荣格原型理论视域下《本巴》人物形象解读
Interpretation of Character Images in Benba from the Perspective of Jung’s Archetype Theory
DOI: 10.12677/cnc.2025.135120, PDF, HTML, XML,   
作者: 邓 霞:新疆师范大学中国语言文学学院,新疆 乌鲁木齐
关键词: 荣格原型《本巴》Carl Jung Archetype Benba
摘要: 新疆作家刘亮程的长篇小说《本巴》是一部以蒙古族英雄史诗《江格尔》为母题、在当代语境下重新想象时间与存在的寓言性文本。小说以“时间停在本巴”这一史诗母题为叙事支点,通过洪古尔和赫兰两人主要视角的阐述与集体性口述,让读者深刻体会到了本巴独特的草原文化。基于荣格关于集体无意识理论下的原型理论,从阴影、人格面具、阿尼玛三个方面来分析《本巴》中的人物性格和复杂情感,为进一步理解《本巴》提供了新的可能。
Abstract: Liu Liangcheng, a Xinjiang-based writer, has created his novel Benba as an allegorical text that reimagines time and existence in a contemporary context, drawing on the Mongolian heroic epic Jangar as its motif. Centered on the epic’s core theme of “time standing still in Benba” as its narrative fulcrum, the novel employs dual primary perspectives from Honggur and Helan, supplemented by collective oral accounts, allowing readers to deeply immerse themselves in the unique grassland culture of Benba. Analyzing the characters’ personalities and complex emotions in Benba from three dimensions—shadow, persona, and anima—based on Jung’s archetype theory derived from his collective unconsciousness framework offers a new possibility for a deeper understanding of the novel.
文章引用:邓霞. 荣格原型理论视域下《本巴》人物形象解读[J]. 国学, 2025, 13(5): 847-851. https://doi.org/10.12677/cnc.2025.135120

1. 引言

刘亮程的长篇小说《本巴》以蒙古族英雄史诗《江格尔》为精神底本,对“时间停在本巴”这一母题进行当代重构:在江格尔的国度,人人二十五岁,没有衰老与死亡。少儿英雄洪古尔只身迎战敌国哈日王;不愿出生的幼弟赫兰为救兄长被迫降世,以“搬家家”游戏让草原上的大人全都变回了孩童;不愿长大的洪古尔又以“捉迷藏”游戏让草原上的人半数藏起来;而潜伏母腹的哈日王则以“做梦梦”让真实与梦境相互颠倒。史诗、童话、寓言与多重梦境交织在一起,把一场残酷的战争转化成天真与经验、时间与永恒、游戏与生存的深层对话,呈现出了一个恢宏绚烂、返璞归真的诗性世界。荣格原型理论阐释了集体无意识中存在着具有普遍性的原型意象,它们以象征的形式在文学作品中出现,深刻影响着主人公的言行举止和命运发展。文章基于荣格的原型理论,对于《本巴》中的人物形象展开系统解读,挖掘其背后的集体无意识,为理解该作品提供新的启发。

2. 人格面具原型

人格面具是指个人面对世界时所呈现出的状态,即扮演的角色,表现出的并非真实的自我,而是个人要符合他人的期望值而戴上的“面具”,例如明星所塑造的各种“人设”就是典型的人格面具。在荣格看来,我们每个人都具有“人格面具”原型,且体现在每个人的日常生活中。日常生活中,我们经常要在不同的场合扮演不同的角色,比如在学校,我们要扮演的是一个好学生的角色,在家庭里,我们要扮演好孝敬父母的子女角色。人格面具的目的就是在于给人一个很好的印象,以便得到尊重与承认[1]

2.1. “汗的面具”——江格尔

江格尔是本巴的汗,是一出世就将吉祥平安还给本巴的大英雄,他在一场场梦里把占领本巴草原的莽古斯全都消灭掉了。汗是江格尔的身份,是他从出生就必须佩戴的面具。在荣格看来,人格面具是个体为适应社会规范而构建的心理机制,代表个体在公共场域的生存形象,其功能在于获取社会认同[2]。江格尔作为本巴的领导者,是本巴人民的精神领袖,大家都尊敬他、爱戴他。这对于江格尔来说,既是一种认同也是一种压力,迫使他承担起作为汗的责任。

江格尔在未出生的梦里便打了一场场的仗,他拥有着在梦里杀人的本领,带领着本巴人民获得了反抗莽古斯的胜利。在此之后,本巴草原不会衰老的规则让所有草原人永远停留在了二十五岁,江格尔同样成为族人眼中的救世主。他从未像洪古尔那样在母亲的怀抱里吃母乳,也未曾和赫兰一样在母亲肚子里不肯降生,他的内心和行为都符合作为“汗”的标准。“汗”是江格尔为实现民众的期许和本巴的平安所扮演的角色,是他一生无法摆脱的宿命。从荣格的理论视角来看,江格尔的“汗的面具”是个体为适应“部落领袖”这一核心社会角色而构建的心理机制,其核心功能在于维系部落的秩序与稳定,获取族人的认同、敬畏与信任。作为本巴的精神领袖,江格尔的言行举止必须严格符合“汗”角色标准:他需展现出超乎常人的勇敢与智慧,在面对外敌入侵时挺身而出;需为族人的生存与福祉承担全部责任,从草原的游牧路线到部落的繁衍发展,皆需纳入其考量范围;需成为抵御灾难、守护草原的“永生庇护者”,满足族人对安全与永恒的心理需求。小说中,当江格尔在梦中战胜莽古斯、彻底清除部落威胁后,他以 “金口玉言”确立了“本巴人永不衰老”的规则——“他说,本巴的人,永远二十五岁,不老,不死”。这一行为既是“汗的面具”功能的极致体现(以绝对权威满足族人对永恒青春的渴望),也进一步固化了这副面具的神圣性,族人将江格尔视为“能掌控时间的神”,而江格尔也在这种集体崇拜中,逐渐将“汗”的角色与自我本质彻底绑定,失去了对“真实自我”的认知。

2.2. 过度膨胀的“少儿英雄”面具——洪古尔

在荣格看来,面具的功能本是让个体在社会舞台上完成角色扮演;但当洪古尔不愿意长大、被迫在战场上充当“最强勇士”时,这层英雄面具则被无限拉长,出现了典型的“过度膨胀”现象。洪古尔是本巴不愿长大的少年英雄,整个本巴只有洪古尔一人没有长大,洪古尔本来可以和江格尔一起长大,但是他父亲把长大的机会留给了江格尔。在洪古尔的人生中,小时候父亲把他冒充成江格尔被莽古斯掠去是他一直以来的噩梦,莽古斯不相信他是江格尔,把他绑到车轮旁,等他长得和车轮一般高时就将他的头砍下,他因此不敢长大。在洪古尔获得自由之后,他总是在梦里去征战,成为了一位被人敬仰的少年勇士。

江格尔汗与众英雄把洪古尔视为“禽蛋中的蛋黄”“危难时的栋梁”,送行时“热热乎乎地亲了一阵”,又在他凯旋时“一连欢乐了八十一个昼夜”。所有庆典、颂词把他的少年形象铸成神祇,使面具失去更新迭代的可能。此外,征战—返老的循环让洪古尔“忽高忽低的生命节奏”永远停在青春节点,既没有时间也没有机会卸下盔甲做真正的成年人。少年英雄于是成为他唯一可辨认的身份。

3. 阴影原型

荣格将阴影划分为个人阴影与集体阴影两种形态。从个体层面而言,阴影是个人阴暗面的具象化呈现,是“个体不愿成为的东西”,也是潜意识的一部分,它涵盖了个体主动排斥、摒弃与压抑的心理内容。每个人都有积极和消极的一面,但是社会的压力使得人们更倾向于表现出积极的一面。而大家无法接受的负面特质就会被压抑到潜意识中,从而形成阴影。这种内部的冲突和矛盾就会造成个体心理不平衡,从而产生情绪波动等问题。尽管这类内容通常被视为负面,但在特定情境下,亦可能展现出积极价值。从集体维度审视,阴影则象征着人类内心共通的阴暗属性[3]

3.1. 不再衰老的江格尔汗

江格尔在梦里打败莽古斯之后,本巴草原获得了平静和安宁。为了一直维持住这份来之不易的和平,本巴上的草原人民在此之后不会再衰老,人们永远停留在了二十五岁。江格尔汗用金口玉言将“老去”定为禁忌,于是“衰老”成为草原人民的阴影,人们都害怕衰老,排斥衰老,唯恐衰老会降临到自己的头上。在这种影响下,江格尔、洪古尔以及本巴草原上的人们从未想过自己老去的模样,同时也惧怕自己老去的样子,没有衰老成为本巴草原潜藏的危机。

江格尔可以在梦中预见过去和未来,却始终逃不开对衰老与失能的恐惧,他害怕自己终将回到像他年老的父王那样无力的境地。当他在梦里看见被铁链拴住、呼唤自己的父亲时,他愧疚得不敢直视,第一次直面阴影背后的空洞与负罪感。当族人都沉默不语,眼睛全看着策吉时,表明众人已把判断交由智者,动摇了江格尔作为唯一英雄的权威。当外部认可减弱时,内心的阴影开始反噬这位勇士,江格尔陷入空虚、愧疚与自我怀疑。他躲进酒宴、梦境,甚至试图通过关闭梦来逃避衰老,但这只是把面具再次缝合到身体上,暂时延缓崩塌,无法真正解决他心中的恐惧。

3.2. 不愿长大的洪古尔

洪古尔是本巴草原上唯一没有长大的人,他的不愿长大包含着他内心中恐惧、怯懦、孤独与依赖。在洪古尔刚出生的时候,他的父亲蒙根汗让他冒充江格尔被莽古斯抢了过去,将长大的机会留给了江格尔。莽古斯并不相信他就是江格尔,他们杀死所有车轮高的男子,把洪古尔拴在车轮旁看着他长大,只要他长到车轮高便会杀了他,洪古尔在那时候便停住不长了。洪古尔的不愿长大是他在被父亲放弃,孤立无援后的逃避,他渴望活着,渴望像江格尔一样顺利长大,但是他没有办法,只得让自己永远停留在没有长大的时候。在江格尔打败莽古斯之后,把洪古尔从车轮旁解救出来后,洪古尔开始做噩梦,梦见他夜夜被拴在车轮旁。洪古尔为此埋怨江格尔只能把自己从现实中解救出来,却不管梦中的自己。洪古尔的噩梦便是洪古尔无法忽略的阴影,他害怕被莽古斯抓去之后过着之前恐惧死亡的日子,为此洪古尔迫使自己不断独自追杀在梦里拴住自己的莽古斯,企图拯救梦中的自己。

在洪古尔看到高大雄壮的江格尔几乎没怎么动手就收复了本巴,当了汗,还娶了天下无双的美人阿盖做了夫人后,他觉得自己不需要长大成人,这时的他内心应当是彷徨的。洪古尔的成长不被任何人关注,他笼罩在本巴英雄江格尔的光环之下,没有人询问过他的想法,更没人在意过他的感受。他只能把自己的精力发泄在对莽古斯的还击上,只能通过自己来拯救自己。他接受了江格尔和阿盖夫人的请求,独自前往了拉玛草原,去找寻拉玛不愿出生的拉日王。在洪古尔喝了那杯老牧羊人的陈年奶茶,他变得年老了,在本巴草原上他成为了最年老的存在,自己的弟弟和母亲都无法认出自己,他内心感到无比的悲凉和痛苦。洪古尔不愿将年老传染给本巴草原上的人们,不愿让自己的母亲变老,他只得在班布来宫殿门外眺望,缓解自己的思念之情。对死亡和衰老的恐惧一直是洪古尔无法跨越的艰难鸿沟,也是他需要花费一生来治愈的阴影。

4. 阿尼玛原型

如果说人格面具是展现给外人的精神“外部形象”,那么阿尼玛则是个人的“内部形象”。阿尼玛原型是男性心中理想的女性化形象,被压制的阿尼玛往往得不到充分的发展,阿尼玛与过分的人格面具之间的不平衡,最终可能会激发阿尼玛的爆发,受此影响的人会走向极端。

洪古尔的阿尼玛并非以传统“女性形象”出现,而是在《本巴》里被拆散为气味、声音、触感与梦境的碎片,它们共同构成了他心灵中与女性原则联结的功能集合。荣格将阿尼玛定义为男性心灵中“无意识的、补偿性的女性面向”。

在洪古尔刚出生时,他的父亲便让他替代江格尔被莽古斯掳去,他在自己小的时候并没有得到母亲的抚育,母亲对于幼小的洪古尔来说是温暖和安全的存在,所以洪古尔为了弥补自己内心的缺失,对于母亲的乳房和怀抱产生了极强的依赖。洪古尔在哺乳期就陷在虎皮靠椅里,江格尔称他在家是吃奶的孩子,他赖在母亲怀抱不愿长大,正是阿尼玛未被唤醒的潜在力量停留在无意识深处的写照。当哈日王一脚将他踢回童年草原,他落在很久前走过的转场牧道,周围全是玩搬家家游戏的孩子。被踢回童年,是荣格所谓“原型被重新封存于潜意识”的情节化呈现。

在去寻找拉日王的路途中,洪古尔在沿途中接受着草原所有哺乳期女子的哺育,他总是觉得自己的嘴唇上亏欠着一千个乳房的饥饿;战后归来的洪古尔有着一双挤在一堆皱纹里的眼睛,眼睛里依旧充满着一个吃奶孩子对乳房的无边饥渴。无论身体多老,他的目光仍指向乳汁,这是阿尼玛原型提供的心理营养与安全感。洪古尔掌管“捉迷藏”“搬家家”等游戏,让草原一半人藏、一半人寻,使冲突在象征层面被消解。游戏相当于阿尼玛的“和解仪式”,把攻击性转化为创造性。

洪古尔的弟弟赫兰在母亲的肚子里迟迟不愿出生,他担心自己出生后有没有奶吃,无法获得在母亲肚子里那份无条件的滋养和庇护。同时,赫兰在母亲肚子里就听见草原上打仗、酗酒、喧闹的声音,他知道一旦出生就要面对这些苦难,于是本能的想留在整个世界都是他的母腹之中。后因哥哥洪古尔被车轮拴住,母亲呼唤赫兰快出生去救哥哥,赫兰被迫成为“少儿英雄”。阿尼玛原型被动员去弥补外在冲突,也预示男性对内在女性力量的误读,赫兰被当成救人的工具,而未被人倾听自己内心真实的想法。赫兰在梦中被哈日王踢飞、身体散落各处的情节,象征男性自我在滥用阿尼玛后遭到撕裂,潜意识以创伤来提醒整合的必要。最终赫兰“在一群孩子身影里消失”,策吉“努力张望却只看见一个模糊的孩子身影”。他回到母腹、化作无数孩子中的一员,完成补偿。当男性主体真正与阿尼玛合一,个体获得新的平衡与再生。

5. 结论

文学形象和原型理论是两种不同的概念,但却有着密切的关系:文学形象最接近于原型,原型也是塑造文学形象的重要组成部分[4]。《本巴》在刘亮程笔下并非一般意义上的英雄传奇,而是一部以草原史诗为外壳、以荣格原型理论为内里的现代心灵寓言。经由人格面具、阴影与阿尼玛三重原型的递进式展开,小说把“时间停在本巴”这一诗性设定转化为对个体与族群心理结构的深层透视。江格尔以“汗的面具”固化永恒青春的集体幻想,洪古尔以“少年英雄的面具”防御被父亲抛弃的创伤,二人共同将“老去”驱逐为阴影;而当阴影在梦境、气味与躯体裂缝中反扑时,阿尼玛则以乳汁、摇篮曲、露水与游戏的形式提供补偿与和解的可能。由此,个人危机与族群危机被放置在同一套象征系统中,面具的膨胀导致个体僵化,阴影的压抑诱发集体恐慌,阿尼玛的缺席使战争无法真正止息。《本巴》为今日读者提供了重新想象自我、族群与时间的诗性方案——英雄不再是不老的符号,而是愿意在露水里照见自己皱纹的普通人;草原不再是胜利的布景,而是容纳老去、游戏与再生的母体。

参考文献

[1] 刘淳. 面具下的盖茨比——荣格原型理论下盖茨比形象解析[J]. 海外英语, 2023(16): 200-202.
[2] 荣格. 自我与无意识[M]. 庄仲黎, 译. 上海: 上海文艺出版社, 2021.
[3] 尹春力. 荣格原型理论视域下《素食者》的人物形象解读[J]. 长江小说鉴赏, 2025(20): 81-84.
[4] 洪霜. 俄罗斯女性形象的原型分析——以屠格涅夫作品为例[D]: [硕士学位论文]. 乌鲁木齐: 新疆大学, 201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