基本词汇中相反相对类偏义复词的形成探究——以“深浅”为例
An Investigation into the Formation of Typical Compounds with the Meaning Inclined to One Word in Basic Vocabulary—Taking “Shēnqiǎn” as an Example
摘要: 偏义复词是汉语词汇发展过程中的特殊现象,它由两个意义相近或相反的语素组合而成,唯有一个语素发挥实际作用。其中相反类语素叠合而成的偏义复词在汉语基本词汇中比较典型。本文以隶属该类的偏义复词“深浅”为代表,梳理其历时发展脉络,考察其共时存现特点,探明其整体演变走向。
Abstract: Typical compounds with the meaning inclined to one word represent a unique phenomenon in the development of Chinese vocabulary. Composed of two morphemes with similar or opposite meanings, only one morpheme functions effectively. Among these, typical compounds with the meaning inclined to one word formed by the combination of antonymous morphemes are particularly typical in the Chinese lexicon. Taking the typical compounds with the meaning inclined to one word “shēnqiǎn” (深浅) as representative of this category, this paper traces its diachronic development, examines its synchronic coexistence features, and clarifies its overall evolutionary trajectory.
文章引用:王乐之. 基本词汇中相反相对类偏义复词的形成探究——以“深浅”为例 [J]. 现代语言学, 2025, 13(10): 259-264. https://doi.org/10.12677/ml.2025.13101053

1. 引言

偏义复词是汉语词汇系统中非常特殊的语言现象,通常由意义相近或相反的语素组成,内部只有一个语素规定实意,另一语素只有凑足音节的补充功能。黎锦熙首提“复词偏义”之概念,从此它便作为一种独特的词汇结构进入学界视野[1]

古汉语偏义复词的演变路径一直是学术焦点。常洪指出,自古以来,之所以有偏义复词这种形式存在,之所以需要有表义语素与陪衬语素的结合,除了汉语复音化的必然影响,民族心理与行文习惯也至关重要[2]。王永革提出,古汉语偏义复词留存到今天的,都具有从不稳定结构走向稳定结构的曲折经历,这与词汇演替中临时性组合的使用竞争有关,适应的被保留,不适应的自然被淘汰[3]

结合对偏义复词已有成果的整理,我们发现有一批偏义复词的发展之路值得探讨。柯莉认为,从与语素义的搭配关系上看,古汉语偏义复词可以分为内部相同相近类与内部相反相对类,较典型的前者有“松柏”“府仓”“肌肤”等,后者如“深浅”“长短”“动静”“得失”“出入”“存亡”“生死”等等[4]。可以发现,后者这支由反义并列而成的偏义复词队伍是基本词汇的常客。故本文选取该类的典型代表词“深浅”,对其进行历时与共时层面的双向考察,探究其复杂的偏义化之路。

2. 有关偏义复词“深浅”的历时性考察

符淮青将合成词词义与语素义间的联系分为六种,即词义等于语素义的直接组合或相同、相近语素义的直接组合,以及词义等于语素义的比喻、借代、转化或失落[5]。前两类的语素义直接覆盖词义,后四类的词义则发生转化,语素义只间接表达词义的一部分,甚至完全与词义无关。王绍新将复合词内部的语义构成分为两派,一派是语素义直取或加合为词义,一派是语素义在加合的基础上转化出新的词义,后一派词从数量上看更多[6]。综上,从语素义与词义的关系角度看,偏义复词可以总结为两大类,即词义摘取于语素义的直接式和词义转化于语素义的间接式。

“深浅”这一说法最早见于战国,语素“深”的基义指“水面到水底距离大”,后泛指“上到下或外到内距离大”,引申为“深奥”或“认识触及事物本质的程度深”;语素“浅”的基义指“水面到水底距离小”,后泛指“上到下或外到内距离小”,引申为“浅显”或“修养/学识程度浅”。这样的引申是针对语素本义形成的第二级扩展,和本义共同组成偏义复词的直接式形态。从语义学角度看,“深浅”在第一级义位下,还存在陪义即“分寸”,它是对引申义的引申,此时构词语素只起提示作用,从表面很难与新词义直接产生联系,处于间接义的形态。

基于上述理论,依据词义的组合类型,将偏义复词“深浅”划分为词义直取于内部语素义(本义或引申义)的直接式“深浅1”和词义转取于内部语素义(本义或引申义)的间接式“深浅2”,具体参见表1

Table 1. Semantic composition relationship chart for “Shēnqiǎn

1. “深浅”词义构成关系表

意义

语素和词

本义

泛指义

引申义

偏义

直接式

间接式

语素1“深”

水面到水底距离大

上到下/外到内距离大

深奥

语素2“浅”

水面到水底距离小

上到下/外到内距离小

浅显

偏义复词“深浅”

深(深奥/认识深)

浅(浅显/修识浅)

分寸

2.1. 直接式偏义复词“深浅1”的历时性考察

() 作为并列短语存在的初始阶段

“深浅1”早在战国就已出现,但直到魏晋南北朝,“深浅1”一直作为形容词性的并列短语存在,连用单音词“深”“浅”时前后位置可以互换。例如:

1) 且应必应,问之时若应,长应有深浅。(《墨子·经说下》)

2) 深谋明术,深浅不能并行。(《论衡·答佞》)

3) 水浅深易知。荆人所盛守,尽其浅者也;所简守,皆其深者也。(《吕氏春秋·处方》)

4) 恩有浅深远近,故制有日月。(《白虎通义·丧服》)

以上示例中,“深浅1”是“深”与“浅”叠加形成的并列式反义短语,前后位置互调不影响含义理解。在这4例中,“深浅1”分别代表道理、谋略、水位、恩情之或深或浅的程度。除例(3)归属“深浅”初始义的范畴外,其余均是衍生性表达,是指称事物情态或情理的抽象计量。此类非具象概念,很难如客观体量一样有均衡可言,这增加了内涵偏离的可能,因此语义不可避免会受使用者意愿影响而有所侧重。例如:

1) 圣人高大,内揣深浅远近之理,使鬼神一失,不复息矣,与天地相蔽,至今尚在,以钲面达行。(《鶡冠子·王鈇第九》)

2) 吏民莫能测其意深浅,战栗不敢犯禁。(《汉书·酷吏传》)

3) 爽还厅事上,与兄弟共议,未知宣王意深浅。(《三国志·魏志》)

观察可知,此时“深浅1”依然保持并列短语形式,表达的抽象含义也没有脱离原范畴,但又与单纯呈现“深”与“浅”的词组不同,此时只有深前浅后这一种形式。从涉及情态情理义域开始,“深浅1”就有了偏义的可能。以上3例表层似在谈意理、意谋、意图的程度差别,实则在内层暗指真理之深奥、哲思之深远会对人及事物产生的影响之深刻。这样意有所指地反复提用为“深浅1”渐变成偏义复词提供了可能。

() 从并列短语转为偏义短语的过渡阶段

唐宋时期,“深浅1”逐渐褪去合并意义。考虑词汇演变的渐进性,“深浅1”有时依然简单叠合语义,有时却体现出偏义性特点。例如:

1) 如何度量其水深浅,亦言不识。(《敦煌变文集新书》)

2) 随风摇曳有余韵,测水浅深多泛声。(方干《李户曹小妓天得善击越器以成曲章》)

3) 背岭花未开,入云树深浅。(王维《李处士山居》)

4) 星河明淡,春来深浅,红莲正满城开遍。(李持正《明月逐人来·星河明淡》)

王永革认为,偏义复词从古汉语发展至今,突出特点之一就是位置逐渐获得固定性,即无论所处的语言环境如何,陪衬语素都逐渐失去了位置时前时后的自由。上述句子中,前2例的“深浅1”仍属并列单音词连用,后2例的“深浅1”开始显示出偏义性样貌。(3)说“入云树深浅”,称“树木高耸入云、直挺云端”,“深浅1”修饰树木之高大;(4)说“春来深浅”,写尽满城红莲盛放、春意浓厚之景。这2例中,“深”“浅”所表达的“高大”“浓春”等义明显都由“深”承担,“浅”渐退至陪衬位,顺序不能轻易对换。伴随使用习惯的改变,“深浅1”开始过渡到偏义短语,但简单词义相加的“深浅1”也未被语言竞争淘汰。

() 正式转为偏义复词的成型阶段

元末明初,“深”“浅”逐渐降级为构词语素,“深浅1”成为固定的复合形容词并不断发展。民间口语中,“深浅1”真正分化出贴近“深”的偏义表达,明清时期更是广为使用,白话小说中就有大量示例。具体如下:

1) 正房背后,掘开一个老大深浅的坑,颩在那里头。(《朴通事谚解》)

2) 直到后牢枯井边望时,见里面黑洞洞地,不知多少深浅。(《水浒传》第五十三回)

3) 后来的这一扑,力太猛了,这枯干戳进肚皮,有一尺多深浅。(《儒林外史》第三十八回)

以上示例都清晰展现出,“深浅1”已有了渐趋成熟的偏义用法,即“深”成为组合词义的中心语素,“浅”成为凑足音节的辅助语素。以上“深浅1”所表达的偏义,主要集中在“深”的基本义,即距离长度上,还属于单位范畴的语义场。

() 作为典型偏义词使用的成熟阶段

进入现代汉语后,“深浅1”成为典型使用的偏义复合词,此时偏用已不再局限于长度单位,开始向“深”的引申义“深奥”或“认识触及事物本质的程度深”扩展。同时从词性上看,“深浅1”也由判定事物性质的谓词转变为指称事物性质的名词。以BBC语料库的检索数据为例:

1) 这个皇后只会耍个小伎俩,成不了什么大气候!她真是不知武则天的深浅!(微博)

2) 不过,他不好断定二牛知晓这事的深浅。(田岸《黄河滩》)

3) “认识的深浅不在日子长短。”(亦舒《遇》)

通过梳理语料发现,现代汉语中“深浅1”偏指引申义时,有一些经常出现的固定搭配。表“深奥”时,词前多加“知”“知晓”等动词构成“知(X)……的深浅”;表“认识触及事物本质的程度深”时,词前会有“认识”等意识范畴的抽象名词。可见“深浅1”在此类属性下,必须与表思维活动的词语相联系。

同时在偏指“深”的现代汉语用法中,“深浅1”也引申出“能力强”的含义,如:“他并没有杀过什么人,甚至根本就不出手,江湖中几乎没有人知道他的武功深浅(古龙《九月鹰飞》)。”

2.2. 间接式偏义复词“深浅2”的历时性考察

() 派生后的发展期

“深浅2”的词义并不直接来自于语素,而是来自转写后的词根义。“深浅2”出现时间较晚,最早的使用可追溯至明朝,并且出现时就是固定的形式。例如:

1) 那老者笑道:“这和尚不知深浅!”(《西游记》第七十四回)

2) 全淑微恚道:“骂人没深浅。”(《歧路灯》第一百零八回)

3) 一来是许仁庵说不详细,二来是主征者多不知深浅,妄行启奏。(《聊斋俚曲集》)

观察可知,“深浅2”在这里主要作名词使用,表达说话做事应掌握的“适当限度”,即“分寸”。如果考虑词义指代的范畴,从具体概念的水位高低到抽象概念的事物轻重,“深浅1”可形容的范围有很多,但“深浅2”只能集中在抽象框架下描写,只能对某一事物的限度作出裁定。

陆宗达、王宁提到,古汉语词义的延伸,常有从具体到抽象的变化,有些词义的外延影响到内涵的缩小和用法的改变[7]。蒋绍愚指出,词义的引申方式主要有连锁式和辐射式[8],而“深浅”义位的增进,就属于一环套一环的连锁方式,即由水位之高低到认识之浓浅再到分寸之大小,义位一步步递进。“深浅2”是“深浅1”在语言使用的反复碰撞中产生的词义延展,是在向偏义复词转化过程中发生的义项引申,是在向“深”倾斜的暗示作用下分离出的偏义用法,是为丰富交流效果增生的偏义比喻。“浅”的程度不易失衡,但“深”的程度不好把控,因此才需要掌握“分寸”,因此“深浅2”的核心词义也围绕于“深”。此外,“深浅2”也常与“(不)知/顾”等进行固定搭配。

() 定型后的成熟期

“深浅2”在现代汉语里已经是使用成熟的偏义复词,应用多种多样。以BBC语料库的检索数据为例:

1) 这也许是一件相当没把握的事,他根本摸不着深浅。(路遥《平凡的世界》)

2) 然而麻醉深浅不易掌握,也会产生一些不良反应,仍有很多不足之处。(科技文献)

3) 很累,事情总是拿不准深浅这个度,或许这是必经的道路吧。(微博)

以上例句可以看出,无论是文学作品还是学术文献,口语与书面语都可以自由使用“深浅2”。句子中抒发的情感或阐释的道理,无一都更靠近于“深”,通过掌控深度的位置以把握火候或分寸的位置,是“深浅”作为偏义复词使用成熟后发展起来的应用支线。

3. 现阶段有关“深浅”及其变体形式的共时性考察

3.1. 具有偏义性的变体组合形式

虽然如今“深浅”作为偏义复词已经比较成熟,但它的变体形式在是否具有偏义指向上还有所差别,或者说发展不完全,从共时层面看各具特点。

() 组合

首先,最具典型的偏义组合示例是与“没”的组合。“没深没浅”在大多数语境下会偏指深义,现代汉语中常有“你这人怎么(这么)没深没浅。”“省得你没深没浅地XX”“不要开没深没浅的玩笑话”等一系列表达。在这类对话塑造的语境中,“没深没浅”就是没有分寸、没有把握好深度的意思,是很明显的偏义结构,是“深浅2”的转型说法。类似的还有“没个深浅”,如口语里常讲“交情没个深浅”,其实就是暗指交情深厚。

() 组合

而同“没”相似的“不”,它与“深浅”组成的结构只在部分语境中存在偏义指向。例如“不深也不浅”,多半都是利用转折突出后面的“不浅”,也就是“深”,暗示虽然程度不是特别高,但所修饰的某物依然具有一定的深度。再如现代汉语常用“说深不深,说浅不浅”评价事物,将“深”与“浅”拆开表述后,二者的反义量级并不平衡,多半是都是利用对比突出前面的“深”,后面“不浅”对“深”再次强调,这也是比较特殊的偏义用法。此外,一些特定背景下的提示信息也会引导说话者走向“深”的一面。例如在一些科学研讨中,若说“我们对专业知识的理解不深不浅”,更多还是侧面说理解已经达到了一定程度,所谓的“不深”或“浅”只起表面的自谦作用,不是语义表达的核心。当然,这种用法可能不够典型,它或许依然处于向偏义发展的过程中。

3.2. 不具有偏义性的变体组合形式

以上具有偏义指向的组合形式,多数是否定类的表达,而在肯定性的陈述中,“深浅”的偏义特性却消失了。

() 组合

作为与“没”“不”类否定标记对立的“有”,它与“深浅”拆分组合后的短语“有深有浅”却没有偏义指向,只是正常表达深与浅的并行含义。如当“有深有浅”与最常被修饰的水位、颜色、程度、能力等名词组合后,词义基本不带偏义色彩,表述里对“深”与“浅”的指向大体均衡。

() 重叠式组合

“深浅”的AABB型重叠式“深深浅浅”,也不具备偏义色彩,其在句子中常作定语修饰名词说“深深浅浅的XX”,所传递的概念就是简单叠加的“深”“浅”本义。或许可以推测,当“深浅”作为偏义复词发展成熟后,其后形成的多种变体形式,它们的含义天平还未真正失衡,仍在不断发展。

4. 结语

基于对文献史料的梳理,发现“深浅”最早见于战国,最初只是形容词性的并列词组,始终以直取词义的直接式面貌被使用着,“深”与“浅”的前后位置可以调换,没有偏义现象。唐宋时期,“深浅”开始发生转变,出现了位置无法调换的偏义性短语形式,“深浅”词义的叠合状态与偏义状态开始并存于语言交际中。而到明清时期,“深浅”彻底从连用单音词凝固为偏义复合词,并且拥有了成熟的直接式偏义用法。同时在语素“深”的加持下,在对“深”意义程度的把控中,“深浅”也分化出词义转取于语素义的间接式。如今现代汉语的词汇系统,这两种形式都已发展成熟,无论口语还是书面语皆被频繁使用。但同时,“深浅”与“没”“不”“有”等常见搭配组成的变体形式,在偏义程度上还有所差别,仍处于逐渐发展的过程中。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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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王永革. 浅谈古代汉语偏义复词的特点[J]. 教育理论与实践, 2006(6): 49-50.
[4] 柯莉. 古汉语偏义复词研究[D]: [硕士学位论文]. 呼和浩特: 内蒙古大学, 2005.
[5] 符淮青. 现代汉语词汇[M]. 北京: 北京大学出版社, 2020.
[6] 王绍新. 谈汉语复合词内部的语义构成[J]. 语言教学与研究, 1987(3): 28-41.
[7] 陆宗达, 王宁. 古汉语词义研究——关于古代书面汉语词义引申的规律[J]. 辞书研究, 1981(2): 31-42.
[8] 蒋绍愚. 古汉语词汇纲要[M]. 北京: 北京大学出版社, 199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