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引言
刘亮程的长篇小说《本巴》以蒙古族英雄史诗《江格尔》为精神底本,对“时间停在本巴”这一母题进行当代重构:在江格尔的国度,人人二十五岁,没有衰老与死亡。少儿英雄洪古尔只身迎战敌国哈日王;不愿出生的幼弟赫兰为救兄长被迫降世,以“搬家家”游戏让草原上的大人全都变回了孩童;不愿长大的洪古尔又以“捉迷藏”游戏让草原上的人半数藏起来;而潜伏母腹的哈日王则以“做梦梦”让真实与梦境相互颠倒。史诗、童话、寓言与多重梦境交织在一起,把一场残酷的战争转化成天真与经验、时间与永恒、游戏与生存的深层对话,呈现出了一个恢宏绚烂、返璞归真的诗性世界。荣格原型理论阐释了集体无意识中存在着具有普遍性的原型意象,它们以象征的形式在文学作品中出现,深刻影响着主人公的言行举止和命运发展。文章基于荣格的原型理论,对于《本巴》中的人物形象展开系统解读,挖掘其背后的集体无意识,为理解该作品提供新的启发。
2. 人格面具原型
人格面具是指个人面对世界时所呈现出的状态,即扮演的角色,表现出的并非真实的自我,而是个人要符合他人的期望值而戴上的“面具”,例如明星所塑造的各种“人设”就是典型的人格面具。在荣格看来,我们每个人都具有“人格面具”原型,且体现在每个人的日常生活中。日常生活中,我们经常要在不同的场合扮演不同的角色,比如在学校,我们要扮演的是一个好学生的角色,在家庭里,我们要扮演好孝敬父母的子女角色。人格面具的目的就是在于给人一个很好的印象,以便得到尊重与承认[1]。
2.1. “汗的面具”——江格尔
江格尔是本巴的汗,是一出世就将吉祥平安还给本巴的大英雄,他在一场场梦里把占领本巴草原的莽古斯全都消灭掉了。汗是江格尔的身份,是他从出生就必须佩戴的面具。在荣格看来,人格面具是个体为适应社会规范而构建的心理机制,代表个体在公共场域的生存形象,其功能在于获取社会认同[2]。江格尔作为本巴的领导者,是本巴人民的精神领袖,大家都尊敬他、爱戴他。这对于江格尔来说,既是一种认同也是一种压力,迫使他承担起作为汗的责任。
江格尔在未出生的梦里便打了一场场的仗,他拥有着在梦里杀人的本领,带领着本巴人民获得了反抗莽古斯的胜利。在此之后,本巴草原不会衰老的规则让所有草原人永远停留在了二十五岁,江格尔同样成为族人眼中的救世主。他从未像洪古尔那样在母亲的怀抱里吃母乳,也未曾和赫兰一样在母亲肚子里不肯降生,他的内心和行为都符合作为“汗”的标准。“汗”是江格尔为实现民众的期许和本巴的平安所扮演的角色,是他一生无法摆脱的宿命。从荣格的理论视角来看,江格尔的“汗的面具”是个体为适应“部落领袖”这一核心社会角色而构建的心理机制,其核心功能在于维系部落的秩序与稳定,获取族人的认同、敬畏与信任。作为本巴的精神领袖,江格尔的言行举止必须严格符合“汗”角色标准:他需展现出超乎常人的勇敢与智慧,在面对外敌入侵时挺身而出;需为族人的生存与福祉承担全部责任,从草原的游牧路线到部落的繁衍发展,皆需纳入其考量范围;需成为抵御灾难、守护草原的“永生庇护者”,满足族人对安全与永恒的心理需求。小说中,当江格尔在梦中战胜莽古斯、彻底清除部落威胁后,他以 “金口玉言”确立了“本巴人永不衰老”的规则——“他说,本巴的人,永远二十五岁,不老,不死”。这一行为既是“汗的面具”功能的极致体现(以绝对权威满足族人对永恒青春的渴望),也进一步固化了这副面具的神圣性,族人将江格尔视为“能掌控时间的神”,而江格尔也在这种集体崇拜中,逐渐将“汗”的角色与自我本质彻底绑定,失去了对“真实自我”的认知。
2.2. 过度膨胀的“少儿英雄”面具——洪古尔
在荣格看来,面具的功能本是让个体在社会舞台上完成角色扮演;但当洪古尔不愿意长大、被迫在战场上充当“最强勇士”时,这层英雄面具则被无限拉长,出现了典型的“过度膨胀”现象。洪古尔是本巴不愿长大的少年英雄,整个本巴只有洪古尔一人没有长大,洪古尔本来可以和江格尔一起长大,但是他父亲把长大的机会留给了江格尔。在洪古尔的人生中,小时候父亲把他冒充成江格尔被莽古斯掠去是他一直以来的噩梦,莽古斯不相信他是江格尔,把他绑到车轮旁,等他长得和车轮一般高时就将他的头砍下,他因此不敢长大。在洪古尔获得自由之后,他总是在梦里去征战,成为了一位被人敬仰的少年勇士。
江格尔汗与众英雄把洪古尔视为“禽蛋中的蛋黄”“危难时的栋梁”,送行时“热热乎乎地亲了一阵”,又在他凯旋时“一连欢乐了八十一个昼夜”。所有庆典、颂词把他的少年形象铸成神祇,使面具失去更新迭代的可能。此外,征战—返老的循环让洪古尔“忽高忽低的生命节奏”永远停在青春节点,既没有时间也没有机会卸下盔甲做真正的成年人。少年英雄于是成为他唯一可辨认的身份。
3. 阴影原型
荣格将阴影划分为个人阴影与集体阴影两种形态。从个体层面而言,阴影是个人阴暗面的具象化呈现,是“个体不愿成为的东西”,也是潜意识的一部分,它涵盖了个体主动排斥、摒弃与压抑的心理内容。每个人都有积极和消极的一面,但是社会的压力使得人们更倾向于表现出积极的一面。而大家无法接受的负面特质就会被压抑到潜意识中,从而形成阴影。这种内部的冲突和矛盾就会造成个体心理不平衡,从而产生情绪波动等问题。尽管这类内容通常被视为负面,但在特定情境下,亦可能展现出积极价值。从集体维度审视,阴影则象征着人类内心共通的阴暗属性[3]。
3.1. 不再衰老的江格尔汗
江格尔在梦里打败莽古斯之后,本巴草原获得了平静和安宁。为了一直维持住这份来之不易的和平,本巴上的草原人民在此之后不会再衰老,人们永远停留在了二十五岁。江格尔汗用金口玉言将“老去”定为禁忌,于是“衰老”成为草原人民的阴影,人们都害怕衰老,排斥衰老,唯恐衰老会降临到自己的头上。在这种影响下,江格尔、洪古尔以及本巴草原上的人们从未想过自己老去的模样,同时也惧怕自己老去的样子,没有衰老成为本巴草原潜藏的危机。
江格尔可以在梦中预见过去和未来,却始终逃不开对衰老与失能的恐惧,他害怕自己终将回到像他年老的父王那样无力的境地。当他在梦里看见被铁链拴住、呼唤自己的父亲时,他愧疚得不敢直视,第一次直面阴影背后的空洞与负罪感。当族人都沉默不语,眼睛全看着策吉时,表明众人已把判断交由智者,动摇了江格尔作为唯一英雄的权威。当外部认可减弱时,内心的阴影开始反噬这位勇士,江格尔陷入空虚、愧疚与自我怀疑。他躲进酒宴、梦境,甚至试图通过关闭梦来逃避衰老,但这只是把面具再次缝合到身体上,暂时延缓崩塌,无法真正解决他心中的恐惧。
3.2. 不愿长大的洪古尔
洪古尔是本巴草原上唯一没有长大的人,他的不愿长大包含着他内心中恐惧、怯懦、孤独与依赖。在洪古尔刚出生的时候,他的父亲蒙根汗让他冒充江格尔被莽古斯抢了过去,将长大的机会留给了江格尔。莽古斯并不相信他就是江格尔,他们杀死所有车轮高的男子,把洪古尔拴在车轮旁看着他长大,只要他长到车轮高便会杀了他,洪古尔在那时候便停住不长了。洪古尔的不愿长大是他在被父亲放弃,孤立无援后的逃避,他渴望活着,渴望像江格尔一样顺利长大,但是他没有办法,只得让自己永远停留在没有长大的时候。在江格尔打败莽古斯之后,把洪古尔从车轮旁解救出来后,洪古尔开始做噩梦,梦见他夜夜被拴在车轮旁。洪古尔为此埋怨江格尔只能把自己从现实中解救出来,却不管梦中的自己。洪古尔的噩梦便是洪古尔无法忽略的阴影,他害怕被莽古斯抓去之后过着之前恐惧死亡的日子,为此洪古尔迫使自己不断独自追杀在梦里拴住自己的莽古斯,企图拯救梦中的自己。
在洪古尔看到高大雄壮的江格尔几乎没怎么动手就收复了本巴,当了汗,还娶了天下无双的美人阿盖做了夫人后,他觉得自己不需要长大成人,这时的他内心应当是彷徨的。洪古尔的成长不被任何人关注,他笼罩在本巴英雄江格尔的光环之下,没有人询问过他的想法,更没人在意过他的感受。他只能把自己的精力发泄在对莽古斯的还击上,只能通过自己来拯救自己。他接受了江格尔和阿盖夫人的请求,独自前往了拉玛草原,去找寻拉玛不愿出生的拉日王。在洪古尔喝了那杯老牧羊人的陈年奶茶,他变得年老了,在本巴草原上他成为了最年老的存在,自己的弟弟和母亲都无法认出自己,他内心感到无比的悲凉和痛苦。洪古尔不愿将年老传染给本巴草原上的人们,不愿让自己的母亲变老,他只得在班布来宫殿门外眺望,缓解自己的思念之情。对死亡和衰老的恐惧一直是洪古尔无法跨越的艰难鸿沟,也是他需要花费一生来治愈的阴影。
4. 阿尼玛原型
如果说人格面具是展现给外人的精神“外部形象”,那么阿尼玛则是个人的“内部形象”。阿尼玛原型是男性心中理想的女性化形象,被压制的阿尼玛往往得不到充分的发展,阿尼玛与过分的人格面具之间的不平衡,最终可能会激发阿尼玛的爆发,受此影响的人会走向极端。
洪古尔的阿尼玛并非以传统“女性形象”出现,而是在《本巴》里被拆散为气味、声音、触感与梦境的碎片,它们共同构成了他心灵中与女性原则联结的功能集合。荣格将阿尼玛定义为男性心灵中“无意识的、补偿性的女性面向”。
在洪古尔刚出生时,他的父亲便让他替代江格尔被莽古斯掳去,他在自己小的时候并没有得到母亲的抚育,母亲对于幼小的洪古尔来说是温暖和安全的存在,所以洪古尔为了弥补自己内心的缺失,对于母亲的乳房和怀抱产生了极强的依赖。洪古尔在哺乳期就陷在虎皮靠椅里,江格尔称他在家是吃奶的孩子,他赖在母亲怀抱不愿长大,正是阿尼玛未被唤醒的潜在力量停留在无意识深处的写照。当哈日王一脚将他踢回童年草原,他落在很久前走过的转场牧道,周围全是玩搬家家游戏的孩子。被踢回童年,是荣格所谓“原型被重新封存于潜意识”的情节化呈现。
在去寻找拉日王的路途中,洪古尔在沿途中接受着草原所有哺乳期女子的哺育,他总是觉得自己的嘴唇上亏欠着一千个乳房的饥饿;战后归来的洪古尔有着一双挤在一堆皱纹里的眼睛,眼睛里依旧充满着一个吃奶孩子对乳房的无边饥渴。无论身体多老,他的目光仍指向乳汁,这是阿尼玛原型提供的心理营养与安全感。洪古尔掌管“捉迷藏”“搬家家”等游戏,让草原一半人藏、一半人寻,使冲突在象征层面被消解。游戏相当于阿尼玛的“和解仪式”,把攻击性转化为创造性。
洪古尔的弟弟赫兰在母亲的肚子里迟迟不愿出生,他担心自己出生后有没有奶吃,无法获得在母亲肚子里那份无条件的滋养和庇护。同时,赫兰在母亲肚子里就听见草原上打仗、酗酒、喧闹的声音,他知道一旦出生就要面对这些苦难,于是本能的想留在整个世界都是他的母腹之中。后因哥哥洪古尔被车轮拴住,母亲呼唤赫兰快出生去救哥哥,赫兰被迫成为“少儿英雄”。阿尼玛原型被动员去弥补外在冲突,也预示男性对内在女性力量的误读,赫兰被当成救人的工具,而未被人倾听自己内心真实的想法。赫兰在梦中被哈日王踢飞、身体散落各处的情节,象征男性自我在滥用阿尼玛后遭到撕裂,潜意识以创伤来提醒整合的必要。最终赫兰“在一群孩子身影里消失”,策吉“努力张望却只看见一个模糊的孩子身影”。他回到母腹、化作无数孩子中的一员,完成补偿。当男性主体真正与阿尼玛合一,个体获得新的平衡与再生。
5. 结论
文学形象和原型理论是两种不同的概念,但却有着密切的关系:文学形象最接近于原型,原型也是塑造文学形象的重要组成部分[4]。《本巴》在刘亮程笔下并非一般意义上的英雄传奇,而是一部以草原史诗为外壳、以荣格原型理论为内里的现代心灵寓言。经由人格面具、阴影与阿尼玛三重原型的递进式展开,小说把“时间停在本巴”这一诗性设定转化为对个体与族群心理结构的深层透视。江格尔以“汗的面具”固化永恒青春的集体幻想,洪古尔以“少年英雄的面具”防御被父亲抛弃的创伤,二人共同将“老去”驱逐为阴影;而当阴影在梦境、气味与躯体裂缝中反扑时,阿尼玛则以乳汁、摇篮曲、露水与游戏的形式提供补偿与和解的可能。由此,个人危机与族群危机被放置在同一套象征系统中,面具的膨胀导致个体僵化,阴影的压抑诱发集体恐慌,阿尼玛的缺席使战争无法真正止息。《本巴》为今日读者提供了重新想象自我、族群与时间的诗性方案——英雄不再是不老的符号,而是愿意在露水里照见自己皱纹的普通人;草原不再是胜利的布景,而是容纳老去、游戏与再生的母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