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引言
结缔组织病(connective tissue disease, CTD)是一组累及多器官系统中疏松结缔组织的免疫相关性疾病,包括系统性红斑狼疮(SLE)、类风湿关节炎(RA)、系统性硬化病(SSc)、多发性肌炎/皮肌炎(PM/DM)和干燥综合征(SS)等。此类疾病常伴有发热,甚则以发热为主要临床表现,西医治疗所采用的糖皮质激素、免疫抑制剂等,在处理高热、器官损害等急危重症无可替代,但同时进一步耗伤机体正气,部分患者出现长期低热、乏力、精神不振、频繁外感等,当属中医“内伤发热”范畴,常经久不愈,颇为棘手,通过长期临床实践、经验总结,笔者认为此类患者不宜过用辛散、苦寒之品,而应以“甘温除热”之法益气养血、培本固元,可极好地缓解症状,改善预后。
2. 源流考析
关于内伤低热的论述最早见于《黄帝内经》,如《素问·调经论》曰“阴虚则内热”。([1], p. 86)《金匮要略·血痹虚劳病脉证并治》以小建中汤治疗“手足烦热”[2],可谓开甘温除热之先河。隋代巢元方《诸病源候论·虚劳热候》记载:“虚劳而热者,是阴气不足,阳气有余,故内外生于热”,提出了劳倦生热的病因。金元大家李东垣结合《内经》相关阐释,提出脾胃虚弱、元气亏损是其发热的基本病机,并衍生出解释内伤发热的“阴火”学说,创立了“甘温除热”之法,拟定“补中益气汤”等一系列治疗方剂,是本病发展过程中的一大突破。明代秦景明《症因脉治》最先明确提出“内伤发热”这一病证名称,所拟定的气虚柴胡汤及血虚柴胡汤,对气分发热和血分发热的辨治有一定参考价值。明代张景岳在《景岳全书》中对内伤发热的病因进行了比较详细的论述,并充实了阳虚发热理论。清人李用粹《证治汇补》将外感发热以外的发热分为郁火发热、阳郁发热、骨蒸发热、内伤发热(主要指气虚发热)、阳虚发热、阴虚发热、血虚发热、痰证发热、伤食发热、瘀血发热、疮毒发热11种,将发热类型进行了详细的归纳。
3. 病因病机
《素问·举痛论》:“劳则气耗”([1], p. 70);《素问·生气通天论》“阳气者,烦劳则张”([1], p. 6),说明过劳耗气,气不内敛,浮越于外可致发热。近现代中医大家蒲辅周先生继承发扬《内经》理论及东垣学说,认为中阳中气不足,虚阳失于内敛而外越是发热的主要机制,患者或因久病体虚,或因劳倦过度、饮食失节,以致中气损伤,中阳下陷,阳气不敛,虚热内生;另外,因肝为“罢极之本”,喜条达而恶抑郁,易寒易热,脾胃虚损,气血生化乏源,肝血失濡,疏泄不及,郁热内生,亦可导致发热。进一步总结、完善了内伤发热的病因病机,为“甘温除热”法的应用完善了理论基础。CTD患者因早期多以高热为主,然病程较长,耗伤气血,加之长期应用激素、免疫抑制剂等伤及脾胃,后期多以低热为主,且缠绵难愈,变证繁多,笔者临床以“甘温除热”为主,临证加减,取得较好疗效。
4. 临证辨治
本病有气虚、血虚之分,而属气分者居多,又有夹湿热、郁火之变。虽变证繁多,总以中阳中气不足,虚不内敛为主,故甘温除热为其治疗大法;夹湿热者,兼以清利湿热;气郁化火者,兼以透发郁火;偏血分者,兼以养血清热;又当注重调和肝脾、顾护胃气。
4.1. 中气不足者,益气升阳
若CTD患者表现为体温升高,午后明显,劳累后加重,而无明显恶寒、恶热,伴见疲乏无力,少气懒言,自汗,头晕,舌淡苔白,脉细弱无力。证属阳气不足,虚阳外越;治疗上既不可苦寒直折,亦不可壮水之主,当切中病机,以益气健脾升阳为治。以东垣补中益气汤为主方,本方为“甘温除热”法之代表方剂,方中黄芪、人参甘温峻补脾胃、益气升阳;白术、炙甘草助参、芪以补益中气;当归补血以生气,盖血为气之母,血充则气盛;佐柴胡、升麻辛寒之品,既助参芪以升阳举陷,又寓甘寒除热之妙义;反佐陈皮行气除湿以防过补气壅;正如李氏《脾胃论》所言:“惟当以辛甘温之剂,补其中而升其阳,甘寒以泻其火则愈矣”[3]。若患者病情较重,低热持续不解,乏力明显,甚则久卧不起,是脾胃虚弱已甚,运化不及,则不可再以甘温峻补之补中益气汤,宜单捷小剂,退而求其次,方用当归补血汤合甘麦大枣汤,药如当归、黄芪、党参、甘草、小麦、大枣,缓缓图之,待中气渐复,气血渐充,则热势可除;若患者汗出较多,甚者动则汗出,如水流漓,可改用浮小麦兼以固表止汗。
4.2. 湿热内生者,兼清湿热
若CTD患者低热时间较长,持续不退,疲乏嗜睡,伴见身体困重,关节疼痛,口干口苦,食不知味,大便稀薄黏腻,舌淡苔白或腻,脉弦细而数,是中气不足又兼湿热之变。脾失健运,水谷不化,湿浊内生,久郁化热,以致阳气不足与湿热并存,证属本虚标实,治当益气健脾以治其本,清热化湿以治其标。以升阳益胃汤为主方,方中人参、白术、茯苓、炙甘草即四君子汤加黄芪益气健脾;黄连、半夏、陈皮清热利湿;羌活、独活、防风、柴胡四味为“祛风”之药,轻飏开泄,既取其“风能胜湿”之用,又可助补气药升阳举陷,正所谓“土得木而达”,另外,羌活、独活、防风又有通络止痛之功;泽泻引黄连入下焦而清阴火;白芍敛阴而调营;全方补中寓升,敛中有散,使气足阳升,则邪去正安。
4.3. 气郁化火者,透发郁火
若CTD患者表现为长期低热,或见热如火燎,扪之灼手,伴头晕,口干口苦,舌红,苔白腻或黄腻,脉弦而数,多因素体脾胃虚弱,过食生冷,郁遏阳气,脾运不及,日久气郁化热,以致中气虚损与郁热并存。本证虽属因虚致实,郁热已成,但中气不足为其根本,仍不可苦寒直折,当遵“气郁达之,火郁发之”之法,升阳气,散郁热,方以升阳散火汤为主。本方是治疗中焦火郁证之良方,始见于《内外伤辨惑论》,言其“治男子妇人四肢发困热、肌热、筋骨间热、表热如火燎于肌肤,扪之烙手。[4]”若病因外感治疗不当,或误用寒凉阻遏卫阳,或误以甘温助热,以致阳气郁闭化火,而长期低热不退者,治用火郁汤透发郁火;若气郁较甚,肝失疏泄,以致胸胁胀满者,可合用越鞠丸行气解郁。
4.4. 血虚为甚者,养血清热
若CTD患者低热不退伴有体虚乏力,面色萎黄,爪甲色淡,多见于女性,月经量少色淡,舌淡白少苔,脉细无力,是血虚为甚,虚热内生。治疗上以益气养血为本,兼清虚热。以圣愈汤加地骨皮。圣愈汤是在四物汤的基础上加补气药人参、黄芪,方中四物汤补血活血,人参、黄芪益气养血,以使气血互滋,阴阳相生,全方补而不滞,滋而不腻,活血而不耗血,为补气生血之代表方剂,实验表明,本方能显著提高血虚小鼠骨髓造血细胞的GM-CSF蛋白表达,升高血虚小鼠血液中IL-6水平[5]。
4.5. 调和肝脾,顾护胃气
肝主疏泄,性喜条达,肝气郁结则易化热生火,而致郁热内生;且脾土之气需藉木气而升达,故肝病每易克犯脾胃;脾胃虚弱,气血不足,又可致肝体失濡而疏泄不及;二者病理相关,均是导致低热的原因,又相互影响;对于中气不足又兼肝失疏泄者,可加香附、川芎疏肝行气解郁。若CTD患者症见发热而烦躁,伴口苦,胁下痞闷,善太息,脉弦数,是肝郁化火,克犯脾胃而致肝脾不和,治当清热疏肝,调和肝脾,方以丹栀逍遥散加香附、神曲、荷叶。若气郁及血,胁痛者可加川芎,行气活血;胁痛较甚者加郁金,胁下痞块者加姜黄。另外,内伤低热患者,本多中气不足,不宜多用苦寒之品,因其不仅伤脾败胃,且易化燥伤阴,使气阴两伤,而致低热缠绵难解。
5. 验案举隅
于某,男,58岁,2024年5月5日初诊。主诉:反复低热2年余。病史:有皮肌炎病史13年,近2年反复低热,多于午后发作,体温在37.5℃~37.8℃,伴乏力,自汗,头晕,二便调,舌淡,苔薄白,脉迟。证属脾胃虚损,气阳两虚,治当温阳益气。现服用泼尼松5 mg qd,吗替麦考酚酯0.75 g bid,羟氯喹0.2 g po bid。处方:黄芪30 g,党参15 g,浮小麦15 g,炙甘草6 g,大枣5枚,当归15 g,柴胡6 g。5剂,水煎服。西药服用法同前。5月9日二诊:药后偶有低热,感胃脘不适,大便偏稀,舌淡红少苔,脉沉细。证属脾胃虚弱,肝脾不和,治当柔肝健脾和胃。转方:党参12 g,当归15 g,白芍12 g,炒白术12 g,茯苓12 g,炙甘草3 g,陈皮9 g,大枣3枚。5剂,煎服法同前。5月15日三诊:低热已去,食欲好转。原方继服5剂,诸症悉平。
按语:本案初诊见低热,午后热甚,自汗,头晕,脉迟,是中焦阳气不足,阳气虚不内敛而外越。治以补益中气为本,方用补中益气汤合甘麦大枣汤补中益气,甘温除热;药证相得,故有桴鼓之效。二诊时患者胃脘不适,大便稀溏,是又兼木郁乘土,肝脾不和,治以补益中气,柔肝缓急,方用异功散合甘麦大枣汤补气而不壅滞,加当归、白芍柔肝体以致肝用,又有缓急止痛之功,共服十剂,诸症皆平。
6. 小结
内伤低热一病,自《黄帝内经》始,历代医家各有观点,其病机或虚或实,虚者有阴阳气血之分,实者有气滞、血瘀、痰湿之别。CTD患者长期低热责之免疫系统紊乱及长期应用糖皮质激素、免疫抑制剂耗伤中阳、中气;中焦阳气不足,虚阳不敛而外越,是低热发病的主要机制;另外,肝为罢极之本,脾胃内伤,肝脾不和也是导致低热的原因。治疗上以东垣“甘温除热”为大法,将气血虚损所致低热证及其兼变证一线贯穿;对于肝脾不和,郁热内生及肝郁乘脾所致低热者,注重调和肝脾;另外,治疗本病时,尤应注意顾护胃气,不可过用苦寒,亦不可投重剂。
同意书
该病例报道已获得病人的知情同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