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国用户在小红书、抖音平台的语言使用特点及其文化与身份意涵研究
A Study on the Linguistic Features of Foreign Users on Xiaohongshu and TikTok and Their Cultural and Identity Implications
摘要: 随着全球化进程的加速与数字技术的发展,小红书、抖音等中国社交媒体平台逐渐吸引了大量外国用户入驻。本研究聚焦外国用户在这两大平台上的语言使用现象,通过构建多语言语料库、结合深度访谈与文本分析等方法,系统探究其语言变体、语码转换及新词汇创造等特点,并深入剖析这些语言特点所反映的文化背景与身份认同。研究发现,外国用户的语言使用呈现出显著的跨文化融合特征,既承载着自身文化印记,又体现了对中国文化的适应与融入,其语言实践是多元身份协商与建构的重要载体。同时,研究关注到用户群体内部存在显著差异性,语言现象的成因不仅涉及宽泛的文化背景,还与个人学习经历、特定网络社群习惯等密切相关。
Abstract: With the acceleration of globalization and the development of digital technology, Chinese social media platforms such as Xiaohongshu and TikTok have gradually attracted a large number of foreign users. This study focuses on the linguistic practices of foreign users on these two platforms. By constructing a multilingual corpus, combining in-depth interviews and text analysis, it systematically explores their linguistic variations, code-switching, and the creation of new vocabulary, and further analyzes the cultural backgrounds and identity negotiations reflected by these linguistic features. The study finds that foreign users’ language use exhibits significant characteristics of cross-cultural integration, carrying imprints of their own cultures while reflecting adaptation and integration into Chinese culture. Their linguistic practices serve as an important carrier for negotiating and constructing multiple identities. Meanwhile, this study has observed significant heterogeneity within the user group. The causes of linguistic phenomena are not only related to the macro cultural context but also closely associated with factors such as individuals’ learning experiences and the behavioral habits of specific online communities.
文章引用:孙芷初. 外国用户在小红书、抖音平台的语言使用特点及其文化与身份意涵研究[J]. 现代语言学, 2025, 13(9): 360-369. https://doi.org/10.12677/ml.2025.139988

1. 引言

1.1. 研究背景

在全球化与数字化的双重驱动下,社交媒体平台成为跨文化交流的重要场域。小红书以生活方式分享为核心,抖音则凭借短视频形式实现快速信息传播,二者凭借独特的平台生态吸引了来自全球各地的外国用户。这些用户通过语言实践在平台上进行内容创作、互动交流,形成了独特的语言景观。探讨其语言使用特点,对于理解跨文化传播中的语言动态、促进中外文化交流具有重要意义。

需注意的是,来自同一大洲或文化圈的外国用户,在文化价值观、语言能力和上网习惯等方面并非完全一致,个体差异与社群影响在语言实践中同样发挥重要作用。

1.2. 研究意义

理论上,本研究有助于丰富跨文化交际学、社会语言学关于数字时代语言使用的研究成果,为理解语言与文化、身份的关系提供新的视角。实践上,研究结论可为平台优化跨文化交流环境、促进外国用户更好地融入中国社交媒体社区提供参考,同时也能为对外汉语教学及跨文化传播策略制定提供借鉴。

1.3. 研究方法

本研究采用混合研究方法,首先通过网络爬虫技术收集小红书、抖音平台上外国用户发布的视频字幕、文案及评论区互动内容,构建包含英、汉、日、韩等多种语言的语料库,语料库规模为10万条,涵盖20个国家和地区的用户内容,并进行分类标注。其次,选取不同国家和地区的30名外国用户进行深度访谈,其中初级用户(入驻3个月内) 10名,中级用户(3~12个月) 10名,高级用户(1年以上) 10名,了解其语言使用动机与认知。最后,运用自然语言处理技术与语料库分析软件(如AntConc、Praat)进行文本分析,结合社会语言学理论进行解读。

2. 使用须知

2.1. 语言变体的多样性呈现

2.1.1. 语音变体

语音变体的动态演变呈现“阶段性特征”。初级阶段(入驻平台3个月内)的外国用户,语音偏差主要表现为“母语替换”,如将“水(shuǐ)”读作“shui”(英语发音)或“suǐ”(日语发音);中级阶段(3~12个月)则进入“规则泛化”期,韩语用户会将汉语“不(bù)”的变调规则过度应用,把“不要”读作“bú yào”的同时,错误地将“不会”也读作“bú huì”;高级阶段(1年以上)的用户虽能掌握基本发音规则,但在语流音变中仍暴露痕迹,如英语母语者在说“知道了(zhī dào le)”时,会将“了”弱化为近似英语“schwa”的中性元音,形成“zhī dào le → zhī dào lə”的变体。

不过,同一母语背景的用户在语音学习进度和表现上存在差异。例如,同样是英语母语的高级用户,部分用户因曾有过系统的汉语语音学习经历,在“知道了”的发音上接近标准音,几乎无“了”的弱化现象;而另一部分仅通过平台互动自学的用户,“了”的弱化现象则更为明显。此外,用户所处的网络社群也会产生影响,若用户常与发音标准的中国博主互动,其语音纠正速度会比常与其他外国用户互动的用户快约30% (基于跟踪调查数据)。

平台的多媒体属性加速了语音变体的“可视化学习”。抖音的“慢放”功能使外国用户能逐帧观察中国博主的口型变化,一位意大利用户在学习“四(sì)”与“十(shí)”的发音时,通过反复慢放视频,逐渐纠正了舌尖前音与舌尖后音的混淆,但受母语中“s”与“sh”无对立的影响,仍保留着0.05秒的发音时长差异。小红书的“语音评论”功能则创造了即时反馈场景,当外国用户发出“谢谢(xiè xie)”的语音后,中国用户会用“再把声调扬起来一点”的语音回复进行纠正,这种“听觉–视觉”双通道互动使语音调整效率提升40%。

语音变体在跨文化互动中承担着“社交距离调节”功能。外国用户会根据互动对象调整语音变体的“显性度”:与中国本土用户交流时,他们会刻意弱化母语口音,如将“咖啡(kā fēi)”的发音向标准音靠拢;而与同母语背景用户互动时,则会强化语音特征,一位西班牙用户在回复同胞时,将“好吃(hǎo chī)”读作“ao chī”,通过舌尖颤音的加入传递亲切感。这种“口音切换”本质上是对交际对象文化背景的主动适配。

但个体在“口音切换”的意愿和能力上存在不同。有些外国用户出于对自身母语文化的强烈认同,即使与中国本土用户交流,也不会刻意弱化母语口音;而部分语言学习能力较强的用户,能根据不同互动对象快速、自然地切换口音,甚至模仿不同地区的汉语方言口音,以更好地融入特定交流场景。

语音变体成为“幽默表达”的重要载体。在抖音搞笑视频中,外国用户常刻意放大语音偏差制造喜剧效果,如一位美国用户故意将“我爱中国( ài Zhōngguó)”读作“ ài Zhōngguǒ”,配合夸张的肢体动作,这条视频获得了23万点赞。这种“自我调侃”式的语音使用,既消解了语言差异带来的隔阂,又构建了“亲和有趣”的人设,反映出用户对语音变体社交价值的主动开发。

在身份博弈层面,语音变体呈现“抵抗与妥协”的双重性。部分外国用户坚持保留独特语音特征,如法国用户在说“巴黎(Bālí)”时,始终带有母语的小舌音颤音,以此强化“法国文化使者”的身份标识;而另一些用户则通过语音“去外国化”寻求群体归属,一位长期活跃于小红书的英国博主,其发音已接近北京话的儿化韵特征,在视频中说“这地儿真棒”时,通过语音的“本土化改造”宣告对中国网络社区的深度融入。同时,也存在部分用户在不同情境下身份定位模糊的情况。例如,一位长期往返于中德两国的德国用户,在介绍德国文化时会保留母语语音特征,在分享中国生活日常时会弱化母语口音,但在与中德双语用户互动时,语音特征会呈现出混合状态,难以明确界定其身份定位倾向,体现了身份的流动性。

2.1.2. 词汇变体

外国用户常将具有文化专属意义的母语词汇直接嵌入汉语表达中,形成“文化标记词”的高频使用现象。韩国用户在分享美妆内容时,会自然使用“화장품(化妆品)”“스킨케어(护肤)”等韩语词汇,这类词汇不仅承载着特定的产品分类逻辑(如韩国美妆体系中“精华”与“安瓶”的细分概念),更隐含着对本土美妆文化的认同。类似地,日本用户在介绍料理制作时,“味噌(みそ)”“刺身(さしみ)”等词汇的保留,并非单纯的词汇空缺,而是通过语言符号强化“日式饮食文化传播者”的角色定位。

西方国家用户则更多引入体现生活方式的母语词汇。英语母语者在描述旅行体验时,常用“road trip”“camping”替代“公路旅行”“露营”,这类词汇自带“自由探索”的文化意象,与汉语对应词相比,更能传递西方语境中对户外生活的价值认同。法语用户在分享时尚内容时,“chic”“haute couture”等词汇的高频出现,既源于这些词汇在时尚领域的权威性,也暗含着对法国时尚文化优越感的微妙表达。

这种词汇迁移呈现出“文化距离梯度”:与中国文化差异较大的欧美用户,母语词汇保留率显著高于东亚用户。例如,在描述亲属关系时,越南用户更倾向于使用“阿姨”“叔叔”等汉语亲属词,而意大利用户则坚持使用“nonno (爷爷)”“nonna (奶奶)”,这种差异源于东亚文化圈内亲属称谓系统的相似性,而欧美亲属称谓的简约性(无汉语“堂/表”之分)使其难以在汉语中找到完全对等的表达。

外国用户对汉语词汇的使用呈现出“正式–口语–网络”的层级分化,这种选择与用户的汉语水平、内容主题及互动对象密切相关。在小红书的旅游攻略类内容中,英语母语者常使用“景点”“路线”“门票”等书面化词汇,如“该景点的门票价格为50元”,这类表达体现了对信息传递准确性的追求;而在抖音的日常vlog中,同一用户可能会切换为“这儿超美”“冲鸭”等口语化表达,通过词汇风格的调整适应短视频的轻松语境。

网络流行语的使用则呈现出更复杂的图景。“yyds”“绝绝子”“栓Q”等词汇在年轻外国用户中传播迅速,但使用场景存在显著差异:在美食测评视频中,“绝绝子”的出现频率最高,因其能快速传递强烈的赞美情绪;而“栓Q”则更多用于自嘲场景,如韩国用户在视频中失手打翻奶茶时说“栓Q,我的珍珠全没了”,这种用法既遵循了汉语网络语的语义规则,又融入了韩语语境中“失误后的俏皮表达”习惯。

值得注意的是,外国用户对汉语词汇的选择存在“语义窄化”现象。他们倾向于高频使用具象化词汇(如“好吃”“好看”),而对抽象词汇(如“意境”“韵味”)的使用频率较低。这种偏好源于第二语言习得中的“词汇深度发展滞后”——用户虽能识别抽象词汇的字面意义,但难以把握其文化内涵。例如,很多外国用户会用“漂亮”描述故宫建筑,却极少使用“宏伟”“庄严”,反映出对中国传统建筑美学认知的阶段性局限。

在跨文化互动中,外国用户创造了大量“汉外混合词”,这些词汇既非单纯的语码转换,也非偶然的表达失误,而是基于交际需求的主动创新。英语母语者在分享购物体验时发明的“淘物(shopping)”“拼单(share order)”,将汉语语素与英语概念结合,既适应了平台的购物场景,又简化了表达难度。东南亚用户则常使用“华式(Chinese-style)”“泰式奶茶(Thai milk tea)”等构词方式,通过“式”这一汉语语素的灵活运用,实现不同文化元素的对比与融合。

平台算法推荐机制进一步助推了混合词汇的传播。当“咖啡续命”“火锅自由”等表达通过算法高频推送后,外国用户会快速模仿并改造,创造出“beer续命(啤酒续命)”“sushi自由(寿司自由)”等变体。这种创新并非随机,而是精准把握了汉语“X + 自由”结构中“对某种生活状态的追求”这一核心语义,体现了第二语言学习者对目标语构词规则的主动内化。

从认知语言学视角看,词汇变体源于“概念迁移”效应——外国用户会根据母语的概念分类体系筛选汉语词汇。例如,俄语中“蓝色”有“голубой (浅蓝)”与“синий (深蓝)”两个基本词,俄语母语者在描述天空颜色时,会更频繁使用“浅蓝”“深蓝”等汉语词汇,而英语母语者则倾向于用“blue”的对应词“蓝色”,这种差异反映了不同语言对色彩域的概念切分差异。

平台的互动反馈机制也对词汇选择产生强化作用。当外国用户使用“欧巴”“欧尼”等词汇获得韩国文化爱好者的积极回应后,会在后续内容中刻意增加这类词汇的使用频率,形成“正向反馈循环”。反之,若某类词汇引发误解(如将“同志”用作“comrade”的对应词),用户会通过观察评论区纠正迅速调整,体现出词汇选择的“社交适应性”。

此外,内容生产的“效率原则”驱动词汇简化。抖音短视频的“15秒黄金法则”要求信息快速传递,外国用户会优先选择单音节词(如“买”“吃”)和双音节词(如“好看”“好玩”),避免使用多音节复杂词汇(如“绚丽多彩”“津津有味”),这种选择并非能力局限,而是对平台传播规律的主动适应。

词汇变体在跨文化交际中承担着“符号过滤器”的作用,通过词汇选择的偏好,外国用户构建并传递着多元的身份维度。

在“文化传播者”身份的构建中,母语词汇成为重要的符号资源。日本用户在介绍“樱花季”时,“桜前線(さくらぜんせん,樱花前线)”的使用,不仅传递了日本独特的物候观测文化,更通过这种“只有圈内人能懂”的词汇,强化了自身作为“日本文化诠释者”的权威性。类似地,法国用户在分享葡萄酒文化时,“terroir (风土)”等词汇的保留,既彰显了对本土文化的自信,也构建了“专业品鉴者”的身份形象。

对汉语网络流行语的使用则体现了“融入者”的身份诉求。当外国用户熟练运用“内卷”“躺平”等词汇分析社会现象时,实质是在通过语言实践宣告对中国网络文化的理解与接纳。美国用户在视频中说“我也加入内卷大军了”,这种表达不仅准确把握了词汇的语义,更通过“加入大军”的隐喻用法,展示了对中国青年文化语境的深度融入。

混合词汇的创造则反映了“跨界者”的身份认同。“中西结合风”“日韩混搭风”等表达,既不固守母语文化,也不盲从汉语文化,而是通过词汇的创造性组合,构建一种超越单一文化边界的新型身份。这种身份在平台的多元文化环境中具有特殊价值,既便于与不同文化背景的用户沟通,又能形成独特的个人风格。

词汇变体的动态调整还体现了身份的“协商性”。初入平台的外国用户可能大量使用母语词汇,构建“外来者”身份;随着互动深入,逐渐增加汉语词汇比例,展示“学习者”身份;当形成稳定粉丝群体后,又会选择性保留母语文化词汇,平衡“文化传播者”与“融入者”的双重身份。这种调整过程,实质是通过词汇选择在不同身份维度间寻找最佳平衡点,以实现跨文化交际的效能最大化。

2.1.3. 语法变体

语序是外国用户最易出现变体的语法层面,不同母语背景的用户呈现出截然不同的迁移特征。英语母语者受“主谓宾状”(SVO + Adverbial)语序影响,在表达地点、时间状语时频繁出现“状语后置”偏差。例如在抖音美食视频中,他们常说“我吃火锅在成都”“我明天去上海旅游”,这种结构完全复刻了英语“I ate hot pot in Chengdu”“I will travel to Shanghai tomorrow”的语序逻辑。更复杂的多层状语排列中,英语母语者会坚持“方式–地点–时间”的母语规则,如“我用筷子吃饭在餐厅每天”,这种偏差在初阶学习者中出现频率高达68% (基于1000条语料的统计)。

日语、韩语母语者则呈现“状语前置”的典型特征。由于日语“主–宾–谓”(SOV)和状语前置的句法规则,他们常说出“在餐厅,我饭吃”“明天,上海去旅游”这类表达。在小红书的旅行攻略中,一位日本用户写道:“东京比,北京的冬天更冷”,将比较状语“比东京”前置,完全遵循日语“東京より、北京の冬の方が寒い”的语序结构。这种迁移在涉及“把”字句时更为突出,韩语用户会将“我把书放在桌上”错说为“我书把桌上放”,因韩语中对应结构“나는책을탁자에놓는다”中,宾语“책을”位于动词之前。

俄语母语者的语序变体则与母语的“自由语序”特征相关。由于俄语通过格变化而非语序表达语法关系,他们的汉语句子常出现“主谓颠倒”,如“很漂亮,这个公园”“去购物,我们今天”,这种看似随意的语序实则反映了俄语中“突出新信息”的交际策略——将需要强调的形容词、动词提前,形成“焦点前置”的变体。

汉语的虚词系统(介词、助词、连词等)是外国用户语法变体的重灾区,不同母语背景的用户呈现出针对性偏差。英语母语者对“把”“被”等介词的使用混乱,常说“我被饭吃了”“他把礼物送我”,前者混淆了被动句的施受关系,后者遗漏了“给”字,这与英语被动语态“be + 过去分词”和双宾语结构“give sb. sth.”的语法规则直接相关。

日语母语者的助词误用具有鲜明的“母语负迁移”特征。他们常将日语的格助词“は”“が”“を”迁移到汉语中,如“我は学生です”直译为“我是学生”时虽形式正确,但在复杂句中会出现“我が书的书,他は喜欢”这类错误,将日语的主格助词“が”和主题助词“は”直接对应汉语的“的”和“是”,完全忽略了汉语通过语序和虚词“的”“所”表达领属关系的规则。

东南亚用户对汉语动态助词“着、了、过”的使用呈现“泛化”与“缺失”并存的特点。越南语中没有严格对应“着、了、过”的时态标记,用户常说“我吃饭了昨天”(时态助词位置错误)或“我看电影过”(助词顺序颠倒)。而泰语母语者则因泰语通过词汇而非助词表达时态,常遗漏动态助词,如“我去北京三次”(缺少“过”),这种偏差在旅游类内容中尤为常见,反映出母语时态系统对汉语语法标记的“过滤效应”。

连词使用的偏差则体现了逻辑表达习惯的差异。英语母语者倾向于过度使用“因为……所以……”“如果……就……”等关联词语,如“因为今天下雨,所以我不出门”,这种完整的逻辑标记在汉语口语中常被省略(“今天下雨,我不出门”),反映了英语对显性逻辑连接的依赖。而韩语母语者则常省略转折连词,如“我喜欢中国菜,太辣”(省略“但是”),因韩语中“그러나”的使用频率低于汉语“但是”,且常通过语调变化表达转折关系。

面对汉语的复杂句式,外国用户常采用“简化策略”,形成独特的句式变体。在抖音15秒短视频中,用户为快速传递信息,频繁使用“主谓”“主谓宾”等基础句式,省略定语、状语等修饰成分。例如英语母语者会说“我喜欢火锅”而非“我非常喜欢四川的麻辣火锅”,日语母语者说“我去故宫”替代“明天我打算和朋友一起去故宫参观”。这种简化并非能力不足,而是对平台“短平快”传播特性的主动适应,形成“平台驱动型语法变体”。

“把”字句、“被”字句等特殊句式的习得困难,导致外国用户创造出替代性结构。英语母语者用“我送给他一本书”回避“我把一本书送给了他”,因前者更接近英语双宾语结构;俄语母语者则用“他打我”替代“我被他打了”,因俄语被动句“Ябылпобитим”的使用频率远低于主动句。在小红书的纠纷调解类内容中,一位法语用户写道:“我的手机,小偷拿走了”,通过“话题优先”的句式重构,既规避了“被”字句的使用困难,又传递了核心信息,这种创新体现了第二语言学习者的“交际补偿机制”。

从第二语言习得理论看,语法变体的核心动因是“语言迁移”,但这种迁移受到“标记性差异”的影响——当母语语法规则与汉语的差异越大(标记性越强),变体出现频率越高。例如汉语的声调、虚词系统对所有外国用户都是高标记性特征,因此相关变体具有普遍性;而语序的标记性则因母语而异,导致英语与日语用户的语序偏差方向完全相反。

平台的互动场景进一步塑造了语法变体的“适应性进化”。当外国用户发布“我吃饭在餐厅”这类内容后,若评论区出现“应该说‘我在餐厅吃饭’哦”的纠正,后续内容中该类错误的出现频率会下降37% (基于跟踪调查数据),这种“社交反馈驱动的语法调整”体现了用户对汉语社区规范的主动迎合。

语法变体更深层的文化意涵体现在“思维模式的语言投射”。英语母语者的“主谓宾状”语序反映了其“主体–动作–客体–环境”的线性思维;日语“主–宾–谓”的后置谓语结构,则与日本文化“重视结论的谨慎表达”特质相关;汉语母语者的“意合”句式(少用连词)则对应东方文化“整体感知”的思维方式。外国用户的语法变体本质上是用母语思维框架“裁剪”汉语语法素材,形成“思维驱动型语法表达”。

在身份认同层面,语法变体成为“学习者身份”的显性符号。外国用户常通过主动暴露语法偏差构建“真诚学习者”形象,如在视频中说“对不起,我的中文语法不好”,这种“示弱策略”反而能获得中国用户的包容与帮助。而当用户能熟练使用“把”字句、“被”字句时,则会刻意展示这种能力,如“我把中国文化介绍给了我的家人”,以此宣告对汉语社区的深度融入,完成从“外来者”到“圈内人”的身份转变。

2.2. 语码转换的频繁性与功能性

2.2.1. 语码转换的类型与分布

外国用户在小红书、抖音平台的语码转换呈现出丰富的类型,主要包括句内转换、句间转换和语篇转换。句内转换指在一个句子内部交替使用两种或多种语言,如英语母语者在视频中说“这个place真的很beautiful”,在汉语句子中嵌入英语词汇;句间转换则是在相邻句子间切换语言,例如一位韩国用户先以韩语介绍韩国的传统节日,再用汉语表达对中国用户的节日祝福;语篇转换是在整个语篇的不同部分使用不同语言,如小红书的一篇美妆教程中,日本用户先用日语讲解产品成分,再用汉语说明使用步骤。

从语料库统计来看,句内转换的出现频率最高,占所有语码转换案例的62%,这与社交媒体平台追求表达效率的特点密切相关。句内转换中,名词性成分(如物品名称、地名)的转换占比达78%,动词和形容词的转换相对较少,反映出外国用户在词汇储备不足时,优先选择用母语词汇填补名词空缺的策略。

2.2.2. 语码转换的功能指向

语码转换在跨文化交际中具有多重功能,首先是“信息补偿”功能。当外国用户无法找到合适的汉语词汇表达特定概念时,会通过语码转换弥补词汇空缺。例如,一位法国用户在介绍葡萄酒时说“这款酒的单宁(tanin)很柔和”,“单宁”是葡萄酒品鉴中的专业术语,汉语中虽有对应翻译,但用户更倾向于使用母语词汇确保信息的准确性。

其次,语码转换承担“情感调节”功能。在表达强烈情感时,外国用户常切换为母语以增强感染力。英语母语者在描述激动心情时说“我真的太excited了”,利用英语词汇的情感强度传递兴奋感;韩语用户在表达感谢时说“非常感谢(감사합니다)”,通过母语的敬语形式强化礼貌程度。

再者,语码转换是“群体认同建构”的工具。同一母语背景的用户通过语码转换形成“圈内暗号”,如几位西班牙语用户在评论区用“¿Quétal? (怎么样?)”互动,既排斥了非西班牙语用户的介入,又强化了群体归属感。这种“语言壁垒”的构建在文化差异较大的群体中表现得更为明显。

最后,语码转换具有“语用顺应”功能。外国用户会根据交流对象的语言能力调整语码转换频率,当对方汉语水平较高时,减少母语使用;若对方也能使用其母语,则增加语码转换以拉近距离。一位德语用户在与懂德语的中国博主互动时,语码转换频率从与普通用户交流时的23%提升至58%,体现了对交际场景的动态适应。

2.3. 新词汇创造的创新性与融合性

2.3.1. 新词汇的构成方式

外国用户创造的新词汇主要有三种构成方式:一是“音译融合”,将母语词汇音译后与汉语语素结合,如“欧气(来自日语‘オラ’,表示好运)”“粉圈(来自英语‘fan circle’)”;二是“语义嫁接”,赋予汉语词汇新的含义,如将“种草”扩展为“推荐任何事物”,突破了原有的美妆领域限制;三是“句式压缩”,将常用句式简化为词汇,如“yyds”源自“永远的神”的拼音首字母缩写,在外国用户中被广泛用于表达极致赞美。

从创新动机来看,73%的新词汇是为了适应平台的表达需求,如“打卡”被外国用户改造为“check in”的对应词,用于记录在某地的经历;27%的新词汇是为了实现文化适配,如将“红包”译为“red envelope”后,进一步创造“lucky money”的混合表达,使西方用户更易理解其文化内涵。

2.3.2. 新词汇的传播与演变

平台的算法推荐和用户互动加速了新词汇的传播。“内卷”一词通过抖音的热门挑战活动被外国用户熟知后,衍生出“involution culture”“内卷化”等变体,并反向输出到英语社交媒体。小红书的“话题标签”功能则为新词汇提供了传播载体,“#干饭人”话题下,外国用户创造的“rice warrior (干饭人)”被使用超过5万次。

新词汇的演变呈现“去文化特指性”趋势,如“佛系”原指中国佛教文化中的淡然态度,外国用户将其简化为“casual”,淡化了宗教文化内涵,使其适用于更广泛的语境。这种语义泛化是新词汇获得跨文化认同的必要条件。

3. 语言使用特点反映的文化背景与身份认同

3.1. 语言特点与文化背景的关联

外国用户的语言使用特点与文化背景存在关联性,但这种关联并非“群体标签化”的对应关系,而需置于“国别内部差异”与“个体差异”的框架下审视。

从文化维度的关联性来看,部分欧美用户的语言表达确实带有个人主义文化的倾向,例如英语母语者在分享烹饪内容时,偶尔使用“我认为这道菜需要加更多盐”“我喜欢用这种方式煎牛排”等主观表述,语法层面也会出现“我做了一道菜”这类主动语态优先的表达,一定程度上体现对个人选择与能动性的强调。这与霍夫斯泰德(Hofstede, 1980) [1]“文化维度理论”中“个人主义–集体主义”维度的核心逻辑有相通之处,但需明确:此类表达仅为部分欧美用户的语言偏好,而非群体共性——在语料库中,32%的欧美用户(如长期与中国家庭共同生活的英国用户、参与“跨文化公益社群”的美国用户)更倾向于使用“大家可以试试这种做法”“我们觉得这个口味更合适”等集体视角词汇,主动语态使用比例比其他欧美用户低28%,其语言选择源于个人跨文化经历,而非“欧美群体 = 个人主义”的固定逻辑。

同样,亚洲用户的语言实践也呈现显著的内部差异性,而非“集体主义文化”的统一投射。部分日语用户在推荐美妆产品时,会使用“可能不错(いいかもしれません)”等模糊表达以避免绝对化判断,韩语用户在评论区互动中偶尔用“我们一起去尝尝吧”替代“我”,这类表达可视为对“群体和谐”沟通策略的借鉴;但语料同时显示,45%的年轻亚洲用户(20~35岁,如活跃于“潮流穿搭”社群的日本用户、专注个人Vlog创作的韩国用户)更倾向于使用“我强烈推荐这款粉底液”“我觉得这家店超好吃”等直接表述,语码转换中母语词汇(如日语“コスメ”、韩语“맛집”)的使用频率比年长亚洲用户高37%,其语言特点更多受“个人内容创作定位”“网络社群互动习惯”影响——例如,一位专注“个人穿搭改造”的韩国博主,为突出“个性化风格”,视频中“我”的使用频率达82%,远高于亚洲用户平均水平,这说明个体的创作需求与社群环境对语言选择的影响,可能超过宽泛的“集体主义文化背景”。

在高低语境文化的影响方面,也需打破“文化标签–语言行为”的线性对应。来自低语境文化的部分用户(如美国、德国用户),因汉语词汇储备不足或对语境信息敏感度较低,可能过度使用“因为……所以……”等显性连接词(如“因为今天天气不好,所以我取消了户外拍摄”);但19%的低语境文化用户(如长期从事汉语教学的美国教师、深度参与中国“古风文化社群”的德国用户),通过长期语言实践已适应汉语的含蓄表达逻辑——例如一位德国用户在描述汉服体验时,仅说“穿上汉服走在园林里,风很舒服”,未使用显性连接词,却通过场景描述传递出“因环境与服饰的适配而产生愉悦感”的隐含意义,其语言能力与社群沉浸经历,削弱了“低语境文化 = 依赖显性编码”的关联。而来自高语境文化的用户(如日本、韩国用户),虽部分人会通过“哦”“呀”等语气词传递言外之意,但31%的此类用户(如专注“科技测评”的日本博主、需要精准传递信息的韩国职场博主),为确保内容准确性,反而会频繁使用“因为参数更优,所以这款相机更适合新手”等显性逻辑表达,其选择源于“内容类型对信息清晰度的需求”,而非“高语境文化 = 依赖隐含线索”的固定认知。

3.2. 语言特点与身份认同的建构

外国用户的语言实践是身份认同建构的动态过程,呈现出“多元协商”的特征。这一过程本质上是语言作为“身份符号”的社会建构过程,正如社会语言学家勒佩奇与塔布雷–凯勒(LePage & Tabouret-Keller, 1985)在《语言行为的社会心理学》中提出的“身份协商理论”[2]:个体通过语言选择主动建构或调整身份,以适应不同的社会语境。

“文化传承者”身份通过母语词汇和语音特征的保留得以强化。语言人类学家费什曼(Joshua Fishman, 1972)的“语言与民族认同”理论[3]指出,母语是民族文化的“核心符号”,其使用直接关联对族群身份的忠诚。如意大利用户在平台中坚持使用“pizza”而非“披萨”,并保留母语特有的卷舌音(如将“pizza”读作带有舌尖颤音的/ˈpittsɑ/),这种语音与词汇的双重坚守,实质是通过语言符号宣告对意大利饮食文化的归属,正如费什曼所强调的“语言忠诚即文化忠诚”。

“跨文化学习者”身份体现在对汉语规则的主动遵循上。第二语言习得领域的“投资理论”(Norton, 1995) [4]认为,语言学习者的调整行为不仅是技能提升,更是对目标语社群的“象征性投资”,通过语言实践换取社群认同。高级用户会刻意纠正自己的语法错误,如将“我吃饭在餐厅”改为“我在餐厅吃饭”,并在视频中说明“我之前说错了,现在改正啦”,这种公开化的语言调整,既是对汉语语序规则的内化,更是通过“展示学习过程”向中国用户传递“积极融入者”的信号,符合投资理论中“语言实践即身份资本积累”的核心观点。

“全球公民”身份则通过混合语言实践得以建构。后殖民理论家霍米·巴巴(Homi Bhabha, 1994)的“第三空间”理论[5]指出,跨文化互动中会产生超越单一文化边界的“杂合身份”,而混合语言正是这种身份的典型载体。例如一位巴西用户说“我喜欢churrasco (巴西烤肉)和火锅的mix”,通过葡萄牙语词汇与汉语“mix”的结合,既未放弃本土文化符号,又主动接纳中国饮食文化,形成了巴巴所描述的“既非纯粹本土、也非纯粹外来”的新型身份,这种语言杂合性恰是全球化时代“全球公民”身份的语言表征。

身份认同的建构还表现为“情境性调整”,这与戈夫曼(Erving Goffman, 1959)“拟剧理论”[6]中的“印象管理”策略高度契合——个体通过语言行为在不同“社会舞台”上呈现适配的身份形象。在介绍本国文化时,外国用户强化母语特征(如韩国用户用“한국음식”替代“韩国菜”),此时语言成为“前台表演”的文化道具;而在参与中国节日话题时,则增加汉语使用比例,如圣诞节期间,英语母语者更多使用“圣诞快乐”而非“Merry Christmas”,这种调整实质是通过语言符号的切换,完成从“文化传播者”到“社区参与者”的角色转换,以适应平台的节日氛围。

4. 讨论

本研究通过分析外国用户在小红书、抖音平台的语言使用特点,揭示了跨文化社交媒体语境下语言实践与文化身份的复杂关系。研究发现,外国用户的语言变体、语码转换和新词汇创造并非随机的语言失误,而是受母语迁移、平台特性和社交需求共同作用的系统性行为,这一发现支持了第二语言习得中的“动态系统理论”,即第二语言发展是多因素互动的非线性过程。

与以往研究相比,本研究的创新点在于:一是发现了平台特性对语言变异的塑造作用,抖音的“短平快”传播模式催生了简化语法,小红书的社交属性促进了语码转换的频繁使用;二是揭示了语言实践中“抵抗与适应”的辩证关系,外国用户既通过保留母语特征坚守文化身份,又通过汉语调整实现社会融入,这种矛盾性是全球化时代身份认同的典型特征。

研究也存在局限性,首先,语料库虽涵盖20个国家和地区,但欧美用户占比较高,可能影响结论的普适性;其次,未对用户的线下语言实践进行追踪,无法验证线上语言变体的迁移效应。未来研究可扩大样本的地域多样性,并采用追踪调查法探究线上线下语言实践的互动关系。

5. 结论

本研究系统考察了外国用户在小红书、抖音平台的语言使用特点,发现其语言变体呈现出显著的母语迁移特征,语音、词汇、语法各层面均有体现;语码转换功能多样,服务于信息传递、情感表达和群体认同;新词汇创造则体现了跨文化融合的创新性。这些语言特点深刻反映了用户的文化背景差异,同时是其建构多元身份认同的重要手段。

研究结论为跨文化交际实践提供了启示:平台应优化多语言支持系统,减少语言障碍;对外汉语教学应关注社交媒体中的语言动态,设计更具针对性的教学内容;跨文化传播者则可利用语言的融合性特征,促进不同文化的理解与互鉴。

参考文献

[1] Hofstede, G. (1980) Culture’s Consequences: International Differences in Work-Related Values. Sage Publications.
[2] LePage, R.B. and Tabouret-Keller, A. (1985) Acts of Identity: Creole-Based Approaches to Language and Ethnicity.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3] Fishman, J. A. (1972) Language and Nationalism: Two Integrative Essays. Newbury House.
[4] Norton, B. (1995) Socialidentity, Investment, and Language Learning. TESOL Quarterly, 29, 93-119.
[5] Bhabha, H.K. (1994) The Location of Culture. Routledge.
[6] Goffman, E. (1959) The Presentation of Self in Everyday Life. Doubleda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