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引言
昆仑,作为中国传统文化中的核心意象,承载着丰富的文化内涵和深远的历史意义。它不仅是一座地理上的神山,更是贯通地理、政治、宗教、哲学的文化符号。本文旨在运用训诂学的方法,从形训、声训、义训三个维度对昆仑文化进行深入阐释,揭示其背后的文化意义和历史演变。
2. 形训昆仑
(一) “昆仑”字形演变与神圣意象固化
1. 昆仑字形的甲骨文阶段
“昆仑”二字,其字形在甲骨文阶段已初具雏形。“昆”字从“日”从“比”,或表“日光并照”,或象“神鸟载日”,原始语义含“浑圆”“众同”特征。“仑”字从“亼”(集)从“册”,表“编次成序”,《说文》训“思理”[1],此时并未涉及山岳意象。甲骨文阶段的“昆仑”字形,虽未直接组合成词,但其构字部件已蕴含了后世“昆仑”一词的某些核心意象,如“昆”字的“日光并照”与“浑圆”意象,“仑”字的“编次成序”与“思理”意象,这些意象为后世“昆仑”一词的形成奠定了基础。
2. 金文至战国转型期的字形演变
至金文阶段,“昆仑”二字逐渐融合,增“山”部形成“崑”,完成了从自然现象到地理实体的转喻。这一变化标志着“昆仑”一词开始明确指向一座具体的山岳,即后世所称的昆仑山。战国楚简中,“崙”字进一步强化了“山+仑”组合,初步确立了山名专用字形。这一时期的字形演变,不仅使“昆仑”一词的具体指向更加明确,也为其神圣意象的固化奠定了基础[2]。
3. 秦汉隶定定型后的字形
秦汉时期,隶书成为官方文字,“昆仑”二字的字形也在此时期定型。《说文》将其归入“山”部,“崑”“崙”明确为山岳指称,形声结构消解象形性[3]。隶书(马王堆帛书)又将其简化为“昆仑”,保留“山”部义符,维系神圣空间语义核心。这一时期的字形定型,不仅使“昆仑”一词的书写更加规范,也进一步巩固了其作为神圣空间的文化地位(见图1)。
Figure 1. The glyph evolution of “kun” and “lun”
图1. “昆”“仑”的字形演变
(二) 《尔雅注疏》中“三成曰昆仑丘”的阐释
《尔雅·释丘》载:“丘一成为敦丘,再成为陶丘,三成为昆仑丘。”郭璞注:“成,犹重也。《淮南子》谓之‘累丸’。”邢昺疏进一步阐释:“形如累叠之丸,层级而上。”《周礼注疏》中同样提到,郑司农云:“三成,三重也。《尔雅》曰:‘丘一成为敦丘,再成为陶丘,三成为昆仑丘。’谓三重。”这一阐释从形态学角度描述了昆仑丘的三重结构,并通过“累丸”的比喻形象地展示了其层级而上的特征。在考古印证方面,红山文化三层圜丘遗址(牛河梁遗址)显示了早期人类对立体空间的认知,这与《尔雅》中的描述相契合[4]。
此外,《尔雅注疏》中的阐释还涉及了数理象征系统。《周易》“三才之道”投射为“天人地”结构,与昆仑丘的三重结构形成对应。郑玄注《周礼》引《孝经纬》:“昆仑地之中也,三成为纲纪。”这与《楚辞·天问》“圜则九重”形成“三九”数理对应,进一步强化了昆仑丘作为宇宙秩序象征的文化地位。这也符合郑玄对礼制的阐释,郑玄注《周礼·春官》:“昆仑之丘,天子明堂制。”将三层结构对应明堂“五室–九阶–十二堂”制度,以《考工记》“殷人重屋”印证层级礼制渊源。这一阐释将昆仑丘的层级结构与古代礼制建筑明堂相联系,赋予了昆仑丘以礼制象征的意义[5]。
谶纬文献对其也有演绎,《春秋命历序》:“昆仑三成为乾门。”宋均注:“三成象三正(天正、地正、人正)。”与《白虎通》“三纲六纪”伦理体系形成互文。谶纬文献的演绎进一步强化了昆仑丘作为宇宙秩序和伦理道德象征的文化地位(见表1)。
Table 1. Topological interpretation of “Erya Annotation” and “Sancheng Yue Kunlun Hill”
表1. 《尔雅注疏》“三成曰昆仑丘”的拓扑学阐释
层级 |
《尔雅》称谓 |
空间象征 |
政治隐喻 |
一成 |
敦丘 |
基础地脉 |
诸侯封域 |
二成 |
陶丘 |
人界过渡 |
卿大夫治所 |
三成 |
昆仑丘 |
通天之轴 |
王权中心 |
3. 声训昆仑
(一) 昆仑的本义与早期形态
昆仑最初指代中国西部神话中的神山(如《山海经》中的“帝之下都”),后扩展为道教仙山和西域地理概念(如汉代昆仑山与于阗南山附会)。关于其词源,存在汉语原生说与外来音译说两种争议。汉语原生说认为“昆仑”可能源自“昆”(高)、“仑”(屈曲盘旋),形容山势巍峨曲折[6]。
(二) 昆仑音转的构建
1. 昆仑→崑崙
“崑崙”是“昆仑”的异体字。“山”部强化与山的关联,属汉字形旁分化现象,音韵未变,中古音:kuənluən。
2. 崑崙→混沦
昆仑,是通过“混沦”跟“混沌”通转的。《周礼·春官·大司乐》“地祗”郑注“崐崘”,《周礼注疏》中提到“昆仑,本又作混沦,各依字读。”是昆仑、混沦可通。“混沦”即“浑沦”。
中古汉语中“昆”(kuən)与“混”(ɣuən)声母相近,“昆”见母[k]、“混”匣母[ɣ],同属牙音,韵部同属文部,存在方言或口语中的浊化现象;“仑”与“沦”同音(luən),可通假。“混沦”本义为水流旋转。东汉张衡的《灵宪》:“气形质具而未相离,故曰混沦”,引申为混沌未分状态。昆仑山在神话中常被描绘为“天地之根”“混沌中心”,与“混沦”的哲学意象契合[7]。
3. 混沦→葫芦
“混”(ɣuən)在北方方言中可能弱化为“胡”(ɣu),如“馄饨”→“胡涂”;“沦”(luən)与“芦”(lu)韵尾脱落,形成“葫芦”(ɣulu)。同时,葫芦在民间传说中象征宇宙起源,如“葫芦生人”神话,与昆仑的创世神山功能一致;道教以葫芦为法器,如铁拐李的葫芦,暗合昆仑作为“丹鼎”的炼丹意象。
从音韵学上看,昆仑音转各环节符合汉语从上古到中古的演变规律,即匣母分化、鼻韵尾弱化;民俗中常见“音近义通”现象,如“盘古”与“葫芦”在南方神话中的关联。同时满语“Hūlun”意为“水库”,清代“呼伦贝尔”即得名于此,或反映阿尔泰语系对“混沌大水”的类似表达。
“昆仑→葫芦”的音转链条揭示了汉语词汇在神话传播中的“音义互动”规律,整体符合语言文化演变的逻辑。这一过程不仅反映了语音的历时变化,更体现了先民通过谐音联想将自然物“葫芦”神圣化的思维模式[8]。
(三) 陆德明《经典释文》中的“昆仑”注录
1. 昆仑音转体现
《经典释文》对“昆仑”的注音散见于不同经典的释文中,主要涉及两种音读。
(1) “昆仑”本音
《庄子·天地》:“黄帝游乎赤水之北,登乎昆仑之丘。”《释文》:“昆仑,音昆侖,又作崑崙,山名。”注音:“昆”(kuən)、“仑”(luən)(中古拟音,见《广韵》)。强调“昆仑”为山名,字形可作“崑崙”,属异体字关系。
(2) “混沦”音变
《周易·系辞上》:“是故刚柔相摩,八卦相荡。”《释文》引郑玄注:“阴阳相摩,天地相荡,言其混沦也。”虽未直接注“昆仑”,但“混沦”(ɣuənluən)与“昆仑”音近,且语义相通(混沌未分)。
2. 昆仑音转解释
陆德明的注音体现了“因声求义”的传统训诂方法。
(1) 音同义通与音近义通
“昆仑”与“混沦”声纽相近,“昆”见母[k]、“混”匣母[ɣ],同属牙音,韵部相同都是文部,符合“一声之转”规律。通过音近关联,将“昆仑山”的巍峨混沌意象,如《淮南子·地形训》:“昆仑虚中有增城九重”与“混沦”的这种宇宙未分状态联系起来[9]。
(2) 字形分化与音义分化
《释文》指出“昆仑”又作“崑崙”,说明字形虽增“山”部,读音未变。“混沦”则通过音转脱离具体山名,成为抽象哲学词汇,但保留了与“昆仑”的同源关系。其他文献也有记载,段玉裁《说文解字注》认为“仑”本义为“思理”(条理),与“昆仑”的山势盘旋义可通,但未涉音转;王念孙《广雅疏证》则明确将“昆仑”“混沦”“囫囵”系联,视为同源词。
4. 义训昆仑
(一) 文本溯源:郑玄注《周礼》中的“昆仑道”
《周礼·夏官·职方氏》载:“辨其邦国、都鄙、四夷、八蛮、七闽、九貉、五戎、六狄之人民。”郑玄注:“四夷之民,出入昆仑之阻,圣王为之修道,以开其险。”此处“昆仑”非特指西域山名,而是泛指边陲险阻之地“昆仑之阻”。“修道”即开辟通道,体现“王者无外”的治理理想[10]。郑玄诠释时将“昆仑”抽象为“地理—文化边疆”的象征,与《尚书·禹贡》“西被于流沙”的叙事呼应。强调“圣王修道”的德化逻辑,暗合儒家“修文德以来远人”(《论语·季氏》)的边疆策略。
(二) 历史实践:汉唐西域治理的“昆仑”隐喻
汉武帝命名“昆仑山”(《史记·大宛列传》指于阗南山),《山海经》中指出昆仑为天帝之都,通过神话地理赋予西域经略神圣性。张骞出使西域,可看为郑玄所言“修道以开其险”的历史投射。而《唐六典》载安西都护府辖“昆仑道”,实指帕米尔高原通道(今塔吉克斯坦至新疆)。玄奘《大唐西域记》称波谜罗川(帕米尔)为“大龙池”,延续“昆仑—混沌—水源”的意象链,隐喻唐帝国对西域“秩序赋予”的治理话语[11]。
(三) 隐喻书写:边疆治理的文化展现
“昆仑”具有双重象征,自然维度上,是险峻难至之地,如《汉书·西域传》“临峥嵘不测之深”;政治维度上,是皇权德化所及的终极边界,如唐太宗《置安西四镇诏》“雪岭昆仑,莫非王土”。
郑玄注中的“修道”,实为“文明化”边疆的隐喻:物理通道,如汉代烽燧、唐代驿道;制度通道,如都护府、羁縻州;文化通道,如佛教东传、丝绸贸易。西域在汉唐文献中常被描述为“混沌”,《后汉书》称鄯善“地莽平,多沙卤”,而“昆仑道”的开辟,象征中央政权将“混沦”转化为“秩序”的过程。
郑玄注《周礼》“昆仑道”,虽寥寥数语,却揭示了汉唐边疆治理的深层文化逻辑:神话地理的政治化,通过“昆仑”的神圣意象,将边疆开拓转化为“天命所授”的合法性叙事。通道哲学的实践性,“修道”既是实体的交通建设,更是“夷夏交融”的文化策略;隐喻书写的延续性,从汉代“凿空”到唐代“安西”,“昆仑道”始终是中央政权统合“混沦”边疆的象征性话语[12]。但是清代孙诒让在《周礼正义》中指出,郑玄以汉制附会周制,“昆仑道”更多是儒家理想建构,非周代实有;现代学者余太山认为,汉唐“昆仑”地理概念的伸缩,本质是帝国疆域想象的投射。
5. 昆仑文化的多维内涵
(一) 地理实证维度:从《禹贡》到《水经注》的方位考辨
《尚书·禹贡》:“导河积石,至于龙门。”河源被模糊指向“昆仑”,但未明确其具体位置,仅作为西部地理标志。《汉书·西域传》中班固将昆仑与西域治理结合,强调“河出昆仑”的象征意义,为汉朝经略西域提供合法性。郦道元在《水经注》中进一步系统化,提出“昆仑三成”的三重结构,并考证其与黄河伏流的关系,形成“昆仑—黄河—王权”的地理政治链。孔颖达在《尚书正义》中综合汉唐地理学,提出“河源伏流”说,使昆仑成为“潜隐—显发”的治理隐喻,既符合自然地理,又服务于唐代的边疆话语[13]。
(二) 礼制象征维度:西王母信仰与玉器政治学
《山海经》“西王母居昆仑之丘,司天之厉及五残。”昆仑成为“神人交界”的圣地,西王母作为“不死”象征,与周穆王“瑶池相会”的传说结合,形成“昆仑–长生”的信仰体系。汉代谶纬如《河图括地象》:“昆仑为地之中”,强化其“天地通道”的宇宙轴心地位。郑玄注《周礼》:“玉出昆仑,以礼天地。”昆仑美玉,如和田玉成为祭祀礼器璧、琮等,象征“天–王–地”的贯通。汉代“金缕玉衣”、唐代“玉册”制度,均依托昆仑玉的神圣性,构建“王权通天”的礼制体系。在宗教中也有体现,魏晋以降,昆仑被纳入道教“三清境”(玉清、上清、太清),成为“元始天尊”道场,与蓬莱、方丈并列为仙界核心[14]。
(三) 哲学隐喻维度:道家形上建构与《周易》同构论
道家“混沌–昆仑”的转化。《老子》:“有物混成,先天地生。”“混沦”(混沌)与“昆仑”音义相通,成为“道”的具象化表达。《庄子》:“黄帝游乎赤水之北,登乎昆仑之丘。”昆仑象征“得道之境”,与“逍遥游”的哲学理想结合。
《周易》注疏中的“太极–昆仑”同构论。孔颖达《周易正义》:“太极者,无极而生,阴阳之母。”昆仑作为“天地根”,与“太极”同构,均代表宇宙本源。《周易·说卦传》:“乾为天,坤为地。”昆仑(高峻属阳)与黄河(流动属阴)的对应暗合乾坤观念。《河图括地象》:“昆仑者,地之中也。”与黄河共同构成“天地之中”的体系。儒家(如《礼记》)、道家(如《道德经》“有无相生”)均受其影响,形成“天-地-人”三才体系。《周礼注疏》中郑云:“天神则主北辰,地则主昆仑,人鬼则主后稷。”这种“昆仑象天,黄河象地”的观念将昆仑纳入“象数易学”,成为“天理–地理”的哲学模型。同时按照宋明理学的“理气–昆仑”诠释,“昆仑如理,黄河如气”以“理气论”重新诠释“河出昆仑”,使自然地理成为理学宇宙观的隐喻(见表2) [15]。
Table 2. Multidimensional connotation of Kunlun culture
表2. 昆仑文化的多维内涵
维度 |
经典依据 |
核心象征 |
政治/哲学功能 |
地理实证 |
《尚书》《水经注》 |
黄河源头、西域地标 |
疆域合法性建构 |
礼制象征 |
《周礼》《山海经》 |
西王母信仰、玉器政治 |
王权通天、祭祀体系 |
哲学隐喻 |
《老子》《周易正义》 |
混沌本源、太极同构 |
宇宙论与心性论基础 |
从郑玄的礼制阐释到谶纬文献的演绎,昆仑文化的经学阐释逐渐形成了一套完整的范式。这一范式不仅涉及对昆仑丘形态和结构的描述,还将其与古代礼制、宇宙秩序和伦理道德相联系,构建了一个涵盖地理、政治、宗教、哲学的昆仑多维文化体系。
经学是中国文化的主脉,昆仑文化是中国的主要文化,经传训诂对昆仑文化的阐释,体现了主脉和主要文化的碰撞。这不仅促进了经学和昆仑文化的发展,扩展了训诂学的内容,也有利于阐明以诠释语言和文化为研究目的的训诂之学,对经学研究的基础作用有巨大影响。同时,对昆仑文化的研究和利用,有助于我们推进文化润疆建设,进一步增强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
基金项目
新疆维吾尔自治区研究生教育创新计划项目《清代新疆文赋中的昆仑文化研究》,项目编号:XJ2025G214。新疆师范大学校级研究生创新科研项目《昆仑文化经学训释源流研究》,项目编号:XSY20250105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