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引言
沈约在《宋书·谢灵运传论》一文中,评论谢灵运诗歌为“兴会标举”,并且有着“方轨前秀、垂范后昆”的艺术成就。“兴会标举”一词概括了谢灵运诗的艺术特色,也总结了它在文学史上承前启后的意义。学界对“兴会”说有所研究[1],但还有可探讨的空间。
2. 谢灵运诗歌中的“兴会标举”
沈约在《宋书·谢灵运传论》中对谢灵运予以了高度的评价,曰:
爰逮宋氏,颜谢腾声。灵运之兴会摽举,延年之体裁明密,并方轨前秀,垂范后昆。([2], p. 175)
沈约认为,前代多为“托意玄珠”之作,而谢灵运、颜延之是自殷仲文、谢混革除玄风以来的“方轨前秀,垂范后昆”者。其中谢灵运诗的特征为“兴会标举”。沈约所评的“兴会标举”有其丰富内涵,这一评论揭示了谢灵运诗篇有着情、景、理相统一的艺术特质,是对谢灵运诗篇独特艺术价值的一种总结和概括。
首先,关于“兴会标举”之“兴”。沈约评谢灵运诗作之“兴”,可解读为触物色而兴情之义。在物色与情的关系上,《文心雕龙·物色》篇曰:“岁有其物,物有其容;情以物迁,辞以情发。”([3], p. 94)谢灵运的“兴”便是“物以情迁,辞以情发”的产物,即他在游赏后触物兴情,进而兴辞作诗的一种创作状态。如谢灵运作于出永嘉太守之时的《游南亭》诗:“时竟夕澄霁,云归日西驰。密林含余清,远峰隐半规。久痗昏垫苦,旅馆眺郊歧。泽兰渐被径,芙蓉始发池。未厌青春好,已睹朱明移。戚戚感物叹,星星白发垂。乐饵情所止,衰疾忽在斯。逝将候秋水,息景偃旧崖。我志谁与亮,赏心惟良知。”([4], p. 82)此诗虽咏初夏之景,但暮春之色也引发了谢灵运的伤春之思,并让谢灵运联想到了自己逝去的年华。“乐饵情所止,衰疾忽在斯”一句,是诗人所“兴”的伤春之情的深化,谢灵运认为“乐”“饵”固然可使得过路人驻足,但衰老、疾病的到来又使得过往之享乐显得虚妄。此诗中伤春、哀老之思,实则与谢灵运在永初三年被外放、与颜延之等知己离散、疾病缠身的境遇有关。可见《游南亭》之“兴”情虽为一触而生,但诗中的情感与谢灵运的境遇相合,情感层次复杂,并非单纯的伤春之作。
其次,关于“兴会标举”之“会”。对于此说中“会”的含义,历来有多种解释,如认为“会”是“……之时”“会合”义,或是李善所注“情兴所会也”的“体会”义([2], p. 175)。若结合“会”的词义与谢灵运诗作的整体特征来考察,“兴会标举”之“会”,也可以进一步理解为“会悟”义。“会悟”这一词义在晋六朝年间已有较广泛的应用,如陶渊明《五柳先生传》曰:“好读书,不求甚解,每有会意,便欣然忘食。”[5] 沈约《内典序》曰:“且津心适道,功非一业,虽会理共源,而萌情或异。”([2], p. 175)另有标举与“会”的联用,如刘孝标注《世说新语》曰:“遁每标举会宗,而不留心象喻,解释章句或有所漏,文字之徒多以为疑。”[6]以上的“会”,所指向的都是在精神上对于事物本质的把握的“会悟”,并多与魏晋年间盛行的谈玄会佛有所联系。于谢灵运的山水诗而言,其“兴”之后往往有着用玄学理论来观照自然,并对于物色之上的道“会悟”的玄理句。沈约所评谢灵运诗“兴会标举”之“会”,同样也可以理解为是对于谢灵运诗作中的玄思、会悟的一种揭示。
谢灵运诗之“会”,是感物兴情之下,关于魏晋玄学问题的直觉性“会悟”。在对山水景色产生感性的认识后,谢灵运往往在玄学角度上对其所“兴”之情加以理性分析,其感受便升华为有哲学意味的“会”。如《石壁精舍还湖中作》一诗,“清晖”娱情乃是诗人在游赏时的感性认识,谢灵运借此表达了他对于玄学养生问题的看法,曰:“虑澹物自轻,意惬理无违。寄言摄生客,试用此道推。”([4], p. 112)这四句意为若一个人思虑淡泊,则轻于荣辱得失;若能时刻顺心自得,则合自然之道。这些诗句本质上是谢灵运结合自身的实际体验,对玄学家所言“修性以保神,安心以全身,爱憎不栖於情,忧喜不留於意,泊然无感,而体气和平”的养生之理的回应[7]。谢灵运的此种“会悟”并不由对玄学问题的苦思久索而来,而是在山水“娱情”的感受下的蓦然领悟。
同时,在“兴会标举”中,谢灵运之“会”又含有他对自身所兴之情与当前境遇的参悟。如《晚出西射堂》,诗中所言“安排独空言”,“安排”出自《庄子·大宗师》“安排而去化,乃入于寥天一”[8]。此句意为顺应自然的变化,就可进入寥远的纯一境界。但在心存郁结的情况下,自然物色反而兴起了谢灵运悲郁的情感,而并不能使他达到灭累忘情的境界。因此,谢灵运所提“空言”,实则是他的在兴情之下的肺腑之谈,在真正遭遇巨大的挫折时,人是难以通过玄学中的“天人合一”来逍遥尘外,进而摆脱世俗的苦恼的。可见谢灵运的“会”不仅是对玄理的会悟,还表达着他对当前境遇的深度自省,而论玄则成为了谢灵运抒发自身感悟的窗口。
谢灵运诗中的“会”,使得他的诗有着“玄远”之美。谢灵运虽然从具体的自然物色中感触生情,但他的思绪不止于有形的物色,而是意图触及无形的“道”。在游心于太玄的过程中,谢灵运获得了精神的自由与超脱。如《从斤竹涧越岭溪行》中“握兰勤徒结,折麻心莫展”两句,是谢灵运渴求知己、囿于世俗烦扰的体现。然而,谢灵运在后文中以“情用赏为美,事昧竟谁辨。观此遗物虑,一悟得所谴”四句([4], p. 121),则表达了对于自身痛苦的超越。谢灵运体会到了物色的本真之美,虽然他难以归隐于自然,但在此际与自然共鸣,并借此“遗物虑”,达到了“一悟得所遣”的精神自由。“一悟得所遣”的精神归宿,是玄学中所描摹的“无”、佛学中的“空”境,此境超然于物外,与世俗之物有着不可捉摸的距离,因此则导向了“远”的美学境界。
谢灵运作诗注重“兴会”结合,使得其诗有着超拔于群的自然遒丽与天成圆润。如《登江中孤屿》:“江南倦历览,江北旷周旋。怀新道转迥,寻异景不延。乱流趋正绝,孤屿媚中川。云日相辉映,空水共澄鲜。表灵物莫赏,蕴真谁为传。想象昆山姿,缅邈区中缘。始信安期术,得尽养生年。”([4], p. 83)此时,谢灵运所“兴”情是一种历尽寻觅,终于发掘新景的惊喜之情。因此,他意图捕捉孤屿山不同于“江南”“江北”之景的“灵”与“蕴真”。谢灵运所练“辉映”“澄鲜”二词不仅精妙自然地描绘了云日、空水相互映照这一遒丽、鲜润的景象,而且“相”和“共”暗示了万物互生互有,相互依存的“道”。此句之后,谢灵运的思维已顺势转至到了玄学之理中。诗末“想象昆山姿,缅邈区中缘。始信安期术,得尽养生年”四句,与首联的“江南倦历览,江北旷周旋”形成对比,体现出谢灵运的“自得之悟”,即玄学中“越名教而任自然”这一思想的真谛。可见,谢灵运对词句精细雕琢,是为了追求描写山水物色的自然形似,进而表现物色表象中内蕴的“道”。在结构上,此诗自景兴情,自情言理,情景理有机一体,文脉一气呵成,情思高远脱俗,正如王夫之所评般“入想出句,一如皎月之脱于重云”[9],可谓“兴会标举”之作。
总而言之,沈约组合“兴会”评价谢灵运之诗作,是对谢灵运诗艺术特色、情感内涵的准确总结。谢灵运的诗歌创作以“兴会标举”为艺术特质,“兴”体现为由自然景物激发的情感与创作灵感,而“会”则是对这些情感的深层体会和哲学思考。谢灵运的诗歌超越了单纯的写景,触及了精神自由与超脱的美学境界,其文辞遒丽而情感真挚,展现了情景交融、情理合一的艺术特色。
3. “兴会标举”的意义
沈约将“兴”与“会”组合成一个词以评论谢灵运诗,“兴会标举”准确地揭示出了谢诗的创作特色。谢诗“兴会标举”说的提出,与沈约自身“情照”的美学思想有关,也受魏晋南朝时期独特创作氛围的影响。“兴会”一词被沈约应用于诗歌评论,它丰富了传统的感兴美学,并成为了中国古代文论的专门术语。
1、“兴会标举”的内涵
沈约能准确地揭示谢诗的“兴会标举”,缘于其“情照”的美学思想。沈约在佛学论文《论形神》中提出其“情照”论,曰:“余以为因果情照本是二物,先有情照,后有因果,情照既动,因果随之,未有情照,因果何托!”([2], p. 156)所谓“情照”即个体对事物的深入观照与内在情感的自然融合,是人生“因果”的前提。此种“情照”观反映到文学创作中,则体现为对审美对象的细致观照,与对篇章中“情”“理”结合的注重。而谢灵运诗篇之触物“兴会”的内涵,是在观照下对自然物色、对自我境遇、对人生“因果”的深刻洞察和领悟,其本质上便是出于个人性情的“情照”。因此,“兴会标举”的评论不仅肯定了谢灵运诗中寓目即兴的标举才力,而且揭示了谢灵运诗体中由“照”及“会”的创作思维。沈约评谢诗的“兴会标举”,这一慧眼独识根源于“情照”的深刻体认。
沈约盛赞谢灵运“兴会标举”,不仅根源于沈约“情照”的思想,还与永明文坛的诗风有深刻关联。相较于前代,永明年间的诗作更注重于描绘个人的性情与优美的形式。如谢朓名篇《晚登三山还望京邑》:“灞涘望长安,河阳视京县。白日丽飞甍,参差皆可见。馀霞散成绮,澄江静如练。喧鸟覆春洲,杂英满芳甸。去矣方滞淫,怀哉罢欢宴。佳期怅何许,泪下如流霰。有情知望乡,谁能鬒不变?”[10]谢朓此诗也出自“兴会”,诗者望景兴情,并从自己的悲痛推及背井离乡之人的普遍之痛,是对其思乡之情的深刻体会。同时,此诗又以景色上的精细刻画与剪裁,在对偶、运篇上的诸多讲究,做到了形式上的标举之美。由谢朓诗可见,该时代的诗风以情感的自然抒发与篇章的清丽自然为善,而谢灵运的诗作则是齐梁诗坛学习的良好典范。沈约誉谢灵运为“元嘉之雄”,其诗为“兴会标举”,也是永明文坛所崇尚的诗风的一种集中体现。
沈约注意到谢灵运的“兴会标举”,也受魏晋文坛独特创作氛围的影响。在玄佛之风吹拂文坛的环境下,魏晋士人在创作中空前注重表达自身所“会”,即创作主体由“兴”之情而产生的丰富的心理感悟。诗人创作之“兴会”自正始年间便有所体现,如嵇康《赠秀才入军·其十四》:“息徒兰圃,秣马华山。流磻平皋,垂纶长川。目送归鸿,手挥五弦。俯仰自得,游心太玄。嘉彼钓叟,得鱼忘筌。郢人逝矣,谁与尽言?”([7], p. 245)这类诗歌感物而生,融化理趣于自身体势,以玄学思维阐释了诗者对其个体的生命体验之“会”。在这种独特的创作氛围中,沈约注意到了谢灵运诗歌的独有艺术价值。谢灵运的“兴会标举”不仅在于其创造性地将山水景物作为纯粹的审美客体,并对自然之美进行精心雕琢,赋予诗作以强烈的艺术感染力的才华横溢;还在于他既深入挖掘自然之美和诗歌形式之美,又将山水景色作为蕴含个人情感与哲理的有意味的形式,以其“会”而赋予诗作以玄远的美感,是以情纬文、以文被质的典范。因此,沈约的“兴会标举”一评,实际上还点出了在魏晋文坛的独特氛围下,谢灵运的创作“方轨前秀,垂范后昆”的承前启后的意义。
2、“兴会标举”之意义
沈约将“兴会标举”一词应用至诗歌评论中,丰富了传统的感兴理论。“兴”之最初义为“起”,即情感因外界事物而升腾的一种状态,孔子在《论语·阳货》以“诗可以兴”揭示了诗歌之“兴”可以动人心志的作用。“兴”自先秦时期进入到诗学领域后,又被汉儒延展为托喻、发端之义,多与政治教化相关联。及至魏晋,魏晋士人对于“兴”的认识承于前代,既有着政治上的美刺比兴之意,又体现着其“感物起情”的抒情本质,如《文心雕龙·比兴》强调“兴”的作用:“起情,故兴体以立;附理,故比例以生。比则蓄愤以斥言,兴则环譬以托讽。”又如沈约《宋书·谢灵运传论》:“夫志动于中,则歌咏外发。六义所因,四始攸系,升降讴谣,纷披风什。……然则歌咏所兴,宜自生民始也。”([2], p. 483)在接受了前代对于“兴”的理解的同时,魏晋士人对于“兴”的认识也是与时俱进的。正如上文所言,受玄佛思潮的影响,该朝诗歌创作多呈现出“兴”与“会”的结合,而沈约所提出的“兴会”一说,便是魏晋士人对于感兴理论的崭新认识的体现,同时也是对“兴”这一理论范畴所进行的创新与丰富。具体而言,“兴会”一词更全面地描述了当朝士人在文学创作中的心理规律,其既说明了“兴”对于诗者创作情感、灵感激发的作用,又道出了诗者在“兴”之下所潜藏的心物交感、创作主体对物色所内蕴的哲理之“真意”的蓦然领会,而谢灵运的诗作之“兴会”则尤为典型而“标举”。可见,沈约以“兴会”说对当朝士人在创作中的特殊审美体验进行了总结与概括,并进一步深化了对于“兴”在文学活动中的作用的认识,拓展了“兴”的理论维度。
总的来说,沈约评谢灵运“兴会标举”,根源于他“情照”的美学思想,并同魏晋南朝时期的文学风尚与其变迁有所关联。同时,“兴会”一说有着跨越时代的意义,它基于魏晋六朝的创作实践,揭示了文学创作中的普遍规律,是富有民族审美特色的诗学理论。因此,沈约的“兴会”说的意义不仅在于对谢灵运诗作特点的概括,而且在文学史上也有着深远的影响。
4. 谢灵运诗歌“兴会标举”的成因
谢灵运诗歌“兴会标举”的形成原因诸多,玄学影响了谢灵运之“兴会标举”的艺术特质,同时,谢灵运自身的才力、积累,也是其诗歌形成“兴会标举”的原因。
1) 玄学义理与谢灵运之“兴会标举”
谢灵运对玄学义理的理解,影响到了他诗作的“兴会标举”。首先,谢诗之自“兴”而“会”的运思模式,是受到佛学“顿悟”说影响的体现。“顿悟”说乃谢灵运在《与诸道人辩宗论》中提出的成圣法门,他整合儒道释三家学说,认为圣人可至而不可学,若要抵达悟理明道的境界,所需要的乃是“顿悟”,即“至夫一悟,万滞同尽”([4], p. 285)。“顿悟”说既是谢灵运对悟道成圣的独到认识,同时也影响到了他的创作运思。在创作时,谢灵运关于悟理得意的言说,往往具有一触而生的“顿悟”性质,如其在《从斤竹涧越岭溪行》中所书“观此遗物虑,一悟得所谴”([4], p. 83),便是突然的、意到神会的“顿悟”。同时,这些感悟是谢灵运以玄理排遣其心中杂虑、情滞的体现,如其《富春渚》之言:“平生协幽期,沦踬困微弱。久露干禄请,始果远游诺。宿心渐申写,万事俱零落。怀抱既昭旷,外物徒龙蠖。”[4]即便疾病缠身、神志困弱,当谢灵运自远游中脱离世俗纷扰时,便顿感“怀抱既昭旷,外物徒龙蠖”,此中深意便是以悟理排除诸般杂念,并追寻“万滞同尽”的“顿悟”之境。自上可见,谢灵运自兴情而神会的创作运思,体现着“顿悟”说的深远影响。
其次,“圣人无情”说也影响到了谢诗的美学境界。所谓“圣人”,是玄学中对于理想人格的一种探讨,王弼认为“圣人”的超凡之处在于“圣人无情”,即其在《周易略》所阐释的:“圣人茂于人神明也,同于人者五情也。神明茂故能体冲和以通无,五情同故不能无哀乐以应物,然则圣人之情,应物而无累于物者也。”[11]因此,“圣人”并非天生无情,而是可以在感物兴情的同时不受物之制约,并摆脱尘世纷扰,粹心明道,进而近于“无情”。王弼“圣人无情”说证明了感物兴情的合理性,也指出了成圣悟道的条件乃“应物而无累于物也”。而谢灵运由物色感兴生情,再至顿悟忘情的运思模式,便是向“应物而无累于物也”的圣人人格的靠近,如其诗《石门新营所住四面高山回溪石濑茂林修竹》:“跻险筑幽居,披云卧石门。苔滑谁能步,葛弱岂可扪。嫋嫋秋风过,萋萋春草繁。美人游不还,佳期何由敦。芳尘凝瑶席,清醑满金罇。洞庭空波澜,桂枝徒攀翻。结念属霄汉,孤景莫与谖。俯濯石下潭,仰看条上猿。早闻夕飙急,晚见朝日暾。崖倾光难留,林深响易奔。感往虑有复,理来情无存。庶持乘日车,得以慰营魂。匪为众人说,冀与智者论。”([4], p. 174)此篇便体现了谢灵运对“圣人无情”之道的追寻。“感往”前诸句所表达的情感深沉丰富,如“美人”句便暗指对赏心亲友的思念。虽受情思纷扰,但当谢灵运在山水之美中顿悟“理来”之时,他所持的感伤思怀之情便荡然无存,即所谓“感往虑有复,理来情无存”。悟理之思使谢灵运暂时达到了无情无欲、无累于物的境界,而这种境界正近于圣人之境。因此,谢灵运对“圣人无情”说的追寻,不仅使得谢诗有着丰满的情志,还为谢诗带来了超脱、自由的美学境界。
最后,谢诗中意象的凝练生动,有着魏晋玄学言意观的影响。魏晋玄学中,言意关系分为“言不尽意”与“言尽意”二论,而谢诗以玄言议论来表达“道”,便是“言尽意”观的表现。但作诗并非论说,若要在诗中对抽象之“道”进行具体阐述,则会长篇累牍,破坏诗美。因此,谢灵运充分发挥了诗歌语言的凝练性,在意象塑造上注重于立言以尽象,立象以尽意,如“白云抱幽石,绿筱媚清涟”,其中“抱”“媚”体现出了白云、幽石与绿筱、清涟既有着截然不同的本质,又在自然中相生相依、相互映照,此二词实则暗含他对自然物色中“道”的理解,并与诗中的玄言议说“表物灵莫赏,蕴真谁为传”有机一体。总的来说,在魏晋言意观的影响下,谢灵运不仅生动、精细地刻画出了物色之美,还以精细练字,将景物与玄思有机融合,将玄意有机地贯穿在了其诗脉之中。
玄学对谢灵运“兴会标举”之影响,不只在其诗歌的内容上。玄学在当时所推动的山水悟道之风,是促成谢灵运自山水物色中“兴会标举”的形成。具体而言,玄学家认为山水为代表的自然物色近于“道”,人可以通过亲近、理解山水来体会形之上的“道”。因此,魏晋大开山水游览之风。此说同样为谢灵运所接受,可见于其《山居赋》:“聚落是墟邑,谓歌哭诤颂,有诸喧哗,不及山野为僧居止也。经教欲令在山中,皆有成文。”([4], p. 327)在此言中,谢灵运认为只有自然才是“会悟”的净土。因此,谢灵运的游赏,不仅是寻找“赏心”之景,更是在自然中“贞观阙美”,进而“含笑奏理”的一种理性的审美过程。谢灵运此种心态反映在其诗歌中,便是在对自然物色的审美性观照中生“兴”,并以理语抒发其所“会”。同时,山水游赏活动还有激发谢灵运创作灵感的作用,正是因为认同山水有着形以上的真意,谢灵运才能在观照山水物色的过程中处处感悟,处处生兴,处处有会。在不断地体认和思考自然之道的过程中,谢灵运的创作展现出了“兴会标举”的风貌。谢灵运之“兴会标举”,亦有玄学在此方面的影响。
2) 人生际遇与“兴会标举”
谢灵运之“兴会标举”不仅受玄学影响,而且也与他的人生际遇有关。谢灵运在政治上的不遇、与亲友的离散,促使他将注意力转移到了游赏山水物色之中。谢灵运大力创作山水诗的时期与他政途的低谷期是重合的。永初三年,宋武帝刘裕逝世,刘宋处于易代之际,政坛动荡。谢灵运和他的好友刘义真、颜延之、释慧琳受朝臣排挤,皆远离京师,去往永嘉、始安、虎丘等地。《宋书·谢灵运传》记载,谢灵运此时的心态是“自谓才能宜参权要,既不见知,常怀愤愤”([2], p. 483)。诗者穷其诗则工,在这一年,谢灵运便写有《永初三年七月十六日之郡初发都》《邻里相送至方山》《过始宁墅》《七里濑》《富春渚》《晚出西射堂》《登永嘉绿嶂山》等名篇。随后的景平元年,谢灵运又作《登池上楼》《游南亭》等十余首山水诗。这些山水诗作常含有谢灵运的知己难寻之意与伤己之情,也反映出他对时移事易的迷茫。而自然作为一种远离官场的净土,是谢灵运排解自己的郁愤不得志之意的绝佳场所。因此,谢灵运便热衷于在山水中体道,以寻求对自身痛苦的解脱。可以说,谢灵运的这段痛苦经历反而促成了其“兴会标举”的创作面貌。
3) 学识积累与谢灵运之“兴会标举”
谢灵运的学识积累也是他诗作能“兴会标举”于当时的重要因素。谢灵运极高的文学才能不仅源于其才性,而且与他后天的哲学、文学上的深厚积累有关。出入玄释、治经明理的生活,为谢灵运深刻的“会”提供了学识上的背景。谢灵运幼年过着出家从道的生活,直至十五才回到谢氏宗族。这段经历为谢灵运的道家思想打下了基础。义熙七年,二十七岁的谢灵运结识净土宗慧远,并与竺道生、雷次宗等名僧交游,并对佛学义理的阐发做出了贡献,其成就有创作《与诸道人辩宗论》,注释《金刚般若经》,改治《大般涅槃经》等。同时,谢灵运的文采超逸,很大程度上是由于他博采前人之美。《宋书·谢灵运传》言:“灵运少好学,博览群书。文章之美,江左莫逮。”([2], p. 483)谢灵运对前人之作进行了广泛的学习与吸收,如许学夷在《诗源辨体》中肯定李献吉之评,二者皆认为谢灵运之体源于陆机,其曰:“李献吉云:‘康乐诗是六朝之冠,然其始本于陆平原。’此最得其实,今人不知,以为灵运自立门户耳。”[12]自此可见谢灵运之辞采遒丽、铺写细致,受到了太康年间繁缛华美的诗风的影响。谢灵运在诗中近似于赋的铺排手法,钟嵘则总结“杂有景阳之体”[13]。谢灵运诗还有着《诗经》《古诗十九首》《离骚》等前人优秀作品的旨趣,如其在《答谢惠连》中所书:“别时花灼灼,别后叶蓁蓁。”([4], p. 180)此句既是对《诗经》“桃之夭夭,灼灼其华”的化用,也有着《古诗十九首》以情纬文,古朴质素的韵味。正如《文心雕龙·知音》所言:“凡操千曲而后晓声,观千剑而后识器;故圆照之相,务先博观。”([3], p. 494)谢灵运的积累激发了他天生的禀赋,影响到了他看待事物的角度,并进而使其诗“兴会标举”于当时。
综上所述,沈约评谢灵运“兴会标举”,不仅概括了谢灵运诗作的艺术特质,而且也是对魏晋南朝诗风的总结。谢灵运之所以能够“兴会标举”,是因为其哲学观、魏晋时期独特的时代背景、个人经历和学识积累的共同作用。同时,“兴会标举”中的“兴会”一说,其意义不只于评谢灵运个人的诗作,它揭示了创作者“兴”之下主观的“蓦然领会”,自此拓展了“兴”的理论维度,并在我国诗论史上产生了深远影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