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合肥方言中的合音词与合音成分
合肥方言中的合音词,主要分为以下几类:
(一) 拼合式合音:
拼合式合音是指合音音节由合音前后字音节的语音构成要素直接拼合而成[1]。
Table 1. Portmanteau words in Hefei dialect
表1. 合肥方言中含有拼合式合音的词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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合音音节 |
合音原词 |
释义 |
例句 |
(1) |
liɑŋ51 |
这样 |
这样、这么 |
你这人怎~难搞?(你这人怎么这么难缠?) |
(2) |
liɔ21 |
这≤ |
这块 |
~是三孝口。(这里是三孝口。) |
(3) |
pɛ51 [2] |
不爱 |
别、不要 |
你可能~讲了?(你能不能别说了?) |
(4) |
tʃɑu51 |
正好 |
行、可以 |
这件事你干可照?(这件事你做行不行?) |
(5) |
sun24 |
喜欢 |
喜欢 |
你~吃这个啊。(你喜欢吃这个啊) |
注:我们这里把合音前的词称为合音原词,合音后产生的新词读音称为合音音节,前一个合音成分称为合音前字,后一个合音成分称为合音后字,“~”代表前述的合音词,()内为例句相当的普通话说法。
表1中合音词(1) (3)都属于后字为零声母,例(2)据笔者调查应也属于此类,≤可能为“坳”。
此外,合肥方言中指示代词系统中存在着显著的语音同化现象。在合肥方言中“这”的读音为[ti51],“那”读音为[lə51]。人们通常使用“这块”和“那块”,“这样”和“那样”进行近指和远指,这些对举模式构成了一个封闭的语法-语音系统,其中近指代词“这”的声母受远指代词“那”的影响,发生了系统的语音同化。“这”的声母被“那”同化,由[t]变为[l],即变为这块[li21khɛ51]、这个[li21kə0]和这样[li21iɑŋ51]。这主要体现了类推作用不仅作用于语言系统的某一方面,还可以影响语音、词汇和语法等多个方面,从而对语言整体结构产生推力,通过内部自我调节达到优化和简化。
与“这块”和“这样”不同的点在于,“这样”的后字“样”为零声母。零声母的音节以元音起头,当其前一个音节的韵腹或韵尾与零声母音节的元音发音部位接近时,发音器官的运动更加自然流畅,容易导致合音现象。这样[li21iɑŋ51]正是如此,前一音节的韵腹[i]与后一音节韵头一致,二者合音非常符合语音经济性原则。
合音词(4) (5)后字声母为[x],在合肥方言中为略带摩擦的舌根清辅音,发音时需要舌根向软腭靠拢,形成一定的阻碍,同时声带不振动,气流从舌根与软腭之间的缝隙中摩擦而出,这种发音方式相对复杂。当语速加快时,发音器官的运动速度也会加快,发音器官可能无法在短时间内精准地完成[x]的发音动作。不仅是在合肥方言中,许多地方的方言都存在着这样的现象,例如北京话中的“你好”就有着合并为一个音节的趋势。从语音感知的角度来看,这种音变现象与人类听觉系统的处理机制密切相关。研究表明,在快速语流中,听觉系统对某些音素的敏感度会显著降低。具体而言,当语速超过一定阈值时,听觉系统难以准确分辨相邻音素的细微特征,从而导致语音信息的简化。
拼合式合音是大部分汉语方言中最常见的形式,这种结构与反切注音的方法类似。但需要指出的是,这种语音简化过程是为了满足语言使用中的效率原则和语音流畅性要求而自然产生的。在世界多种语言中,自然语音流变现象往往先于其书面记录系统出现。反切注音法的产生很可能是受到口语中既存的合音现象的启发而发展出的一种语音标注系统,是语言学家对自然语言中合音现象的系统化总结和规范化应用,而非合音现象产生的源头[3]。此外,这种音变现象还受到多种语言外部因素的影响。首先,说话者的语速和发音习惯会显著影响音变的发生概率。其次,社会语言学因素,如年龄、教育程度和社会阶层等,也会影响音变的社会分布。
(二) 融合式合音:
融合式合音是指合音音节的语音要素由合音前后字音节融合而成[1]。
Table 2. Fusional merger in Hefei dialect
表2. 合肥方言中含有融合式合音的词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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合音音节 |
合音分字 |
释义 |
例句 |
(1) |
tɕiɑŋ21 |
怎样 |
怎样、怎么 |
你打算~搞?(你打算怎么办?) |
(2) |
ʐɑŋ21 |
衣裳 |
衣服、衣裳 |
你~可洗啦?(你衣服洗了吗?) |
表2的合音词(1)中,“怎”的声母[ts]受零声母后字韵头[i]影响,合音音节声母发生腭化变为[tɕ]。当发音器官在产生高前元音[i]时,舌面自然靠近硬腭区域,这种发音姿态的惯性延续导致前置声母[ts]的发音部位发生前移,从而演变为舌面前音[tɕ]。这种音变现象在语音学上被称为条件性腭化[4],是汉语方言和历史演变过程中普遍存在的音变类型之一,也为研究汉语方言的接触与演变提供了重要的语音证据。
合音词(2)中,作为合音前字的“衣”在合肥方言中存在着显著的元音高化现象,具体表现为舌面前高元音[i]高化为舌尖元音[ɿ],导致“衣”衍生出一个新的舌尖音声母[ts],发音部位靠近上齿龈。合音后字“裳”的声母则保持与普通话一致的舌尖后音,为舌尖后音[ʂ],发音时舌尖靠近硬腭前部。[ʐ]也是一个舌尖后音,但发音时舌尖更靠近硬腭,且带有一定的摩擦或振动。发音部位逐渐从齿龈向硬腭移动,从发音生理学的角度来看,这种音变现象往往伴随着摩擦程度的减弱,从而实现了发音的省力化。
这种合音现象不仅反映了语言系统内部的自我调节机制,也体现了语言使用者在交际过程中对语言形式的创新和优化,体现了语言系统的动态性和创造性。
(三) 含有儿化合音成分的时间词:
在江淮官话的时间表达系统中,“X个”结构是一种普遍存在的语法形式,用于表达时间概念,例如“今个”(今天)“明个”(明天)等。然而,合肥方言在这一普遍模式的基础上发展出了独特的语音演变特征,表现为时间词系统中的特殊合音现象,具体见表3。
Table 3. Time nouns that have “er” syllables in Hefei dialect
表3. 合肥方言中含有儿化合音成分的时间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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合音音节 |
合音分字 |
原时间词 |
释义 |
例句 |
(1) |
tɕhiɛ24 |
前儿 |
前儿个 |
前天 |
~是冬至。(前天是冬至。) |
(2) |
tɕhia24 |
前儿 |
前儿个 |
前天 |
~是冬至。(前天是冬至。) |
(3) |
tɕiɛ 21 |
今儿 |
今儿个 |
今天 |
~可能下雨。(今天可能下雨。) |
(4) |
ma24 |
明儿 |
明儿个 |
明天 |
~去云南玩。(明天去云南玩。) |
注:由于这里的合音音节不可以单独使用,所以在表中多列“原时间词”一项,这里的“~”表示原时间词。这些时间词也属于融合式合音。
实际上,儿韵在现在的合肥方言中读作[ᴀ],对于合音音节(2) (4)来说很好解释。合音音节中的韵腹[a]与下字的韵腹[ᴀ]不同,发音位置略靠前,从发音的省力原则看,显然是合音过程中发生顺同化被上字影响。
合音音节(1) (3)则稍有不同,笔者在此推测上述几个时间词发生合音的时间有先后,并且合肥方言中的儿韵先前存在过一个[ər]的阶段。“今儿”应该是最早发生合音的,“前儿”其次。儿韵中的央元音[ə]受“今”的韵腹[i]和“前”的韵腹[a]的影响,在合音过程中发生了前化,这就使得合音音节中的韵腹变为前元音[ɛ]。二者不同的地方在于“前儿”的合音过程与合肥方言中儿韵从[ər]向[ᴀ]的单元音化演变可能存在时间上的重叠。“今儿”发生合音时合肥方言中儿韵可能尚未完成单元音化,合肥方言中存在两种不同读音的“前儿个”的说法也可以证明这一点,这是语言演变的渐进性与不平衡性的典型例证。图1具体展示了,儿韵单音化和上述几个单音词发生合音在时间上的重叠部分。
Figure 1. The evolution of syllable contraction
图1. 合音演变过程示意图
孟庆惠指出,安徽省境内存在一个显著的单元音儿韵[ᴀ]的连续分布区域,这一语音特征在皖中至皖南地区形成了较为完整的同言线[5]。无独有偶,马鞍山市当涂县新桥地区,前天读音也为前儿个[tɕhia24kə]。马鞍山含山县、芜湖市区等方言前天读音为前个[tɕhiɛ24kə]。这也进一步佐证了这一片地区儿韵的演变轨迹。
2. 合肥方言中合音词的语音特征
合音现象是多种因素共同作用的结果。
首先,语音的经济性原则是其核心驱动力。合肥地区的合音词主要集中在合音下字为零声母的词,如上面的“这样”、“不爱”和“怎样”等词,这主要是受经济性原则的影响。零声母音节以元音开头,与前字音节连读时,语音过渡更加自然流畅,减少了发音的阻力。并且零声母音节没有辅音声母,与前字音节的边界较为模糊,容易与前字音节融合为一个整体。不仅在合肥,宁波方言中“覅”[fi53/fi53]就是“勿”与零声母音节“要”的合音[6]。双音节词后字声母为擦音的词也有较强的合音倾向。与零声母类似,擦音声母发音强度较弱,容易发生弱化甚至脱落。在发音时,口腔中的发音器官与前字音节的发音状态容易协同。
其次,合肥方言中比较有特点的是含有合音儿化成分的时间词。这些时间词中的“儿”不仅是零声母音节,还兼具轻声的性质,重音落在合音前字。王洪君认为合音中的词形模块经历了“两个正常音节 > 一个正常音节 + 轻声音节 > 一个长音音节 > 一个正常音节”的变化过程。”[7]在快速语流中,人们倾向于简化发音,尤其是在“重轻”格式的音节组合中,轻读音节有被弱化或省略的倾向。这些含有轻声性质的儿化成分,也是促进合肥方言中时间词发生合音的重要因素。同时,也需要考虑到这些时间词同属一个封闭的语义系统中,不仅仅是轻声和零声母音节导致其发生合音现象,它们之间同时也应该存在着相互同化关系。
最后,从声调上来看,拼合式合音词合音下字为零声母时,合音后会取后字声调,如“不爱”取合音后字“爱”的声调,合音音节为去声;合音下字声母为擦音时,则需要考虑到合音词重音落在何处以及前后字连读时产生的语流音变。下见合肥地区的声调表4。
Table 4. The tone chart in Hefei
表4. 合肥地区的声调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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阴平 |
阳平 |
上声 |
去声 |
入声 |
调值 |
21 |
35 |
213 |
51 |
34 |
需要明确的是,现在的合音音节的声调并不是产生以来一成不变的,例如“喜欢”的合音词≤[ sun24],其声调特征呈现出独特的音变现象。它既不和前字的上声一致,也不与后字的阴平相同,前后字连读也难以读出阳平调。这一现象表明,合音音节的声调演变可能受到多重因素的制约,其中既包括音节内部的语音同化、异化等共时音变规律的作用,也包括音节进入连续语流时,其声调特征会受到前后相邻音节的协同发音影响,这种韵律环境的制约往往导致声调产生适应性变化。而这种适应语流而产生的变化,反过来也可能影响导致合音原词在语流中声调的改变。例如之前提到的合音词≤[ sun24],其原形式“喜欢”二字在语流中分开发音时,后字“欢”的声调呈现出显著的变调现象:原本属于阴平调类的“欢”在实际发音中表现为24调值,而非其在单字调系统中的标准调值21。
综上所述,合肥方言的合音词一般采取拼合式的方法进行合音,合音下字的选择呈现出明显的规律性分布:其一,表现为零声母形式;其二,发音强度较弱的擦音;其三,合音下字整体为轻声音节。声调实现方面,合音音节的声调特征受到合音上下字的双重制约,其具体实现方式与合音原词的重音分布密切相关。当重音落在前字时,合音音节的声调往往保留前字的调值特征;反之,当重音落在后字时,则倾向于保留后字的声调特征。值得注意的是,合音音节的语音特征并非静态不变的,当其进入连续语流时,可能受到韵律环境的影响而产生进一步的语音变异[1]。这种动态变化特征提示我们,在考察合音现象时,必须采用动态的、多维度的分析方法,既要关注其静态的音系特征,也要考察其在语流中的实际实现形式。
与江淮官话毗邻的吴语、徽语和赣语这一片近江方言区,虽然还残存着儿化韵,但已基本不再具有构成新词的能力,旧有的儿化词也在不断减少,甚至于当地民众已经意识不到这些词中还包含着语素“儿”了[8]。合肥方言隶属于江淮官话洪巢小片,这一片地区方言的特点之一就是多用子尾,儿化韵和子尾都具有表小指爱的含义,在一般情况下是不可兼得的,这也就加速了儿化词的衰亡,这也是儿化韵小称义磨损的必然结果,同时,也为合肥方言中儿化韵多层次并存提供了现实基础。
3. 合肥方言合音词的研究意义
对合音词的深入研究,虽然表面上主要聚焦于共时层面的语言现象分析,但其研究成果为历时音变研究提供了重要的实证依据和理论支撑[9]。通过对合音词的研究可以揭示出某一地区合音词的演变序列,例如通过对合肥方言中“X儿个”的异读形式的分析,揭示出“前儿个”“今儿个”“明儿个”的合音演变轨迹,这些合音形式的产生具有明显的历史层次性,其中某些形式的合音过程发生较早,而另一些则相对较晚,这种历时差异反映了语音演变的渐进性和区域性特征。
其次,通过对这些包含异读形式的合音词进行对比分析,我们可以揭示特定音类的历史演变轨迹[8]。具体而言,“前儿个”的两种异读形式为我们提供了关键性的语音证据:形式[tɕhiɛ24kə0]表明在儿韵完成单元音化变为[ᴀ]之前,合肥方言的儿韵曾经历过[ər]这一中间阶段,而“前儿”的合音正是在这一语音阶段完成的。这一发现不仅证实了合肥方言中儿韵的部分历史演变路径,同时也为汉语方言中儿化韵的历时演变研究提供了重要的方言证据,促进汉语词汇、语法和语用层面互动关系的理解。
这种基于共时变异探索历时演变的研究方法,充分体现了历史语言学中的“以今证古”原则。通过对现代方言中保留的语言化石进行系统分析,我们能够重建语言演变的动态过程,这不仅深化了我们对合肥方言音系演变规律的认识,也为汉语方言的比较研究提供了重要的参考依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