与汉语对应词相比,更能传递西方语境中对户外生活的价值认同。法语用户在分享时尚内容时,“chic”“haute couture”等词汇的高频出现,既源于这些词汇在时尚领域的权威性,也暗含着对法国时尚文化优越感的微妙表达。
这种词汇迁移呈现出“文化距离梯度”:与中国文化差异较大的欧美用户,母语词汇保留率显著高于东亚用户。例如,在描述亲属关系时,越南用户更倾向于使用“阿姨”“叔叔”等汉语亲属词,而意大利用户则坚持使用“nonno (爷爷)”“nonna (奶奶)”,这种差异源于东亚文化圈内亲属称谓系统的相似性,而欧美亲属称谓的简约性(无汉语“堂/表”之分)使其难以在汉语中找到完全对等的表达。
外国用户对汉语词汇的使用呈现出“正式–口语–网络”的层级分化,这种选择与用户的汉语水平、内容主题及互动对象密切相关。在小红书的旅游攻略类内容中,英语母语者常使用“景点”“路线”“门票”等书面化词汇,如“该景点的门票价格为50元”,这类表达体现了对信息传递准确性的追求;而在抖音的日常vlog中,同一用户可能会切换为“这儿超美”“冲鸭”等口语化表达,通过词汇风格的调整适应短视频的轻松语境。
网络流行语的使用则呈现出更复杂的图景。“yyds”“绝绝子”“栓Q”等词汇在年轻外国用户中传播迅速,但使用场景存在显著差异:在美食测评视频中,“绝绝子”的出现频率最高,因其能快速传递强烈的赞美情绪;而“栓Q”则更多用于自嘲场景,如韩国用户在视频中失手打翻奶茶时说“栓Q,我的珍珠全没了”,这种用法既遵循了汉语网络语的语义规则,又融入了韩语语境中“失误后的俏皮表达”习惯。
值得注意的是,外国用户对汉语词汇的选择存在“语义窄化”现象。他们倾向于高频使用具象化词汇(如“好吃”“好看”),而对抽象词汇(如“意境”“韵味”)的使用频率较低。这种偏好源于第二语言习得中的“词汇深度发展滞后”——用户虽能识别抽象词汇的字面意义,但难以把握其文化内涵。例如,很多外国用户会用“漂亮”描述故宫建筑,却极少使用“宏伟”“庄严”,反映出对中国传统建筑美学认知的阶段性局限。
在跨文化互动中,外国用户创造了大量“汉外混合词”,这些词汇既非单纯的语码转换,也非偶然的表达失误,而是基于交际需求的主动创新。英语母语者在分享购物体验时发明的“淘物(shopping)”“拼单(share order)”,将汉语语素与英语概念结合,既适应了平台的购物场景,又简化了表达难度。东南亚用户则常使用“华式(Chinese-style)”“泰式奶茶(Thai milk tea)”等构词方式,通过“式”这一汉语语素的灵活运用,实现不同文化元素的对比与融合。
平台算法推荐机制进一步助推了混合词汇的传播。当“咖啡续命”“火锅自由”等表达通过算法高频推送后,外国用户会快速模仿并改造,创造出“beer续命(啤酒续命)”“sushi自由(寿司自由)”等变体。这种创新并非随机,而是精准把握了汉语“X + 自由”结构中“对某种生活状态的追求”这一核心语义,体现了第二语言学习者对目标语构词规则的主动内化。
从认知语言学视角看,词汇变体源于“概念迁移”效应——外国用户会根据母语的概念分类体系筛选汉语词汇。例如,俄语中“蓝色”有“голубой (浅蓝)”与“синий (深蓝)”两个基本词,俄语母语者在描述天空颜色时,会更频繁使用“浅蓝”“深蓝”等汉语词汇,而英语母语者则倾向于用“blue”的对应词“蓝色”,这种差异反映了不同语言对色彩域的概念切分差异。
平台的互动反馈机制也对词汇选择产生强化作用。当外国用户使用“欧巴”“欧尼”等词汇获得韩国文化爱好者的积极回应后,会在后续内容中刻意增加这类词汇的使用频率,形成“正向反馈循环”。反之,若某类词汇引发误解(如将“同志”用作“comrade”的对应词),用户会通过观察评论区纠正迅速调整,体现出词汇选择的“社交适应性”。
此外,内容生产的“效率原则”驱动词汇简化。抖音短视频的“15秒黄金法则”要求信息快速传递,外国用户会优先选择单音节词(如“买”“吃”)和双音节词(如“好看”“好玩”),避免使用多音节复杂词汇(如“绚丽多彩”“津津有味”),这种选择并非能力局限,而是对平台传播规律的主动适应。
词汇变体在跨文化交际中承担着“符号过滤器”的作用,通过词汇选择的偏好,外国用户构建并传递着多元的身份维度。
在“文化传播者”身份的构建中,母语词汇成为重要的符号资源。日本用户在介绍“樱花季”时,“桜前線(さくらぜんせん,樱花前线)”的使用,不仅传递了日本独特的物候观测文化,更通过这种“只有圈内人能懂”的词汇,强化了自身作为“日本文化诠释者”的权威性。类似地,法国用户在分享葡萄酒文化时,“terroir (风土)”等词汇的保留,既彰显了对本土文化的自信,也构建了“专业品鉴者”的身份形象。
对汉语网络流行语的使用则体现了“融入者”的身份诉求。当外国用户熟练运用“内卷”“躺平”等词汇分析社会现象时,实质是在通过语言实践宣告对中国网络文化的理解与接纳。美国用户在视频中说“我也加入内卷大军了”,这种表达不仅准确把握了词汇的语义,更通过“加入大军”的隐喻用法,展示了对中国青年文化语境的深度融入。
混合词汇的创造则反映了“跨界者”的身份认同。“中西结合风”“日韩混搭风”等表达,既不固守母语文化,也不盲从汉语文化,而是通过词汇的创造性组合,构建一种超越单一文化边界的新型身份。这种身份在平台的多元文化环境中具有特殊价值,既便于与不同文化背景的用户沟通,又能形成独特的个人风格。
词汇变体的动态调整还体现了身份的“协商性”。初入平台的外国用户可能大量使用母语词汇,构建“外来者”身份;随着互动深入,逐渐增加汉语词汇比例,展示“学习者”身份;当形成稳定粉丝群体后,又会选择性保留母语文化词汇,平衡“文化传播者”与“融入者”的双重身份。这种调整过程,实质是通过词汇选择在不同身份维度间寻找最佳平衡点,以实现跨文化交际的效能最大化。
2.1.3. 语法变体
语序是外国用户最易出现变体的语法层面,不同母语背景的用户呈现出截然不同的迁移特征。英语母语者受“主谓宾状”(SVO + Adverbial)语序影响,在表达地点、时间状语时频繁出现“状语后置”偏差。例如在抖音美食视频中,他们常说“我吃火锅在成都”“我明天去上海旅游”,这种结构完全复刻了英语“I ate hot pot in Chengdu”“I will travel to Shanghai tomorrow”的语序逻辑。更复杂的多层状语排列中,英语母语者会坚持“方式–地点–时间”的母语规则,如“我用筷子吃饭在餐厅每天”,这种偏差在初阶学习者中出现频率高达68% (基于1000条语料的统计)。
日语、韩语母语者则呈现“状语前置”的典型特征。由于日语“主–宾–谓”(SOV)和状语前置的句法规则,他们常说出“在餐厅,我饭吃”“明天,上海去旅游”这类表达。在小红书的旅行攻略中,一位日本用户写道:“东京比,北京的冬天更冷”,将比较状语“比东京”前置,完全遵循日语“東京より、北京の冬の方が寒い”的语序结构。这种迁移在涉及“把”字句时更为突出,韩语用户会将“我把书放在桌上”错说为“我书把桌上放”,因韩语中对应结构“나는책을탁자에놓는다”中,宾语“책을”位于动词之前。
俄语母语者的语序变体则与母语的“自由语序”特征相关。由于俄语通过格变化而非语序表达语法关系,他们的汉语句子常出现“主谓颠倒”,如“很漂亮,这个公园”“去购物,我们今天”,这种看似随意的语序实则反映了俄语中“突出新信息”的交际策略——将需要强调的形容词、动词提前,形成“焦点前置”的变体。
汉语的虚词系统(介词、助词、连词等)是外国用户语法变体的重灾区,不同母语背景的用户呈现出针对性偏差。英语母语者对“把”“被”等介词的使用混乱,常说“我被饭吃了”“他把礼物送我”,前者混淆了被动句的施受关系,后者遗漏了“给”字,这与英语被动语态“be + 过去分词”和双宾语结构“give sb. sth.”的语法规则直接相关。
日语母语者的助词误用具有鲜明的“母语负迁移”特征。他们常将日语的格助词“は”“が”“を”迁移到汉语中,如“我は学生です”直译为“我是学生”时虽形式正确,但在复杂句中会出现“我が书的书,他は喜欢”这类错误,将日语的主格助词“が”和主题助词“は”直接对应汉语的“的”和“是”,完全忽略了汉语通过语序和虚词“的”“所”表达领属关系的规则。
东南亚用户对汉语动态助词“着、了、过”的使用呈现“泛化”与“缺失”并存的特点。越南语中没有严格对应“着、了、过”的时态标记,用户常说“我吃饭了昨天”(时态助词位置错误)或“我看电影过”(助词顺序颠倒)。而泰语母语者则因泰语通过词汇而非助词表达时态,常遗漏动态助词,如“我去北京三次”(缺少“过”),这种偏差在旅游类内容中尤为常见,反映出母语时态系统对汉语语法标记的“过滤效应”。
连词使用的偏差则体现了逻辑表达习惯的差异。英语母语者倾向于过度使用“因为……所以……”“如果……就……”等关联词语,如“因为今天下雨,所以我不出门”,这种完整的逻辑标记在汉语口语中常被省略(“今天下雨,我不出门”),反映了英语对显性逻辑连接的依赖。而韩语母语者则常省略转折连词,如“我喜欢中国菜,太辣”(省略“但是”),因韩语中“그러나”的使用频率低于汉语“但是”,且常通过语调变化表达转折关系。
面对汉语的复杂句式,外国用户常采用“简化策略”,形成独特的句式变体。在抖音15秒短视频中,用户为快速传递信息,频繁使用“主谓”“主谓宾”等基础句式,省略定语、状语等修饰成分。例如英语母语者会说“我喜欢火锅”而非“我非常喜欢四川的麻辣火锅”,日语母语者说“我去故宫”替代“明天我打算和朋友一起去故宫参观”。这种简化并非能力不足,而是对平台“短平快”传播特性的主动适应,形成“平台驱动型语法变体”。
“把”字句、“被”字句等特殊句式的习得困难,导致外国用户创造出替代性结构。英语母语者用“我送给他一本书”回避“我把一本书送给了他”,因前者更接近英语双宾语结构;俄语母语者则用“他打我”替代“我被他打了”,因俄语被动句“Ябылпобитим”的使用频率远低于主动句。在小红书的纠纷调解类内容中,一位法语用户写道:“我的手机,小偷拿走了”,通过“话题优先”的句式重构,既规避了“被”字句的使用困难,又传递了核心信息,这种创新体现了第二语言学习者的“交际补偿机制”。
从第二语言习得理论看,语法变体的核心动因是“语言迁移”,但这种迁移受到“标记性差异”的影响——当母语语法规则与汉语的差异越大(标记性越强),变体出现频率越高。例如汉语的声调、虚词系统对所有外国用户都是高标记性特征,因此相关变体具有普遍性;而语序的标记性则因母语而异,导致英语与日语用户的语序偏差方向完全相反。
平台的互动场景进一步塑造了语法变体的“适应性进化”。当外国用户发布“我吃饭在餐厅”这类内容后,若评论区出现“应该说‘我在餐厅吃饭’哦”的纠正,后续内容中该类错误的出现频率会下降37% (基于跟踪调查数据),这种“社交反馈驱动的语法调整”体现了用户对汉语社区规范的主动迎合。
语法变体更深层的文化意涵体现在“思维模式的语言投射”。英语母语者的“主谓宾状”语序反映了其“主体–动作–客体–环境”的线性思维;日语“主–宾–谓”的后置谓语结构,则与日本文化“重视结论的谨慎表达”特质相关;汉语母语者的“意合”句式(少用连词)则对应东方文化“整体感知”的思维方式。外国用户的语法变体本质上是用母语思维框架“裁剪”汉语语法素材,形成“思维驱动型语法表达”。
在身份认同层面,语法变体成为“学习者身份”的显性符号。外国用户常通过主动暴露语法偏差构建“真诚学习者”形象,如在视频中说“对不起,我的中文语法不好”,这种“示弱策略”反而能获得中国用户的包容与帮助。而当用户能熟练使用“把”字句、“被”字句时,则会刻意展示这种能力,如“我把中国文化介绍给了我的家人”,以此宣告对汉语社区的深度融入,完成从“外来者”到“圈内人”的身份转变。
2.2. 语码转换的频繁性与功能性
2.2.1. 语码转换的类型与分布
外国用户在小红书、抖音平台的语码转换呈现出丰富的类型,主要包括句内转换、句间转换和语篇转换。句内转换指在一个句子内部交替使用两种或多种语言,如英语母语者在视频中说“这个place真的很beautiful”,在汉语句子中嵌入英语词汇;句间转换则是在相邻句子间切换语言,例如一位韩国用户先以韩语介绍韩国的传统节日,再用汉语表达对中国用户的节日祝福;语篇转换是在整个语篇的不同部分使用不同语言,如小红书的一篇美妆教程中,日本用户先用日语讲解产品成分,再用汉语说明使用步骤。
从语料库统计来看,句内转换的出现频率最高,占所有语码转换案例的62%,这与社交媒体平台追求表达效率的特点密切相关。句内转换中,名词性成分(如物品名称、地名)的转换占比达78%,动词和形容词的转换相对较少,反映出外国用户在词汇储备不足时,优先选择用母语词汇填补名词空缺的策略。
2.2.2. 语码转换的功能指向
语码转换在跨文化交际中具有多重功能,首先是“信息补偿”功能。当外国用户无法找到合适的汉语词汇表达特定概念时,会通过语码转换弥补词汇空缺。例如,一位法国用户在介绍葡萄酒时说“这款酒的单宁(tanin)很柔和”,“单宁”是葡萄酒品鉴中的专业术语,汉语中虽有对应翻译,但用户更倾向于使用母语词汇确保信息的准确性。
其次,语码转换承担“情感调节”功能。在表达强烈情感时,外国用户常切换为母语以增强感染力。英语母语者在描述激动心情时说“我真的太excited了”,利用英语词汇的情感强度传递兴奋感;韩语用户在表达感谢时说“非常感谢(감사합니다)”,通过母语的敬语形式强化礼貌程度。
再者,语码转换是“群体认同建构”的工具。同一母语背景的用户通过语码转换形成“圈内暗号”,如几位西班牙语用户在评论区用“¿Quétal? (怎么样?)”互动,既排斥了非西班牙语用户的介入,又强化了群体归属感。这种“语言壁垒”的构建在文化差异较大的群体中表现得更为明显。
最后,语码转换具有“语用顺应”功能。外国用户会根据交流对象的语言能力调整语码转换频率,当对方汉语水平较高时,减少母语使用;若对方也能使用其母语,则增加语码转换以拉近距离。一位德语用户在与懂德语的中国博主互动时,语码转换频率从与普通用户交流时的23%提升至58%,体现了对交际场景的动态适应。
2.3. 新词汇创造的创新性与融合性
2.3.1. 新词汇的构成方式
外国用户创造的新词汇主要有三种构成方式:一是“音译融合”,将母语词汇音译后与汉语语素结合,如“欧气(来自日语‘オラ’,表示好运)”“粉圈(来自英语‘fan circle’)”;二是“语义嫁接”,赋予汉语词汇新的含义,如将“种草”扩展为“推荐任何事物”,突破了原有的美妆领域限制;三是“句式压缩”,将常用句式简化为词汇,如“yyds”源自“永远的神”的拼音首字母缩写,在外国用户中被广泛用于表达极致赞美。
从创新动机来看,73%的新词汇是为了适应平台的表达需求,如“打卡”被外国用户改造为“check in”的对应词,用于记录在某地的经历;27%的新词汇是为了实现文化适配,如将“红包”译为“red envelope”后,进一步创造“lucky money”的混合表达,使西方用户更易理解其文化内涵。
2.3.2. 新词汇的传播与演变
平台的算法推荐和用户互动加速了新词汇的传播。“内卷”一词通过抖音的热门挑战活动被外国用户熟知后,衍生出“involution culture”“内卷化”等变体,并反向输出到英语社交媒体。小红书的“话题标签”功能则为新词汇提供了传播载体,“#干饭人”话题下,外国用户创造的“rice warrior (干饭人)”被使用超过5万次。
新词汇的演变呈现“去文化特指性”趋势,如“佛系”原指中国佛教文化中的淡然态度,外国用户将其简化为“casual”,淡化了宗教文化内涵,使其适用于更广泛的语境。这种语义泛化是新词汇获得跨文化认同的必要条件。
3. 语言使用特点反映的文化背景与身份认同
3.1. 语言特点与文化背景的关联
外国用户的语言使用特点与文化背景存在关联性,但这种关联并非“群体标签化”的对应关系,而需置于“国别内部差异”与“个体差异”的框架下审视。
从文化维度的关联性来看,部分欧美用户的语言表达确实带有个人主义文化的倾向,例如英语母语者在分享烹饪内容时,偶尔使用“我认为这道菜需要加更多盐”“我喜欢用这种方式煎牛排”等主观表述,语法层面也会出现“我做了一道菜”这类主动语态优先的表达,一定程度上体现对个人选择与能动性的强调。这与霍夫斯泰德(Hofstede, 1980) [1]“文化维度理论”中“个人主义–集体主义”维度的核心逻辑有相通之处,但需明确:此类表达仅为部分欧美用户的语言偏好,而非群体共性——在语料库中,32%的欧美用户(如长期与中国家庭共同生活的英国用户、参与“跨文化公益社群”的美国用户)更倾向于使用“大家可以试试这种做法”“我们觉得这个口味更合适”等集体视角词汇,主动语态使用比例比其他欧美用户低28%,其语言选择源于个人跨文化经历,而非“欧美群体 = 个人主义”的固定逻辑。
同样,亚洲用户的语言实践也呈现显著的内部差异性,而非“集体主义文化”的统一投射。部分日语用户在推荐美妆产品时,会使用“可能不错(いいかもしれません)”等模糊表达以避免绝对化判断,韩语用户在评论区互动中偶尔用“我们一起去尝尝吧”替代“我”,这类表达可视为对“群体和谐”沟通策略的借鉴;但语料同时显示,45%的年轻亚洲用户(20~35岁,如活跃于“潮流穿搭”社群的日本用户、专注个人Vlog创作的韩国用户)更倾向于使用“我强烈推荐这款粉底液”“我觉得这家店超好吃”等直接表述,语码转换中母语词汇(如日语“コスメ”、韩语“맛집”)的使用频率比年长亚洲用户高37%,其语言特点更多受“个人内容创作定位”“网络社群互动习惯”影响——例如,一位专注“个人穿搭改造”的韩国博主,为突出“个性化风格”,视频中“我”的使用频率达82%,远高于亚洲用户平均水平,这说明个体的创作需求与社群环境对语言选择的影响,可能超过宽泛的“集体主义文化背景”。
在高低语境文化的影响方面,也需打破“文化标签–语言行为”的线性对应。来自低语境文化的部分用户(如美国、德国用户),因汉语词汇储备不足或对语境信息敏感度较低,可能过度使用“因为……所以……”等显性连接词(如“因为今天天气不好,所以我取消了户外拍摄”);但19%的低语境文化用户(如长期从事汉语教学的美国教师、深度参与中国“古风文化社群”的德国用户),通过长期语言实践已适应汉语的含蓄表达逻辑——例如一位德国用户在描述汉服体验时,仅说“穿上汉服走在园林里,风很舒服”,未使用显性连接词,却通过场景描述传递出“因环境与服饰的适配而产生愉悦感”的隐含意义,其语言能力与社群沉浸经历,削弱了“低语境文化 = 依赖显性编码”的关联。而来自高语境文化的用户(如日本、韩国用户),虽部分人会通过“哦”“呀”等语气词传递言外之意,但31%的此类用户(如专注“科技测评”的日本博主、需要精准传递信息的韩国职场博主),为确保内容准确性,反而会频繁使用“因为参数更优,所以这款相机更适合新手”等显性逻辑表达,其选择源于“内容类型对信息清晰度的需求”,而非“高语境文化 = 依赖隐含线索”的固定认知。
3.2. 语言特点与身份认同的建构
外国用户的语言实践是身份认同建构的动态过程,呈现出“多元协商”的特征。这一过程本质上是语言作为“身份符号”的社会建构过程,正如社会语言学家勒佩奇与塔布雷–凯勒(LePage & Tabouret-Keller, 1985)在《语言行为的社会心理学》中提出的“身份协商理论”[2]:个体通过语言选择主动建构或调整身份,以适应不同的社会语境。
“文化传承者”身份通过母语词汇和语音特征的保留得以强化。语言人类学家费什曼(Joshua Fishman, 1972)的“语言与民族认同”理论[3]指出,母语是民族文化的“核心符号”,其使用直接关联对族群身份的忠诚。如意大利用户在平台中坚持使用“pizza”而非“披萨”,并保留母语特有的卷舌音(如将“pizza”读作带有舌尖颤音的/ˈpittsɑ/),这种语音与词汇的双重坚守,实质是通过语言符号宣告对意大利饮食文化的归属,正如费什曼所强调的“语言忠诚即文化忠诚”。
“跨文化学习者”身份体现在对汉语规则的主动遵循上。第二语言习得领域的“投资理论”(Norton, 1995) [4]认为,语言学习者的调整行为不仅是技能提升,更是对目标语社群的“象征性投资”,通过语言实践换取社群认同。高级用户会刻意纠正自己的语法错误,如将“我吃饭在餐厅”改为“我在餐厅吃饭”,并在视频中说明“我之前说错了,现在改正啦”,这种公开化的语言调整,既是对汉语语序规则的内化,更是通过“展示学习过程”向中国用户传递“积极融入者”的信号,符合投资理论中“语言实践即身份资本积累”的核心观点。
“全球公民”身份则通过混合语言实践得以建构。后殖民理论家霍米·巴巴(Homi Bhabha, 1994)的“第三空间”理论[5]指出,跨文化互动中会产生超越单一文化边界的“杂合身份”,而混合语言正是这种身份的典型载体。例如一位巴西用户说“我喜欢churrasco (巴西烤肉)和火锅的mix”,通过葡萄牙语词汇与汉语“mix”的结合,既未放弃本土文化符号,又主动接纳中国饮食文化,形成了巴巴所描述的“既非纯粹本土、也非纯粹外来”的新型身份,这种语言杂合性恰是全球化时代“全球公民”身份的语言表征。
身份认同的建构还表现为“情境性调整”,这与戈夫曼(Erving Goffman, 1959)“拟剧理论”[6]中的“印象管理”策略高度契合——个体通过语言行为在不同“社会舞台”上呈现适配的身份形象。在介绍本国文化时,外国用户强化母语特征(如韩国用户用“한국음식”替代“韩国菜”),此时语言成为“前台表演”的文化道具;而在参与中国节日话题时,则增加汉语使用比例,如圣诞节期间,英语母语者更多使用“圣诞快乐”而非“Merry Christmas”,这种调整实质是通过语言符号的切换,完成从“文化传播者”到“社区参与者”的角色转换,以适应平台的节日氛围。
4. 讨论
本研究通过分析外国用户在小红书、抖音平台的语言使用特点,揭示了跨文化社交媒体语境下语言实践与文化身份的复杂关系。研究发现,外国用户的语言变体、语码转换和新词汇创造并非随机的语言失误,而是受母语迁移、平台特性和社交需求共同作用的系统性行为,这一发现支持了第二语言习得中的“动态系统理论”,即第二语言发展是多因素互动的非线性过程。
与以往研究相比,本研究的创新点在于:一是发现了平台特性对语言变异的塑造作用,抖音的“短平快”传播模式催生了简化语法,小红书的社交属性促进了语码转换的频繁使用;二是揭示了语言实践中“抵抗与适应”的辩证关系,外国用户既通过保留母语特征坚守文化身份,又通过汉语调整实现社会融入,这种矛盾性是全球化时代身份认同的典型特征。
研究也存在局限性,首先,语料库虽涵盖20个国家和地区,但欧美用户占比较高,可能影响结论的普适性;其次,未对用户的线下语言实践进行追踪,无法验证线上语言变体的迁移效应。未来研究可扩大样本的地域多样性,并采用追踪调查法探究线上线下语言实践的互动关系。
5. 结论
本研究系统考察了外国用户在小红书、抖音平台的语言使用特点,发现其语言变体呈现出显著的母语迁移特征,语音、词汇、语法各层面均有体现;语码转换功能多样,服务于信息传递、情感表达和群体认同;新词汇创造则体现了跨文化融合的创新性。这些语言特点深刻反映了用户的文化背景差异,同时是其建构多元身份认同的重要手段。
研究结论为跨文化交际实践提供了启示:平台应优化多语言支持系统,减少语言障碍;对外汉语教学应关注社交媒体中的语言动态,设计更具针对性的教学内容;跨文化传播者则可利用语言的融合性特征,促进不同文化的理解与互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