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引言
“没那么X”的表达在我们日常生活中使用较多,是一种普遍性用法,例如:
【1】没那么坚强,只会把那些阴阳我的人拉黑了,看不到就不会多想烦躁了。(微博 2025-8-16)
【2】看完电影,其实没那么多感慨,生活其实一直都那样。(微博 2025-8-17)
【3】公共座椅其实没那么干净,但生虫卵有点离谱了,这座位得多久没人坐过了。(2025-7-31)
如“没那么坚强”“没那么简单”等都是表示一种否定性的表达,表示说话者对于某种事情给出自己的一种判断,多具有否定义和消极义。其中“X”一般都是双音节的形容语素。根据Goldberg (1995) [1]的理论可见,本人认为“没那么X”是现代汉语中的一个典型构式,一般都是说话人自述表达,是一种篇章用语。
随着语言的使用,这一构式出现了新的使用形式,具体表现为一般出现在话轮中,作为单独的小句出现,收束这一对话。例如:
【4】照着评论里的念了一遍把撒旦召唤出来了。
没那么善良。(抖音 2025-6-21)
【5】早上咳嗽了两声,马上就拿了三个小孩换了血。(小红书 2025-07-12)
没那么慢。/没那么少。/没那么善良。
上述话语例句中,“没那么善良”“没那么慢”等作为单独的小句收束话轮,是对于说话人的一种反驳,这种反驳不是常规语义的否定,而是对于说话人语义程度的进一步肯定,在语义表达形式上,以“没那么” + “X”的形式呈现,其中“X”是说话人语义的反义表达词,然后结合“没”的否定语用以及“那么”的肯定程度性词语构成了具有批判性的刻薄语义性表达。如例4中,“撒旦”是恶魔,是典型的邪恶性代表,是“善良”的对立面,听话人反而故意反其道行之,借用前面说话人设立的语义前提,认为在此时对话的语境中,就连撒旦也没有达到听话人心里对于“邪恶”的预期,对比之下,倒显得连撒旦都变得善良了,具有反常规预期表达效果,并且具有高强度的讽刺意味。
这一构式使用频率高,语料众多。并且具有新的使用语境,无论是篇章性研究还是后续的反预期构式表达,已有的研究没有过多涉及这方面,多是聚焦在单独研究否定语素“没”以及话语标记“那么”。张谊生(2006)在论文中指出“没”是一个主观减量标记,用于表达说话人对某一客观时间或数量的主观弱化评价,表示“时间短、数量少”的语义倾向。其作用不同于真值否定,而是表达说话人的认识情态(epistemic modality),强调事件发生的时间或数量比预期更短、更少[2]。方梅(2000)中指出,“那么”的一个重要功能是“话题的引进和切换”[3]。许家金(2009)也涉及了“那么”的类似功能,认为它常用于“话轮开端”[4]。
本文拟从构式语法角度分析“没那么X”表达式的构式构造、发展演变与功能和构式义及成因等进行分析,然后得出结论,同时对前人时贤的已有的研究做一个补充。
2. 构式的构造与特征
本文先从表达形式上着手,该构式为否定性话语标记“没”加上话语标记“那么”组成否定性语义表达,再结合变式“X”组成。下面。本文将一一进行分析。
2.1. 构式固定式“没”“那么”分析
“没”表示否定,位于句首,对于整个构式进行否定,使整个构式带有否定的语义表达效果。
目前学界普遍认同“那么”在现代汉语中常用作代词指示事物或动作的数量、程度、方式,或用作连词“承接上文,引进表结果或判断的小句”。刘晨阳(2024)在前人时贤的研究基础上,发现自然会话中的“那么”除了具有传统的代词、连词功能之外,还具有非真值条件性、可选择性、连接性等典型特征,能够充当话语标记,其基本功能是提请听话人关注后续话语内容,具体表现为:承递信息,说话人在同一子话题内通过“那么”提示对方后续话语是即将引入的焦点信息[5]。该构式话语重心在于后面的变式“X”,话轮双方信息焦点都在后面,与“那么”在这一构式充当提醒类话语标记功用相匹配。
2.2. 构式变式“X”分析
本文通过检索BCC和CCL语料库发现,变式“X”大致可以分为形容词、名词性短语等。例如:
瓶底儿恍惚想起,这事儿是没那么便宜,一直闹了好些日子呢!(1988 冯苓植 《猫腻》 CCL)
【6】就算开门营业,动不动就没那么多现金,你怎么办?干着急。(1989 人民日报 CCL)
足以看出,这一构式的使用频率高,语用较为成熟,使用灵活。在检索中,还存在着少量的“X”直接为名词的情况,“X”结合语境理解为“具有与该名词相似的属性特征”。例如:
【7】我也不会去在乎不在乎我的人,我没那么神经病,也没有那么多的闲情逸致,爱上你下辈子吧。(微博 BBC)
2.2.1. “X”为形容词
当“X”为形容词时,音节数量较为自由,进入该构式的词语感情色彩也较为自由,更多依托前景语境,说话人采取的反预期表达词语,同时开启下文。检索CCL语料库中发现高频词语为“容易”“简单”,传达一种否定的反预期表达效果。
【8】李敖:恐怕还有一两年时间。可能没那么快。(2000 李敖对话录 CCL)
【9】他在汤姆的脖根上重重地打了一枪托,恶狠狠地说:“想跑,没那么容易。”于是他命令那两个胆小的工人把自己和汤姆绑在了一起。(1997 作家文摘 CCL)
【10】正因为我们上面没有这么一批既固执又好指挥的“老爷子”,做起事情来才没那么束手束脚。(2004 贾黎黎 《男人四十》 CCL)
“X”代表的词语的语义等级由于该构式的压制,从位于量级的两端往中间程度位移,从而弱化形容词的语义程度,与听话人一开始预设的高预期期待相矛盾,起到反预期的表达效果。如例8中听话人的“快”就转变为“不快,或是慢”;例9中“容易”结合后面语境就转变为“困难”;例10中“束手束脚”转变为“可以放开手脚一些,便宜行事”。
2.2.2. “X”为名词性短语
当“X”为名词性词语时,具有活用现象,使用时表示否定该名词所具备的属性。
【11】京东最近活动多,订单量大,这就是没那么大肚子,非吃那么多番,唯一的结果就是撑死算球!(微博 BCC)
【12】摆摊儿的没那么大本钱,得打他们手里买,这头层利让他们赚了去啦。这一摆摊儿,好比卖苹果吧,这儿摆着,走道儿的吃不起的不吃,连瞧都不瞧。(2003 冯不异 刘英男 中国传统相声大全 CCL)
【13】我现在还想不出一个办法,怎么来告诉我们的中学生,或者告诉我们的大学生,你们一般写写可以,但是最好对生活本身,抱有些敬畏的态度,结论不是那么简单,没那么简单的结论。
“X”为名词性短语时,成分分析一般是“ADJ. + N.”的形式,如例句中的“大肚子”“大本钱”“简单的结论”。“那么”后一般不能直接修饰名词,当“X”为名词性短语时,名词与前面的形容词共同作用,具有形容词特征,才可以进入这一构式使用,语义转变为“肚子没那么大”“本钱没那么大”“结论没那么简单”,依旧是对前面的话语的否定,在听话人看来是一种反预期的表达。
综上所述,变式“X”为形容词时,使用频率高,所受限制少;当“X”为名词性词语时,句式上可以进行转变,单独名词充当这一构式小主语,此时“X”转变为名词性词语前的形容词;当“X”为名词时,此时存在着名词活用现象,活用为具有该名词特性相关的形容词。故而,“X”为形容词或是可以转变为形容词性质的词语,其灵活度为:形容词 > 名词性词语 > 名词。后续构式发生演变,但能进入变式“X”的词性种类没有变化,变化在于具体使用在话轮中,“X”与话题主语之间的对立性上,这点在下文的构式演变中会进一步阐述。
3. 发展演变及构式功能
本文认可施春宏(1999)观点:语言是在社会交际中动态发展的。交际群体、关系、场景等方面的变化投射到语言系统中时会带来语言成分及其关系的显隐变化,而成分与关系的不断调节又必然使其在变异中发生交际价值的变化。这便是语言的调节和变异,它是语言存在的基本状态[6] [7]。“没那么X”作为一个构式,它的发展也是存在阶段性的。综合所检索的文献和已有资料,本文认为该构式从“A没有(B)那么 + 形容词”固定下来高频使用,成为熟语后经简化的经济原则到“没那么X”的表达,最后“没那么X”中变式“X”在构式用法的作用下产生反讽式自嘲类功能表达效果。
3.1. “A没有(B)那么 + 形容词”
钱轩(2009)在总结已有的研究成果上进一步指出“A没有(B)那么 + 形容词”不仅具有基本的比较功能,更在修辞动因的介入下衍生出丰富的语用功能。根据认知焦点和情感倾向,可将其分为比较类、否定类和褒贬类三大类。其中,比较类仅表客观比较,属语法性结构;而否定类和褒贬类则在交际中承载说话者的主观意图,实现如委婉否定、保守褒扬、反驳讽刺等多种修辞功能,属于修辞性结构。句式通过隐含比较项、添加“那么”、选择褒贬形容词等手段拓展了语用空间,使其在具体语境中能够表达复杂情感和交际策略。研究表明,该句式的语义重心并非比较本身,而是通过比较实现否定或褒贬的意图[8]。
【14】祥子是乡下人,口齿没有城里人那么灵便;设若口齿灵利是出于天才,他天生来的不愿多说话,所以也不愿学着城里人的贫嘴恶舌。(老舍 《骆驼祥子》 BCC)
【15】办事处没有办公室那么豪华,又大又冷也很肮脏,陈设简陋,里面有圣器室那种气味,还夹杂着警卫队员身上的怪味。(克拉林 《庭长夫人》BCC)
例14中是“乡下人与城里人在口齿的比较”,结合这语境,起到了明贬暗褒的修辞效果;例15中是“办事处和办公室在基础设施的比较”,结合语境表达了否定办事处的意图。
“A没有(B)那么 + 形容词”在使用中,是说话人根据已有的信息做出的客观性陈述,存在着说话人的认知以及语用褒贬性,这一阶段反预期表达效果不明显。
3.2. “没那么X”(X与主语性质一致)
“没那么X”在使用中,也存在着比较的语用表达效果,比较的对象B被隐去,在语篇使用时,主语A一般在句首已经出现,随着使用的高频化后说话人采用经济原则,进行简化。在语篇使用中,“X”承接上文的信息,转而表达相反的含义,起到了反预期的表达效果,多在口语中使用。并且,该构式中“X”要与主语A具有相匹配的属性,即具有一致性。例如:
【16】鸟儿到底活生生,细看还不止一只,在树下地面上跳动,飞起又落下的都比刚才那鸟要小,也没那么黑,很可能是麻雀。(高行健 《灵山》)
例句中,“没那么黑”中“黑”与所描述的麻雀的颜色属性大抵上是一致的,也就是符合“黑色”的基本属性。差别在于词语程度上的量级化不一致,但是根据该构式的否定词“没”可以推断其量级化表达是减低的,具有削减语义的作用。同时,在该例句中,也是存在着对比关系,对比对象为“刚才那鸟”。
3.3. “没那么X”(X与主语性质矛盾)
上述已经讨论了该构式的第二阶段,随着语言的使用,该构式“X”发生了变化:说话人在进行陈述时,会故意选用与被陈述对象完全相反的形容词,起到一个加强讽刺的效果,在肯定前人的前提下以一种反驳式的表达呈现出一个加大量级的语用。但是,如果延用与称述对象属性相一致的词语时,位于顶端的量级表达依旧无法满足说话人的需求,再加上一时没有新的词语,所以,说话人会反其道行之,采用完全对立的词语来进行高强度的讽刺表达。此时,构式中比较的意味降低,侧重于反讽。例如:
【17】老板刚抬手准备抓痒,他手指方向的那个路人已经被砍成臊子了。
没那么大块。(抖音 2025-07-07)
【18】这肉死前还见过霸王龙。
没那么新鲜。(抖音 2025-08-06)
例17中“臊子”在《现代汉语词典》(第7版)中的意思为“肉丁或肉末”[9]。一般来说,“肉丁和肉末”已经是很小块的东西,但是回答者在处理信息时,却认为“还不够小”,但是在处理肉类中,臊子已经是很小块的,一时也没有新的词语来进行补充,同时又需要表达更强烈的讽刺义,于是选择了相反词语“大块”来表达。例18中同样地,具有该“肉”的猪牛羊是不可能见过霸王龙的,这个是心知肚明的常识。前一句故意说“死前见过霸王龙”,就是为了讽刺说这个肉存在时间非常久,极其不新鲜。而后一句说话人明显是听懂了前者的话外之音,但是却故意反向表达。都借助构式中的“没那么”,恰好形成了现如今的表达强烈反驳反讽式表达。
其反讽机制的核心在于故意选择与主语属性完全相反的“X”,以此来实现强烈的讽刺、反驳或幽默效果。以例17进行分析,句子的前提:前句已设定一个极端情景——路人被砍成了“臊子”(即极细小的肉末)。这本身已经是一个表示“体积小”的顶点量级;属性对立:说话人却故意选用“大块”这个与“臊子”属性完全相反的形容词作为“X”;反讽生成:这种违背常识的搭配产生了荒谬感。字面义是否定“大块”,但真实意图是:既然连“(不)大块”都谈不上,那它实际上的“小”已经远远超出了“臊子”所能形容的常规范围,达到了一个无以复加的、离谱的程度;效果:通过否定一个极不可能的性质(“大块”),反而极大地强化了对其对立面(“小”)的肯定,从而实现了对“砍人者动作极其迅速、残忍”这一事实的极致讽刺和夸张。
3.4. “没那么X”比较与小结
在上述中,我们探讨了“没那么X”狗似的演变历程,因为第二阶段和第三阶段构式的形式一样,所以本文将第二阶段为记为“没那么X1”(构式1)、第三阶段记为“没那么X2”(构式2)。
3.4.1. 比较
首先,“X”的词性上:X1更为灵活,既可以是形容词、名词性成分、少数名词;X2只能是形容词。当X为形容词时,X1与语境中被陈述对象属性相一致;X2与语境中被陈述对象属性完全相反。
其次,“没那么X1”为反预期式表达,隐含着比较含义,反讽意义不明,具有削减语义表达效果;“没那么X2”是一种反驳反讽式表达,比较义不显现,具有强化量级表达效果。
最后,“没那么X1”可以在后面加“了”,表示被陈述对象的一种动态变化;“没那么X2”后面不可以加“了”,就只是对前一句话的评价语。
3.4.2. 小结
综上所述,该构式所呈现的构式义不同要看“X”与所陈述对象之间的关系,也就是可能要参考语境。根据上面的演变历程分析可得,构式2是在构式1无法满足说话人的表达需求下,说话人遵循该构式中“X”一般要为形容词的规则进行的新变式,构式义从比较明显、削减语义转化为比较义不显化、侧重于反驳式讽刺性表达话语。且构式1多为个人陈述篇章语,而构式2更多是他人对于前面说话人的反驳性用语,值得注意的是构式2并不是反驳基础语义,而是对于前者说表现得语义程度的量级化不满意,从而进行的反向加大量级化程度语言表达。
4. 演变机制
构式变化存在着两组概念,构式用变以及构式演变。参考蔡淑美、施春宏(2022)中的观点:半图式性构式是部分由实体成分构成、部分由空槽组成的构式类型。实体成分具有词汇性意义,形成构式的固定支架,为常项构件。空槽需要被填充,具有一定的开放性,为变项构件[10]。“没那么X”中“没那么”是常项构件,具有固定性、封闭性,“X”为变项,具有不定性、开放性。这些也都与本文目前的分析相一致。
4.1. 调节机制
近些年来,构式压制(construction coercion)作为构式变化的调节机制之一,颇受学界关注。压制并非只指构式自上而下对成分进行调适,使词项“臣服”于构式,而是“使构式和词项两相契合”(施春宏2012) [7]。当构式1无法满足说话人需求时,说话人会自行调节,选择其他词语,再借助构式压制作用,创作出符合构式1形式规则但是构式义表达义不同的构式2。其中,说话人的类推机制也在其中起着重要作用。
4.2. 识解机制
面对着与构式1不同的构式2表达,听话人在面对着于之前所熟悉的语言不一样时,也可以正常的理解其中凸显的表达涵义,并不会造成意义的误解,而是处理成一个具有新的构式义的表达构式。
5. 结论
综上,本文得出以下结论:第一,该构式由常项“没那么”与变项“X”组成,其中“没那么”兼具否定与话语标记功能,“X”则以形容词为主,也可接纳名词性成分,其语义在构式压制下发生程度或属性的偏移。第二,该构式经历了从比较结构“A没有B那么X”到经济简化为“没那么X”的演变,进一步分化为两种功能变体:构式1 (X与主语属性一致)表示程度削弱或反预期否定,构式2 (X与主语属性相反)则用于强化反讽与反驳语气,后者多见于对话话轮收束处。第三,构式演变机制主要包括构式压制和说话人的类推策略,听话人则通过语境识解机制理解其反讽意图。“没那么X”构式不仅反映了汉语语法的经济性与灵活性,也体现了语言使用者在交际中对反预期表达和语用创新的持续追求。
本文也有待研究以及不足之处,在本文的分析中,“没那么X”分化为两种不同功能的构式,对于其后续的演变,比如是否会成为两个在表现形式上有差异的构式等猜测。这些目前本文无法作出相应推测,都有待于进一步的探索与研究。